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
1954年对《文艺报》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10月,袁水拍的《质问〈文艺报〉编者》a将《文艺报》推向了风口浪尖,一场后来被称作“红楼梦研究批判”、本该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为主要目标的运动,却首先对《文艺报》发出了严厉的质问。文联、作协多次召开会议,专门成立检查小组检查其问题,《关于〈文艺报〉的决议》首开文联、作协一级机构对具体刊物作书面处理决议的先例。此后《文艺报》被迫全面改组整顿。1954年至1955年是文艺界的多事之秋:“红楼梦研究批判”、胡适思想批判、胡风案,以及当时并未公开审理的“丁、陈反党集团案”,后来的“肃反”运动等,环环相扣、相互缠绕,批判《文艺报》湮没在这些更为突出的事件中,更像是一场大戏的引子,不具有相对独立的意义。关于上述事件的研究成果立足于大量史料,虽然在价值判断上各有差异,但基本厘清了事实,为我们呈现了1950年代中后期文艺界乃至整个知识界波涛汹涌的态势。b但《文艺报》究竟为何受到批判?当时大量批评《文艺报》的文章多是出于“后见之明”的政治表态,事无巨细、失之琐碎。现有研究认为冯雪峰转载李希凡、蓝翎文章时加的“编者按”是导火索,这固然不错,然而未及发掘深层次的动因。《文艺报》在1954年以前拥有绝对权威的地位,一篇短短的“编者按”何以将其推入深渊?还有研究认为“周扬和他的同事们企图把冯雪峰和他的同事们从文化机关的有权势的位置上拉下来,而代之以他们自己的人”c。这种大而化之的论断将复杂的文艺运动归结于派系斗争,与事实相去甚远。
本文认为,毛泽东把矛头对准《文艺报》并非一时兴起,不仅因为它对资产阶级思想容忍投降,体现了“资产阶级贵族老爷的态度”。针对《文艺报》的批判,事前有着诸多因素,包括其体现出的与第二次文代会精神不相符的面貌、并非空穴来风的“独立王国”倾向、毛泽东对冯雪峰及其主持刊物积蓄已久的不满等;事后也达到了期望的效果,这次批判是《文艺报》的转折点,也是冯雪峰、陈企霞人生的转折点。《文艺报》从一个相对有个性——即使是“粗暴”个性的刊物,彻底失去自主性,紧跟各大运动,融入了意识形态的洪流中。而丁玲、冯雪峰、陈企霞一系的文坛力量则被大大削弱以至消灭。因此,考察《文艺报》在1954年前后的起伏命运,也许对“十七年”时期文艺体制下刊物的生存空间,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关系会有更深刻的了解。
一
1954年,李希凡、蓝翎两个年轻人写了一篇《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批评俞平伯的红学研究。其时,俞平伯正是大陆红学界执牛耳者,其旧作《红楼梦辨》修订后以《红楼梦研究》为名出版,仅一年时间就已经印到6版25000册。《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写成后,李希凡先写信问《文艺报》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没有得到回音,只好把文章寄给母校山东大学的刊物《文史哲》,于1954年9月1日刊出。毛泽东经江青推荐读过此文后,十分欣赏,决定借这股“东风”开展计划已久的对胡适思想的清算以及整个学术界资产阶级思想的改造。江青亲自到《人民日报》指示邓拓约见李、蓝,了解情况,并要求《人民日报》转载此文,却遭到了胡乔木、林默涵、周扬等人拒绝。达成妥协后由《文艺报》转载,主编冯雪峰却写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编者按”。毛泽东读后勃然大怒,暂时搁置了对俞平伯的批判,将炮火集中对准了《文艺报》。d
这是《文艺报》自创刊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批评。1950年有一次全国范围的报刊自我批评,《文艺报》也作了公开检讨,但那类似于表态性质,没有什么实质性问题。1951年到1952年的文艺整风学习中许多刊物受到了批评,尤其是《人民文学》遭遇了重大挫折,“不仅创刊以来的一系列‘严重错误被逐一‘清算,而且副主编艾青被公开点名严厉批评,导致刊物领导层的首次重大‘改组”e,王淑明代表《光明日报》“文学评论”双周刊作了沉痛检讨。而《文艺报》几乎未受冲击,并“作了最恶劣的表演”f,它的权威通过积极批判《武训传》《我们夫妇之间》,文艺整风学习达到了顶峰。全国文联下发通知:“各地文联及各协会应将《文艺报》规定为各地区、各部门文艺干部经常阅读的学习刊物。”g1951年丁玲身兼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文艺报》主编等要职,并主持开展文艺界思想整风运动,还获得了斯大林文学艺术奖。在新发现的有关1953年全国文联第二次代表大会选举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的历史文献中可知,丁玲在103位候选人中得票第一,超过了主席郭沫若,副主席茅盾、周扬,h其声望日隆可见一斑。1952年她离开《文艺报》主持《人民文学》,由冯雪峰接任主编。《人民文学》是国内刊发文学作品的最顶尖的刊物,而《文艺报》则是最权威的文艺理论刊物。可以说直至1954年《文艺报》被处理之前,丁玲、冯雪峰、陈企霞一系既掌握了文坛的话语权力,又掌握着最重要的批评阵地。既然如此,《文艺报》为什么会在“红楼梦研究批判”中首当其冲受到处理,它在何种程度上犯了怎样的错误?这是值得深究的问题。
