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
方苞是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文坛宗师,据苏惇元的《方苞年谱》载,方苞自曾祖方象乾始移家秣陵(今江苏南京),世居于此。康熙七年(1668年),方苞生于六合留稼村,至康熙三十年秋,方苞24岁随高裔至京师,方苞在南京生活了24年,期间仅回安庆考试数次。自康熙三十二年秋,方苞26岁,应顺天乡试,落第南归,十月下旬抵上元家中,至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发,方苞被逮,解至京师,期间仅数次外游,方苞又在南京生活了15年左右。大赦后蒙养皇恩,不得归里,仅雍正二年(1724年),方苞才得请假归南京葬亲,给假一年。乾隆七年(1742年)春,方苞已年近八旬,时患疾痛,乞解书局,终获归里,直至乾隆十四年卒,葬于江宁县建业三图沙场村龙塘,其又在南京著述授徒7年之久。粗略计算,方苞人生82年,有约47年是在南京度过的。世皆知其为桐城人,其实,他生于金陵,长于金陵,著书授徒于金陵,长眠于金陵,其人生足迹与文化事功大半都镌刻在南京这片土地上。
一
方苞与南京的结缘,即秣陵家世,要从曾祖方象乾(十三世)明末避乱迁江宁上元起。方苞《大父马溪府君墓志铭》载:“苞先世家桐城,明季,曾大父副使公以避寇乱,之秣陵,遂定居焉。”《将园记》云:“由正街之西有废墟焉,先君子尝指以示余曰:‘此吾家故园也。汝曾大父自桐迁金陵,实始居此。其后定居土街。”方象乾迁南京后居上元由正街,后移居土街,方苞的祖父方帜、父亲方仲舒皆居于此。方仲舒有“庠生”的功名,没有出仕经历,前有妻子姚氏,姚氏殁,入赘六合留稼村吴家。
方仲舒出赘六合有10年时间,在方苞6岁时,方苞随父回到上元土街。康熙四十三年,方苞37岁,因“先君子好为山泽之游……乃谋复是宅(笔者按:指由正街将园)。宅已六易主,久之议始成,以甲申七月入居”(《将园记》),又从上元土街移居由正街故宅的将园。《南山集》案发后,将园又出质他属,至康熙五十八年四月,方苞52岁遇疾自危,作书《示兄子道希兄弟》谓:“今于土街宅后,暂治三室如前法。”又住回土街。乾隆七年(1742年)春,方苞以年近八旬,乞解归里之后,始营建教忠祠于清凉山麓,方苞后人多居于此。
方苞先人多埋葬在金陵,乾隆十四年(1749年)八月十八日甲午,方苞卒于上元里第。民国学者金毓黻有《访方望溪先生墓记》一文,记黄侃曾欲访,未成行,后金氏与桐城周荫棠、汪吟龙同访得方苞墓。言“墓前之碑已仆”,翻转过来,碑额为:“桐城方百川先兄弟同坵碑,赵国麟题”,读文有:“乾隆十七年十二月初一日立石”;次“皇清诰授通奉大夫显考灵皋府君之墓”。据金文所言墓地相位与《家谱》、《年谱》记载一致,惟“龙塘应为梁塘之讹”。
二
在南京城配享宗祠的桐城方氏,最早的是方苞家迁桐五世祖、断事公方法,方法因是方孝孺的门生而被牵连自投沉江,事载钦定《明史》“正学传”,配享正学祠。方苞在《与陈占咸大受》书信中说:“先断事公讳法,苞五世祖也……配享江宁南门外正学祠……而自先太仆公葬金陵,子孙居江宁者,不能归展墓拜祠。”上文揭方苞高祖太仆公方大美从桐城移葬秣陵,曾祖迁居金陵,而至方苞父亲方仲舒俨然在金陵已成为一大宗,方苞在《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中谓:“遭家震衍,今在金陵者,独先君逸巢公后耳……故继逸巢公者,于桐为小宗,而在金陵则世为大宗。”因此,方苞决定在南京设立宗祠,“苞拟建宗祠于江宁,名曰教忠祠”。
