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作品选辑

2015-06-18 21:51马永波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爱默生

马永波

上惠特曼散文新译

终于拜访了爱默生

麻省,康科德。去那里做一次拜访———有弹性的、柔和的小阳春天气。今天从波士顿出发(乘轮船愉快地航行了四十分钟,经过萨默维尔、贝尔蒙、沃尔瑟姆、斯托尼布鲁克和其他热闹的小镇),由我的朋友F. B.桑伯恩陪同,一直来到他宽敞的家,受到了桑伯恩夫人及其可爱家人的热情接待。刚过下午四点,我在门廊上,在老山核桃树和榆树的阴影下,写这则笔记,康科德河就在一箭之遥。河对岸,正对着我,在一片草地上和山边,晒草者在收割和装车,这可能是他们第二次或第三次收割了。小山丘连绵展开,呈祖母绿和棕色,三十来个圆锥型小干草垛点缀在草地上,装得满满的马车,耐心的马匹,晒草者和干草叉缓慢而有力的动作———渐渐开始衰落的下午,一片片黄色阳光,被长长的阴影弄得斑驳了———一只蟋蟀尖声鸣叫,通报着黄昏即将来临———一条载着两个人的船无声地沿着小河滑过,从石头拱桥下经过———潮湿的空气形成淡淡的雾气,弥漫开来,天空和宁静在头顶和各个方向延伸着———充满、安慰着我。

同一天晚上。我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和爱默生一起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有福的傍晚,我不能期望有更好的或别的方式了。近两个小时他一直平静地坐在我身边,我能在最佳的光线中看清他的脸。桑伯恩夫人的后门廊上都是人,邻居们聚集在那里,有许多清新而迷人的面孔,女人们大多很年轻,也有一些老人。我的朋友A. B.阿尔科特和他的女儿路易莎早早就到了那里。大家谈得很多,话题主要是亨利·梭罗———从别人写给他和他写给别人的信中,隐约得到有关他生活与命运的新消息———最有价值的一封是玛格丽特·富勒的信,还有霍拉斯·格瑞雷、钱宁等人的信———有一封梭罗本人写的信,最为奇特而有趣(无疑,在满屋子的伙伴中我可能显得很愚蠢,在人们的交谈中我几乎一言未发;但是正如瑞士谚语所言,我有“自己的挤奶桶”)。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恰好可以正面看着爱默生,又不至于显得粗鲁,或任何诸如此类的感觉,在两个小时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凝视着他。刚进来的时候,他非常简短而客气地和几个客人打招呼,然后坐在椅子上,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在整个谈话和讨论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沉默,但却听得很仔细。一位女士悄悄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他的面色很好,目光清澈,带着人们所熟悉的温和表情,眼神也锐利而睿智。

第二天。在爱默生家待了几个小时,在那里用了晚餐。一座熟悉的老房子(他在里面住了有三十五年了),周围的环境和家具都很雅致,屋子里很宽敞,设备齐全,朴素而优雅,显示出一种大众化的舒适和充足财富,还有一种值得赞赏的老式的简朴———现代的奢侈、华丽和做作,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其痕迹,或者是完全被忽略了。晚餐也是一样。当然,最让人高兴的是见到了爱默生本人(那是星期天,一八八一年九月十八日)。正如刚才所言,他的气色很健康,眼光清澈有神,表情快活,谈吐恰到好处,仅仅在需要的时候才说上只言片语,并且几乎总是带着微笑。除了爱默生本人,还有他的夫人,他们的女儿埃琳,儿子爱德华及妻子,我的朋友桑伯恩夫妻,还有其他亲属和熟人。爱默生夫人重新提起了昨天晚上的话题(我坐在她旁边),向我透露了有关梭罗的更多更充分的信息。几年前,爱默生先生在去欧洲以前,曾邀请梭罗在他们家住过一段时间。

