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媛
威廉·科贝特与19世纪初英国激进运动*
赵文媛
威廉·科贝特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家,他的激进思想以传统主义和宪政主义为核心,主张通过温和政治改良变革“腐败的旧制度”,引导劳工大众放弃地下密谋支持激进主义,从而推动民众激进运动的发展和1832年议会改革的实现。科贝特在19世纪英国的激进运动和社会改革中扮演重要角色,对转型时期社会弊端的批判为近代英国政治社会改革和成功逾越转型期陷阱做出了重要贡献。
科贝特 激进运动 议会改革
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1763-1835)是19世纪初英国著名激进派,曾大力推动民众激进运动的复兴和发展,为1832年议会改革的和平实现做出了贡献。欧美学术界对科贝特的生平经历和思想遗产等问题关注极多,而国内学术界迄今却鲜有涉及①,相关原始材料的发掘也十分有限,本文在梳理科贝特的报纸、书籍、小册子和私人文件等原始文献的基础上,尝试梳理其生平经历和主要思想,并着重探讨科贝特与19世纪初激进运动的关联,评价他对近代英国激进运动和社会变革的影响,以期抛砖引玉。
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近代英国历史上的变革时期,要求根本性改变现存体制的激进运动风起云涌,改革的呼声之所以高涨,与光荣革命后英国政治社会发展密切相关。1688年革命后建立的贵族精英政治,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到18世纪后半期演变成寡头政治,土地贵族垄断国家政权,大贵族坐镇上院,亲属和代理人安插在下院,三亲四戚占据政府和军队要职,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现象极为普遍,形成备受指责的“腐败的旧制度”②。腐败的旧制度极不合理却能长期存在,根源在于光荣革命后沿用的一套落后的议会选举制度,该制度保留了大批人烟稀少的衰败选邑,选举人资格限制极为苛刻,使得选民人数极少,便于财大气粗的贵族操纵选举控制议会。由于土地贵族垄断政权谋取私利的现象引起其他社会阶层的不满,自18世纪中期以变革腐败的旧制度为目标的激进运动在议会外兴起,威尔克斯、卡特赖特等激进派提出削减衰败选邑、扩大选举权等要求,并在各地建立组织动员民众,使激进思想扩散很广并形成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改革运动。但激进运动最终未能成功,一方面由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使英国贵族集团政治态度转向保守,原本支持变革的辉格党发生分裂;另一方面则是激进运动中出现以潘恩为代表的左派,他们提出效仿法国革命推翻现存政治体制建立民主共和国等激进主张,引起广大有产者的恐慌,于是政府趁机严厉打击激进运动,使其在兴起后不久跌入低谷。早期激进运动的失败表明,尽管腐败的旧制度极不合理,实现根本性变革仍需经历长期曲折的过程。19世纪初,科贝特吸收前辈激进派的变革思想,在新的形势下发展激进运动并推动1832年议会改革的和平实现。
科贝特出身平民阶层,父亲是一个小农场主,本人依靠个人奋斗成为中等阶层,始终同情民间疾苦。19世纪初,他目睹乡村农场主在税收负担和纸币贬值的双重压力下破产,城市的劳苦大众屡遭失业和低工资威胁难以维持生计,并在亲身进行社会调查并发现严重的政治腐败和贿选问题后,将种种社会弊端归隐于腐败的旧制度。科贝特在创办的《政治纪事》上指出,曾经“快乐的英格兰”③正在沉沦,土地贵族凭借控制衰败选区等不正当手段控制下院,他们贪污浪费、奢侈腐败并千方百计将财政负担转嫁给无代表权的民众,还纵容金融寡头利用国债和纸币盘剥民众,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亟需进行激进改革挽救国家。科贝特重提议会改革问题的时刻,恰好是民众激进运动复兴的之时:19世纪初在考文垂等激进思想活跃的地区,激进派重建改革组织、竞选下院议员并取得不俗的成绩,伯德特还赢得1802年米德尔塞克斯选举,鼓舞了改革者的士气。1806年,激进派聚集在伦敦近郊威斯敏斯特力图重振激进运动。选择威斯敏斯特是明智之举,该选区是南部为数极少的自由选区之一,选举人资格限制宽松持有房产就享有选举权,当地民众受伦敦氛围熏陶具有一定政治觉悟,改革活动在威斯敏斯特一直活跃,是“法国革命至1832年议会改革间民众政治的一个风暴眼”④。竞选过程中伯德特提供资金,普雷斯负责组织工作,科贝特以《政治纪事》为阵地展开宣传攻势,通力合作下候选人波尔得票只比辉格党的谢里登少300张。受此鼓舞,在第二年再度举行的选举中,激进阵营推出伯德特和科克伦两位候选人,结果大获全胜赢得两个议席(伯德特得票5134张、科克伦3708张、谢里登仅为2645张)⑤,科贝特就此评论说:“这是真正的斗争,是自由在威斯敏斯特的真正胜利”⑥。
