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炼军
一
纳博科夫曾毫不避讳地说,自己不相信弗洛伊德的学说。但有意思的是,在著名的小说《洛丽塔》中,他却设计了一个充满弗洛伊德气息的情节。变态的男主人公亨伯特年少时与一位美丽少女的初恋:“就在一刹那,我们疯狂地、笨拙地、毫无羞怯、痛苦难忍地相爱了。”但就在这对清涩的少男少女热恋之际,女孩突患伤寒夭亡。从此,亨伯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一种深度的自我怀疑一直纠缠着他:“我一次又一次翻看我这些悲伤的记忆,不住自问,是否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光辉中,我生命的罅隙就已经开始:或者对那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我与生俱来的奇癖的首次显示?”“阿娜贝尔的死引起的惊骇,更顽固了那个梦魇般的夏天的挫折,成为我整个冰冷的青春岁月里任何其他浪漫韵事的永恒障碍”。初恋女友夭亡给亨伯特投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心头——“直到,二十四年以后,我将她化身在另一个人身上,才破除了她的魔力。”a这个“她”就是少女洛丽塔。
勉强写下这些思虑散逸文字之时,我已到了但丁说的“迷途于黑森林”的年纪。仔细想来,在人生的歧路上,我之所以成为一个文学写作与研究的痴迷者,而没有成为其他职业的套中人,正如亨伯特没有按一般的生活逻辑,与另外某个女人结婚过日子一样,肯定也有一些创伤式的转折,暗中制止了我生活的其它可能转向。如今,当我像亨伯特在狱中忏悔一般,在中年的虚无和惨白中自恋地回顾往昔,这样的转折还是清晰可见的。
对我而言,离开故乡是一个明显的创伤式转折。作为一个生长于少数民族乡村的孩子,我1999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意味着自己一下从一处西南边陲少数民族聚居的县城中学,远游至京城,从此一直漂泊异乡。一个背景离乡的少数民族乡村青年,闯入了京味儿普通话的字正腔圆。他得在举目无亲、大得苦海无边的城市恢复语言和心灵的失重感。最便捷的方式,是自求诸身,在一种单纯的求知中确认自己。这个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形成的那种文学和文化氛围,已经在一次次波澜的荡涤下,杳然无迹;消费社会的枯燥与刺激,已经通过种种事物在大学校园里显示自己所向披靡的魔力。当然,在许多大学老师身上,我们还能够嗅到某种残存的气息。许多课堂上,已成往昔的八十年代幻化为一个个美丽的形象,一如亨伯特眼中的定格美少女,诱惑着我在那里寻找青春的慰藉。以它作为镜像,我开始默默清理自己以往的文学阅读史:在我中小学阶段,海子的诗还没有进我用的语文教材。教材里有贾平凹的散文;许多现代作家的作品,也开始出现在教材的某个角落。这些,大概也与八十年代开始对五四文学的重新排序和确认有关。虽然我已记不得其中细节,但也许是它们冥冥之中把我的人生之路赶往文学的田地。上大学不久,我就从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里,看到了刚刚进入文学史的八十年代文学,在钱理群等先生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看到了八十年代重新辨认出的现代文学图谱。事实上,在我上大学前后这些年,所有文学史乃至文化史,都正在被八十年代开启的新思维大面积地重写。
课本里的八十年代,对我们这一年龄段的文科生来说,像放在冰箱里保鲜的冷冻食品,它巴望着走进更深入的阅读厨艺;而老师课堂上充满触须的教诲,把我们引向近邻的国家图书馆和大大小小的旧书店。在当时大学里还依然兴盛的周末旧书摊和附近的旧书店里,八十年代零星地露出了自身残损的面目。先锋作家的作品集,“第三代”诗人的诗集,八十年代翻译的种种文学作品和人文社科学术作品,在一个人文学科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时期,以便宜的价格躺在旧书丛中。