宗祠可以追远,可以收族,是一个宗族的精神内核。方苞为设立宗祠,相继写了《教忠祠规》、《教忠祠祭田条目》、《教忠祠禁》等,以维护宗族绵延,百世不废。方苞为教忠祠拟定了严格的祠规,他在《教忠祠规》中拟定的宗祠规格为:“中室祀断事公。西室祀始祖以下四祖。东室祀断事公子某、孙某,为分支之祖;太仆公之祖某公,为积德累仁之祖。先太仆曾建小宗祠于桐城,子孙典守者窃摽弃之。今拟于三室之后,更作三室为小宗祠,祀太仆公以下三世祖考。”教忠祠的营建依据大小宗法精神,不仅以桐城方氏为大宗、金陵为小宗,还因太仆公在金陵有两支而别出大、小之分,《教忠祠规》规定:“太仆公子孙在金陵者两支:副使公行三,宫詹公行五。副使公曾孙苞最长,宗子惟敬尚未冠。苞宜主祭,惟敬再献,长兄弟三献。苞身后,子孙爵列相近,则三房主之。三房无爵,则五房有爵者主之。”在金陵,副使公房为大宗,方苞属此房,且被定为宗子主祭。
方苞对在南京的方氏宗族有一个长期发展规划,推重“异居同财”的“义田”族制。他在《教忠祠祭田条目》中说:“吾家莲池……吾兄之心力瘁焉。桐城、庐江、高淳之田,余铢积寸累以置之。余卖桐、庐田,以建宗祠。以莲池买价置江宁沙洲圩田、木厂,并高淳永丰圩田为教忠祠祭田。四时祭而外,以周子孙窭艰、嫁娶丧葬不能自举者,以遵吾兄临终‘异居同财之遗命。”方苞提出一个重要命题“异居同财”,有差别地周济子孙,且有个百年规划,如“十年后,祭田加倍。同祖叔父枫麓府君之子孙嫁娶及丧,致十金。曾祖副使公之子孙半之。高祖太仆公子孙在金陵者,庆各一金……怠荒其业而没其本者,勿再给。”20年后祭田加倍,给金相应增加,给金对象没有大的变化,而“三十年之后……断事公以下七支,乡试于金陵,致卷价一金,会试春官者十之。兄及余子孙归试于皖者,给五金,乡试倍之,会试春官者十之,不问其家之丰歉也。惟登仕籍者,必量力增置祭田,以仰答祖宗优异属望之意。”如此奖励周环,“三十年,更得良子孙守之百年,则祭田增加可数倍于吴郡范氏,润泽可遍断事公之后七支。”
方苞营建教忠祠,正宗法,举义田,“祠成之日,会祀于金陵者五十有七人”(《教忠祠祭田条目序》),这是方氏宗族遭“《南山集》案”重创后,在南京的一次重要聚首。
乾隆七年,方苞75岁,乞解归里,“始营建教忠祠于清凉山麓”。具体地址据1997年《南京文物志》记载:“在龙蟠里14号……祠初建时4进12间,占地面积3921.96平方米……祠现存3进9间,建筑面积420平方米。现为方氏后裔居住。为鼓楼区文物保护单位。”至今,祠已不存,原址为开元新居三幢大楼所取代。
三
方苞曾在北京写过一篇《金陵会馆记》,称“金陵为东南大都会”。金陵有着极为富厚的文化积淀,方苞在此生活了近50年,金陵文化之景况也经常在他的笔端流溢出来。加上方苞深刻的文化体悟和文学感知,他笔下的这些反应金陵文化景况的文字,成为研究金陵文化所必不可少的珍贵史料。
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介韩欧之间”,合程朱理学与韩欧文统于一身,但有趣的是,翻阅《方苞集》,他在写金陵风物的时候,却重点写了道观与寺庙。雍正二年(1724年),方苞给假归葬,为亡友张自超写《苍溪镇重修三元观记》。苍溪三元观,是高淳兴建较早、规模较大的道观,是濑渚古文明的象征。据方苞《三元观记》知张自超在乡期间,曾力主重修三元观,撰写《募修三元观疏》,四方求助,并请方苞“俟其成,子必记之”。三元观终于在雍正二年修缮一新,苍溪士人录张自超《疏记》来请方苞作《记》,并谓:“此彝叹之志也。”尽管此时张自超已去世,方苞也身处高位,但不负当年对张自超的承诺,写就《记》文,镌刻于三元观墙壁。方苞写作《重修清凉寺记》同样也是为了“释诺责”。雍正二年,方苞归南京葬母,因卜兆未定,寓居于清凉寺,与黄山老僧中州等相往还。