《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主要斥责了两个问题:一是“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曾经表现了容忍麻痹的态度,任其占据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统治地位而没有给以些微冲撞”;另一个则是“对生气勃勃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摆出老爷态度”。
第一个问题的“罪证”是1953年5月《文艺报》“新书刊”专栏发表的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推荐。i这篇署名静之的文章不过二百字左右,现在看起来只是一篇普通的新书推荐,并无过誉之辞。《质》文认为完全没有指出“作者俞平伯的错误的文艺思想”,“这不是容忍依从吗?”“既然过去的评介曾经是那样,就难怪现在的按语是这样的了”。
据统计,1949年至1953年报刊上发表的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文章共76篇,j这些文章中没有一篇是直接批评俞平伯及其红学研究的。既然学界都未意识到俞平伯的问题,那么以此要求《文艺报》未免过于苛刻。其次,《文艺报》作为综合性的文艺刊物,刊发的古典文学评介文章远远少于新文学和苏联文学。从1954年第1号至第20号,仅刊发与古典文学有关的文章5篇。个中原因很多,主要就是建国后文艺界急需鼓励、介绍进步的新文学以及苏联文学,在怎样甄别、如何接受古典文学遗产的问题上,态度多少有些不明朗,k同时也与办刊宗旨、编辑趣味、稿源等诸多因素有关,《文艺报》毕竟不是《文学遗产》l。再次,胡乔木、邓拓、何其芳、冯雪峰等人都具有相当的古典文学修养,即使是在江青的要求下读了李、蓝文章后,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他们更多还是从学术角度出发,未领会到领袖的深意。m
实际上第一个问题并不是最主要的,起码这个责任只让《文艺报》承担并不那么有说服力。对俞平伯的批判都是有节制的,甚至还有意识地保护,为什么偏偏对《文艺报》穷追猛打?n主要是第二个问题——“老爷态度”。这个问题的直接“罪证”,就是“编者按”和“《不能走那一条路》事件”。
这篇惹祸的“编者按”篇幅不长、语气较为客观,但毛泽东加了五处批注:在李希凡、蓝翎署名旁边,毛批:“青年团员,一个二十三岁,一个廿六岁。”“编者按”说:“它的作者是两个在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毛批“不过是小人物”。“编者按”中说:“他们试着从科学的观点对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简论》一文中的观点提出了批评。”毛批:“不过是不成熟的试作。”“编者按”中说:“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 毛批“对两青年的缺点则决不饶过。很成熟的文章,妄加驳斥”。“编者按”中说:“希望引起大家讨论,使我们对《红楼梦》这部伟大杰作有更深刻和更正确的了解。”另一处又说:“只有大家来继续深入研究,才能使我们的了解更深刻和周密。” 毛批“不应当承认俞平伯的观点是正确的。不是更深刻周密的问题,而是批判错误思想的问题”o。