当然,其中比较扎眼的,常常是盗版的余秋雨散文集、金庸小说或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而教人如何赚钱、如何改变职业的书籍,比如《穷爸爸 富爸爸》《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等等,则早已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逢“十一”“五一”两大书市,从没见过这么多书的我们,便疯狂地把各种书籍运回宿舍,从曾国藩家书、西方哲学到现代小说……似乎知识的海洋已怀抱胸前。当然,大多数书籍不可避免的命运,是在毕业季的旧书摊上一再更换主人;少许留下的部分,则担负着秘密的阅读快意,继续磨砺着谋生的行程。古人虽云:“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b,但大学生就业的压力开始迅速增加,读书无用论不久后将尘嚣再起。
二
我的大学生活一开始就被迫遵循一种严重失调的韵律。一方面,九十年代末期开始的“高等教育产业化”和大学扩招运动,让我这辈人不能再享受此前公费上大学的福利。大面积蔓延的消费社会与父母提供的微薄生活费之间,拉扯着我们残酷而冷漠的生存。我迫切地想通过行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进行了各种勤工俭学的尝试。激动、失落、挫折……大致上是甘苦参半的、具体的四面碰触的生活。更严重的一方面是,我感到生活此前引我向前的那种盼头成了强弩之末,茫然、孤独、虚无和自卑合体的多头怪,一寸寸地啮食着我的生活,它们逼迫我寻求自救和反抗之道。
事实上,从大一第二学期开始,我已经是一个秘密的写作者。不记得有多少个周末或夜晚,我躲在图书馆或教室的某个角落,在笔记簿上写下各种文体的文字。我隐约记得到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写完好几个厚厚的本子,至少有几十万字,纯粹的为写而写。我早已忘记其中的具体内容,但那里肯定是一个初离故乡的青年内心分裂、并祈求慢慢弥合的情状。如今想来,我也许是幸运的。正是羞涩而秘密的写作,像神给奥德修斯用来装风的口袋那样,不那么严实地替我装着青春这场晦暗的风暴。我相信,许多人在生命的这个阶段,往往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口袋而被迷踪的风暴卷走。之所以谈及上述这些私人性记忆,是因为正是那样一个我,恰如其时地遭遇、认同了尚在大学校园依稀飘零的八十年代的灰烬。我那时坚信,它们可以作为我重建个人内心秩序的材料。
在我的书架上,至今还珍藏着几本大学时代买的小书。如果一定要在我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间,找到某个藕断丝连的隐秘接点,它们首先就在这些书中。
一下子映入眼前的,是那本薄薄的《我与你》。作者是德国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这本书三联书店1986年初版,2002年再版,译者是陈维钢先生。我之所以在大学期间最终内在地决定以人文学科为志业,可以说,是这本书使然。书中迷人的言辞,钻石般总结了我此前难以说出的困境:异乡世界如何从冰冷陌生的“他”,变成亲切的“你”。我至今依然记得,我第一次在一家小书店的书架里抽下这本书翻阅,瞬间就被迷住的情景。那种内心被文字震颤的痉挛之感,让我获得一种彻骨的释然和幸福。我隐隐感到身上某种莫名的欲求在苏醒,它们命令我的手和笔临虚涂抹,让恍惚而困惑的生存,在词语的灵光中获取温暖之名。于是,有了我的文学处女作《幼稚的叹息》,我的班主任、恩师敬文东先生为鼓励我,推荐发表于年祝勇先生主编的《布老虎散文》(2002夏之卷)上。一遭结下因缘,便难解难分。多年后,诗人张枣先生成了我的老师。有一次,我们在紫竹院林中散步,无意中聊起读书经历,我跟他讲了这本书对我的转折式影响。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本书亦是他所爱,他跟译者陈维钢先生相识。此书之所以被翻译为汉语,似乎与他还有些缘分。这次让我深刻铭记的交谈,使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早就在这本书中埋伏。我更相信,张枣先生的诗歌写作和诗学系统中毕生追寻和建构的“对话诗学”,与他对这本书的喜欢有关。我这里并不想说老掉牙的“影响”活半吊子的“焦虑”,我想说的是,每个人所心系的困惑乃至欣喜,都会在他喜欢的书籍中“无中生有”。2010年,张枣先生遽然病逝。就在此前不久,我们还讨论了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他帮我取题目叫“象征的漂移”,这似乎预言了我随即而至的“漂移”生活。2011年夏天,突如其来的恋爱成了我漂移的由头,我临时决定南迁,定居杭州,并结婚成家。有一次帮年事已高的岳父整理藏书,在书架深处,居然埋着这本小书!我岳父是杭州大学中文系1960年的毕业生,曾师从夏承焘等老一辈学人。他毕业前本已定下留校教古典文学,但因为“只专不红”而被下放乡村中学二十多年,八十年代后期被调回大学搞语文教学法方面的教学与研究。在他关于“语文教学对话”的相关论述和注释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与你》这本书的影子。可以说,这本书悄悄地隐身于我成年之后的每个阶段。我甚至相信,它还在孕育新的机缘。
