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提倡“有证据的假说”?
——就《中国早期艺术的文化释读》访谈萧兵

2015-06-27 05:52
关键词:证据科学

周 游

(南京中医药大学 图书馆, 江苏 南京 210036)

你为什么提倡“有证据的假说”?
——就《中国早期艺术的文化释读》访谈萧兵

周 游

(南京中医药大学 图书馆, 江苏 南京 210036)

我在代云红的博士论文《中国文学人类学基本问题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里读到萧兵在上世纪80年代前后提出学术研究,特别是传统考据学(或他所谓“古典考释学”)的“多重证据法”。2014年,又看到他在《中国早期艺术的文化释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里极力提倡“有证据的假说”。近年学术界很重视证据问题。我在南京、上海等地多次就此采访了萧兵。现将记录整理如下。

问:你在什么时候提出“多重证据法”?

答:1978年5月,我在致新成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封信中说:“在[业余]研究中,我体会到各学科联系、‘边缘化’倾向强烈,用综合证据、方法能够解开紧相联系的传统科学的一些问题(目前还是微观的)。”(承他们的规划局发表在第73期《情况和建议》上)。“综合证据”就是经过整合的“多重证据”。我提到“民俗学”(或民俗神话学——我的专业)要着重使用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人类学等的理论和方法(包括证据)。

问:这至少是五重了?

答:不。民族学与人类学“证据”很难区别。主要是“四重”。

问:这在学术史上有什么背景?

答:上世纪初,王国维在只重视书面或文献证据的传统局限里,提出地下(考古)实物的“第二重证据”,在学术上引发了一次革命。近年,孙作云、杨向奎、饶宗颐等提出“第三重证据”:田野调查(或民族志)证据。

问:叶舒宪呢?

答:他在上世纪80—90年代之交,提出了“三重”乃至“四重”证据(不去争论谁先谁后)。重要的是,他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证明了它的重要意义和作用。例如,他说,四重证据不但具有证明优势,其“理论依据,一方面,是呼应人类学的‘物质文化’研究潮流,另一方面也是顺应着新史学走出单一的文本资料限制,在权力叙事的霸权话语之外,重构人类文化史和俗民生活史的方法潮流”(参见《证据科学》,2009年第4期),这样就使它走向方法论的高度,走向某种“普遍”。

问:到底有几重?

答:我们当初提出“多重”,是觉得随着学科进展,不断会有新的证据“品种”产生,不好用数字“束缚”。例如,近来有人提出“口证”,指口述史学或口头文学的证据(我们认为仍属“田野作业”所得)。有人提出“理证”,指逻辑推演出的“证据”,如“推理小说”所见(我们觉得,“证据”是实在性的,最好不要把“理论”拉进来)。有人提出,应该加上自然科学提供的证据,这有些道理,不过大部分仍可分别纳入“四重证据”之中。

问:这么说来,提“多重”更加合理?

答:用具体数字来“限定”证据种类,不但能避免“滥用”或者“泛化”,而且能造成兴趣或“悬念”:四重,哪四重?就像“七尸八命案”比说多条命案更容易引人注意。

问:现在有好几种博士(或博士后)论文做这个题目,出版了几部专著。孟华等还使用符号学方法探讨“多重证据”。

答:研究,特别是考据学,跟“侦察—情报科学”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我们写过《文学人类学与破案》的文章),它们都要求用多方面、高品质的证据来揭发真相,寻求真理。我在近年发表的有关“美术考古”的著作和论文,就都是在“破案”。

问:你现在专门研究“证据学”吗?

答:我主要在实际操作中积累经验和识见,有书为证。

问:你说的“三重”“四重”证据跟别的学者有什么异同?

