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精神的坚守与颓落

2015-06-18 21:56胡良桂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胡良桂

阎真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是一部直面中国高校当下现实生存状态的精神图像,是一幅现代人在物质世界的诱惑下灵魂挣扎与变异的多彩画卷。它既有在艰难环境中良知的不灭、信仰的坚定、意志的刚毅,也有在金钱的支配下灵魂的畸形、道德的沦丧、风气的败坏。在这部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思辨录里,有温情的理想张扬,也有欲望的沉沦膨胀;有尊严的艰难维护,也有钻营的不择手段;有做人的自律底线,也有人格的猥琐堕落。它是人的潜意识深处灵魂的深沉反思,是隐藏在人的表象世界之后内在精神的本质探索。

一、知识分子人文精神坚守的艰难与曲折

《活着之上》塑造了“我”(聂致远)拒绝平庸,追求真理;不落凡俗,恪守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我”出生在鱼尾镇一个捕鱼世家,从小既懵懂,又调皮;既聪明,又好学;既对在人间存活几十年的生命消失后,一点痕迹也没有,迅速被遗忘感到“恐慌”“震惊”,又对爷爷离世时头下枕着两本《石头记》的记忆,刻骨铭心。于是,我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很早就有着朦胧的认识。“我”在读中学时,便对历史很有兴趣,“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我要的就是成为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怀着这样一种激情和理想,“我”不顾父亲反对,高考时毅然决然地填报了麓城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并在读完硕士、博士后,又回到历史学院教授历史、研究历史。这种坚守,一是得益于历史伟人的榜样与启发,“说到底自己的心中还有着一种景仰,那些让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他们提出的诸如“克己复礼”“舍生取义”“知行合一”“君子喻于义”等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当“我”想起戴着老花眼镜在阳光下翻看《石头记》的爷爷,活着之上的精神与意义,就油然而生;当“我”想起“写出《红楼梦》的伟大作家,生前历经患难,却从不向世俗低头,用生命铸就了影响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巨著”,就温馨暖和。于是,即使“我”在硕士毕业,读博过程,遭遇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时,只要久久凝视向往这些人物,那“心灵的原则就是绝对的命令”,这就是“我”满怀正气的精神源泉。二是得益于自我知识分子的责任感。“知识分子想‘搞到学问和社会责任,不想搞到就不是知识分子”。尽管“我”在北京读博期间,家里经济十分拮据,既有买房的压力,又有女朋友的唠叨,但我却忍痛拒绝了报酬丰厚的为孟老板写家族史,因为我绝对不做违背良心的事,因为“学问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信仰,我再怎么穷,怎么想钱,学问也是我心中的泰山。”于是,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既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内不愧心,外不负俗”,又是历代文化名人薪传下来的优良传统;既有祖父文化根性的“遗传密码”,又有既定的体验方式。所以,“我”有着独立人格,立志以曹雪芹、王阳明等伟大灵魂为楷模,开拓学术领域,在历史学科的研究中有所建树,从而坚守知识分子道德底线。三是由于生活趋于相对稳定,生存压力得到了缓解,“活着”的尊严与心灵的信仰,又蠢蠢欲动,激情燃烧。但在市场的背景下,“我”也只能坚守一条最基本的人格底线,恪守职业道德,努力把职业和志趣统一起来,成了“我”作为一名高校教师的追求。所以,“我不应该设想一种道德比市场更厉害,比生活经验更有说服力。也许,我不希望每个人都是司马迁、曹雪芹的追随者,包括我自己。也许,我不能追求这么高的目标。但是我也不会放弃,为了职业的自尊,我都不会放弃……如果放弃,那不但丧失了职业自尊,连记忆都没有,为了这点理由,我得做一个悲情的坚守着,在这个小小的阵地上坚守下去。”