还是关于书的记忆。许多人知道徐迟先生,是因为他写《哥德巴赫猜想》。说实话,这部作品我至今都读不下去。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大学期间我曾在旧书摊上买了他译的《瓦尔登湖》,此书译于1949年,我买到的是198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修订再版本。这本书呼应了我的漂泊之痛,催促我在纸上重绘故乡的情形。在后来的岁月里,梭罗的许多作品的汉译本我都买过,英文原版亦买得数种,但时过境迁,最初的光晕都已经不能复现。这就像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在初恋女友死去之后许多年里,他对少女一直有种奇怪的癖好,甚至去妓馆,都要找有少女气息的女子,但那最初的幻觉始终没有出现过,但这幻觉始终挥之不去,成为心目中完美的异性形象。
我还在旧书摊上买到了八十年代出版的《蒙田随笔选》,梁宗岱先生的译笔。蒙田笔下那些令人惊异的古希腊和古罗马典故,那种迷人的散文说理逻辑,散文部件的编码方式,让我第一次真正领略到散文的书卷气和智性风格。还有梁先生翻译的里尔克的《罗丹论》,其中关于喷泉雕塑的那种杰出的描绘,凿通了我的观看之道。2001年,我选的学年论文题目是格非的小说中的记忆结构。那时格非先生已从华东师大调入清华,我跑去听他的小说课,我疯狂地爱上了他课上推介加缪青年时的散文集《反与正》,加缪对孤独感的卓异表达,让我的许多隐秘经验得到了复活和重构。
心底的郁结早已开始寻找岩浆的出口,但似乎需要一次契机,一个更具体的美学模范的诱惑。大概是2002年底,恩师敬文东先生有一组散文叫《城市的名词》刚刚发表出来。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民大后街的一个酒馆聚会,微醺之际,我跟敬老师讲,我回头和他一篇《农村的名词》。日子以一个个词为刻度快速滚进,很快文章就被我写出来。2004年初,我本科毕业后数月,这组作品被敬老师推荐发表在《十月》上。冥冥之中,这似乎成了一篇与故乡的诀别辞。此时,我已经从内心里决定,不返回家乡工作而继续在北京漂移。多年来,我始终没明白,为何固执地滞留他乡?问号至今依然墓碑般立于心头。不久前,我对照《圣经》重读安德烈·纪德的小说《浪子归家》(卞之琳译),偶然看到一位外国评论家谈这篇小说的一段话,顿时往事翻涌,心有戚戚:“《浪子归家》是一篇讲浪费的小说。它是关于一个人。他漠视俨然存在面前的真理,踏上多灾难的旅程。在追求一个奇迹中把他的财产花光。”这段话没有解开我的疑问,却让我更加坚信:如果生活能简化为一部小说,其主题一定不是真理、财富、奇迹或灾难的旅程,而是浪费。无缘由的浪费之流中,也许才能萃取出安慰我们的美感。
三
80年代的鲜活气息首先由恩师敬文东先生密集地带到了我面前。1999年8月,北京酷暑正炽。我孤身从大理乡下辗转至昆明,再到北京,一路北上,终于找到了地图上袖珍卡片般大小的中央民族大学。在一位师姐的带领下,我大汗淋漓地到了中文系旌旗飘飘的招生点。我是班里第一个报到的学生,而接待我的老师中,就有暑假刚受聘到中央民族大学任教的敬文东先生。
敬老师为人性格不羁,心地善良而有侠气。他有川籍学人身上常见的那种雄辩和讥讽的天才,而在真学问面前却是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我们相识相知的特殊过程,与他这些特质亦有关。多年之后,敬老师给我泄露了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秘密。我刚上大学时,银行刷卡转账服务还很少,缴学费还需用现金。当时,他作为班主任参加新生学费收缴工作。因一时疏忽,不小心多收了我五十元钱。后来的日子里总想找机会还给我,但一直没有机会碰到(大学里寻呼机、手机的使用和普及,要等到两三年后)。时间久了,就觉得还与不还都不好意思。他便暗下善心,对我格外地关心和照顾。此后的日子里,敬老师只要来学校,差不多都会邀我一起吃饭。从食堂转战到学校周边的大小餐馆,有时为了节省时间,节省钱(刚参加工作的他其实也不宽裕),就两碗面条加两瓶燕京啤酒。第一年春节我不回家,还到他家过除夕,吃完师母精心烹制的年夜饭不看电视,却依川俗打麻将过年。规则是我输了不用出,赢了可以拿走(我水平差,根本不可能赢)。当晚未归校,而在他家书房打地铺。关于我与敬老师十多年来的师生情谊,万千细节淤积心底,以后有机会当另文记述。我在此只想说,从认识敬老师开始,我迅速地被一种心开目明的快意灌满。