威斯敏斯特选举的胜利,标志着激进运动在法国大革命后复兴,科贝特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首先,科贝特在继承18世纪中等阶层激进派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一套完整的变革理论,为19世纪初的改革运动提供思想动力。他宣称在遥远的祖先时代,英格兰人曾享有自由和幸福,勇敢的国王将选举下院议员的权力给予每一个人,但从英法百年战争时起美好的时代消失了,贵族垄断了政权并凭借特权压榨民众,直到造就整个腐败的旧制度。通过对比曾经的美好时代和当前受压迫状况,科贝特阐明激进变革的必要性和正当性:激进派并非寻求创新而是恢复传统,夺回民众被剥夺的权利,在遥远的时代英格兰人祖先曾经为自由而斗争,后代子孙也理应效仿他们。⑦此外,科贝特称激进派并非企图颠覆宪政制度的革命者,他们尊崇英格兰源远流长的君主立宪制,这一混合体制曾使君主、贵族和人民三极达到一种均势的完美状态,但腐败的旧制度使做为人民的代表的下院疏远了人民,宪政制度由此出现危险的偏差,而激进改革将使下院成为“真正的人民的代表”,恢复宪政的平衡,这是在维护宪政制度而不是破坏它。从表述来看,科贝特的变革思想以传统主义和宪政主义为核心,认同通过温和政治改良革除弊端,这与18世纪中等阶层激进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这一变革理论也是一种策略,它能唤起民众维护自由传统的爱国心,成功动员议会外普通群众支持激进运动,而且其合法主义论调也能使激进主义者免受保守派的镇压。
其次,科贝特利用流通广泛的印刷传媒向普通民众宣传变革主张,为激进运动赢得必要的群众基础。威斯敏斯特选举期间《政治纪事》接连发表致选民的公开信,揭露政界贪污腐败、卖官鬻爵和闲差散职等问题,抨击辉格和托利党的候选人是腐败的旧制度的代言人,呼吁威斯敏斯特的选民抵制贿选支持激进派参选。他的观点明晰并常有详尽的数据支持,行文简洁明了,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工匠、手艺人等普通民众宣讲宪政改革议题,将传统上被绅士精英垄断的政治事务介绍给平民阶层,成功地启迪他们的权利意识,也唤起民众的改革热情,正是在他们的大力支持下激进派接连击败贵族政治家取得议席。1806年后科贝特大幅度调整《政治纪事》的编排,将绝大部分版面用于刊登激进派的评论文章和通信,报道激进派在各地的活动情况,使《政治纪事》成为当时改革运动的宣传喉舌,它的销量也一度成为运动的风向标:报纸初创时每期只有300人订阅,到1804年销量剧增至4000多份,1806至1809年间继续增加到6000份左右⑧,同期报界首屈一指的《泰晤士报》每周销量为一万份左右。
1815年长期的英法战争结束,随即发生严重的经济萧条,劳工普遍遭遇失业和低工资,几乎难以维持生计,民间劳工暴动频繁发生,社会紧张形势一触即发。此时,科贝特敏锐地觉察到社会形势变化给予激进运动新的契机,决定调整策略动员劳工大众加入改革运动。1816年11月,他发表著名的《致劳工大众书》,呼吁劳工放弃地下暴力活动,指出争取议会改革是维护劳工社会权益的最佳途径。在近代之前的英国社会,参与国家政治事务是专属社会精英的权利,普通民众无权过问。18世纪的激进派受北美革命“无代表权不纳税”原则启发,提出凡缴纳直接税者有权参与政事,为中等阶层争取选举权提供思想支持,科贝特则依据“无代表权不纳税”提出“消费税致贫”论,称没有有形财产的劳工大众虽不曾缴纳直接税,但因购买高价日用品而缴纳了高额消费税,其合法权利同样遭到侵犯,因此有正当的权利要求激进改革。他驳斥了保守派鼓吹的劳工因不缴纳直接税而没有参与公共事务权利的观点,认为事实恰好相反:
“他们称你们是暴徒、贱民、渣滓,是一大群猪猡,还说你们的意见等于零,公共集会完全不干你们的事。……收税员虽不曾直接向你索要税款,但是你使用和购买的很多物品都是征了税的。你们的鞋子、食盐、啤酒、茶叶、糖、蜡烛、肥皂、纸、咖啡、窗户的玻璃、砖头和瓦片、烟草等等,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日用品你们都是缴纳了税款的,即使是你们吃的面包也是纳了税的。在很多时候你支付的消费税几乎高达物品价值的一半还多;而这些征税的税款都被用于供养领干薪的人!”⑨
20年代后期,英国社会形势发生变化,激进改革的契机再度出现。辉格党自法国大革命以来长期处于在野状态,他们为重获政权进行自我革新,靠拢新兴工业资产阶级,公开表示支持议会改革。但是,所有变革的尝试都遭到托利党坚决抵制,党内保守派长期把持权力,不惜使用暴力手段压制劳工大众的改革运动,对于中等阶层的温和改良建议也无情拒绝。事态表明,只要托利党仍掌握权力,无论任何性质的变革只要碰触到腐败的旧制度都不可能和平实现。为开启变革的闸门,中等阶层和劳工大众不得不与托利党展开坚决的斗争。
