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馆长(外一篇)

2015-06-18 21:50安敏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新化馆长文化馆

毛馆长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出一本书,想让我写几句话。

对于他的写作,我心里是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的,但我又很愿意为他写一点这方面的文字。

准确地说,是为“毛馆长”这个人。

毛馆长当然是姓毛,馆长是个职务。我从认识他以来就喊他毛馆长,“毛馆长”三个字,已经是我心里一份永久的亲切,一份永久的敬重,一份永久的收藏。

打小就认识他。认识他的时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满爹安鹏翔带我到新化县图书馆去的时候,告诉我,这是“毛馆长”。

其实那时候他好像不是馆长,可能是文化大革命前当过馆长。他大名叫“毛泽潮”,我开始听到这个名字觉得很神圣,那时候伟大领袖毛泽东的名字像火红的太阳一样照在心里,这里怎么有个毛泽潮啊?我心里有点莫名的激动,就很神圣地问满爹:

“毛馆长是不是毛主席的弟弟?”

“莫乱讲!”

满爹立即声色俱厉地制止了我,我心里一惊,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了。

后来我就看到了一些打倒毛泽潮的大字报,就知道他们之间肯定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但这毛馆长,那时候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人物,这人物是用他的亲切塑造的。

他是广东人,在解放广州的炮声中投笔从戎,在部队又是做文艺兵,后转业到新化。现在想起来,他那广东、新化加普通话的“三合汤”语言,当时在我耳里格外地新鲜。他的衣着也很新鲜,不是华丽富贵的新鲜,是整洁朴素的新鲜,留在我脑海里的好像总是那四个兜的黄军装,但都是洗得发白的,一尘不染。走起路来,腰板也挺得笔直。

他很喜欢到我家来,来看“鹏翔”。那时我满爹还是个在校中学生,后来进了当时算得上“高等学府”的新化师范,毛馆长每次来都“鹏翔”“鹏翔”喊得格外亲切。因为这“鹏翔”喜欢读书,喜欢文学,是他那县图书馆里的义务图书管理员。

这图书馆是毛馆长一手创办起来的,五千元钱起家,自己找铺面做馆址,挑着箩筐到乡下收图书,到造纸厂的废纸堆里找图书,让他搞成了全省的典型,还普遍建立了农村图书馆,因此就上了《湖南日报》的头版头条和《人民日报》。

毛馆长把这些义务图书管理员当宝贝一样看,当然宝贝也是不多的,所以他就经常来“鹏翔”家,所以我后来也成了我满爹的“跟屁虫”,成了第二代义务图书管理员,所以这新化图书馆也就成为了我和满爹成长为作家的最初的阅读摇篮。我在那里还跟着毛馆长和他的馆员学会了图书编目,现在我家里的藏书,都是按图书馆的分类标准保存的。

我爷爷奶奶自然是小市民,而且是贫困的小市民,肯定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毛馆长的,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喝一杯茶,清清淡淡的一杯茶。当然,只要家里有点什么花生瓜子糖果之类或老白酒的,那肯定是要接待上宾一样地都捧出来的。毛馆长是喝点小白酒的,所以我长大了后就总被他强制性“培养”。

那当然是我参加工作之后了,是后来他做了县文化馆的馆长把我选调去做文化馆干部了。

那时候的文化馆在我———不仅仅是在我,而是在社会上,是很了不得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文化人并不是很多,就值钱,不像现在本科生芝麻一样的,摆摊子的小贩弄不好就是个“本科”。作家也遍地开花了,不再“粉丝”了。我那时不谙世事,又单身汉一个,就没想过要请馆长的客,倒是他三日五日就拉了我上他家吃饭去。毛馆长炒得一手好菜,尤其会做炒面,新化县城里是没有炒面的,那是广东的吃法,我这才知道面条还能炒着吃。到了桌子上他肯定地要逼我端酒杯,后来他才终于明白我在这方面实在是没有培养前途,就把培养的重点放到工作上了。

说起工作,如果我真的像一些评价说的“工作上是个拼命三郎”,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毛馆长的影响的。

这是一个把集体事业、把党的工作视为第一生命的人!