“《不能走那一条路》事件”发生在1954年初,为《文艺报》后来的获罪埋下了伏笔。有学者指出:“‘文革时期不乏这样的例子,对一部作品的批判或赞扬,往往会直接或间接地牵扯上作品所发地和作者所在地的地方领导。特别是对某部作品的批判,除非中央高层领导‘发了话,地方利益的神经就会非常紧张,有时甚至会影响到‘兄弟省市之间的关系。”p“十七年”时期的情况也大抵如此,地方与地方之间、地方与刊物之间、刊物与刊物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此事是否有其他背景不得而知,但给中南地方上造成的压力是显然的——谁都知道《文艺报》批评的惊人威力。q1950年到《文艺报》工作的唐达成后来回忆:“实际上《文艺报》过去不是右,而是左得厉害,紧跟得厉害!它紧跟的不一定是周扬,而是更高的领导。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风。那时丁玲是《文艺报》领导,左得厉害!”“那时人家一拿到《文艺报》就哆嗦:又批谁了?所以,从这一点上看,周扬对《文艺报》有看法也是有原因的。那时《文艺报》确实把文艺界搞得惶惶然,引起文艺界的众怒。”r周扬在第二次文代会报告中特别指出文艺工作中的偏向:首先是批评的态度,“有些批评家往往没有把整个倾向是反人民的作品和有缺点甚至有错误但整个倾向是进步的作品加以区别,没有把作家对生活的有意识的歪曲和由于作家认识能力不足或是表现技术不足而造成的对生活的不真实的描写加以区别,而在批评的时候一律采取揭露的、打击的态度”,“批评家对于作家缺乏应有的同志般的爱护的态度,没有将严正的批评和热情的鼓励,将对作家的严格的要求和对他的创作命运的关心正确地结合起来”。其次,指出了批评方法的问题,认为批评家往往从教条出发,武断、笼统地指责作品。这些粗暴的批评,加上其激起的一部分读者的偏见,“使不少作家在精神上感到了压抑和苦恼”。s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话是有具体所指的。虽然1953年文艺界已经开始反对粗暴的批评作风,《文艺报》有所收敛,但李琮的文章一发表,既批评了“小人物”也得罪了“大人物”。《文艺报》上当然从来不乏对“大人物”的批评。文艺整风学习期间,就曾严厉地批评华南文联主席欧阳山,西北文联副主席张季纯及其他几位领导,山东文联刘知侠等人,几乎所有大区主要的文艺领导都未能幸免。但此一时彼一时,整风学习时期,这样做是积极推进运动的开展,而在“与人为善”这个词频繁出现的1954年,还这么无所顾忌就是不识时务、逆势而行,不仅得罪了中南区领导,还令作协方面颇为不满,认为是不配合大环境和违背第二次文代会精神。“必须指出:《文艺报》对去年十月第二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所决定的方针,不但没有坚决地执行,而且采取了消极的抗拒的态度。”t
另外,《文艺报》挑选的偏偏是一部“对各地展开的国家总路线的宣传起了积极作用”u的小说。对这样的作品横加指责,不仅是文艺思想上的问题,说得严重一些已经是反对中央路线,开罪了更大的“人物”。《文艺报》的问题如此“严重”,怎能不处理?!
二
以上都只是一些明面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件,那么这些都不是问题。《文艺报》的问题主要出在两任主编身上。
一份刊物呈现什么样的面貌,与政策、编者、发行甚至读者每个环节都息息相关,单纯用“个人意志”或“国家权力”的影响是无法概括的。但在政治环境较为宽松,没有什么突发性事件的情况下,编者的倾向和意志更大程度上决定着刊物的面貌。他们像是党在刊物的“代理人”,审时度势,在划好的边界中小心翼翼地耕耘,但由于“他们经历各异,文学观念和审美趣味又参差不同,对《讲话》的认识亦不尽一致”,“因此,‘一体化的当代文学在共同的‘新的人民的文艺面目下必然呈现出诸多纷异甚至冲突的‘风景”v。《文艺报》主编的强势便极大地影响了这份刊物,使其一方面密切配合各项运动,但另一方面,“独立王国”的嫌疑便由此而来。《文艺报》的第一任主编是丁玲、陈企霞、萧殷,实际由丁玲主事,陈、萧负责具体编务。w如前文所述,建国初几年是丁玲一生中仕途最为顺利的时候,其声望甚至一度超过了周扬。对于办刊她是十分熟悉的,当年初出茅庐之际与沈从文、胡也频合办《红黑》,1930年代编辑左联机关刊物《北斗》,延安时期又编辑《谷雨》和《解放日报》文艺副刊,1949年后执掌《文艺报》——她的资历足以担此重任。到主持《文艺报》时,各方面的条件已经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筚路蓝缕,《文艺报》的地位决定了稿源的充足,又有陈企霞、萧殷这样在延安时期就合作过的得力助手,唐因、唐达成、侯敏泽等富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一阶段《文艺报》确实做了不少宣传工作,以致周扬在批判胡风时都为《文艺报》说了几句好话,以示内外有别:“必须说明,《文艺报》发表过宣传庸俗社会学的文章,也发表过反对庸俗社会学和真正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文艺报》无论犯过多少错误,无论在多么不充分、不积极、不明确、无计划的条件下,究竟也发表过一些这样的文章。” x前期的《文艺报》之所以能这样紧跟形势、“左得厉害”,和丁玲有直接关系。“历史问题”一直是悬在丁玲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主要包括在南京时期的问题以及延安时期的问题,使得她在整风运动及其后的审干抢救运动期间备受折磨,当时由于毛泽东的保护才过关。