然而,尽管“我”学业优秀,读研期间就发表过数篇核心论文,但因“我”导师不在权力位置上,“我”硕士毕业没能留校,只能去麓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历史老师,“我”的恋爱也遭遇了危机。为此,“我”必须考博,恰好母校麓城师大历史学院拿到博士点。童院长与徐教授各招一名,“我是真正搞学问的人”他们都知道,但考完之后,童院长录取了“外语比我少十一分”的蒙天舒,徐教授录取了“从来没学过历史”的校长夫人麓城大学旅游学院办公室主任。结果“事先就已经确定,与考试无关”。我一无靠山,二无金钱,就只能“恨,恨,恨”了。而且,我不愿“昧了良心”去为一个企业家将“满洲制铁”处理成“跟日本人斗”的虚假历史,结果,不但他们让我马上“办退房手续”“还没有把那张已买的软卧火车票送来”;不但让我“在候车室里等了七个小时”才买张站票,还挤了十个小时才站到北京。残酷的现实与惨痛的生活让“我”感到,以前那些致良知、知行合一、君子喻于义等耳熟能详的理论,“那些从书上来的思想在生活中全部苍白、乏力,用不上。生活中讲的是另外一套道理,是钱,是权,是生存空间的寸土必争”“大家都在利用自己的一切背景和关系在钻,在占位占坑,在钻和占的过程中实现利益最大化”。于是,在生活和情感的重压下,“我只能改变自己,不能不改,生活比书本来得更加生动、鲜活、感性。”“既然生活中没有理想主义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场中争取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那实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为了考博,我接受了蒙天舒的建议,麓城师大就不报了,把京华大学冯羽教授“最近的著作找来读读”,即使“太投机了”“太难为情了”也称其为“领域内权威著作”,并把“感受写篇书评,寄给他”,让他“找地方发表”,包你“一试一个准”。结果真的考上了,女朋友也失而复得。为了钱,我又接受了室友郁明的教育,让学问迅速转化为生产力,“去青岛采访几天”,为“山东一个搞印染的企业家”写部传记。即使署上笔名,“我”也“想赌气不写”,可“房子还在等着装修呢”,“实在也赌不得这口气”。结果写出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特别是在后来的评职称中,在处理与领导、同事、学生的关系中,“我”仍然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甚至为了活得更“好”,“我”还加入了送礼、谄媚的行列。为了历史学院,我又陪着蒙天舒赴北京活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评委。“我”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真是“时势比人强,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没有伟大和高洁了。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进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的艰难啊!”这就是知识分子不想妥协,又不得不妥协的现实。因为“现实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个骨感的世界去寻找一份丰腴的浪漫。”所以就只能屈从,“以生存的理由把这种渴望的真实扼杀掉了”,那我就“对不起司马迁,对不起曹雪芹,对不起无数在某个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坚守者。”这就是有崇高信仰与独立人格追求的小人物的悲剧,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窘境,是大时代背景下人们精神和价值观的扭曲。

虽然,为了“活着”,“我”有过妥协、屈从,但从不卑躬屈膝、同流合污,既有过反抗,也有过斗争。尽管市场已经把钱与权的作用推向了社会的极致,也打破了知识分子原有的生活秩序,但一些虽懂得市场交换原则却不屑为之的知识分子,已被置于窘迫的境地。既对“自我”产生了严重的失落感,又对自身的作用、力量产生了怀疑。尽管如此,在这些知识分子心目中,超越于物质之上的精神追求,始终是他们人格的操守与生命的尊严。“我”的妻子赵平平为了一个教师的编制,已经考了六年,几次考上都没录取,“这次招十一个语文教师”,她考了“第五名”,即使“面试一般”,也应该“打不下去吧!”可妻子就是担心,总觉得要想成功必须“送钱”。而且“不可能下毛毛雨”“要下就下一场倾盆大雨。”而我的感觉“太直接……简直就是不好。”最后来了折中,“花了四千多元买了六条中华烟”。可到了赵局长家,他却说“一个副局长,太渺小了”,帮不到忙,并“很随意似的把那袋子递到我手中。”妻子却十分愤怒,一路上对我既是指责,又是谩骂,说我不该“把这几条烟带回来”。因为我认为“票子是有那么伟大,但它还不是最伟大的,有些东西比它更伟大些,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最终,赵局长“打电话来了,告诉赵平平说,国家的编制没争取到,区聘的编制经他力争,争取到了。”这不是天不“绝我”,而是人的良知不熄、精神不灭。因此,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既是一种法制文化,又是我的人生理想,哪怕“我”有一点点的公权,都会全力为大众服务。比如图书室李灿云老师,“二十年前她因被照顾夫妻关系调来麓城师大,丈夫是商学院的一个副教授。一时没有编制,她就在历史学院图书室先工作,承诺有了编制优先解决。”她“二十年如一日”,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丝不苟”。可一轮到她就被别人挤掉了。这次,学校又有十个编制,通知各学院工会主席去投票。恰好院工会主席金书记要去省里开会,让我“代表学院”去投票。当晚李灿云就找到“我”,既是“哭诉”,又是“下跪”;而我既是“同情”,又是“悲观”。但我还是鼓足了勇气。会前,来一个拜托一个,既介绍了情况,又请“帮一票”;会上,既恳切陈述,又向“每一个人示意”。学校则明确要淘汰李灿云,“把一个消防政委的妻子”“谷远芳分到历史学院”。结果,李灿云“得四票”,谷远芳“得两票”。人事处要求复议,又被“我”与几个书记顶了回去。这说明“仁慈之心”“人文关怀”,还是有的。特别在青年大学生面前,必须提倡公平正义,诚信守礼。但现实中坚持公平、正义等原则的人在高校已经无法生活,一定要放弃人格尊严才行。“我”刚兼班导师,学校党委孟副书记说:“晓敏年轻,聂老师多教导,让她多锻炼锻炼!”结果,金书记就安排她当三班女生军训领队,还评为“军训标兵”。即便如此,在选班干部投票时她还是“第九名”。顿时,辅导员小董急得“汗都渗出来了”,金书记则直接把她“操作”到第三名。可范晓敏还来找我,要求当班长,并说“院里没问题”。这不仅让“我心里很堵”,而且让我“难受”“愤怒”。尽管“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孟书记,还有范晓敏……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我便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最后金书记终于同意“我的意见”,让她当团支部书记。”这种反抗,虽然“细小、脆弱”,却从微光中发出理想的力量,从余烬中重燃精神的希望。

