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兴 胡 映
拉美、东南亚和东亚经济体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比较研究*
郭金兴 胡 映
本文对拉美、东南亚和东亚经济体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绩效进行比较研究,发现这些经济体的经济增长速度和向高收入经济体收敛的速度有着显著的差异,从增长核算的角度看,这是由于人均资本增长和技术进步速度的差异,而这又取决于人力资本和研发投入的差异。宏观经济的稳定性和人口年龄结构等内外部环境对增长产生重要的影响,而制度质量的差异是导致长期经济增长绩效差异的根本原因。这些分析对于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有着重要的启示。
中等收入陷阱 增长绩效 制度质量
世界银行2007年发布的研究报告明确提出了“中等收入陷阱”(Middle-Income Trap,MIT)的概念①,即发展中国家在进入中等收入水平以后,在国际竞争中面对创新能力更强的发达国家和劳动成本更低的低收入国家的挑战,处于不利地位,从而出现经济增速减缓的现象,长期囿于中等收入水平,难以实现向高收入水平的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提出以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因为过去二十多年以来,以金砖国家(BRICS)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迅速崛起,原有的世界经济格局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随着这些新兴经济体收入水平的提高,它们以往的增速能够得以维持,直至收敛到发达国家的水平,还是会遇到中等收入陷阱的严峻挑战,以至于追赶发达国家的步伐会戛然而止,显然会对未来世界经济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根据世界银行的分类标准,中国于1997-1999年由低收入经济体跃升为中低收入经济体,2010年进而跃升为中高收入经济体,2013年的人均收入水平略高于高收入经济体门槛值的一半②。正是在这一时期,我国经济增长速度持续下滑,2013年GDP增速为7.7%,仅相当于2007年的一半,也显著低于三十年来的平均水平,这引发了中国经济是否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疑虑。
中等收入陷阱作为一个新的概念,有关的经验事实和理论解释仍有待梳理、发展和完善。本文选取被认为为陷阱所困的拉美和东南亚以及成功跨越陷阱的东亚地区的典型国家和地区③,进行比较研究,考察这些典型经济体是否存在中等收入陷阱,以及陷入或跨越陷阱的主要原因,并与中国经济形成比照,以对中等收入陷阱形成较为直观的认识。
中等收入陷阱可以从经济增长的速度和收入水平向高收入国家收敛的速度这两个方面来考察④。本文利用宾大世界表(Penn World Table,PWT,8.0)1960-2010年拉美、东南亚和东亚地区代表性国家和地区的数据,考察这些国家和地区处于中等收入水平时经济增长和收入收敛的情况⑤。本文以美国实际人均GDP作为参照,按照文献惯例,将相对收入水平处于10%-60%之间作为中等收入的划分标准⑥。
各经济体增长与收敛的基本情况列于表1至表3中。从收入水平分组的情况来看,在1960年,代表性经济体中只有韩国、印尼和泰国处于低收入水平,其他国家均已处于中等收入水平,但至2010年,拉美与东南亚代表性经济体的人均收入与美国相比,均在35%以下,与高收入门槛仍有显著的差距,这意味着这些国家已在中等收入水平徘徊50年之久。根据另外一项各经济体长期人均收入的估计(Maddison Project)⑦,拉美五国在上世纪之初(1900年)即已达到中等收入水平,阿根廷的人均收入甚至还超过了美国的70%,但在经过了110年以后,这些国家的相对人均收入并没有显著提高,甚至还有所降低。这些国家长期囿于中等收入水平,未能突破高收入的门槛,由此引发了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和东亚四小龙,基本上在20世纪70年代至90年都已成功跨越高收入门槛(韩国较晚(2009年))。这些经济体在相对有限的时间内,成功地由中等收入水平跃升至高收入水平,是为数不多的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案例。
表1 1960-2010年拉美、东南亚和东亚代表性国家的增长与收敛
注:根据宾大世界表(PWT 8.0)数据整理。年均收敛速度为一国在1960-2010年处于中等收入水平时,该国人均GDP与美国人均GDP之比年均的变化值;年均增长速度为此时期人均GDP的年均增速。