经过了一番“革面洗心”,她终于“脱胎换骨”。建国后她一直努力在党的指引下,“做好一名小号兵”y。在文艺界大大小小的运动、讨论中,《文艺报》或领头主持、或积极配合,权威地位逐步巩固,因此陈企霞一篇文章就能使王林感到走投无路,从此销声匿迹,丁玲一封信就几乎“消灭”了萧也牧。但不能忽视的是,在丁玲一生中,主要是左转以后,一直存在着“两个丁玲”或曰“二重的生活”现象。在较为正式的报告、文章里,以及前文所述的主持《文艺报》时的一系列活动中,我们看到的多是能够极为娴熟地运用体制话语,高度强调文学思想性、政治性的丁玲。而在一些相对随意的谈话、书信中,看到的则是对文学艺术性有着高度理解和不懈追求的丁玲。“一本书主义”虽然是罗织的罪名,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她对作品文学层面的追求在当时的作家中十分突出。
有研究者比较了丁玲和冯雪峰在1949年以后的差异:“丁玲一直都还是在从事创作,冯却主要转到理论批评上面。丁玲在她的文学活动中也许表现了一种积极‘入世的精神意向,而冯却多少表现出想超越‘世俗、战胜‘平庸的要求。”z无论“出世”还是“入世”,丁、冯二人都深受“五四”个性主义和启蒙精神的影响,对文学完全政治化、通俗化有着天然的排斥。继任主编冯雪峰从表面上看,影响力比不上丁玲,但冯除早年写过诗歌之外,积极地参与了左翼文学的理论批评活动,他的异见实际上更具挑战性和威胁性。第二次文代会举行之前,本来拟由冯雪峰作大会报告,他在报告中严厉批评了建国后文学创作落后的状况,并把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归结为文艺界的领导,结果由周扬重拟了报告。这个细节昭示了他与文艺界上层领导的思想、乃至与《讲话》的思想多有抵牾。虽然报告被否定,但冯雪峰后来把报告陆续发表在了《文艺报》上。综观冯雪峰的文艺理论和批评,比如从1940年代《题外的话》等文章中就可以看出,他认为文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不可分割的,不能用抽象的“政治性”或“艺术性”去评价作品,这与《讲话》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是有区别的。另外,其一系列关于“人民力”与“主观力”的统一的思考,倒是与胡风的观点非常相似。而对《讲话》所强调的“普及第一”的原则,冯雪峰和丁玲面对现实情况时,实际上都是不认同的。1953年《文艺报》组织过一次“普及”与“提高”之辩,被研究者认为是由丁玲、冯雪峰等以《文艺报》为“阵地”,策划主持的对当时的文艺通俗化政策的挑战。@7
毛泽东引导着“红楼梦研究批判”的大方向,《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信》以及经他本人审阅、修订的《质问〈文艺报〉编者》,将斗争的方向由批判俞平伯转向了批判《文艺报》。其实他与丁、冯二人的关系一度都非常友好。1936年,他曾特意写下《临江仙》词一首,电报发给前线的丁玲,盛赞其是“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他也曾多次与冯雪峰促膝长谈。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时》等作品,冯雪峰的一系列表现,若从政治家的眼光来看,都是知识分子与革命,文学与政治复杂扭结关系的明证。“最高领袖对丁玲的反感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还有更深的思想原因”@8——这个判断同样适用于冯雪峰。历史和现实种种偶然、必然的因素汇聚成一股合力,重重打击了《文艺报》。
三
《质问〈文艺报〉编者》一出,情况就急转直下,使《文艺报》措手不及,连续几次延误甚至脱刊。@9可纵有再多不满,如陈企霞认为这是“吴三桂借兵”,唐因、唐达成等认为是“杀鸡儆猴”,领导推卸责任,冯雪峰认为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苦说不出,低头挨闷棍”等,也只能吞下这个苦果,一方面进行自我批评,另一方面积极配合运动,不敢再有任何差池。#0如第20号《文艺报》上刊登了署名禾子的《略谈〈红楼梦〉》,其中有一句:
他所写的《红楼梦》绝不仅是如俞平伯所说的:一是作者对自己的感叹;二是作者自己的情场忏悔;三是为十二钗作传。而是有其丰富而深刻的社会内容的。#1
第21号中,立即出现了一则更正,指出:“……第二十号《略谈〈红楼梦〉》……‘绝不仅是如俞平伯所说的,应改为‘绝不是如俞平伯所说的。”#2一字之差,避免了任何程度上肯定俞平伯的嫌疑,战战兢兢至此。