当时清凉山刚发生火灾,只剩下西北隅小屋三间,中州四出募捐,制作新舍,重建清凉寺规模如前,并对方苞说:“俟其成,公必记之。”乾隆七年,清凉寺重建而焕然一新,又五年后写了《重修清凉寺记》,以释诺责,并刻成石碑。《重修清凉寺记》旨在“以示学儒者慎毋阴遁于释,独宜念其能笃信师说,以兴作艰重为己任,而卒以有成”,是为儒者写寺庙记文。不管是《苍溪镇重修三元观记》写道观,还是《重修清凉寺记》写佛寺,其着眼点仍在道观和寺庙所具有的礼俗约束与宣义教化功能,其文化指向还是在于儒家。
方苞还于乾隆十年(1745年)作有一篇《乌龙潭放生举本记》并刻于石碑,此文不见于今存《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方望溪遗集》(黄山书社1990年版),碑存今南京鼓楼区乌龙潭颜鲁公祠。据《鼓楼区文物志》载:“《乌龙潭放生举本记》碑,青石质地,共三块,其中两块嵌于颜鲁公祠二厅东墙上,每块碑长0.87米,高0.34米,厚0.10米。另一块嵌在大厅西墙上,长0.64米,高0.37米,厚0.10米。”唐颜真卿《乞御书天下放生池碑额记》:“臣去年(759年)冬,任升州刺史日,属左骁卫左郎将史元琮、中使张庭玉等,奉宣恩,于天下州县临江带郭处,各置放生池。始于洋州兴道,迄于升州江宁秦淮太平桥,凡八十一所。”方苞考证放生池原址应该在玄武湖,而不是在今乌龙潭,至明初才“易湖以潭”。《乌龙潭放生举本记》谓:“颜公表文于江宁举太平桥,而今潭绝无桥梁。省城东连蒋山,北临元武湖者曰太平门,则颜公所设放生池乃北城外之湖俗称后湖者,非兹潭也。赵宋时曾废湖为田,至明太祖都金陵,置册府于湖中央以藏典籍。然则改用此潭为放生池,当在明祖时,特其事细微无关于政要,故宋以后废田为湖,明初易湖以潭而存放生之旧,其年月文牒今皆无考耳。”写到重修放生池及自己写《记》缘由时云:“至康熙戊辰、己巳以后,僧道士争讼,僧亡庵废,潭种茭藕,下坝亦填淤过半。每岁秋冬,蚁聚数百人,强取潭鱼,道士不能御也。三学诸生讼言,请修庵,返颜公神位,复放生旧制。巡抚部院祁阳陈公,捐俸为公家所不能及,苟有力当独身任之。”清初,放生之事废而不讲,老百姓在潭里种茭植藕,淤泥满填,雨水浸淫四出,居民屡被其患,时任江苏巡抚的陈大受重修放生池,并邀方苞作《记》。方苞《乌龙潭放生举本记》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关于乌龙潭历史资料的文献。
方苞晚号“望溪”,有诗云:“畏途历经得安居,白首归来万卷书。买取龙潭一溪水,爱他明月映窗虚。”(《赁居孙氏水亭》)方苞受学金陵,授教金陵,感恩金陵,誉扬金陵,终其一生都与金陵息息相关。秀美南京,因地缘之便,成为“桐城派”人所钟爱的栖息地——文化福地。除刘大櫆在南京受方苞文教、接力桐城派传承统绪外,“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姚鼐曾两度主讲金陵钟山书院,长达20余年,并逝于钟山书院,姚鼐的门人、私淑弟子,江苏籍的有30人,在他的得意门生“姚门四杰”中,梅曾亮、管同都是上元人。据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统计,桐城派作家江苏籍人数最多,约有302人,远远高于排名第二的安徽(193人),在全国桐城派作家中占四分之一,桐城派俨然成为“南学”之一种。
(作者系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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