在爱默生墓前

一八八二年五月六日。我们站在爱默生新建的坟墓前,没有悲哀———实际上却是一种庄严的快乐和信念,近乎骄傲———我们灵魂的祝福不仅仅是,“战士,休息吧,你的任务完成了”,因为,一个超越世界上所有战士之上的人作为一个象征躺在这里。一个公正的人,平静的人,可爱,自足,明智而清澈得如同太阳。我们在这里纪念的不仅仅是爱默生本人———而是良知、简朴、文化、人性最优良的品德,如果需要,可以普遍地应用,能适合所有人与事。我们如此习惯于假设一个英雄的死只能是因为战斗、风暴、巨大的个人抗争,或置身戏剧性的时间和危险之中(迄今为止不是所有的戏剧和诗歌都在这样教导我们吗?)少数最为同情地哀悼爱默生辞世的人,甚至会十分欣赏这个重大事件成熟的壮丽,它沉静而恰当的戏剧,就像海上黄昏的夕光。

从此以后,我将如何沉思那些受到祝福的时辰,就在不久以前,我还看见那慈祥的面容,清澈的眼睛,嘴边沉静的微笑,在高龄的老年依然笔直的身形———一直到最后都充满如此的活力与快乐,根本看不到一点衰老的影子,甚至“可敬”这样的词语似乎也不适合了。

也许,生命现在圆满了,完成了它终有一死的过程,任何东西都不能再改变它、伤害它了,它拥有了最为灿烂的光环,不是因为它所留下的壮丽的智力或审美作品,而是因为它整个的存在,为文学界提供了少数(天!多么少啊!)完美无缺的理由。

我们可以说,就像亚伯拉罕·林肯在葛底斯堡那样,我们来不是为了祭祀死者———我们虔诚而来,如果可能的话,是为了从他身上接受某种神圣,贯注到我们自身和每天的工作之中。

波士顿广场———再忆爱默生

十月十日至十三日。我在广场度过了很多时间,这些美妙的日日夜夜———每天中午从十一点半待到一点多———每天日落时也几乎要在那里待一小时。我熟悉了所有的大树,尤其是特雷蒙街和贝肯街的那些老榆树,当我沿着宽宽的未铺路面的人行道闲逛时,在阳光照亮的空气中(但还足够凉爽清新),我逐渐对它们中的大部分有了沉默的理解,与它们有了感情。二十一年前,就在这宽阔的贝肯街,在这些同样的老榆树中间,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二月中午,我和爱默生一起散步了两个小时。那时,他正当盛年,头脑敏锐,身心都具有吸引力,全副武装,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理智和情感两方面都同样打动你。在那两小时中,他说,我听。这番谈话有理有据,就我的诗歌《亚当的子孙》的某部分(而且是主要部分)的结构,他侦察、检阅、攻击、进逼(就和一支整齐的军队,有炮兵、骑兵、步兵)。他的判断对我比金子还珍贵———给我上了奇异而充满悖论的一课;爱默生的每一个观点都是无法回答的,没有任何法官的指控会比之更彻底,更让人信服,我永远无法听到更好的表达了。那时,在我的灵魂深处,产生了清晰无误的信念,什么都不服从,追寻我自己的路。“对这样的事情你有何看法?”他最后停下问道。我直率地回答:“除了我根本答不出之外,我更有决心坚持我自己的理论,并且把它阐释清楚。”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在美国旅馆吃了一顿美味的正餐。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动摇过,也没有疑虑过(尽管我承认以前我有过两三次)。

