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硕
摘 要:《谪仙记》是台湾当代著名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说作品,小说主要讲了四个女人从风华正茂到成年结婚的平常故事。四个女人之中,李彤是最耀眼的那个:她拥有显赫的家世、美丽的容貌以及不羁的性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令女人艳羡、男人向往的完美女性,最终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自杀。李彤为什么要自杀?这不仅仅是小说中李彤的好友们所不理解的事,也是读者们难以捉摸的结局。本文想从精神分析心理学入手,试着走进李彤的精神世界,以寻找她选择死亡的原因。
关键词:《谪仙记》 精神分析 死亡本能
弗洛伊德认为:本能是人内部的需求和冲动。而我们熟悉的本能包括性本能和自我本能,二者可合称为“生的本能”。除此之外,弗洛伊德后来提出了与“生的本能”相对的“死的本能”。“死的本能”就是以破坏为目的的攻击本能,它的终极目标就是毁灭生命状态,可以说,这是一种类似于追求涅槃的冲动。在《谪仙记》中,李彤最终选择了死亡,那么这一意外结局是否是“死本能”导致的呢?我们也许能在文本中找到答案。
一
《谪仙记》讲述了四个女人:黄慧芬、李彤、张嘉行和雷芷苓的故事,其中李彤是四人中最耀眼的那个。首先在家世背景方面,小说里写道:
她们四个人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四个人的家势都差不多的显赫,其中却以李彤家里最有钱,李彤的父亲官做得最大。那时她们在上海开舞会,总爱到李彤家虹桥路那幢别墅去。一来那幢德国式的别墅宽大堂皇,花园里两个大理石的喷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着灯光,景致十分华丽;二来李彤是独生女,他的父母从小把她捧在掌上长大的,每次宴会,她母亲都替她治备得周到异常,吃的,玩的,布满了一园子。[1]3
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李彤是四人之中家世背景最好的那个,而且还是独生女,是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这样显赫的背景,给了李彤自信骄傲的资本。之后,在个人魅力方面,李彤也是四人中的“万人迷”,即使到了国外,李彤依然魅力无限:
李彤一到威士礼,连那些美国的富家女都让她压倒了。威士礼是一个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别致,偏偏她又会装饰,一天一套,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着实惹目,有些美国人看见她一身绫罗绸缎,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礼的名人,被選为“五月皇后”。[1]5
在异乡被封为“五月皇后”,对女人来说是至高的荣誉,代表着社会对李彤的肯定。拥有良好家世以及美丽容貌的李彤,当之无愧为四人之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这样优秀出众的客观条件无疑吸引了我们的眼球,然而同时我们也忽视了李彤出于表象外的内心状态。小说里并没有过多地表现李彤个人的心理状态,而是提到了“李彤以为自己长得漂亮,而对男孩子傲慢异常”;她心里喜欢一个男孩,但是“李彤装腔装惯了,一下子不愿迁就”,最后没和这个男孩在一起。良好的家庭环境和个人气质导致李彤有着富家女的傲慢脾气和倔强性格。在这里,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最后竟然选择了自杀。
来到国外没多久,国内战争爆发,李彤的父母因为轮船意外而双双身亡,家产也掩埋在茫茫的太平洋之中了。家庭遭遇巨大变动的李彤,在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1]6
一夕之间,李彤的一切都没有了:父母、家产。伴随着这些的消逝,李彤曾经的富家大小姐的生活也烟消云散。曾经的她爱说爱笑,而经历这一变故后,直到毕业,她才恢复往日的谈笑,可是周围人仍然能看出:她变得不讨人喜欢了。的确,家庭的变故让李彤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落差,“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以支撑着生命。此时李彤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悲伤,她想绝食以结束生命,因为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是没有牵挂了。此时的李彤,在心理层面上回到了生命的原始状态。之前有父母,有家产的生活,让李彤的内心是充实而愉悦的,她从未感到一无所有,失去根基。发生意外后,李彤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了,这种“一无所有”,在某种意义上,让李彤的心理回到原始状态。弗洛伊德在《超越唯乐原则》一文中提到:最初的本能就是要求回归到无生命的状态中去,在那时,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的死亡是一件很容易的事。[2]41可以说,前所未有的人生绝境刺激了李彤内心深处的“死亡本能”,这时“死亡的种子”已经播种在李彤的心里了。
然而这时的李彤没有自杀,原因一方面是医生和朋友短时间里的共同努力,让李彤从生理到心理暂时走出了死亡阴影。另一方面我认为是此时的李彤的“生的本能”还是起着主导作用。生本能和死本能是对立的,生本能的目标就“在于不断建立更大的统一体,并极力地维护它们”。生本能有时会有制约死本能的作用,比如有些人会有自残自虐的行为,当他们拿刀子割手腕时,立刻感受到了疼痛,这种疼痛会让他们产生放弃死亡的念头,也就是生本能在不断维护生命体的继续运行而起的作用。
但是,这一悲剧已经发生在李彤身上了,无论未来发生什么,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就像朋友说的,她没有以前讨人喜欢了。这里也给后面李彤自杀的结局留下了伏笔。