1832年议会改革是19世纪激进运动的一个里程碑,改革虽未能一夜之间铲除整个腐败的旧制度,但其赖以存在的根基已被削弱,贵族垄断政权的局面被打破,其他社会阶层的精英得到参与政权的机会,由此开启了近代英国政治现代化进程。19世纪中后期,英国又进行第二和第三次议会改革,民众政治参与程度进一步扩大,在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完成从贵族精英制向大众民主制的过渡。科贝特在激进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生前一手推动民众激进运动的发展和1832年改革的实现,身后思想遗产传递给宪章派等新一代激进主义者,引导他们为改革事业奋斗。具体来说,科贝特对19世纪激进运动和社会改革的贡献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三,科贝特对19世纪初一系列社会弊端进行尖锐批判,呼唤公平正义价值观,对近代英国逾越社会转型陷阱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工业革命时期英国经济飞速发展,但政治和社会发展滞后,转型期潜伏着一系列危机:腐败的旧制度的存在使土地贵族成为封闭而腐朽的社会集团,阻碍社会进步;中等阶层精英没有机会参与政权,对社会不满情绪严重;贫富差距急剧扩大,底层劳动者生活困苦,社会矛盾愈演愈烈。上述问题在18世纪末已经突显,统治阶层中有识之士也意识到变革的必要性,小皮特曾三次提出议会改革,但暴烈的大革命使贵族阶层心生恐慌,19世纪初在托利党领导下坚决抵制任何变革,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在此背景下,科贝特发出类似19世纪末美国进步主义者的呼吁,并巡游英国各地深入了解民情,对贫富分化、民生艰难和劳工贫困等“丰裕年代的贫穷”现象做了详尽描述,先于保守党政治家迪斯雷利指出“当茅屋不舒服时,宫殿也不会安全”。《政治纪事》在三十多年间频繁揭露社会问题,呼唤公平正义的价值观,使社会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19世纪后期保守党和自由党竞相出台改革计划,逐步扩大民众政治参与,完善社会保障制度,变革措施使英国成功逾越社会转型陷阱,而科贝特对此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①赵文媛:《自由、权利与改革:威廉·科贝特与宪章运动》,《学海》2012年第4期。
②英文为The Old System,激进派意指议会改革前的旧体制。
③英文为The Old England,在科贝特和其他激进派的著作中频繁出现的词汇,意指过去曾经存在的、农民和小生产者不受剥削、维持独立生活的一个美好时代。
⑤William Cobbett,Cobbett’sPoliticalRegister, London: printed by Cox and Baylis, Great Queen Street, vol. 11, p.958.
⑥转引自爱德华·汤普逊《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下卷),钱乘旦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543页。
⑦J. M. Cobbett and J. P. Cobbett (ed),SelectionsfromCobbett’sPoliticalWorks, London: published by Anne Cobbett, 1836, vol.2, p. 87.
⑨J. M. Cobbett and J. P. Cobbett (ed),SelectionsfromCobbett’sPoliticalWorks, London: published by Anne Cobbett, 1836, vol. 5, pp.1-17.
⑩钱乘旦:《工人革命与英国工人运动》,南京出版社,1992年,第47-48页。
〔责任编辑:吴 明〕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近代英国激进主义的起源和演变,(1768-1848)”(项目号:12CSS008)的阶段性成果;内蒙古大学2011年高层次人才引进项目阶段性成果。
赵文媛,博士,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讲师。呼和浩特,01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