康科德其他记事

尽管在桑伯恩夫妇家度过的傍晚,在爱默生夫妇家值得纪念的晚餐,都是最为愉快的,且永远充满着我的记忆,我也不应该忽略有关康科德的其他事情。我去了主人的旧宅,穿过古老的花园,走了几个房间,它们奇特别致,蓬乱的青草和灌木,窗户上小小的窗格,低矮的天花板,刺鼻的气味,匍匐植物遮住了阳光。去了康科德战场,它就在附近,观看了法国人的雕塑,“细心人”,读了雕像基座上爱默生的题诗,在桥上徘徊了良久,在一八七五年四月开战后埋葬在那里的无名英国士兵的坟墓前伫立。然后坐马车(感谢我的朋友M小姐和她精神十足的小白马,是她驾车),走了半个小时路程,去拜谒霍桑与梭罗的墓地。我下了马车,步行前往,在那里沉思着站了很久。在这“睡谷”中,这公墓山上一片林木茂密的宜人之地,他们比邻长眠。霍桑的坟墓已经变平,覆盖着茂密的爱神木,边上有一座凉亭,里面写着死者的简历。梭罗的墓前立着棕色的墓碑,普通而精致,刻着题词。亨利的旁边躺着他的兄弟约翰,他对他期望很高,后者却英年早逝。然后去了瓦尔登湖,那片美丽的树阴遮蔽的水面,在那里消磨了一个小时。林中梭罗建造他的孤独小屋的地方,现在仅仅是一堆表示纪念的石头了;我也拿了一块石头,放在石堆上。我们乘车返回的路上,看见了“哲学学校”,但是关闭了,我无法让它为我开门。在黑格尔派哲学家W.T.哈里斯家附近停下,他从屋中出来,我坐在马车上,我们愉快地交谈了片刻。在康科德的乘车外出,我是不会很快忘记的,尤其是在那个迷人的星期日上午,和我的朋友M小姐和小白马出行。

一些老相识———记忆

八月十六日。“给今天用粉笔做了个大记号”,这是我的一位运动员老朋友的口头语,每当他有了非常的好运气他就会这么说———他回家时累得筋疲力竭,而捕渔或猎鸟的成果却令人满意。

是啊,今天就向我恩准了一个这样的记号。从一开始一切就很吉利。一个小时的新鲜刺激,八点在曼哈顿岛乘火车行驶十英里。然后在第二十四街普法夫的饭店吃了顿丰盛的早餐。主人就是我的一个老友,他很快就上场了,欢迎我,带来了新消息,首先打开一大瓶酒窖里最好的酒,谈起战前的时光,一八五九年和一八六○年,那时他住在百老汇,靠近布利克尔街,朋友们常在他那里快乐地吃晚餐。哦,朋友们、名字和常客,那些时光,那个地方。大多数朋友都去世了———阿达·卡莱尔、威尔金斯、黛西·谢泼德、奥布莱恩、亨利·克拉普、斯坦利、马林、伍德、布鲁厄姆、阿诺德———都走了。普法夫和我,在小桌旁面对面地坐着,以他们自己会完全认可的方式回忆他们,那就是,斟上一大杯从杯缘满溢的香槟,在心不在焉的沉默中,非常懒散地,喝光最后一滴(普法夫是一个慷慨的德国饭店老板,沉默,矮胖,快活,我可以说他是美国最好的香槟品鉴家)。

渡口与河上的景色———去年冬天的夜晚

那么坎登渡口呢?白昼,怎样的欢乐,变化,人群,交易。夜里,怎样给人安慰、寂静、美妙的时辰,乘船过渡,大多数只有我一个人———在甲板上踱步,独自一人,在船的前面或者尾部。怎样的与水、空气、精美的“明暗对比”融洽一致———天空和群星,默默无语,与理智毫不相关,但却如此动人,与灵魂如此深入地交流。渡船上的人,他们很少知道他们对我意味着什么,日日夜夜,他们和他们坚定的方式驱除了多少冷漠的咒语,倦怠与衰弱。领航员———白天是汉德、瓦尔顿和吉伯森船长,夜里是奥利佛船长;尤金·格罗斯比,常常用他强壮年轻的手臂支撑着我,圈着我,把我递过栈桥的缺口,送过障碍物,安全地送到船上。真的,渡口上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主管弗雷泽船长,林德尔,希斯基,弗瑞德·劳克,普莱斯,瓦森,还有十几个。渡船本身呢,它的景象很是奇怪———有时婴儿会突然诞生在接待室里(这是事实,且不只一次)———有时会有化装舞会,彻夜举行,有乐队,人们像疯了一样在宽阔的甲板上舞蹈、旋转,穿着奇装异服;有时天文学家惠塔尔先生也在那里,他给我提供最新的消息,指给我群星的位置,有问必答,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有时还有人口众多的家庭,八口,九口,十口,甚至十二口人!昨天我过河时,一对父母领了八个孩子,在渡口的房子里候船,要去西边什么地方。