二、潜规则与学术腐败扭曲的人性和规矩

蒙天舒是中国高校学术腐败甚嚣尘上的时代宠儿,是聂致远(“我”)的大学同学,他读书一般,却善于钻营;他考试曾抄过“我”的答卷,但考研差分却能照样录取。他深谙潜规则的妙处,那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有非同一般的能量,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是我们这个时代一个世俗化的典型,是功利主义统摄当代知识分子的表征。曾记得,大三的时候,“一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女同学甚至“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蒙天舒是个“人精”,自然就成了“蒙总”,“几年来上窜下跳”,突然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但就在“考试之前他请我去吃饭,让我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他眼睛贼尖,脑瓜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加以发挥,不仅没有挂科,居然还考上前几名。蒙天舒由此就得出“屁股中心论”。蒙天舒这个从前聂致远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知识投机分子,由于灵活的运用了他那套“屁股中心论”,通过不断的变换导师,既对曾经帮助过他“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的导师下得手,“做得出”,又为接任院长导师家“搞装修”,天天守在那里,大献殷勤。最终如愿以偿地留在麓城师大团委。后来,学问平平的蒙天舒还考取了麓城师大历史学在职博士,而一贯学习优秀的聂致远竟然败北。“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其实,蒙天舒的心思并不在读书,也不是要把书读好。他要的就是“博士”这块招牌。到他毕业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却写不出来了,他就打电话在北京读博的聂致远:“我的博士论文写到中间卡住了,发现你的硕士论文正好可以参考一下,”“反正你也没有发表,不用一下是学术资源的浪费,那就借给我参考一下,我只借‘王阳明论致良知那一点内容。”在他的胡搅蛮缠下,聂致远“写了一两年写出来”的就“看在哥兄弟的份上”借走了。这确实像从“我”身上“剜去了一块肉”。谁知,他的博士论文“第二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改造而成的”,是抄袭“我”的;到如今如果自己的论文出现同样内容,那就成了“我”抄袭他的了。不仅如此,他还让童老板搞到全国“优秀博士论文评审委员名单”,既给京华大学吴教授提着“麓山特酿”等“烟啊酒啊”的,又给华北师大严教授“提烟酒的袋子里”加了“红包”;既在北京“把东西和材料放到一个袋子里”送到专家家里,又“赶飞机去成都拜访专家出手大方”。结果,“蒙天舒的优博评上了”,不仅教育部给“二十五万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五万”,还“破格评他为副教授”,“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标准集资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几十万”;不仅外国语学院的一朵系花被他“搞到手并结婚了,还是学校特批那女孩留校,保送在职研究生”。多么滑稽,多么荒唐。真正做学问的“在权威刊物发篇文章都难了”,不读书的仅靠钻营就把全国的“优博”运作到手了。这难道不是大学精神的颓废与陨落,学术的悲哀与衰败吗?

蒙天舒的处事原则,只唯上,只唯关系,只唯个人利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顺应潜规则;他的一张一弛,一颦一笑,都几乎为了通吃。这就是他的“功利主义选择”,也是他的“功利主义的生活原则”。①他生活中的暗箱操作,官本位思想如影随形,为了获得国家重点社科课题,在童副校长的安排下,蒙天舒未雨绸缪,以学术讲座的名义,利用同学聂致远的关系,把评审专家周一凡请到麓城师大。可周一凡一到麓城师大后,蒙天舒以工作安排之名,一把将聂致远支开。不但麓城的讲课参观由蒙天舒全程陪同,还由蒙天舒陪同专门游了袁家界;不但接待的规格很高,还支付一笔不菲的讲课酬金。在蒙天舒的行为中,既没有规矩,也不讲原则。无论在麓城师大历史学院行政领导换届选举中,还是在教师的职称评审中;无论是在学生的考试评分中,还是班干部的选举中,都有蒙天舒的身影与操作。学校评助学金本来是资助那些家庭贫困的学生。蒙天舒“老婆的表弟,表表表弟”,虽在农村,却是“家里开车送来的”,而且是“今年买的”。即便如此,蒙天舒找聂致远要给予关照。聂致远给他“表弟”评上“二等”,蒙天舒要聂致远“想办法评个一等”。结果有人告状,还是给“三等”,因为“蒙天舒开了口,不评就不行”。多么霸道,多么自私。一个学生要争取“优秀论文”,方便找到工作,既给聂致远讲好话,又给聂致远送“山茶油”。“油我不能接”,只要为学生好找工作,那是应该支持的。结果,这个学生的论文“起码有四段是明确的抄袭,一万字的论文,照抄的就有一千多字”,虽然这个学生接受批评“改了”,但整篇论文的水平就降层次了。聂致远给了一个“良好”,谁知,第二天这个“良好”变成了“优秀”。并且是蒙天舒“改的”,他还把这个学生分到他那个组答辩,又给“答辩小组的老师打招呼”。既没是非,又没标准。特别在历史学院换届的时候,蒙天舒为了“搞定”,既在“高档酒家”宴请中年专家教授,又在“湘鄂情”招待青年骨干老师。虽然有人告状,最终金书记、蒙天舒“都如了愿”。其实“这次调整班子,来来回回多次征求了全院教职工的意见,可谁都知道结果早就定好了的”。因为童副校长“为了这一天”“在心里都筹划了很多年了”。由此可见,高校的各个专业、学科建设,都是和行政权力捆绑在一起的。“各个单位的重点学科,一般都在校长、院长所在的那个专业,行政资源和学术资源是结合在一起的”。蒙天舒在童校长支持下,跟核心刊物合作,从历史学院支出十万块钱做版面费,而资助的对象就是科研方向带头人,普通老师是没有份的,哪怕你论文质量再高。蒙天舒大言不惭地说:“我们这一届领导班子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良性循环,越有资源就越有学术,越有学术就越有资源”。而众口一词的说法却是:“历史学院就会更加江湖,个人情谊和意愿决定一切”了。显然,蒙天舒在各种欲望的追求中,日益变得知行不一,变得格外虚伪。其道德在堕落,人性在退化,人格在萎缩,但他偏偏又在现行的高校体制中风生水起,游刃有余,这无疑就是“学术和学人品格的堕落”。②