二
以上对于李彤的种种评价都来自她的朋友黄慧芬,而黄慧芬作为一个女性,又是李彤的朋友,对李彤的评价会有不到位的地方,而黄慧芬的丈夫陈寅见到李彤后对她的评价——来自于男性的客观视角,让李彤这个人物更加立体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陈寅甚至说出:我那位十分美丽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却被李彤那片艳光很专横地盖过去了。[1]7一个初次见到李彤的男性,认为李彤比自己的新娘还要艳丽夺人,这应该是很高的评价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李彤似乎已经走出经历家庭变故的阴影,重新回到光彩照人的状态。然而,再往下阅读文本,我们发现了李彤身上那“不讨人喜欢”的特质了。
有两件事明显体现了“不讨人喜欢”的特质,首先便是矛盾。小说里,黄慧芬夫妇想把朋友周大庆介绍给李彤,周大庆给大家叫了香槟,李彤却把侍者唤来换了一杯Manhattan(一种烈酒)。“我最讨厌香槟了,像喝水似的,就是这个顶合我的胃口。”李彤说道,几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尽了。李彤在这顿饭上喝了五六杯香槟,伴着酒劲去跳舞,李彤更是展现了她的疯狂: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转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颠躜,那一阵“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李彤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衔在她的发尾横飞起来,她飘带上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像一团紫绣球似的滚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烂。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地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1]14
我在初次阅读这段时,脑海中立刻闪现的一个词:吸毒者。李彤跳舞的场面就像是染上了毒瘾的人在跳舞一样,“大蜘蛛”,“魔笛制住的眼镜蛇”,这样的词语出现在这一语境之中,读起来隐约地还有一些恐怖。李彤在“痛苦地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然而她并不在意这种痛苦,反而表达出“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的感受。这在我们看来是巨大的矛盾。矛盾的两方面是当下来自新生活的快乐和过去失去旧生活的痛苦。李彤表面上看是愉悦地接受着新生活、新朋友,她以跳舞来表达她内心的快乐;但是在李彤的内心里,她其实从未走出过那个痛苦的回忆,而且那种悲伤的情绪就像魔笛一样,牵制压抑着李彤的内心,而李彤真的就好像受到魔笛控制的眼镜蛇一样,受痛苦的驱使而无法自拔,只能一直跳着舞,保持一种看似兴奋而愉悦的状态,但实际上越是这样,她内心的痛苦就越深重。就像弗洛伊德提到的:即使在唯乐原则占优势的情况下,也存在着某种方法和手段,足以使本身不愉快的事情成为人心中追忆和重复的主题。[2]15对李彤来说,父母离去的巨大打击已经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她内心中一直重复的主题。
特质二:反抗。第二件事则是李彤酷爱赌马和玩牌,每次赌马她总是故意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但她输了以后被男友嗔怪为何不听自己的建议时,李彤的表现着实令人尴尬: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李彤放下筷子朝着邓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去赌马,我不参加意见好不好……”邓茂昌赔笑说道。
“谁要下次跟你去赌马?”李彤斩断了邓茂昌的话冷冷说道,“要去,我一个人不会去?” [1]18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李彤却认真起来,弄得大家都很尴尬。然而这件小事引起了后面的一个情节:李彤和黄慧芬夫妇再次相见时,聊到赌马的事,李彤提到自己后来押了一个冷门,独得了四百五十块,并且特别骄傲和开心地对陈寅说: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自己所押的冷门马夺冠,便认为是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件事看成是李彤对外界反抗获得胜利的标志。而李彤向外界反抗,和朋友对着干,其实也体现了“死本能”中向外表现的形式:攻击驱力,这一形式在战争中表现到达极致。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当指向外界的攻击驱力因受到障碍而无法满足时,便会转向攻击自己(例如自杀)以图自我毁灭,但是,李彤此时在指向外界的攻击驱力里得到了满足,那么她为何最后还是选择了自杀?只是因为父母遭遇意外的那个经历吗?
三
其实在李彤自杀前,有一些明显的征兆:
(1)陈寅和黄慧芬夫妇搬到新家,请了李彤和朋友们来做客,打麻将。如果是曾经的李彤,遇到打麻将这种事肯定是一玩到底的。但是这次李彤不但很快就败下阵来,而且还远离打麻将的喧闹,一个人来到阳台上安静地睡着了。被陈寅看到,文中以陈寅的视角是这样写李彤的状态的:我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挞,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1]23这段对李彤状态的描写已经暗示着现在的李彤很疲惫,她需要身体的休息,但是心灵的休息和释放,又怎能是睡一觉就能好的呢?