我提到过乌鸦。我总是从船上观察它们。白天,它们在河上的冬景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那个季节,在冰雪的映衬下到处可见它们的黑色身影———有时飞行着,拍着翅膀———有时落在大大小小的冰块上,在激流中上下漂流。有一天河水最为清澈,只有一长列碎冰形成一个窄条,顺流而下,有一英里长,速度很快。在这个白条上聚集着乌鸦,有成百只———一个有趣的队列———有人评论说那是在“致半哀”。

然后是客厅,旅客候船的地方———用图表透彻说明过的生活。两三个星期前,我在那里匆匆记下了一张三月的图表。下午,大约三点半,天开始下雪。剧院有日场演出———四点半到五点来了一群回家的女士。我从来不知道宽敞的房间会呈现一幅更为欢乐、生动的景象———接近一个小时中,漂亮的、精心打扮的泽西女人和少女,人数众多,不断地蜂拥进来———明亮的眼睛和闪光的脸庞,她们进来时圆帽或衣服上还沾着一点雪———等待五到十分钟———聊着天、笑着———(女人自己能创造美妙的时刻,以大量风趣的妙语、午餐和快活的放纵)———候船室的女工丽兹,举止令人愉快———至于声响,有开船时轻快的铃声和汽笛声,断续的节奏和低音———家庭画面,母亲们带着成群的女儿(一个迷人的场景)———孩子们,农夫们———铁路工人穿着蓝衣服,戴着帽子———所有各种各样的城里和乡村的人物都出场了,或被暗示到了。外面有迟到的旅客在狂奔,在船后蹦跳着。接近六点,人流逐渐稠密起来———现在是交通工具紧缺的时间,板车,堆积的铁路用柳条箱———现在一群奶牛,引起了相当大的一阵兴奋,赶牛的人持着沉重的棍子,重重地抽打着受惊的畜生冒着热气的身侧。接待室内,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在调情,有人在做爱,“明朗化”,求婚———心情愉快、表情冷静的菲尔进来了,扛着下午的报纸———或者是乔,或者是查利(他上周曾跳下码头,救起了一位溺水的矮胖女士),进来给炉子加燃料,用长撬棍拨弄,清理炉子。

除了这些“喜剧人物”,河流为更高的秩序提供了营养。这里是我去年冬天的一些笔记,同样是用铅笔现场记下的。

一月的一个夜晚。今夜穿过宽阔的德拉瓦尔河,愉快的旅程。潮汐很高,退潮也很汹涌。河里,八点过一点,充满了冰,大部分是碎冰,但有些大冰块,我们结实的木制汽船撞上它们时会颤抖着发出嗡嗡声。在清澈的月光中,就我目力所及,它们铺展开来,奇异,非尘世所有,银子一样微弱地闪烁。起伏着,颤抖着,有时像上千条蛇在嘶嘶作响,连绵不断的潮汐,当我们顺势而下或横穿而过,潮水发出壮丽的低音,与四周的景色和谐一致。头上,是难以描绘的壮美;夜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傲慢,几乎是轻蔑的。我从来没有认识到,在上空那些无尽沉默的星星中,存在着最为深沉的情感,几乎是激情。一个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夜晚,为什么,从法老或约伯的日子起,那闪耀着行星的天穹,就一直在向人类的骄傲、荣耀和野心提供着最微妙、最深刻的批评。

另一个冬夜。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乘坐动力强大的船只,在宽阔而结实的甲板上,在晴朗、凉爽、月色格外明亮的夜晚,骄傲而不可抗拒地碾过厚厚的、大理石一样闪光的冰块,更让人满足的了。整条河现在布满了浮冰———有的很大。这景象有某种古怪———部分是因为光的质量,它淡蓝的颜色,月亮的微光———只有大的星星在月的光华中坚持着自己。气温刺骨,适于运动,干燥,充满了氧气。力量感———我们强大的新引擎稳固、轻蔑、傲慢,犁开道路,穿过大大小小的冰块。