可即便如此,还是动辄得咎。此前《文艺报》在发表李琮文章的同期还发表了巴人的《读〈初雪〉》,对路翎的小说极尽赞美之辞。康濯的《评〈《不能走那一条路》及其批评〉》认为《文艺报》对于黑丁的文章横加指责,却看不出巴人文章的问题,使人感到奇怪。#3大概是为弥补一点过失,摆脱吹捧胡风分子的嫌疑,《文艺报》刊登了读者张家骥的来信《读小说〈初雪〉后的一点意见》,认为《初雪》这篇小说“一些关键性问题上,恰恰是不很真实的”,并且认为“一直到现在,路翎并没有完全摆脱过去创作上的那些主要缺点”,“这种不健康的创作倾向,还在通过和过去有所不同的方式,而走向新的发展”,巴人的文章完全是不恰当的。#4“这样的‘读者中来可有‘分量呢!几句挑剔的话,不到1000字的‘意见,便轻而易举地得出路翎的创作倾向‘不健康,巴人的评论‘完全是不恰当的的结论。听这口气,哪里像个普通读者的!”#5无论是不是真的普通读者来信,《文艺报》刊发的意图都很明显,就是摆明立场。
看第22号的《文艺报》,可以发现读者对此举的反应很有意思:段星燦认为,《初雪》基本上是一篇好作品,巴人的文章固然有些过火的地方,但《文艺报》马上又发表了张家骥的批评文章,连这一点欢迎的意见都要反驳,缺乏与人为善的批评态度。#6有读者却说,《文艺报》在发表了巴人的文章后再发表张家骥的批评,是“企图轻轻带过,掩饰错误,不但是对读者不负责任,也表现了缺乏自我批评的精神”。#7截然相反的立场,却得出了一样的结论——《文艺报》犯了错误。
处理很快就作出了。12月8日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团、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上,周扬、茅盾、郭沫若分别发言。尤其是周扬的发言《我们必须战斗》第二部分,详述了《文艺报》的历史、现行错误。《决议》决定改组《文艺报》编辑委员会,不再设主编,实行集体领导。#8如李希凡所言,1954年末三大权威的总结发言,两个主席团的《关于〈文艺报〉的决议》,并不是这场批判运动的结束,而是它的开始。#9此后,《文艺报》紧跟批胡适、批胡风、“丁、陈集团”、肃反等各大运动,彻底融入权力意识形态的主流,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等人的命运也就无需赘述了。
【注释】
au袁水拍:《质问〈文艺报〉编者》,《人民日报》1954年10月28日。
b有大量的口述史料和著作可供参考:李希凡《往事回眸》,蓝翎《龙卷风》, 涂光群《五十年文坛亲历记》,黎之《回忆与思考》,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故国人民有所思》,孙玉明《红学:1954》,李辉《往事苍老》《文坛悲歌》,徐庆全《周扬与冯雪峰》,于风政《改造》等。
c[美]麦克法夸尔、费正清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卷,谢亮生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8页。
d关于这段历史,基本事实已经清楚,但有若干细节说法不一——如李希凡被《文艺报》“置之不理”的信是否存在(从2011年9月21日到2012年4月下旬,《中华读书报》先后刊载了王学典、李希凡、徐庆全的有关论辩文章)。胡乔木、周扬最初是否参与抵制了转载李、蓝文章。这些细节并非无关紧要,但与本文论题无关,在此不展开讨论。
e吴俊:《新中国的第一场“文艺整风运动”——文艺整风学习运动(1951-1952)与〈人民文学〉》,吴俊、郭战涛:《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以〈人民文学〉为中心的考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f1951年10月至1952年8月,《文艺报》点名批判的文艺作品非常多,有一篇文章一下子就否定了12个剧本。见于风政《改造》,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61页。
g 《全国文联为加强文艺干部对〈文艺报〉的学习给各地区文联和各协会的通知》,《文艺报》1952年第1号,1952年1月10日。
h贾俊学:《文联旧档案:她不知道选举结果》,《新文学史料》2014年第4期。
i 《文艺报》1953年第9号,1953年5月15日。
j参见顾平旦主编,刘伯渊、殷小冀整理《〈红楼梦〉研究论文资料索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
k1950年代前期普遍存在轻视文学遗产的倾向,甚至连《红楼梦》等作品本身的价值都有人质疑,认为技术上很粗疏低下,只有史料价值。关于如何对待古典文学遗产的问题很多刊物都组织过讨论,如《文艺报》《文艺学习》等。
l《文学遗产》是《光明日报》副刊的一种,1954年3月1日创刊,内容主要以专业的古典文学研究为主。