我因为好学,因为努力,因为文学创作上的一些小成就,去做了文化干部。我是作为文化馆的文学专干安排的,要做培养业余作者的辅导工作。但毛馆长在这方面却有不同看法。他说县一级的文化馆,主要是开展群众文化的辅导工作,主要的工作层面在文化活动的组织上,特别要面向农村,活跃农村文化阵地,丰富农民精神生活。要写也应主要写剧本、曲艺、歌曲之类的,不是写小说写散文的。

毛馆长这话是对的,所以他组织的农村群众文化活动和树起的农村文化典型上过《人民日报》,所以我在那些年里,也就戏剧、曲艺、歌曲等等什么文艺体裁都写过,什么文化文艺活动都组织过,也在乡下办过群众文化点,也带着文艺宣传队在全县农村巡回演出过,也举办过全县的大型文艺汇演。我同样执著于文学创作的辅导,因为当时县里没有文联,文学青年们都往文化馆跑,也因为我当时创作上的小有名气而冲着我跑,我就总是想方设法要争取领导的支持开展一些文学方面的活动,要开辟一些发表园地。

我有时就为了这些事和毛馆长争,有时就争得面红耳赤。

有一次在会上我又争了起来,血气方刚,不懂规矩,话可能说得有点不成体统。

毛馆长那一回火了:“你安敏是我看着穿开裆裤鸡鸡子卤灰长大的,还是我调你到文化馆来的,你现在骑到我脑壳上撒尿了!”说那话时脸赤红,语气特重,说的是新化土话,又带着广东腔的韵味。

同志们一听就笑了。我自然是蔫了,低了头,这话骂得没错,一点都没错!

而就在这之后不久,有同事把一句话传给了我:毛馆长在背地里说,安敏这鬼崽子,老是和我争来吵去的,但我喜欢他,他和我争也好吵也好,从来都不是为了个人什么私利,都是为了工作,都是吵着闹着要多做些事情。难得。

写到这里,想起这一句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真的忍不住要流泪。毛馆长背地里的这句话,感动了我一辈子,影响了我一辈子,也激励了我一辈子。

所以我到现在依然是这样地执著于工作,执著于事业的完美,执著于生命的奉献,当然我不再是当时那种方式了,那毕竟是一种不成熟的表达方式。

我至今都在心里忏悔那种冲动,那种说话的幼稚。毛馆长那句“骑到我脑壳上撒尿”的话,一度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成为谈笑的“名言”,而在我心里,则是一种永远的心痛。

因为毛馆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心痛了的,而这无疑是我那语言的子弹打痛的。

而毛馆长已忘记了当初的这份心痛,只记住了他后面说的那句话。就在去年,他给我写信的时候告诉我,文化馆的那些老同志在一起总说起我,说起我过去在文化馆的工作,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人,事业心很强,工作责任心很强,一个集体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可我能忘记新化文化馆吗?我能忘记毛馆长吗?还有后来的田希凤馆长等。没有这一份言传身教,没有这一份严格要求,没有这一种激励与环境,没有这一种理解与呵护,能养育我这一份品德、这一份本领吗?

作为人,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一种品质潜入了心灵深处,就成为了身与心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了。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当我母亲被医生确认停止呼吸的一刹那,我感到天的一角突然倾斜我好像一下失去了生命依托的时候,我要寻找安慰的时候,我拿起电话告诉的第一个人是毛馆长!他是我真切地感到母亲的的确确离我而去时听我悲哭的第一个人,而那时我已离开他身边很久,已调至娄底日报社工作了。这不就是我的一种依赖与信赖吗?不就是我的一份无法离弃的亲切吗?