另一则。有两个小时,我反复地渡河,仅仅是为了高兴———为了一种平静的激动。天空与河水经历了若干次变化。首先,有一会儿,天空中有两个巨大的扇型轻云梯队,月亮从其中跋涉而过,闪射光华,携带着她透明的棕黄色光环,此刻她清澈的淡绿色泛滥在整个天空,穿过这光芒,就像穿过一层明亮的薄纱,她有节奏地像女士一样地移动着。然后是另一次运动,天空完全晴朗,月亮的光芒达到最盛。北方,北斗七星的大勺子,柄上的双星比平时清晰得多。然后,是水中闪耀的光痕,舞蹈着,泛起涟漪。这样的变形,这样的图画和诗歌,难以模拟。

另一则。今晚,利用过河之便,我要研究星星(这是二月末,天气又是格外晴朗)。高高地朝向西方,昴星团因纤细的火花而颤抖着,在柔和的天穹上———毕宿五,领导着V字型的毕宿星团———头上是五车二和她的孩子们。最为威严的猎户座,完整地出现在南方的高空中,远远地延伸开来,宽广,舞台上的首席历史学家,肩膀上是闪光的黄玫瑰花形饰物,伴随着他的三个国王———还有一颗小星,东方的天狼星,镇静,傲慢,最为美妙的孤星。我上岸时已经很晚了(我无法放弃那美景,还有让人安慰的夜晚),我在附近逗留,或是缓慢地游逛,我听到西泽西火车站铁路工人的呼喊在回荡,移动和切换火车、引擎,等等;在总体的寂静中,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发出声响,富有乐感和情感效果,我以前从未想过的什么东西。我徘徊良久,倾听着。

一八七九年五月十八日夜。一个沉静、凉爽、晴朗无云、近乎完美的早春之夜———大气再次呈现出罕见的玻璃一般的蓝黑色,一定很受天文学家欢迎。刚刚八点,傍晚,头上的景色当然庄严美丽,永远无法超越。金星几乎在西方落下,大小和光泽仿佛是在告别前再努力展示一下自己。富有母性的星球,我再次把你据为己有。我想起亚伯拉罕·林肯遇刺前的那个春天,那时,我,不安地在波托马克河边盘桓,在华盛顿城周围,观察着你,在那里,在高空,你像我一样郁郁寡欢:

当我们在如此神秘的暗蓝色之中走来走去,

当我们在透明的、阴影重重的夜晚的寂静中漫步,

当我看见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当你一夜又一夜向我俯下身,

当你从天空低低垂下,仿佛来到了我身边,(其他的星都在观看)

当我们一起漫游在庄严的夜晚。

金星在离去,即将隐没,甚至地平线的边缘也在闪耀,此时,广袤的天穹呈现出怎样的奇观!日落之后水星就能看见了———一种罕见的景观。大角星此刻已经升起,就在东方偏北。在沉静的光辉中,猎户座所有的星星都占据了荣耀的位置,在子午线上,偏向南方———左边是小犬星。现在,角宿一刚刚升起,迟到了,低低的,蒙着轻盈的面纱。北河二、轩辕十四和其他众星,都非同寻常地闪亮着(直到早晨,火星、木星或月亮都没有出现)。在河流的边缘,许多灯盏在闪闪发光———两三根巨大的烟囱,有两根有几英里高,喷吐着熔化的、稳定的火焰,和火山一样,照亮了周围的一切———有时,一束电光或电石光,在远处亮起,可怕而强烈,和但丁地狱里的光芒一样。在五月末的夜晚渡河,我喜欢看渔夫浮标上的小灯———如此美丽,梦幻一般———仿佛尸体旁的蜡烛———在阴影重重的水面上,随着水流飘荡起伏,寂寞而精美。