从经济增速来看,拉美和东南亚经济体过去50年的平均增速远低于东亚经济体,部分国家的增速甚至低于美国,拉美五国和东南亚四国的平均增速仅为2.7%和2.8%,这是这些国家未能实现向高收入收敛的直接原因。而且,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波动较大,虽然在某些时期可以保持相对较快的增长,但均在不同的时期遭遇困境⑧,经济衰退侵蚀了前期增长积累的成果。而东亚经济体在中等收入阶段保持了持续而稳定的增长,人均GDP的年均增速在7%左右,只是在达到高收入阶段以后,增速才逐步放缓。
经济增速的差异直接导致了不同地区经济体向高收入水平收敛的速度有明显的差异。东亚五个经济体在中等收入阶段,相对于美国的人均GDP水平,平均每年提高1.6个百分点,而拉美五国和东南亚四国,平均每年只提高0.1和0.13个百分点,给定这些经济体与高收入门槛的差距,按照这一趋势,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要数百年的时间。跨越陷阱所需时间如此之长,也正是中等收入陷阱的特征之一。
表2 代表性经济体人均GDP的年均增长速度和收敛速度 单位:%
注:同表1。
比较东亚、拉美和东南亚主要经济体过去50年增长和收敛的情况,可以发现中等收入陷阱是确实存在的。这主要表现在多数中等收入经济体增速较慢,向高收入水平收敛乏力,而且经济增长缺乏持续性和稳定性,容易在某些时期出现经济波动,这使得这些经济体长期囿于中等收入水平,难以突破中等收入陷阱。另一方面,东亚五个经济体在中等收入水平阶段保持了持续、较快的增长速度,在相对有限的时间内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这也表明由中等收入向高收入水平迈进,确实存在困难,但并非不可逾越。中国从80年代以来保持了较快的经济增长速度,拉近了与发达国家发展水平的差距,但是,在达到中等收入水平以后,经济增速出现了下降的趋势。比较东亚和拉美、东南亚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成功和失败案例,分析跨越或陷入陷阱的原因,对于中国经济显然有切实的意义。
经济增长速度的差异是中等收入国家落入或跨越陷阱的直接原因。按照新古典增长理论,增长来自于要素投入的增加和技术进步。基于规模报酬不变的假定,随着要素投入的增加,边际收益递减,因此,收入水平的持续增加最终取决于技术进步的速度。人力资本的积累和研发投入是影响技术进步的直接因素,而经济开放程度、经济社会的稳定、人口结构的变化等因素,也会影响到增长的绩效。解决由于收入水平提高引起的经济社会问题,需要有良好的制度环境,制度质量的改善是实现经济持续快速增长,完成向高收入水平跨越的最为重要的因素。本文从增长绩效、增长条件和制度环境这三个方面,对影响中等收入陷阱的主要因素进行初步的分析。
1.增长绩效
人均资本数量的差异是形成中等收入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收入差距的直接原因。在过去的50年中,东亚经济体迅速缩小了与美国人均资本的差距,拉美和东南亚的经济体虽然大多也缩小了差距,但成效并不显著,有些经济体的差距甚至进一步增加了。资本形成的速度是决定人均资本变化的主要因素,从资本形成占GDP的比重来看,东亚经济体一直保持较高的比重,从而使得人均资本保持较快的增速,使得与发达国家的差距迅速缩小,而拉美和东南亚的经济体资本形成的占比则普遍较低,这是其人均资本增速相对较慢的主要原因。因此,保持较高的投资比重,使人均资本保持较快的增长,是中等收入国家跨越陷阱的必要条件之一。
另一方面,由要素积累带来的边际收益是递减的,为了实现增长的持续性,必须不断提高增长的绩效,从增长核算的角度,这体现为全要素生产率的进步。东亚经济体的全要素生产率与美国较为接近,而拉美,尤其是东南亚经济体则相差较远。全要素生产率的差距是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难以维持较快增长的直接原因。
表3 代表性经济体资本形成比重、人均资本与全要素生产率
注:数据来源同表1。
人力资本的积累和研发水平的提高,是促进全要素生产率提高的直接因素。按照劳动者受教育年限和教育回报率编制的人力资本指数,东亚经济体持续地缩小了与美国的差距,拉美和东南亚的经济体仍有较大的差距。健康是人力资本的另一个重要因素,预期寿命是健康状况的重要指标。东亚经济体的预期寿命普遍显著提高,明显高于拉美和东南亚经济体的水平。东亚经济体注重研发工作,除香港以外,研发支出占GDP的比重在2%-3%之间,而绝大多数拉美和东南亚经济体的这一比重仅在0.1%-1%之间。人力资本和研发水平的差异对是否实现经济结构的升级,进而实现持续快速的经济增长有着重要的影响。
2.增长的条件
经济社会的稳定是实现经济持续增长的必要条件。收入分配状况是影响社会稳定的重要因素。从基尼系数来看,东亚经济体收入分配较为平均,有利于形成稳定的社会环境。而拉美地区收入分配不平均,引发社会动荡,影响了经济增长的持续性。东亚经济体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都处于较低的水平,稳健的宏观经济环境为持续快速的增长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而拉美经常出现恶性通货膨胀,破坏了正常的经济秩序,失业率也处于较高的水平。就收入分配状况和宏观经济的稳定性而言,东南亚经济体普遍好于拉美经济体。