所以,从小到现在,从满爹安鹏翔拉着我的小手带我进图书馆见到毛馆长时之后的几十年,我都叫着毛馆长。

五十年代中期他就是首任新化县图书馆的副馆长,实际是做着馆长。一直到退休,依然还是在“馆长”这个职级上,当然是正职了。其实他还做过“经理”,五十好几的时候,行政事业单位开始兴办实业的时候,他转行到教育部门办公司去了。他有这个能力,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能做出个所以然,因为绝对地忠于职守,加上广东人那种天然的经济意识,他是把个公司搞得风生水起的。可我那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失落,为文化事业的失落。

那时我已调到娄底工作了,我对老朋友们说:在文化领域里难得有毛馆长这样的人啊,他应该是新化文化宝库里的宝贵财富!所以我就一直叫他毛馆长,我只知道他做过馆长,从图书馆做到文化馆,还为后来纪念馆的组建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忠心耿耿于文化事业的人,呕心沥血于三馆建设的人,竟然也就只是一个馆长!

说起来这“馆长”不算个什么官,但这“毛馆长”却成为了我心目中一块“官”的品牌。毛馆长是我的领导,年龄也靠近我的父辈,的确是看着我穿开裆裤长大的,而在我眼前,或是在我心里,除了领导和父辈的关怀与亲情外,更多的感觉是宽厚的兄长与风雨同舟的朋友。

前不久他给我寄来了一个回忆录,题目叫《走资派———“走”来的日子》,我读过之后才对他的一生有了更多的了解,对他所走过的道路有了更多的惊叹。

如今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吧,他那稿纸上却还是一丝不苟的钢笔宋体字,长型的,印版一样。

这是那时候刻钢板宣传资料、出墙报练出来的,我也是跟他在图书馆编目录和在文化馆刻演唱资料时学着写过这种字的。

说实话,过去毛馆长对正儿八经的创作是不太看重的,只有直接为群众文化服务、为农民文化服务的事他才高兴。而今他退休了,却对写作感起兴趣来,散文、诗歌以至填词作赋,成为他的主要工作了。我自然为他高兴,这就叫“老有所得”。

这“得”啊,是一生为党为人民奋斗的纪录。也因此有了我的这一份“纪录”,我只是记录了自己人生的一份感情历程,但从中可以看出毛馆长收在这本小书里的作品,一定有很多人生的精彩篇章。因为他的为人、为事、为事业,为生命的体现,必然决定他笔底的厚重。

写到这,我突然感到轻松起来,是为毛馆长劳累一生之后的这份信手写来的轻松而轻松的。他现在的写作是一种轻松,他没有我们这种文学创作的负担,而是一种打发日子的随意行文的消遣。所以我们对他的阅读也会是轻松的。

这时我又想到了毛馆长的妻子。那是在我心里有着深刻印象的一位美丽而又有气质的女人。她姓戴,按我们地方的称呼,父亲的妹妹叫“满满”,所以我就叫她“戴满”。“戴满”是图书馆干部,一辈子专业,也一辈子专心,名副其实的图书馆学专家。

“戴满”以她那种美丽的气质为毛馆长“气质”出了三个整整齐齐的儿子。这恐怕是毛馆长最值得骄傲的所在,但他骄傲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他的文化工作本职,把三个儿子的名字分别取为“文硕”“文孜”“文欣”,把对文化事业孜孜不倦的追求、创造的硕果以及事业的欣欣向荣概括了进来。于是我忍不住要写下这么一个细节了———

一个上午,在毛馆长家里,阳光正好灿烂,话题说到了他的儿子们身上,七嘴八舌就表扬起馆长的能耐,他老人家突然间兴奋起来,站起来讲话了:“这要告诉你们一个根本经验,做那事,早晨起来做是最好的。从自身条件来说,睡了一晚,精力充足,最好发挥;从自然条件来说,早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所以,百发百中,儿子!”

这话刚好让从里间出来的“戴满”听到了,骂了一句:“不正经!”但我那时看到,这“戴满”依然美丽。

毛馆长就“嘿嘿”。我盯着我亲爱的馆长看了好久,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笑话。嗨!

我之所以在这里录下这么一段玩笑,是看到毛馆长一路“走”得太辛苦,太疲惫了,我真心地希望他和“戴满”的晚年能真正地轻松而快乐。希望他们的每一个早晨都阳光灿烂,鸟语花香。希望毛馆长还能有机会在我脑袋上敲敲“滴更脑”,怒斥我不要再骑到他脑壳上撒尿!