在栗子街的第一个春日

冬天放松了它的控制,允许我们预先尝到春的滋味。昨天下午我写作时,天气柔和而明媚(早晨的雾散去,它和后来晴朗的天气适成鲜明对比),与过去的三个月相比,栗子街(在中央大路和第四街之间)显示出了它的优势,它变化多端的旁白,它林林总总的商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快乐人群。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在那里散步。无疑,人行道上有很多穷苦的人,但无数熙来攘往的人中,十有八九都面色红润、营养充分、衣着整齐。不管怎样,昨天在栗子街真是让人愉快。人行道上叫卖的小贩———“袖扣,五分钱三个”———漂亮的小家伙金丝雀一样吹着口哨———卖手杖的,卖玩具的,卖牙签的———一个老妇人蹲在寒冷的石头旗旁的土堆上,篮子里放着火柴、针线和胶布———年轻的黑人母亲,坐着乞讨,腿上坐着她的两个咖啡色皮肤的小双胞胎———美丽的来自温室的罕见鲜花,飘荡着的红色、黄色、雪白的百合,难以描绘的兰花,一簇簇拥挤在鲍德温大厦附近的第十二街———饭店里摆放着上好的家禽、牛排和鱼———中国商店;里面有杯子和小雕像———甘美的热带水果———街车吃力地开过去,响着叮当的铃声———邮局的单匹马拉的邮车,车速很快,状如巨大的出租马车一样,挤满了出发或返回的邮递员,他们健康、漂亮、充满男人气,穿着灰色的服装———窗中能看见昂贵的书、画、珍品古玩———作为费城这条主要林阴路的特色,大部分街角的巨人一样的警察都能被人们毫无困难地记住和辨认出来。我发现,栗子街不是没有自己的特色,和自己的观点,即便和其他城市壮观的可以散步兜风的街道相比。我从来没去过欧洲,但是多年以来我非常熟悉纽约的通衢大道(也许也是世界的),百老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漫游者,我对一些城市的街道拥有很多的个人知识,新奥尔良的圣查尔斯街,波士顿的特瑞蒙街,华盛顿宽阔的宾夕法尼亚大街的林阴人行道。当然,栗子街没能再宽上两三倍,这是种遗憾;但是这条街道,每当天气晴朗,就会显示出活力、动感、多变,不容易被超越。(闪烁的目光,人的脸庞,磁性,衣着光鲜的妇女,走来走去———橱窗中摆放着大量精美的物品———这一切不是和文明世界大致相同的吗?)

那些飞跃而过的身影是多么迅速!那温柔的,凶猛的,石头般的脸;

有些是明亮的,带着无思无虑的微笑———有些则带着秘密的眼泪留下的痕迹。

几天前,一家六层楼的商店的灰玻璃橱窗里隔出了一个小畜栏,铺满了厚厚的红花草和干草(我在外面就能闻到香味),草上躺着两只漂亮的肥羊,有成年羊那么大,但还很年轻———这是我曾经见过的最漂亮的羊了。我长久地驻足,和人们一起观看着它们———一只在躺着反刍,另一只站着,睫毛浓密的耐心的眼睛,望着外面。它们的毛是纯茶色的,带有闪亮的黑色条纹———在拥挤的花枝招展的人群中,在美圆和干货中,是一幅多么奇怪的景象啊。