m聂绀弩曾提到俞平伯与胡乔木私交甚好,俞是胡的老师,冯雪峰对俞平伯“太客气”,甚至有些怕他。见《聂绀弩全集》第10册,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页。笔者认为值得考虑,一些材料表明胡乔木最初也参与抵制了《人民日报》转载李、蓝文章,如黎之回忆,江青在《人民日报》召开会议时,周扬并未参加,是胡乔木等人提出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见《文坛风云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页。
n虽然此事极大地伤害了俞平伯,导致他二十年间未公开谈论《红楼梦》,再也没有重要的红学成果面世,但客观来讲,当时对他的批评是有节制的。比如毛泽东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末,特意添上“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一句以示团结,而文学研究所的领导多方面都算善待他。
o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569-570页。
p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
q1953年《文艺报》发表了两篇批评中南区文艺工作的长文,1953年第8号发表郑克西《我们的文艺创作落后于现实——河南通讯》,1953年第15号发表马海辙《三年来中南文艺的批评工作》。
r《唐达成谈韦君宜》,邢晓群等编《回应韦君宜》,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05页。
s周扬:《为创造更多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而奋斗》,《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资料》,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印,1953年。
tx周扬:《我们必须战斗》,《人民日报》1954年12月10日。
v张均:《报刊体制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生》,《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5期。
w这里讨论的不包括文代会期间的试刊,仅指1949年9月重新出版的《文艺报》。1950年第8期时始标明主编是丁玲、陈企霞、萧殷。
y丁玲:《北京》,《丁玲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9页。
z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6页。
@7张均:《“普及”与“提高”之辩——论五十年代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的势力之争》,《文学评论》2008年第5期。
@8高华:《能不说丁玲?》,《革命年代》,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9页。
@9此前的《文艺报》是半月刊,出刊时间比较固定。而这次的20号、21号、22号均有延误,23-24号合刊,1955年1-2号合刊。
#0当时未见对《文艺报》处理有任何反驳意见,直至1956、1957年鸣放期间《文艺报》才刊载了一些对此事件处理表示不满的言论。
#1禾子:《略谈〈红楼梦〉》,《文艺报》1954年第20号,1954年11月7日。
#2见《文艺报》1954年第21号“更正”,1954年11月19日。
#3康濯:《评〈《不能走那一条路》及其批评〉》,《文艺报》1954年第7号,1954年4月15日。
#4张家骥:《读小说〈初雪〉后的一点意见》,《文艺报》1954年第7号,1954年4月15日。
#5涂光群:《记路翎》,《五十年文坛亲历记》,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9-90页。
#6《批评〈文艺报〉的错误和缺点》,《文艺报》1954年第22号,1954年12月9日。
#7 《一年来读者对〈文艺报〉的批评》,《文艺报》1954年第22号,1954年12月9日。
#8从1955年1月起,由康濯、侯金镜、秦兆阳、冯雪峰、黄药眠、刘白羽和王瑶七人组成编辑委员会,以康、侯、秦为常务编辑委员。1955年12月30日第24号出版前又作了一次调整,冯雪峰彻底退出编辑委员会,从那时一直到1956年12月,编委由康濯、张光年、侯金镜(以上是常务编委)、黄药眠、袁水拍、陈涌和王瑶组成。
#9李希凡:《李希凡自述:往事回眸》,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2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