蒙天舒是功利主义者的典型代表,是“钱与权”这个“时代的巨型话语”,在“坚定地展示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的形象再现。他是小说刻画得最为成功的典型人物,是中国当代文学画廊中一个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崭新形象。一、蒙天舒虽是一个典型的功利主义者,但却从不违法、越界。正如阎真说的,他总是在“灰色地带上下其手,但又从不越界”“当然,这个‘界是法律和政策意义上的‘界,而精神上、人格上的‘界,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③比如,在广州岭南大学举办的中国思想史年会上,蒙天舒既不是举办单位、又不是召集人。可他却越俎代庖充当会务组接待人员,既“提着一个旅行箱送”《历史评论》主编罗天渺去房间,又在早晨用餐“夹着”罗天渺前后不离;既“帮罗天渺拉着旅行箱”塞进了旅游车,又在“汪寅和罗天渺散步时”左右陪同;既“去机场火车站接人都好几趟了”,又“只接名人,一般的人不拢边”。结果,他“比谁都忙”,却让别人“院里搞接待的都生气了”;他“跳得最欢”,却让别人“学校花了几十万办个会”,一半是他“花的”。他被人鄙视,却没有越界;他没有尊严,却只是人性弱点。由此阎真指出:“这个法律之外的地带,还要有一种力量的制约,否则我们的社会太令人沮丧了。”④二、蒙天舒的功利性太强,为了“有朝一日”无所不用其极。不但对导师杨应丰教授“做得出”,而且对发小聂致远同学“下得手”。蒙天舒这种“顺应着功利主义的召唤选择人生,把个人生存当作价值取向和行动原则。”从传统文化的根性上看,无论是“追求活着之上的意义和价值”,还是“功利主义有一切生存意义上的合理性”⑤,都同时具有正面和负面的因素。从正面看,儒家是修身齐家治国安民,道家是无为而治,天人合一;从负面看,儒家则是功名利禄,享乐人生,道家是阴柔练达,韬光养晦。蒙天舒灵魂深处的文化根性,就是儒家的负面因子得到极大的膨胀。这种觍颜投机、不择手段,永远是一个捷足先登的胜出者,不正是“劣币驱良币”的逆淘汰法则的文化喻义吗?三、“搞到啦就是搞到啦”。“搞到”是硬道理,活着也是硬道理,一个人只有一辈子,搞到手就是真的,要站在自己的立场看世界,不要站在世界的立场看自己。这种功利性人生哲学,并不是蒙天舒的创造,而是大众的哲学、市民的哲学。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与物质世界的五彩缤纷,已被无孔不入的欲望之流磨平了知识分子在近百年社会变革中风吹雨打而形成的粗粝的神经,软化了知识分子在几十年的苦难折磨中练就的坚硬的心态。一室不扫当然不能扫天下,但是一个知识分子整天以“搞到”来守护自己的文化人格与根性,我们还能对他寄予多少希望呢?蒙天舒作为”搞到“的典型,他去北京活动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堆着笑脸,“挨家去拜访;”拿着钞票,“特地来看看您”,借此“搞到”国家课题,靠拢学术大佬,诸般行径虽令人不屑,却也让人可怜;在如愿坐上副院长“宝座”后,既暴露出肤浅虚荣,又遭受富豪同学凌子豪的鄙薄抢白时唾面自干,这种傲慢而卑微,虽令人喷饭,却也让人可怕。