卡斯特①最后的集合

今天去看约翰·马尔瓦尼这幅刚刚完成的画,最近两年,他一直在遥远的达科塔,在现场,在要塞,在边地居民、士兵和印第安人中间,为了如实地绘制这幅画,或者是能够做到最好。在画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第一眼看去就完全沉浸其中了。一块巨大的画布,我可以说有二十或二十二英尺宽,十二英尺长,上面画满了东西,传达着如此生动的色彩,需要一小会时间来习惯它。没有任何花招;没有大团的阴影投下;完全是最初的痛苦的真实,压倒一切,需要坚强的神经来注视它。四五十个人物,也许更多,在中景中,已全部完成,细节充分。有三倍之数或更多的人,穿过其他一切———大群蜂拥的野蛮苏人,戴着战斗圆帽,大部分骑着小马,疯狂地穿过背景奔来,穿过烟雾,像恶魔的飓风。有十几个人物画得很妙。完全是西部土著,边地人,典型,致命,充满达到极致的英雄气概———书本中没有类似的东西,荷马史诗里没有,莎士比亚里也没有;比这两者更冷酷更崇高,完全是本土的,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完全是事实。许多强壮的褐色面孔的男人,置身于海湾可怕的环境之中———死亡控制了他们,但每个人都不屈不挠,没有一个仓皇失措,在交出生命之前他们榨干了敌人的每一分代价。卡斯特(他剪了短发,站在中央),睁大眼睛,伸开手臂,一支硕大的骑兵手枪在瞄准着。库克上尉在那里,受伤了,头上缠的白手帕上渗着血,冷静地用他的短筒马枪在瞄准,半跪着———(后来在卡斯特的遗体旁找到了他的尸身。)被屠杀或半死不活的战马,做了临时防护矮墙,形成了一种独特景色。两个死去的印第安人,身躯魁伟,躺在前景中,抓着他们的温切斯特步枪,形象非常鲜明。众多的士兵,他们的面孔和姿势,短筒马枪,西部的宽檐帽,枪筒喷出火药的烟雾,垂死的马匹转动着眼珠,它们的巨痛几乎和人类一样,背景中乌压压戴战斗圆帽的苏人,卡斯特和库克的身影———虽然整个场景恐怖阴森,却将一种吸引力和美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一种希腊式的自制弥漫在所有色彩和激烈的动作之中。一片明媚的天空和清澈的光笼罩一切。几乎完全没有欧洲战争绘画的陈腐特征。作品的外貌是现实主义的和西方的。我只看了有一个小时左右;但是它需要多次的观赏———需要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在我的一生中,我可以不时地看一看这样的作品而不会厌倦;它对我非常有益;最为重要的是它具有一种道德目的,和所有伟大的艺术一样。画家说他要把画送到海外去,也许是送到伦敦,他谈到这个。我建议他如果送到海外就送到巴黎。我认为那里的人会欣赏它———不,他们肯定会欣赏它的。我愿意向克拉波先生表明,有些东西在美国可以做得和其他东西一样好。

①卡斯特(Custer,1839—1876),美国骑兵军官,美国内战时联邦军将领,战绩卓著,后在袭击蒙大拿州小比格霍恩河附近印第安人营地时战败身亡。

下惠特曼诗歌新译

当我阅读这本书

当我阅读这本书,这本著名传记的时候,

那么(我说),这就是作者所谓的一个人的一生吗?

当我死了,也会有人这样来写我的一生吗?

(好像随便什么人都真的了解了我生活中的任何事,

可为何连我自己都常常觉得对我真正的生活所知甚少或一无所知,

只有很少一些暗示,一些零散而模糊的线索和迂回

我为了自己的用途而在这里把它们描绘出来。)

开始我的研究

开始我的研究的第一步就使我如此欣喜,

单凭意识存在这一事实,这些形式,运动的力量,

最小的昆虫或是动物,感官,视力,爱,

我说这第一步就使我心生敬畏,欣喜有加,

我几乎没有前进,也几乎不希望走得更远,

而是一直驻足徘徊,用狂喜的歌曲把它歌唱。

我沉着镇静

我沉着镇静,悠闲地站立在自然中,

掌控万有的主人或主妇,泰然自若,置身于荒谬的事物当中,

像它们一样充盈,被动,善于接受,也像它们一样沉默,

发现我的职业,贫困,恶名,癖好和罪行,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重要,

我面朝墨西哥海,我在曼哈顿或田纳西,或远在北方或内陆,

一个属于河流的人,或者一个林区的人,属于这些州的农场生活,

或者属于海岸,属于那些湖泊或加拿大,

无论我在哪里生活,啊,面对任何意外我都能自我平衡,

面对黑夜,风暴,饥饿,嘲弄,事故,拒绝,

就像树木和动物那样。

连续性

一切都不会真正的丧失,或能够丧失,

没有诞生,个性,形式———世界没有客体。

也没有生命,力量,或任何可见的东西;