表4 代表性经济体的人力资本与研发
注:人力资本数据来自于宾大世界表(PWT,8.0),预期寿命和研发支出数据来自于世界发展指数(WDI,World Development Indictors);N.A为缺乏相关数据,a为2009年数据,b为2007年数据。
人口的年龄结构是影响经济增长的重要的外在条件。过去50年中,东亚经济体人口平均每年增长1.5%,低于拉美(1.9%)和东南亚(2.1%)的平均水平,这使东亚的劳动年龄人口比重出现了更有利于经济增长的变动,劳动年龄人口比重显著高于拉美和东南亚地区。拉美和东南亚较快的人口增长也降低了资本深化的速度,不利于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
表5 代表性经济体的经济社会条件
注:数据来自于世界发展指数(WDI,World Development Indictors),阿根廷和智利的通货膨胀数据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国际金融统计数据(IFS);N.A为缺乏相关数据;劳动年龄人口比重为劳动年龄人口(15-64岁)占总人口的比重。
3.制度质量
表6 代表性经济体的制度质量
注:开办程序所需程序的数量,数据来自世界发展指数(WDI);世界经济自由指数评分在0-10之间,数值越小,经济自由度越低;腐败感知指数评分在0-100之间,数值越小,腐败越严重;由国家风险指数评分在0-100之间,数值越小,风险越高。
其他中等收入国家的经验为中国经济未来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启示。首先,中等收入陷阱是确实存在的。在众多中等收入国家中,只有少数经济体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实现赶超,收入水平收敛到发达国家的水平。而更多的国家,囿于中等收入水平长达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中国经济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工资成本上升,比较优势发生改变,出口面临更大的压力,收入分配差距增加,社会矛盾加剧,亟待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提高经济社会治理水平,这些问题与挑战和收入水平的提高均有直接的关系,即使无法判断中国经济是否已经或者将会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但是必须要正面可能落入陷阱的危险。同时,中等收入陷阱又是具有一定或然性的现象,毕竟有些国家幸运地跨越了这一陷阱。吸取中等收入国家经济发展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中国经济顺利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是极为重要的。
其次,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要实现持续较快的经济增长,这需要增加要素投入,促进技术进步。在劳动投入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增加资本积累,提高人均资本数量,即资本深化,是实现人均收入水平提高的重要途径。人均资本数量的迅速提高,是东亚经济体与拉美、东南亚经济体的重要区别之一。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人均资本的数量仍处于极低的水平,投资和资本形成仍是未来实现经济增长的重要途径。
再次,收入水平和劳动成本的上升,人口红利的逐渐消失,以及人均资本数量的增加,使中国未来经济增长越来越依赖于技术进步的贡献,而这对人力资本和研究开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为人力资本的主要途径,教育的质量应得到提升,教育的结构需要侧重基础教育转向中等和高等教育。需要进一步增加研发投入,并提高研发的效率。
最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需要重视制度质量的改善。中等收入陷阱本质上是制度转型的陷阱,正是由于制度质量的差异,导致了各国在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时有着不同的表现,而制度的变迁受制于当前的经济社会制度的结构,形成路径依赖和锁定效应,提高制度质量和治理水平殊为不易。通过制度改革,释放制度红利,为要素投入和技术进步提供良好的制度环境和激励机制,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必由之路。
①I. Gill and H. Kharas, An East Asian Renaissance: Ideas for Economic Growth, Washington DC. : The World Bank, 2007.