三、女性的生存现实欲求与责任担当意识

《活着之上》的赵平平是一个美丽而现实、可爱却好胜的知识女性。她长得“漂亮”,又是“211”大学毕业;她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她的最高理想就是“当一名有编的小学老师。这理想非常卑微,对她来说却很神圣。”因此,面对生存的现实她委曲求全又敢作敢为。本来,赵平平对“我”(聂致远)“很有感觉”,但她听妈的“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要给我妈一个说法”。爱情到了要说法的事情,的确是件“太现实”的事了。但赵平平是“我的最爱”,又是“我奋斗的动力”。于是,在焦虑中我采取了“搞定”的办法,以为这“温软、滋润、飘忽”之后是踏实。谁知,招博有内定,“我”考博落榜,赵平平在妈妈的逼迫下“去见一个人”,并告诉“我”就是那个意思,“她想活得精彩一点”,至少“要过得去”。“我”想挽回就戏谑她被“搞定”了。她竟然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分手的一年,赵平平的宿舍“焕然一新”,有“新买的大床”,冰箱有“放了两片调羹”的西瓜,还给了她“八万”。当聂致远考上博士后,赵平平又主动回到聂致远身边。多么残酷的现实,一个女孩竟然要用青春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聂致远“像被谁踹了一脚”,但还是接受了现实。可现实却让他始终处于一种艰难的煎熬之中。赵平平为了编制,“连续考了六年,也哭了六年。”却一直没有解决。为此,赵平平一再去请客送礼,委曲自己去求人,可当面试评委暗示她“潜规则”时,她“掀开包厢帘子”,仓皇而逃。后来,虽然她再一次考取了,仍然只给她录取一个区编。生完孩子后,她去报账时,又一次受到刺激:“别人生孩子就全报,我只能报百分之六十,没有那个编,那永远要低人一等。”特别是赵平平看到跟她同时大学毕业进白沙小学的“闺蜜高娟娟”,既不能上课,还“被停止了上课资格”,发配去做学生“安全工作”。谁知,她的一个堂兄在教育部当科长。自从这个科长陪同领导来了一趟学校,就彻底改变了高娟娟的命运,不仅有了“编制”,还当了“校办公室副主任”,最后调到教育局办公室去了;聂致远同学蒙天舒夫人韩佳,不仅“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还“开了一辆”“二十多万”红色轿车“凯美瑞”。赵平平真的承受不了啦!“看着别人过得好,自己过得不好,那心里就像猫爪在抓似的”,“我到底比别人差了哪点?”真是“一比就掉冰窖里了”。她感到了聂致远的“无能”,“无用”。赵平平的话开始伤人了:“人家搞一个优博就是几十万,搞一个囯家项目就是十几万,评个奖就是几万,你几百几百的赚”“何时能翻身哦!”鲁迅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并解释道:“我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但这种常识却被强大的现实尖锐地冲击,以致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所以,赵平平不无清醒而又无奈地说:“这个世界看清了没有?有些事情你去搞了没人说你坏,不搞没有人说你好,可搞不搞对自己那就大不相同呢,蒙天舒的优博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谁说他不好,领导都表扬他,重奖他,你比他傻吗?”这就是赵平平对现实的真实体验,深刻而准确,透彻又实在。

其实,赵平平既是一位秀美而温柔,大度而体贴的好妻子,又是一个贤淑而善良,外柔而内刚的好女人;既是一位优秀而能干,聪慧而负责的好老师,又是一个勤做而苦吃,节俭而细腻的好母亲。她是一个血肉丰满,个性鲜明,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的典型人物。她爱丈夫爱得真切。聂致远寒假回麓城,出站口“老远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外面跳”,他知道那是赵平平,急得猴急狗跳,欣喜若狂的样子。一见面,既是挽我的胳膊,又是脸上亲亲肩上闻闻:“臭的,聂臭臭。”还撒娇似的说:“我想要你留点臭气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气,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真是情深似海,爱意绵长。当发现我是坐票回的,不仅指责我“一个博士,卧铺票都舍不得买一张,丢了自己的脸就算了,别丢了博士的脸!”还在买返程票时主动提出“火车票我去买,不相信你”“这个女人,酸奶舍不得吃一杯,却一定要给我买卧铺票”。多好的一个女人,多贤惠的一个妻子。的确,她对生活的要求很低,“见打折的衣服眼睛就发亮,看得最多的是街边的地摊货”;她十分疼爱刚出生的女儿,那“三罐惠氏”进口奶粉算是“精品”“其他的,那也只能将就了”;她亲自买房装修。除了自己的省吃俭用的积蓄,还从娘家拿出“几万块钱。”既会精打细算,又能勤俭持家;既是理财能手,又有细心呵护。而且,她对丈夫的体贴,更是细致入微。只要聂致远“往书桌边一坐”,“赵平平马上就把房门关了,把客厅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只要聂致远工作得晚一点,“赵平平就会送吃的东西进来,甜酒冲蛋、豆浆、牛奶、汤圆,反正几天之内不会重复”。当聂致远得知《历史评论》要刊自己的文章时,就有点难堪地说:“算了,算了。”谁知,赵平平一听:“怎么能算了?有我呢。”“你说要多少钱吧,手掌在胸口拍了一下,又拍一下,‘有我呢!我说:‘那点钱是你的命”,“她很认真地说:‘那要看什么事,现在是大事来了。”我将“一万吧”告诉她,她竟连声说:“好的,臭臭,好的好的好的。”傍晚她把“一万”塞到了我的夹克口袋里。多么贤良,多么利落。她就是这样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支持丈夫,希望丈夫早点进步。一旦丈夫取得一点成功,一点进步,她总是像久旱的甘泉,雨后的彩虹,给丈夫以希望与光明,鼓舞与鞭策。当《中国思想史研究》要发表聂致远的论文时,她非常高兴说:“臭臭,我总算看见你也做成了一件男人该做的事!”既使聂致远“受宠若惊”,又让他有了男人的尊严;当聂致远要报正高职称时,她“信封”都准备好了,“一家一家”陪你去“登门拜访”“一个一个哭给他们看”,“泪水蓄在眼囊中都这么多年了”“要多少,流多少,都有”;当得知丈夫评上教授时“她在那头‘哇的一声哭了,哽咽着:‘我飞天了,臭臭,我飞天了!”丈夫的成功与进步,她是那么高兴,那么激动!她的付出没有白费;她的辛劳,得到回报。这是一个妻子多么崇高的境界,多么美好的心灵。作者把它描绘得出神入化,栩栩如生。