这,就是我要说的“毛馆长”。

高老师

高老师叫高逸,少年儿童出版社一位离休老编辑,八十高龄了。

高老师曾在我的记忆旅途里流淌过最深刻的河流。

二十多年后的今年仲秋,我去上海寻访了他,想不到刚回来不几天,就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这样工整的蝇头小楷的信,二十多年前他给我写过不少。

信里附了一张剪报,是《文汇报》上一篇文章。信上说:作者在写作城市建设方面有点新意,他写城市今天的建设,不但写今天的情况,还写过去,写历史,写文化,也写未来。由此我想到您写当地的建设,能否结合当地的情况,也从多方面写出它的蓝图,写出它的美好未来呢。

读着这信这剪报,我的心里又奔涌起当年那条河流,那条感动了我一生的河流。

那时候我正在一所学校教书,业余时间与满爹安鹏翔创作了一部长篇儿童小说,寄给了少年儿童出版社。一天,满爹与一位长者出现在我面前,说这是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高老师。

高老师看上去近五十了,高大朴实,慈祥而温暖。他看了我们的长篇,有意出版,但觉得还不成熟,从上海千里迢迢坐火车西进,先找到了我满爹当时所在的涟邵矿务局洪山殿煤矿,又一起再坐火车来到了我所在的新化小县城。他要为我去学校请创作假,脱产两个月修改稿件。

而当他把身上的背包卸下来摆在我面前时,我感到站在面前的是我慈爱的父亲!

他从上海为我们背来了一袋子的书!

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书店里没有几本书。高老师在读我们的稿子时,明显感到我们书读得太少,对中外儿童文学名著更是接触不多,要改好这部作品,必须先充电。于是他从出版社藏书室里借了一袋子名著。他嘱咐我们一定要先把这些书读完,他在这等我们读完,然后再背回去,因为这是在公家借的。

随后的一个星期,他与我们谈了修改意见,为我请好了创作假,然后就一边让我们读书,一边在县城招待所里读着他从上海带过来审读的其他稿件。

一个星期后,高老师又背上这一袋书,坐火车回上海去了。

几个月后,我们的稿子改过了,正值省作家协会在南岳衡山举办儿童文学创作笔会,我们去了,高逸老师也被请来了,我们自然把修改稿交给了高老师。

一天,我们因上祝融峰很晚才下山,回到住地时已近午夜。这时高老师进来了。他手里拿着我们的稿子,笑着说:“今晚找你们谈意见,结果敲错了房间,那房间的人不是笔会的,很不高兴,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等你们呢。”

听了这话我很内疚,让这么一位编辑老师无端地受了委屈,又等到如此深夜……

而那部小说,最终因时代的原因未能出版。高老师好像很有歉意,我却一辈子记着了高老师,记着了他从上海背过来又背回去的那一大袋子书。而我正是读过了那些书,才写出了日后的一些儿童文学作品。但后来就没有联系了,我也没机会去上海。

今年八月,终于要去,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高老师,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我终于通过关系打听到高老师还健在。

我从电话里找到了高老师,他知道了是我,但坚决不准我上他家,说太难找,房间也窄,他说他来酒店看我。

我不能这样的,但我没办法。

那天早晨,高老师来了,一晃快三十年了,他的确老了,然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特意从家乡给他带了两条好烟,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接,无论如何!其实我是知道高老师的,只是我不从家乡给他带点小礼物,我就心不安。

从上海回来,我心里有了一丝轻松,因为我终于又和八十高龄的高老师一起回忆了那一袋子书。他仍然对当年我们的长篇小说未能出版表示歉意。我说那本书虽然未能出版,但我收藏了更值得珍视的财富,我因此更记得这么一位老师。

从上海回来没几天,我就收到了高老师这样的一封信。

读着这封信,我就像捧着当年那一大摞书,就像面对一位慈爱的老父亲。

您好,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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