(2)李彤见到了陈寅和黄慧芬的女儿莉莉,十分喜爱。见莉莉对自己母亲送给自己做陪嫁用的戒指很感兴趣,便立刻摘下,亲自戴在莉莉的手上。这一幕,应该和李彤母亲当年给李彤戴上戒指的场景很像。这个戒指是李彤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了,李彤就这样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别人,从现代心理学上看,这很符合自杀者计划自杀时的表现。其实这已经特别明显地暗示了李彤最后的结局。
小说里对于李彤是如何自杀的具体过程没有写,李彤也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来说明自己自杀的原因。只知道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了,只在她的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挞的扠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1]28照片上的李彤看上去还是那样佻挞不驯,倔强孤傲。但是她背后“好像快要压到她的头上”的大斜塔,似乎又有一种想要压抑她的不羁和骄傲的意思。那么这个压抑着李彤的东西,应该正是将她至死的主要原因,它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赚的钱比大家都多的女性,一个被众多男性追求爱慕的女性,即使是失去父母的李彤,依然有着自己的光芒,所以黄慧芬和她的朋友们一直极其不理解李彤自杀的原因:张嘉行说也许因为李彤被那个美国人抛掉了,雷芷苓却说也许因为她的神经有点失常。可是她们都一致结论李彤死得有点不应该。而对李彤死因最后发表意见的张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李彤就是不该去欧洲!中国人也去学那些美国人,一个人到欧洲乱跑一顿。这下在那儿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该留在纽约,至少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她混,打打牌闹闹,她便没有工夫去死了。” [1]29
这是小说里关于李彤死因的最后一个说法,按理说应该是比较靠谱的一个说法。但是,李彤一直留在纽约,她就不会自杀了吗?
四
上面根据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对李彤之死找到了部分原因:父母离去带来的痛苦回忆一直在李彤的内心深处不断重复着,而她的死本能和生本能一直在作斗争,最后死本能已经充满了她的心,于是悲剧就发生了。我们不应该否认李彤父母意外而亡和李彤自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李彤并没有选择在父母死去后立刻自杀,而是表面上走出了阴影,开始了新的生活。其实当初的“自杀意识”一直就在李彤的潛意识中,只是现实的朋友以及李彤的“生本能”不断完善着她的人生,或者也是某种意义上刺激了李彤的内心,李彤用这种享受人生的“愉悦”经历,在内心里不断重复着那段痛苦的“不愉悦”的经历,得到的只能是让自己更加痛苦。
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
(1)如果李彤一直留在纽约,她就不会自杀了吗?
不是的,即使李彤一直留在纽约,有朋友陪着她天天打牌,她也不能真正摆脱痛苦。对李彤来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归属地了,无论在纽约还是威尼斯。即使在纽约,她的生活也是在一片空虚寂寞之中,生活只有工作、赌马、打牌,看不到任何生活的希望。虽然有追求者,但是她却无法避免爱情的幻灭,始终孑然一身。
(2)那个一直压抑着李彤内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正如小说的题目叫做《谪仙记》。谪仙,顾名思义,就是被贬谪的神仙,李彤就好像被贬谪的仙人,来到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环境(纽约和威尼斯),却由于父母的意外而无法回到故乡(归属地),无法找回自我。而在曾经承载着她梦想的纽约,她的美丽与心气,最终将被现实生活的残酷空虚所磨灭。
要想理解压抑李彤内心、最终导致她自杀的东西,我们需要简要了解一下作者白先勇先生:生于中国广西桂林,父亲白崇禧是中国国民党桂系将领。抗日战争时他与家人到过重庆、上海和南京,后来于1948年迁居香港,在1952年移居台湾。1965年,取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后,白先勇到加州大学授课,并从此在那里定居。从作者的简历中看出:从大陆到香港再到台湾,最后到美国。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影响了白先勇的写作。我们发现,《谪仙记》中李彤原来的家庭,正是旧官僚家庭,和作者白先勇的家庭背景有相似之处。先辈们的“显赫”和上流社会的“气派”,在作者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会自然联想到小说中的李彤。那么他在美国的经历也让他感受到旅美中国人的复杂心理状态:对美国物质文明的向往、对西方文化腐朽一面的厌恶、漂泊海外而无根的痛苦感觉。
这三方面所结合成的复杂心理状态,在李彤的身上都有着体现:因为对物质文明的向往,李彤和同学来到了美国;但是来到这里后,发现了西方文化中腐朽空虚的一面,便怀念起故乡;不幸的是,父母在海上罹难,家产也没有了,这对李彤来说不仅仅是没有了至亲和金钱,更是没有了根基和信仰。没有了这两样,和人没有了灵魂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三种复杂的心理状态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痛苦,吞噬着李彤的内心,压抑着她的心灵,最终也导致了她的死亡。
参考文献
[1] 白先勇.纽约客[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2]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作品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