赵平平是当代文学创作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充分地表现着女性特有的性别意识,强烈的现实欲求与冲动,以及灵魂浮出历史地表的震颤与悱恻动人。那么,作者是怎样表现这一形象,又在这一女性形象中体现着怎样的审美追求?第一,在一种完全的虚构方式中,展示出惊人的逼真效果。正如乔治·桑塔耶纳说的:理想人物的创作“受我们的想象规律所决定,所以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心灵发乎自然的创造能够比任何现实,比出自现实的任何道理,都要更加动人更加生动。艺术家可以发明一种形式,这种形式因为适合于想象,就寓身于想象中,成为一切观察的参照要点,成为自然性和美的一个标准”。⑥比如,当聂致远评上副教授时,爸爸立即打来电话:“副教授相当于什么级别?”赵平平把手机抢过去说:“爹,致远相当于处级。”一句话就活画出赵平平的心理愿望和追求。她在痛苦、挣扎之后坚强,继而“逼迫”聂致远看到希望,她识透了社会腐败的冷漠与潜规则的险恶;虽然深知自己的处境卑微,但她仍然试图冲破命运的樊篱,与丈夫一起不屈不挠。在她身上,荡漾着一股令人敬佩的豪放之气,这在作者其他女性形象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赵平平内在的温柔、善良、大气与外在的泼辣、刚毅以及对现实的趋同、无奈与认可,像一曲中国女性的“悲凉之美”的赞歌,涤荡着读者的心灵。第二,对欲望表现的具体化。在某种意义上,“欲望是生命的忠诚卫士,没有了欲望,生命就不存在。欲望的强烈程度,显示生命的活跃程度。欲望的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身;力量,就是生命的有机体对压力的综合反应”,“在欲望的刺激下,生命的内核才得以发芽、茁壮”。⑦因此,生命史就是欲望不断产生、高涨、满足、松懈、期待周期性循环的强化、消涨过程,在欲望的鼓动下,生活展开了绚丽的画巻,形成了一道道迷人的风景。赵平平“想了一个赚钱的门道”,那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学生我不吃一吃,别的地方还轮不到我吃?”于是,她决定在学院附近办一个“视力矫正”眼镜店,“收六千块一个人”“别班拉进来一个,给班主任一千块”。聂致远看到老师们赚钱的乱象,不无担心地说:“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教书育人呢,还是害人?”她竟然说:管它那么多,钱趴在口袋里,才“是最真实的。”这种欲望与渴求,可视为对生活、环境压抑的感性反抗,是内在生命冲动的存在形式。当然,欲望很强大,但欲望不是活着的唯一动力,与欲望相对的良知也有着强大的活力。尽管许多时候,良知被迫让位于欲望,但并不表明良知已经泯灭。赵平平不就在丈夫、母亲的劝慰与担心下,放弃了开办眼镜店吗?由此可见,作者对女性独特的想象方式、描述方式以及对女性人性内涵、文化意识的挖掘深度,既蕴含着对生命的渴望,对命运和未来的追索,又是女性在男性世界中的反抗途径,被清晰、完整、符合逻辑地表现出来。在这看似平静如水的叙述中,却透射着作者描摹女性的精灵之气。

四、现实主义艺术的创造性运用与发展

《活着之上》的艺术感染力,就像当年贺敬之的《白毛女》,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具有强烈的震撼心灵的力量。它除了小说的题材引人入胜,艺术手法的精致老到,也显示出作者对人物心理把握的细致入微,人情世故的通透练达,形而上学的思辨气质;细节的精准隽永,语言的扎实机智,揭露的毫不留情等,都呼应了整个社会对这一问题的关切。

