利奥·巴思格利亚
那是在我成为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教育学助理教授的头一天。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带着尴尬的微笑向学生们简短地问好。但那么一大班学生谁也不作声。我一下子慌了,手忙脚乱地翻了一会儿我的那些卡片,然后结结巴巴地讲起课来,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听。
在这个慌乱的时刻,我注意到第五排有一个身着夏装的姑娘,她坐得端端正正,全神贯注地在听讲。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她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机敏,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生机勃勃的样子和温暖的微笑足以促使我接着往下讲。我讲到什么时,她总是点点头或者说:“哦,对!”然后记下来。她给了我一种温暖的感觉,使我觉得在她看来我结结巴巴地努力讲的那些东西是重要的。
我的信心和热情又回来了,我开始径自对她讲课。过了一会儿,我大着胆子往四周一看,别的学生也都开始听讲了,还做着笔记。这位令人吃惊的姑娘帮助我渡过了难关。
下课后我查了花名册,发现她叫莉亚妮。随后的几周里,我仔细看了她的作业。每一份都表现出她的创造力、敏感性和一种高雅的幽默感。
我已经要求所有学生在那个学期都要到我办公室来谈谈,我特别期待着莉亚妮的到来。我想告诉她,她是怎样挽救了我的第一天,鼓励她,发展她爱护、体贴他人的品德。
莉亚妮一直没来。而且,她有两周没来上课了。我问坐在她旁边的学生,竟发现他们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让我惊讶不已。我想起了阿尔门特·史怀彻发人深省的名言:“我们如此紧密相处,但又如此孤独得要死。”
于是,我去找女生部长。我刚提到莉亚妮的名字,她身子就往后一缩:“啊,对不起,利奥,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听说了……”
莉亚妮驾车到太平洋绝壁,一个靠近洛杉矶商业区的美丽的地方,那里的绝壁直插海底。后来一些惊讶的野餐者说,她就在那儿跳海自杀了。
莉亚妮才22岁!上帝赐予她的特有的优良品德也永远消失了。
我去看望了莉亚妮的父母。从她母亲谈起她时的那温柔劲儿,我知道她的父母是爱她的。但事实对我来说很清楚:莉亚妮并没有感觉到别人在爱她。
“我们整天在干些什么?”我问一个同事,“我们如此忙于传授知识,但我们没教给莉亚妮任何她真正需要知道的东西,譬如:如何快乐地活着,如何有个人的价值感和自尊心,而单教给她如何读书、写作、算题,这又有什么用呢?”
我决心做些事情,我打算开一门关于爱的课程。
只用了一张布告,学习这门不给学分的课程的学生就满了。我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书单,但不规定教材,不要求到场听课,不考试。我们只是交流我们的阅读体会、思想和经历。我们的“老师”就是我们遇到过的那些爱别人的人。值得庆幸的是如果我们愿意付出時间、精力和实践,爱可以在我们生活的任何时刻学到。
几乎没人误过一节爱的学习。当学生把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丈夫、妻子——甚至祖父母带来时,我只好让这些学生紧紧挤在一起。爱的学习原定是晚上7点开始,10点结束,但经常延续到午夜以后。
我让学生首先明白的事情之一就是抚摸的重要性。“上周你们中间有多少人拥抱过别人——除了你们的女朋友、男朋友或配偶?”举手的人寥寥无几。一个学生说:“我总害怕人家会误解我的动机。”从大家的笑声中可以看出,许多人都有着和这个女学生同样的心情。
“爱需要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我回答说,“我很幸运生长在一个充满了激情和喜欢拥抱的意大利家庭里。我把拥抱和一种更广泛的爱联系在一起。”
“如果你担心被误解,那就对你拥抱的人说出你的心情。对那些确确实实感到拥抱不自在的人,热情的、两只手的紧握将满足被抚摸的要求。”
从此每次课后我们都互相拥抱,后来拥抱就成了校园里同学之间普通的问候方式。
每次走出爱的学习的课堂,我们都有一个和别人分享爱的计划。有一次我们决定感谢我们的父母,这个行动产生了令人难忘的反响。
有个学生,是校足球队队员,这个作业让他特别为难。他强烈地感受到了爱,但是却很难表达出来。他下了好多次决心才鼓起勇气走进卧室,把他父亲从椅子上拉起来,热烈地拥抱他,对他说:“我爱你,爸爸。”然后吻了他。他父亲热泪盈眶,喃喃地说:“我知道,我也爱你呀,孩子。”他父亲第二天早晨来找我,说那是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爱的学习的另一次作业是与人分享我们的什么东西而不期望回报。学生们有的去帮助残疾儿童,有的去帮助贫民区的乞丐,还有许多人自愿到想自杀的人所用的热线上工作,希望在发生不测之前发现那些“莉亚妮”。
我和我的一个学生乔一块儿到离美国海关不远的一家小型疗养院去。那儿,不少老人穿着旧棉袍,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乔向四周看了看,问我:“我该做些什么?”我说:“看见那儿的那位老太太了吗?过去向她问好。”
他走过去:“呃,您好。”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你是我的亲戚吗?”
“不是。”
“好!坐下吧,年轻人。”
啊,她告诉他多少事情啊!这位老妇人对爱、对痛苦懂得那么多,甚至还包括她与之取得某种契约的死亡。但是从来没人想听——乔是头一个听她讲的人,从那以后,乔每周去看望她一次。这一天就渐渐被人称作“乔的日子”。乔一来,所有的老人们都会聚拢过来。
不久,这个老妇人就让她女儿给自己拿来一件时兴的睡衣。乔再来的时候,发现她坐在床上,穿着漂亮的缎子睡衣,梳着时髦的发式。她有好多年没梳过头了:如果没人真正看你的话,有什么必要梳头呢?没几天,病房里的其他老人也开始为了乔的到来而梳妆。
我开始讲爱的学习这门课的那些时光,是我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岁月。在努力为别人打开通向爱的大门的同时,我发现这扇门也为我敞开了。
那一次,我在亚利桑那餐馆用一把满是油污的匙子吃饭。当我点猪排时,有人说:“你疯了,没人在这种地方吃猪排。”但是我吃了,而且发现猪排做得好极了。
我对女招待说:“我想见见你们的厨师。”
我们来到后面厨房里,他就在那儿,是一个满头大汗的大块头男人。“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我刚才吃的那些猪排做得好极了。”
他那样盯着我,仿佛我是个精神失常的人。显然他难得听见人们夸奖他。停了一会儿,他热情地说:“您再来点儿吧!”
这不美吗?这就是爱的内容之一:与他人共乐。
另一个爱的秘诀是懂得你是个特别的人,懂得全世界只有一个你。如果我有一根魔杖,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我就会在所有人的头上挥舞魔杖,让每一个人说,并且相信:“我爱我,爱这个时候的我,这个样子的我。爱现在的我,爱将来的我。我是伟大的。”
对爱的追求使我的生活出现了奇迹。但如果我根本就没有认识莉亚妮,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会不会还是年复一年地一边对面具之后脆弱的人类毫不关心,一边对学生结结巴巴地讲那些学术问题呢?莉亚妮向我提出了挑战,我接受了这个挑战!这改变了一切。
我真希望莉亚妮现在在这儿,我将用双手拥抱她,并对她说:“许多人帮助我学习爱,但首先是你给了我动力。谢谢你,我爱你!”
石顺江摘自《假如我们原谅上帝》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