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 周洪林
摘 要:作为一首流传在羌族地区的咏物民歌,“简竹竿”诗以其委婉细致的笔触,如泣如诉的内心倾诉,深深地打动着每一位听过它的人。本文通过对此曲的逐层剖析,似乎让人们看到,在许多民歌的首创之初,其所包含的情韵,也许并不亚于经过文人们亲手雕琢过的那些诗作。
关键词:民歌;爱情;羌族
2010年8月,笔者与西南交大中文系研究生王岩等远赴四川阿坝汶川、理县、茂县等羌族聚居地搞少数民族语言、文化调查。途经汶川县银杏乡(该乡地处汶川县东南高山峡谷地带,岷江河中游,与著名的“西羌第一村”毗邻以,居住的人口有羌族、藏、回、汉等,是古来進入阿坝羌族、藏族居住地的必经之地),得遇年逾九旬之羌族老人王绍清。在老人家里勾留两日,幸运地在老人那里搜集到名为“简竹竿”的一首咏物爱情民歌。虽然王绍清老人从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他从十二岁起就因生计,徒步阿坝各县(上自州府马尔康,下至阿坝出入成都平原的门户灌县),见识颇广。而从老人口中得来的这首民歌,听来也颇具情韵,丝毫不逊于我们在传统典籍文献中读到的那些有关爱情的经典篇章。如今,王绍清老人已经仙逝,笔者将该诗整理出来,既拟与读者分享,也表示对老人家的怀念。据老人讲,该诗是一首谜语诗。但透过谜面,却蕴含了那么深厚的感人情怀。原诗(字面)整理如下:
谁让您,把奴钩(勾)了又钩。满屋檐雨(言语)湿(十)难受。湿(失)节伤心泪中流。要得妾心干(肝),除非晴(情)长久。
全诗以恋爱中女性的口吻展开,细腻深情,如泣如诉,读来煞是动人。虽仅七句,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第一层,即一二句。女主人公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责备对方:千不该,万不该我与你邂逅相遇,最后悔的是禁不住你用情的引诱。这一层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诗经·氓》中女子与那位男子起初相识的情形:“非来贸丝,来即我谋”!俗话说:“男追女隔层纸。”由之也可以看出在婚姻恋爱中,男子处于主动地位,女性的纯情和处于被动、被追的地位。《氓》为中国最古老的诗歌之一,“简竹竿”诗则为流传在羌族地区的情歌,所表达的男女最初相恋的情形,两者何其相似乃尔?
第二层,即第三、四、五句,此乃全诗最温柔动人之处,写尽了女主人公为了这段情分所承担的惊恐与心理压力。这也是在历来的爱情中,身为女性一方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因为与你相爱,惹得左邻右舍议论纷纷(甚至指指戳戳),周围有关我俩的言语,也四处飞散!要知道,作为一个纯情女子,她很难轻易把自己深厚的内心情感轻易托付给他人的。而人们的议论纷纭,飞短流长,更是让她内心十分的难受。因为对于男女两人之间的爱情,无人不对之十分敏感。尤其,当一位女子已经决定和男子在一起的时候,她内心世界的极其复杂,是很难用一般的语言表达的。如文中这样一位已经对男子倾注全部情感的女子,她既要担心人们的议论,又要担忧所托非人、遇人不淑,还要考虑男方对她的感情是否持久。而在相恋的过程中,一旦稍微听到有关他们俩人的议论时,其内心情绪的忐忑和不安,怎么不情绪起伏呢?更何况,与男性相比,沉迷于恋爱中的女子,其情感和身心的投入,要远远超过男子呢!所谓“男子耽些,犹可脱也,女子耽些,不可脱也”① 。当此情形,要是碰到男子的变心,或双方父母的反对时,那就更难堪了。故而处在这种境地的女主人公,只能泪水往肚里流,打掉牙往肚里咽,这即是诗中所谓的“失节伤心泪中流”。于此,倒让人想起明代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来了。十娘遇到书生李甲时的全心付出,为赎身的想尽办法,甚至处于风尘中的姐妹们也极力相帮等等。但到最后,却遭到轻薄公子李甲再次将其转卖的命运,如此,何尝不使人们更为女主人公悲伤的泪水只得往肚里流、但却又不为人理解而深感同情呢!“唯有深情白娘子,最知人间负心多”(陈寅恪语),尽管这第二层的三句诗,在字面上看似简单,但表达出来的复杂心态和意蕴,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
第三层,是女主人公表白自己心志的。其大意云,如果你要得到我对你的温柔体贴,赢得我的芳心,那么你也表现出来不是朝三暮四的,没有忽冷忽热,要对我的情稳定不变,更有足够的耐心和表达途径!女主人公如此直截了当,当然是针对男子的表现而言的,既有所批评,更有所期待!