表象绝不会损坏,移动的天体也不会让你头脑混乱。

时间和空间是宽裕的———大自然的园地是宽裕的。

迟钝、衰老、僵冷的身体———早先的火焰留下的余烬,

眼睛里变得暗淡的光,到时会重新燃起;

那在西天沉落的太阳,还会为连续不断的早晨和中午而升起;

春天无形的法则永远会回到结冻的泥土,

带来青草、鲜花、夏天的果实以及谷物。

最能让人镇静的思考

那过程还在继续,无论人们有怎样的推测,

在不断变化的学派、神学、哲学当中,

在吵吵嚷嚷的新与旧的展示当中,

圆圆的地球那无言而至关重要的法则、事实、模式,

依然在继续。

未来的诗人

未来的诗人!未来的演说家,歌唱家,音乐家!

今天不能给我公正的评价,也不能回答我的目的何在,

而是你们,新的一群,土生的,强健的,大陆的,空前伟大的,

起来吧!因为你们必须给我公正的评价。

我自己只为未来写下一两个指示性的词语,

我只不过前进了片刻,又转身匆忙返回黑暗。

我是那样一个人,他漫步向前,从不停留,

偶尔看上你们一眼,随即便转过脸去,

把一切留给你们去证实和说明,

期待从你们那里获取主要的一切。

向那花园

向那花园,世界又重新上升,

那些能生育的伴侣,女儿们,儿子们,作为前奏,

爱,他们身体的生命,意义和存在,

在这里好奇地注目我从沉睡中复苏,

那些轮转的周期以宽阔的幅度再次给我带来,

我的四肢以及贯穿其中颤栗着的火,

多情,成熟,对于我是全然的美丽,和全然的奇妙,

出于最为奇妙的原因,我还能窥见和看透,

满足于当前,满足于过往,

夏娃在我的身旁或跟在我的背后,

或是她走在前面,而我同样跟随着她。

当亚当在清晨

当亚当在清晨,

走出树荫深处,因一夜安眠而精神焕发,

看见我从那里经过,听到我的声音,便近前来,

触摸我,用你的手掌触摸我的身体,当我经过,

不要害怕我的身体。

这是我最柔弱的叶子

这是我最柔弱的叶子,也是我最坚强耐久的叶子,

这是我隐蔽和隐藏起的思想,我自己不会暴露它们,

但是它们会暴露我,超过我所有其他的诗。

有时与我所爱的人在一起

有时与我所爱的人在一起,我会满怀愤怒,因为恐惧

我倾吐的爱没有回报,

可是现在我认为不存在任何没有回报的爱,肯定有某种方式的补偿,

(我热烈地爱过某个人,我的爱没有回报,

但是我从中写下了这些歌曲。)

一幅农场景象

透过和平的乡村谷仓那敞开的宽阔大门,

一片阳光照亮的牧场上有牛马在吃草,

还有薄雾和远景,以及远处逐渐消失的地平线。

当我坐在这里写作

当我坐在这里写作,多病而衰老,

我的不算小的负担是岁月的沉闷,牢骚,

没教养的忧郁,疼痛,昏睡,便秘,嘟嘟囔囔的无聊,

它们都会渗透进我每天的歌里。

在白昼炫目的光芒之后

在白昼炫目的光芒消失之后,

只有黑而又黑的夜向我的眼睛显示星星;

在宏伟的风琴、合唱队、完美的乐队的铿锵声消失之后,

寂静地,越过我的灵魂运动的,是那真正的交响乐。

许久许久以后

经过一个漫长又漫长的过程,数百年的时间,否定,

积累,激发的爱情,欢乐和思想,

希望,心愿,渴求,沉思,胜利,无数的读者,

穿上外衣,环绕,遮盖———经过许许多多年代,结出硬壳,

那时这些歌才会结出果实。

再见了,我的幻想

再见了,我的幻想———(我有一句话要说,

但还不是时候———任何人最好的话,

是在恰当场合出现的时候———至于它的含意,

我要保留我的这句话,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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