答:前“三重”没有很大疑义。主要是“第四重”以下,例如,我说的“语言”, 不赞成叶舒宪提出的图像(我很提倡“图像证史”“图像叙事”,我的二十来部著作都有大量插图,还有几本“图文并茂”的小册子,“用神画讲神话,以神话解神画”)。主要因为分类的“标准”不同(证据分类及其标准,研究得太少)。叶舒宪主要依照“证据”本身的性征分类。这当然很理想,但目前很难把握,很难避免“异质”性区分。我是从证据的来源分类。

(1)文献——书面证据

(3)田野调查(同样含实物、图像、口传或口述——“人证”等)“活证”,包括所谓Folklore:民俗或民谣等

(4)语言(学)

叶舒宪讲的古文字与图像,多被我列入“第二重”。因为多出于“考古”。

问:什么是“语言”证据?

答:乾嘉诸子最大的贡献,就是音韵学研究。他们利用《诗经》《楚辞》等的“押韵”,不但归纳出了较可靠的上古韵部,还发现了许多字的“古读”,居然跟今天用计算机推导出的“上古音”基本无别,让欧美与日本的汉学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问:这是不是可以说是他们自发地使用现代自然—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

答:严格说起来,“科学”本来就没有中/外、古/今,甚至“自然/社会(科学)”的“区别”,王国维《国学丛刊》发刊词里说得非常明白。科学就是科学。科学方法或研究方式表面上看起来不同,实质相通乃至相同(分类只是为了说明、讲述的方便)。实验就是实证,考据就是考察(自然科学同样要使用社会科学的概念(定义、界说)、判断、推理、分析、归纳、演绎等方法。谁都要“让证据说话”:证不厌多,据但恨少。

问:听说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有西方“中国学家”嘲笑你沉迷于早就“过时”的考据,你回答说,不懂考据就是不懂科学?

答:不。我说的是:一切不懂考据、拒绝考据的都是伪科学。

问:有人说你是“考据至上主义”,用你自己并不很懂的古文字学、古音韵学来吓唬学生?

答:我“吓唬”的是名震东西的“叙述学家”者流。

问:“古音韵学”就是你说的“语言”证据?

答:总的说来,包含“历史语言学”和“比较语言学”(广义)。

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

答:清代的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里举出370(多)个例子,证明上古没有“轻唇”(唇齿音)而只有“重唇”(双唇音),还使用了“比较语言学”等多重证据。例如“佛陀:浮图(塔)”都用来对译梵语的Buddha,是双唇音,而近世“佛:浮”却读唇齿音(fú)——现在中外专家已在推导“原始汉语”或“原始汉台语”的音读。我在《山海经的文化寻踪》《龙凤龟麟:中国四大灵物探究》里举了几个例子。

问:你的意思,这些都来自“死”的或“活”的语言,既非“文献”,亦非“地下”——难道不来自田野调查?

答:“语言”对于文献、实物(或图像)、民俗材料等说来是相对独立的,何况还有古音韵或“废弃语言学”,等等。口语就不涉及上述任何一种。文献或文物中都难找到。近年王小盾、唐善纯等使用兄弟民族语言来“印证”古汉语的音读、含义,已不限于“(汉语)方言证明法”; 陈建宪、曹柯平等分“语族”研究东南部亚洲500条以上的“洪水故事”: 都是很可贵的尝试。

问:该说说你在新著《中国早期艺术的文化释读》里提出的“有证据的假说”了。什么是“假说”?

答:“假说”指科学研究经过繁重操作和思考以后所提出的某些还没有最后论定或假设性的有价值的新见解。

问:“假说”不就是“假设”吗?

答:基本一样。“假设”容易使人想起“孤立项”,而“假说”却已是理论性或系统性的。胡适当年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引起许多的误读、错用和批判,聪明的郭沫若为他改成“小心的假设,大胆的求证”,好了一些。

问:照你这么说,“假说”已包含证据,乃至多重证据了?

答:是的。“假说”包含几层要义:

(1)本身初具理论意义或规模,具有科学或历史价值;

(2)不同程度地含有证据(“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只是底线);

(3)还需要继续证明、修正或批判。

问:你的新著“引言”里对此已有简要的说明。“假说”的特征有三:(1)或然性,或近似值;(2)有证据;(3)不完备。

答:恩格斯说:“只要自然科学在思维着,它的发展形式就是假说。”(《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18页)自然科学,当然还有人文—社会科学,往往用“假说”思维,所以一直在发展。

问:既然“假说”已包含证据,为什么还要提出“有证据的假说”?