敬老师身上有一种在他同辈学人中都很少见的杂学癖,他问学之勤,亦少见相匹者。他的行文亦因此自有一种捭阖古今中外的磅礴魅力。他曾就读的四川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人文英豪辈出之地,文学风流荟萃之所,加之敬老师早年就开始写诗,又有本科学生物的理科背景,他的阅读和思考方式,在中文系的老师中,亦属棱角鲜明的异类。我抓住一切机会上他的课,更抓住一切机会在课后赖上他喝酒聊天。下课出校途中,常常会一起去校门口的旧书店,他还时常买书赠我。我们晚上也常在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喝酒,兴起聊至深夜,找不到厕所,一起放肆地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撒尿。真是疏狂图一醉,谈吐灰飞烟灭。我清晰地记得,他如何填鸭般把八十年代以来面世的许多人文经典绘声绘色地注入我兴奋的神经中,让我在书店、图书馆的知识丛林中决眦寻找它们的身影。如今我远离京城,因远离他的鞭策和模范,学问早已辜负恩师寄望;但身上压抑不住的杂学癖还在,实在是老师言传身教的结果。
大三时,敬老师先后介绍我认识了小说家格非先生、诗人西渡先生。我在清华大学听了格非先生差不多一年的课,有幸直接聆听这位当代先锋小说的重要参与者讲小说,获益匪浅。如今还记得格非先生课后给我秘授的写作箴言:解放你的想象力。他推荐的许多作品和小说理论的书,我后来都陆续找来读过。他推荐的蒂里希《存在的勇气》,当时读得云里雾里,但的确读了好几遍。他课上讲过废名的小说,也讲过加缪、马拉默德、辛格、海明威、麦尔维尔和霍桑等作家的小说,内行的讲解,让我从此爱上了许多“高难度”的作品。此后,格非老师出的所有书,我几乎都读过,到近几年他出的《隐身衣》和《雪隐鹭鸶》为止,堪称close reading。我后来研究生期间主要做诗歌方面的研究,但对小说的喜爱和思考至今没有断过,甚至曾尝试写过不少,虽然没写好,但也要感谢格非先生正当其时的启蒙和激发。到了大四上学期,在西渡老师的帮助下,我就到了他供职的出版社毕业实习。从此,我才真正与诗歌结缘。西渡老师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一身正气,做事勤勉敬业,无论人品、学问和趣味都堪称一流。他的办公室和家里的藏书都质量非常高,实习期间他也没给我安排太多的事,许多时候就在办公室看书。从2003年非典期间开始,他家也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许多当代诗人的作品、民刊我都是第一次在他那里读到,直到现在,我的不少藏书都来自西渡老师的书架。在北京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成了西渡老师家的一员,我们常常一起登山、郊游和散步,我甚至在他家两处房子里都住过。这期间,无论在生活和学习上,西渡老师都事无巨细地耐心引导和慷慨帮助。比如,我毕业时考研没考上,在敬老师、刘淑玲师和他的帮助下,两年后我有机会在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师从敬老师继续读研。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敬老师和西渡老师都非常细致地帮我改过许多文章。我初习写作时各种毛病很多,西渡老师甚至建议我去读《古文观止》,学习文章组织结构之法。他跟我讲过的一句话,至今仍然萦绕耳边:思想尽可以复杂,语言尽可能简单。长期受这位优秀诗人的耳提面命和无声浸染,我对许多诗歌的体悟方式,我的诗歌阅读趣味和眼界,获得了大幅度的改善。西渡老师关于海子诗歌的见地,他对汉语古今诗歌的判断,他喜欢的西方诗人和诗歌,至今仍影响着我对诗歌的基本理解。他为锻炼我,还让我参与了好几套基础人文读物的编写工作,我们因此有机会在一起选择和研习古今中外文学作品,有时,甚至在他办公室工作至深夜。