②世界银行对各国人均收入水平划分的标准,参见World Bank Analytical Classifications, https://datahelpdesk.worldbank.org/knowledgebase/articles/378834-how-does-the-world-bank-classify-countries;根据世界银行的世界发展指数(World Development Indictors,WDI),2013年中国人均收入水平6560美元,高收入经济体的门槛值为12745美元,参见http://data.worldbank.org/data-catalog/world-development-indicators。
③根据各经济体的人口规模、经济规模和经济发展水平,本文选取拉美地区的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哥伦比亚和智利,东南亚地区的印度尼西亚、泰国、马来西亚和菲律宾,东亚地区的日本、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和新加坡作为比较对象。
④参见郭金兴、胡佩选和牛牛:《中等收入陷阱的经验证据、理论逻辑及其对中国经济的启示》,《经济学动态》2014年第1期。
⑤参见Feenstra, Robert C., Robert Inklaar and Marcel P. Timmer, “The Next Generation of the Penn World Table” available for download at?www.ggdc.net/pwt, 2013. PWT 8.0提供了1950-2011年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的实际人均GDP数据,但部分经济体缺少1960年之前的数据,因此,本文只利用了1960-2010年的数据。
⑥参见F. G. Im and D. Rosenblatt, “Middle-Income Traps: A Conceptual and Empirical Survey”,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of the World Bank, No. 6594, 2013. 可以根据绝对收入水平或相对收入水平划分不同的收入组别。世界银行的分类按前者划分,这也是当前使用较为广泛的一种划分方法,但这一标准始于1987年,不便于考察此前各经济体在不同收入组别的变化情况。后者以收入水平长期领先和稳定的经济体为参考(比如美国或经合组织国家),以各国相对收入水平作为划分的标准。按照本文的标准,在可以比较的时期(1987-2010年),对各经济体收入水平划分的结果与世界银行划分的结果是较为接近的。
⑦Maddison, A., The World Economy: Historical Statistics, Paris: OECD, 2003;Bolt, J. & J. L. Zanden, “The First Update of the Maddison Project; Re-Estimating Growth Before 1820”, Maddison Project Working Paper 4, 2013.
⑧在1960-2010年,拉美和东南亚七个国家中,除泰国以外,都有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人均GDP的年均增速低于2%,另外,墨西哥在80年代,哥伦比亚在80年代和90年代,智利在70年代,印度尼西亚在60年代,年均增速均为负值。
⑨Gwartney, James, Robert Lawson and Joshua Hall, The Economic Freedom of World: 2014 Annual Report,Fraser Institute, 2014.
⑩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 2013. www.transparency.org/cpi, 2013.
〔责任编辑:曹小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等收入陷阱’的经验事实、形成机理与应对策略研究”(项目号:14BJL025)的阶段性成果。
郭金兴,经济学博士,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副教授,guojinxing2008@163.com;胡映,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硕士研究生。天津,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