答:人们(包括笔者)对“假说/旧说/新说”区别不清,认知不足。有的人以为提出“新见”就是“原创”,甚至以怪异为创新,像西安半坡“珥鱼人面”的解释,“新说”即达30种以上。至少一半毫无理据,根本称不上“假说”,算不上学术研究,而只是瞎猜,语词游戏。所以提出,没有证据即非科学假设,所谓“创新”是以尽可能优质多证的“假说”向真相或真理逼近。

问:你的书倒是就10件左右最重要、也最具争议的早期艺术品提出了崭新的解释,那都是“假说”吗?

答:作者的主观意愿,当然希望自己的“新说”成为“有证据的假说”,乃至证据完备,经得起“实践”与“逻辑”双重考验的定说……

问:什么?还有“定说”?

答:必须承认,科学史上是有“定说”的,万有引力确然存在,“永动机”肯定搞不成。有的“新说”确已超过“假说”的层次。即令是“定说”,还是有人质疑、否定或者修正。这样,科学才会进步,才会走向完善。“古无轻唇”是定说,还是有人说,钱氏所举部分证据不实,仍非“重唇”。古典力学受到“相对论”挑战,可又有人提出弱作用下“宇称不守恒”,让“定说”(或其某些构成)成为待修正的“假说”乃至“旧说”。真理是只能逼近而不可穷尽的。“新说”可能被批判,“假说”可能被淘汰,“旧说”可能被再选择。许多“旧说”虽然被否定,但是当时作为“假说”提出,必有其理据,具有相当的真理性,至今在科学史上仍有巨大意义或价值,至少能够当做上升或进步的阶梯。没有证据的,就什么都不是了。

问:你的书里有“定说”吗?

答:科学史上就连具体事象的不可动摇的“定说”都很少见。古人称为“铁板注脚”,一招证死,见血封喉(例如,说古籍上某字当为某字之误,后来新发现的“文本”果然如此)。敝帚自珍,井蛙之见,像颛顼的爸爸韩流“擢首”,并没有接触现代人类学的清儒郝懿行说是“拔引其首使之长”,我判定为“人工头形畸变”(变形头),至今洋洋自得,以为是“不传之秘”,无可辩驳。

问:你的新著有类似“自鸣得意”的“定说”吗?

答:“定说”寥若晨星。往往可遇而不可求。有些学者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一辈子案头苦耕,连一项“定说”都得不到。

问:那么,你的见解能成为“假说”吗?

答:上帝保佑,但愿如此。

问:你说,濮阳西水坡龙虎“夹卫”墓主人,“左龙右虎辟不祥,子孙备具居中央”,是突出“中心霸权话语”;说所谓“三连环器”,是双蛇交缠;河姆渡骨版“双凤朝阳”,是太阳鸟孵育“宇宙卵”……都很“新奇”,有过硬的证据吗?

答:证据当然有。“过硬”与否,要让事实和时间来验证。

问:文章总是自己的好。难道连一点可自信、可自豪的地方都没有?

答:良渚文化“神人兽面”,是包含“有牙女阴:Vigina tantata”的兼体造型,我接续发表文章论证,事实俱在,有目共睹。可是批评、嘲笑的也最多。

问:我倒觉得,你提出红山文化“勾云形器”是“蚌蜃:女阴意象”,证据多样,插画鲜明,极具启发性和理论规模。

答:韩愈说:小好小惭,大好大惭。恰恰是这一件,除了“形似”之外缺乏内证。有时候你处处设防,头头是道,似乎把所有疑难、漏洞、问题都解决了,精彩纷呈,天花乱坠,结果却是七宝楼台拆将下来不成片断,什么也证明不了。

责任编辑:张 超

C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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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5)01-0136-03

2014-12-20

周游(1953-),副研究馆员,主要从事仙话、小说与中国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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