以绝对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生活的真实。《活着之上》所写的生活和现实生活几乎是同构的关系。作者既采用“在类的样本基础上的个性提炼”方法,又借鉴吸纳其他艺术思潮、流派的表现手法。在博取精华,应时而变;与时俱新,焕发生机上,提升和创造新的创作方法和表现技巧,最大限度地增强现实主义的艺术表现力,使之既具有高度的现实关照性,又具有强烈的审美穿透力。比如小说对“钱”的描写,就把经济状况与人格关系的现代资本严重性提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高度:“鱼尾镇的风俗,那是人情大过天,意思一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得厚着脸皮。唉,反正是要厚着脸皮的,为什么不学蒙天舒厚着脸皮去搞钱呢?我把自己问住了”。这就是作者亲身的体验,它在起承转合的微妙之处,把凡是坚持公平正义等原则的人,在学术界既没有“钱”,又无法生活;而那些放弃了人格尊严的人,既能捞到“官位”,又能搞到“钱”。不说上不了台面的“灰色收入”,就是历史学院发给“我”的年终奖是“两千元”,而蒙天舒是“两万二”,差距多大呀!不仅如此,赵平平母亲在与我“谈判”购房时施加的经济压力,参加老同学佟微微婚宴随礼“六张”与“四张”的心理纠结,以及同学聚会不论是许小花的“沃尔沃”,还是凌子豪的“雷克萨斯”;不论是“国产的‘土鳖”,还是“原装的‘洋鳖”,都是在不厌其烦地描绘现实生活中的“钱”。这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全面进入我们生活体系的结果。我们在描绘金钱对于人的品行的腐蚀压迫的同时,也正视“钱”对于个人生活重要性的生动刻画。而且,这种现实主义的真实感,在阎真笔下是无穷尽地接近了生活本身。他几乎没有故事,他的故事以生活本身的面貌去构筑,他真正的故事就是人心灵的故事。阎真在创作谈中说:“我身边有些同事也的确生活得相当从容而淡定,以至优雅,而不是在现实功利面前放弃所有原则和信念”。⑧因此,即便在腐败成风的学术界既不乏正直的学者,像陶副教授“以前视学术为第二生命”,“对学术的执着还传为佳话”,可现在“又是关系又是钱的,把心都搞冷了”,即使“堆了十几篇文章”“几年还没发出去”。因为他不愿做那种“见缝插针”的事,也不想去争什么“教授”之类的人了;也不乏充满正能量的编辑,聂致远投稿给《历史评论》副主编周一凡大师兄,按规定聂致远正准备“汇钱”去,大师兄却“打电话过来说:‘你的稿子几个人看了都说不错,外审反馈也很好,并慷慨表态“版面费就不收了”。聂致远油然喟叹:“我找到了存在的感觉,感到了学术的温馨”。而且,在他鲜有话语权的麓城师大,在评审教授的竞争中,童校长和龚院长所力挺的人选皆因申报材料不过硬,给评掉了。先前自认为毫无背景也毫无希望的聂致远居然评上了。有评委告诉他:“评谁都不好,不和谐,卢校长就推了你,说到底你的材料还是扎实一些。”小说就这样以一种逼真的现实主义艺术手法,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生活的真相,又给人超越现实的勇气和力量。

以思辨的艺术手法刻画心灵的对话。心灵的对话是《活着之上》为人物自我定位提供的一种哲学基础,一种展示丰富人性,表现灵魂的艺术手段。它既能在人类的人性追索过程中充当重要的角色,也可以恢复并拓展人对生活的感觉,对生命的热爱。人就在这种心灵的对话中得到人性填充与灵魂的净化,以及情感与良心的复活。《活着之上》的重要人物,都有着淌入血液,深入骨髓的的中国古典思想精神来源。“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衣食无忧……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并“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他选择的“唯一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还有“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等都是。他们精神上那丰富而伟大的创造,似乎都与贫困相关。这里既隐含着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以及气质、节操、风骨、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等中国古典文人的精神信仰等,这一切,都是《活着之上》主要人物精神世界的源泉;这一切,都在作者笔下人物的心灵对话中,描绘得十分生动、形象、精细。现代知识分子个体的道德精神的自我完善、知行合一,正是与古代文化精英心灵对话的结晶。因为知识分子的传统角色被定位在道的坚守,人类精神的坚守者。为了这种角色的承担,历史时空中多少知识分子放弃了肉体的快乐,而自愿走向人类为真理而牺牲的祭坛。这种尊严正是人类文明得以延续的基础。然而,当“活着”成为压倒性、垄断性乃至唯一合法性的价值观后,“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当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你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这种直逼心底的追问,让你不会有喘气的机会!就像我们每天都会遭遇的各种细节,为了“活着”这个超级霸权,能否无情践踏那些积累了千百年的精神信仰?像郁明鉴定齐白石的“虾”,他还“真不知道”真伪,“谁画不是画?”他只知拿自己博士的“名声”去骗钱;或如同历史学院金书记那样,除了自己的利益之外,一切都是“小事”。于是,阎真《活着之上》就成为了一种淡漠乃至遗忘的“天问”。这个时代沦陷得多么深广就不言而喻了。当“钱”与“权”越来越成为一种普适性话语之后,那些敢于站出来或者试图对之说“不”的抵抗者们,大都遭到灭顶之灾。聂致远的遭遇、纠结、持身和各种牺牲的描写,极为真实而有说服力地呈现了这一点。自我心灵的对话让我们听到了“天问”在我们内心的回响,也让我们思考一下活着之上的意义。⑨尽管人类有多种多样合理合法的“活着”方式,叫做求道得道,求仁得仁,求世俗之快者也将得到世俗之乐,但无论你选择的是什么,知识分子的精神品位的高低与生存的大小都将在这一艰难的选择中得到应有的判定。