除了层次上所包含的上面三层意思,这首诗的巧妙还在于另外两个方面。一是作为咏物言志诗,其吟咏的极为熨帖和妥当。实际上,在中国诗歌史上,咏物诗并不少见。其最早要追溯到春秋时的孔子那里。在他那里,形成了最早的“比德论”。即用事物的某种“质地”,来比拟人在某一方面的个性和品格,认为二者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最著名的就是他那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述尔》),以及“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论语·雍也》)的比喻。
假如我们试着把上述这些由文人创作的咏物诗言志诗,与“简竹竿”这首羌族民众中流传的情歌相比较,就不难看到后者的更加高明。其第一高明之处,在于吟咏事物能很准确地抓住其特征,且能用很逼真形象的语言,以物喻人,以简竹竿实际的命运遭际来比拟不小心被对方热情蛊惑的女子,不仅喻体相似,且两者最后的命运结果也很是相同。第二,则是双关使用的高明,很富生活情趣,简直到了化境的高度。如“铁钩”的“钩”代“勾引”的“勾”,用从屋檐滴下的“檐雨”替代人们议论他们的“言语”、用雨水浸润、把竹结打湿的“湿节”来谐音“失节”、乃至于以“心干”代“心肝”,用表面的"来晴"代“情”等等。总体上不但做到了语音相同,意义相谐,而且很富于联想性,让要表达的含蓄蕴藉之意,通过双关谐音的手段,倾诉得淋漓尽致。作为一首咏物诗,其在以谜面咏物的同时,又能以事物自身实际的情形来比拟女子的遭际和感受,可以说是难得的典范之作!这也不由得让人联想起那首广为传颂的据说为刘禹锡所作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尤其是最后一句的“道是无情却有情”一语,和我们的“简竹竿”情歌中所用的双关,又多么地相似!
事实上,在世间男女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里,更多值得我们肯定的,是女性所表露的内心情感。这方面,除了众所周知的清代曹雪芹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更有远比曹雪芹早得多的一些有关爱情的一些描写,在不断地歌咏女性们的深明大义(如杜甫的《新婚别》),面对不适合自己感情来临时的理智(如乐府民歌中的《有所思》),以及她们一旦选定某个可以托付感情的人之后付出的决绝与坚韧(如话本小说中的《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周胜仙)。尽管“拣竹竿”是民歌,其全部情感抒发的如泣如诉,委曲动人,无不欲让人将其与唐代张籍的名诗《节妇吟》加以比较。如果说后者表现了一位深情明理的好女子对迟来的、不该属于自己的爱高明的加以拒绝的话,那么,前者《拣竹竿》情歌则表达了一位已经对爱情倾心付出的女子渴望恋人能够无所畏惧、能一如既往地珍惜、疼爱她的美好期待。而这两者,一出自羌族民间,一出自作家的创作,而在艺术上达到的相同高度,何不有异曲同工之妙?
注释:
① 诗经·氓,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5.
② 万光治.羌山采风录[M].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