这些黄金般纯粹的日子,如今都成了我最美的记忆。由于扩招和研究生学位授予权的泛滥,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无论读本科、读研还是读博,已经不容易在学术上与老师之间具有真正的师承。但西渡老师和敬老师身上,依然保留了充满古风的师者风范,而我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和少数的幸运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这些品格,是不是八十年代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如果是,那么我的残损的青春已经在它的光照下获得了无上的温暖。有他们多年的教导和影响,等我硕士毕业前与诗人张枣先生结下师生之缘时,我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学徒了。
在三年多短暂的师生岁月里,张枣先生把他八十年代养成的、经过在欧洲二十多年磨砺和锻炼的诗学观念系统,简洁而鲜活地摆在我的面前。对我来说,这是一场无尽幻美的诗学盛宴,我已有能力消化其中一部分。他对《野草》的解读,对西方现代诗传统精细的把握能力,对古今汉语诗歌的卓越的辨析和判断能力,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感悟和描述方式,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第一次听到一个老师同时用德文、英文和汉语给我们讲里尔克、保罗·策兰;第一次真正感到自己在英文里读懂了一些此前早已“熟知”的诗歌;从张枣先生那里,我见识了这样一种批评解读的方式:不依赖任何知识系统地进入一个作品;我知道了文学史可以从“趣味”的维度来重建……像那些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是的雅典人向苏格拉底发射各种挑衅的问题,我也喋喋不休地向张枣先生提出各种幼稚而奇怪的提问。我们亲密而专注的谈话,像一台理想中的永动机,在魏公村、紫竹院一带的杂乱而幽暗的小巷里缠绕不止,而源源不断的灵感,都落为言筌,镶砌进我博士论文的肌理和骨骼。然而,乐极生悲,极端的诗意里潜伏着绝境。肺癌如一个不可抵挡的反讽,已经开始在诗人的呼吸里迅速蔓延,催促他丢下诗歌,离开这个娑婆世界。那是2010年3月8日,我博士论文写作的中途,北京的高楼大厦之间,雪意初消,春天还来不及更多地吐露花朵。
四
往事还没来得及发酵出陈年佳酿,时间之矢就催促我们沉缅于追忆。面对因怀旧的颜色而变得温暖的它们,甚至可以说,这不是我们与那个时代的关系,而是我们与那些书、那些人之间的记忆。历史剧烈变幻,作为背景的时代迅速地被抽走,只留下一些抽象得可有可无的符号,而害怕遗忘和迷失的我们,便着手重新替它拼图;好在,就像宇宙之大靠微茫的星辰点点打开,每一个时代的形象,还能够以无数个体情境点染成形。英国诗人丁尼生在《尤利西斯》中曾写道:I am a part of all that I have met。的确,我们前行的光照,来自对个人史的不断重构。
但让人不安的是,八十年代如今已经成了那一代弄潮儿纷纷重构的神话,甚至我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进入中年的我们,已经从这神话四射的光芒中醒来,感到了一种来自深渊的瞑目无见。沉浸和笼罩之后的厌恶,梦魇般钳制着我们的行动。它们一方面曾经作为我们这一代知识人得以自立的养料,但另一方面,也设定了我们的困境:当我们学习上一辈人的姿势,渐渐接近幻象的山顶,四面依然是悬崖,脚下照例是先行者的枯骨。
那时开始萌芽的迷惑与困境,早已从疣子膨胀为罗锅,面面俱到地占领和压迫着我们的生活。像狱中忏悔认罪的亨伯特不得不与所有的洛丽塔分手,我们也得像此前一切高级的写者一样吐故纳新,在具体的天真、伤害、屈辱、绝望与凌厉而抽象的永恒之间,搭建纤韧的词语天梯;为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为盲目的观念和失色的思想擦拭厚积的尘埃。
【注释】
① [美]纳博科夫:《洛丽塔》,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页。
b《颜氏家训·勉学篇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