以幽默的手法表现叙事的灵动。幽默是长篇小说创作常见的表现手法,它被人们看作是艺术中笑的酵母,通过既富有诙谐、戏谑,又具有庄端、严肃的幽默所诱发出来的笑,来颂扬真善美,鞭鞑假丑恶,就能收到较之正面赞颂与直接抨击更好的艺术效果。《活着之上》对压迫和挤兑知识分子的社会环境提出了强烈的控诉,对于人文社会领域的高度行政化弊端深恶痛绝,对书中大小人物予以或辛辣或善意的针砭嘲讽。聂致远京华大学博导冯教授虽想超脱,但“丈夫虽有志,因为儿女忧”。他虽不让学生替他搞“研究”,却安排自己的学生去高考阅卷,为儿子“作弊”上一本,出人意料。在评正高职称时两方相持不下,聂致远意外收得“渔人之利”,失利的孟子云和肖忠祥,一个号啕一个昏倒,几乎可与范进中举后的疯癫相媲美,于夸张中活画出当代儒林众生相之不堪。而且,小说的许多细节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既善于从事物的现象与本质之间发现存在的矛盾,又善于抓住这些矛盾之间偶然与必然,以及非本质的联系的某些侧面,使之迸发出幽默的火花来。比如,聂致远拟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上发表论文,要收七千元版面费。而论文的内容则是:做人不能屈从功利冲动和内心欲望,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即得清明。《历史评论》副主编周一凡被童校长邀来麓城师大讲学,他讲的题目《孔子的义利观》,他“把孔子的义利之辨解析得入骨入髓。我听得如醉如痴,觉得如果不做个君子,那简直就不配做个人。”但课后他不动声色地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还大叹在京买不起房的苦经。这种富有幽默感的言行,都抓住了事物的现象与本质之间的背道而驰进行的。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爆发出幽默的笑来,所以,别林斯基说,幽默是“生活的现象与它的本质的矛盾。”在阎真描写的现实生活中,有着大量博人发笑与深思的幽默的言谈、妙语,笑话、故事。这种幽默所迸发出来的深邃思想火花,就像绵里藏针一样,既不迟钝、轻松,也不乏严肃、锐利。即使作者是运用戏谑的幽默,也能给人一种风趣,一种滑稽的笑。“凌子豪要蒙天舒喝酒。说:‘茅台呢,我只喝茅台。蒙天舒说:‘那是我的最爱,我基本上也只喝茅台。致远知道的。我根本没见他喝过茅台……蒙天舒和凌子豪说起了年龄,都说,‘我比你大些。凌子豪说:‘你说大些就大些?你怎么可能比我的大些呢?眼见为实,掏出来看看!许小花‘哧地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一想,也跟着笑了。凌子豪说:‘你们这些人心术不正,总爱往邪处想,我是要他掏身份证出来看看呢。又举了杯对许小花说:‘来,搞一下。许小花也举杯伸过去说‘搞一下就搞一下,怕你吗?马上又缩回来:‘美得你呢,谁稀罕跟你搞一下。大家都笑了。”这就是生活创造了幽默,幽默又丰富了生活。阎真用温情的调子,把学校九十周年校庆,同学聚会变成了小车攀比现场会,“钱与权”的较量会,以及“男女之事”的联想,真是绝妙之至,它既是人的成长和思想成熟的一种表现,也反映了一种对生活的健康、乐观与充满信心的态度。正是这种幽默之笔,发挥了作品的讽刺的笑的力量。

注释:

①阎真吴投文:《活着之上———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芳草》2015年第1期。

②阎真吴投文:《活着之上———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芳草》2015年第1期。

③阎真吴投文:《活着之上———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芳草》2015年第1期。

④阎真:《总要有一种平衡的力量》,《文艺报》2015年3月13日。

⑤阎真:《总要有一种平衡的力量》,《文艺报》2015年3月13日。

⑥【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卷三)》第12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⑦谢选骏:《荒漠·甘泉》第323-324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⑧阎真:《总要有一种平衡的力量》,《文艺报》2015年3月13日。

⑨陈福民:《阎真长篇小说〈活着之上〉:天问的回声》,《文艺报》2015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