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土地

2015-06-18 21:48何庆文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

何庆文

层层乌云从东南方压过来,随着几声惊雷,原本宽阔的台阶,因为暴雨的突然侵袭,让人无处躲藏———这是去年我们一家三口去岳父家时遭遇的一幕情景。

岳父这几年固守在家里,将所有的心思花在土地上,用锄头、柴刀在山沟沟里演奏交响曲,与四季对话,和植物呢喃,以至从城里回家的儿女经常吃闭门羹。他嘿嘿地笑着:钥匙在几个老地方———狗窝、鸡窝、牛栏,用砖块压着。

岳父是一个勤劳的人。这是一九九七年夏天首次踏进他家门槛时我的第一感觉———整整一个上午,他一直在忙碌。时而挎上菜篮去扯菜,时而背上锄头去挖菜土,时而又拿上扁担和水桶去挑水。我提出来要分担一些,他摆了摆手,婉言谢绝。未婚妻帮岳母做饭去了。坐在空旷的院子里,有清风拂来,我拿起扫帚、拖把打扫岳父进出房门沾带进来的泥巴和灰尘,花费了约摸个把小时的工夫,地面才呈现出水泥原本应有的青灰色。

直至下午,他才腾出时间坐下来。他和我谈着土地、节气、农作物收成的问题。我试图将话题引到更为宽广的世界,他闭口不谈。我想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先前准备好的言辞毫无用场,只能硬着头皮听他絮叨。

岳父住的地方叫香草塘,那一年组上发鸡瘟,所有人家都小心翼翼,唯恐这些活物变成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岳父也不例外,对自家的鸡提心吊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眼睛搜寻着在院子里走动的鸡,一俟鸡靠近,就蹑手蹑脚地踱过去,从背后拎住鸡,然后用双腿夹住,剪掉翅膀,以示区别;给剪掉翅膀的鸡喂完小儿氨酚黄那敏、土霉素后,顺手丢到竹篓里,再等候下一只羽翼丰满的鸡靠近。

他的短暂离开掩饰了我内心的苍白,空气不再凝固。

劳动产生美,比如舞蹈就是起源于劳动。可岳父不懂张驰有度的道理,劳累使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显老,同他的子女好像有三十五岁以上的差距———头发稀少,满口黄牙,步履蹒跚,走路时只看到两条裤腿在晃悠,而他的子女都有一头茂密的黑发,牙齿洁白,走路时能卷起一阵风来。如果不是他们都说着一口相同的株洲郊区方言,比如把“水”说成“许”,把“凳子”说成“电子”,真是没法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我在初次出发之前,曾在部分亲友之间做了一番口头问卷调查。当时的举动纯粹属于作秀,内心期望得到真挚的祝福。受访的亲友一个个都变成三农专家,指出农村的艰苦,并且关心我为什么要找个乡下妹子。我回答说未婚妻除母亲户口簿上是农村户口,其他人都在城里。他们在我肩上一拍,意味深长。

我也出生于乡野,但我的父母好像对土地并没有寄托更多的情愫。我的母亲尤其表现得灵活,她在我父亲逝世后,和大队书记打了声招呼,在大队书记的默认下,竟然依靠着年轻时在医药学校学的基本功,重操旧业,给别人看病打针,无一纰漏,维持了一家的生计。而我不理解岳父,子女大了本可以省心了,却对土地依然近乎狂热和痴迷。

岳父家包产到户时有两亩田,后来随着组上的人口变迁,整块的田地被不断分割,最后只有五分田了。新田没有名字,他给起了个名字,叫“丰收”。岳母说你要它丰收就丰收吗?要风调雨顺,靠天吃饭呢!岳父每天要到属于他的五分田里瞅瞅,看田里的水涨水落,看水稻的长势,间或也下田将一株株禾苗扶正,拔除杂草。水稻灌浆的季节,他眉头明显地舒展开来,畅想着收割季节的到来。

岳父在他最看重的五分田里摸爬滚打了十年。有一天,组上的人告诉他:我们已经并入市区这么久了,我们要当真正的市民,将田租给别人种菜,到他们的公司上班拿工资。岳父初听此话时,正在喝茶,手抖了抖,泼了满手茶水。

后来还有人打探,他一声不吭。关键时候,岳母深明大义,说,别人同意,我们也同意。

岳母是一个直爽的人———你想想踩打谷机累不累?你每次要你的女婿帮你搞蛇皮袋烦不烦?你想想别人的稻谷比你的长得好生气不生气?岳父在岳母一连串的反问句中败下阵来。签字那天,他对不会写字的岳母说,你在纸上画一个圈,我手痛。

岳父那几天想必一定失眠,平时还有一丝喜色的脸变得愁云密布。晚上,我们在堂屋闲聊,听到卧房的床铺“咯吱”作响,发出辗转反侧的声音,还伴有轻轻的喟叹。

以后,岳父每喂一次鸡,就发泄一次不满,骂其中的一些人像猪。他始终不明白,那样肥沃的土地为什么要主动出让,租给别人,让外人来当老板。如今不仅田没有了,菜土也要重新开垦,要种菜只能到水库边上的山坡上去种。

属于他的犁、耙等农具,放在杂物间,打上了黄油,用报纸层层包裹。当年岳母要把它们丢掉,他说要留给孙辈看,让他们当玩具玩。他早些年最幽默的一句话,化解了紧张的气氛,让过气的农具没有灰飞烟灭,至今还发出金属的光泽。

香草塘有人烟的地方,面积只有四五个足球场大,站在东头一声吆喝,西头逐词逐句听得一清二楚。但香草塘的版图还包括后面起伏的山峦,以及山峦围着的一座水库。人们在其他季节常常将这一区域忽略,只是在秋天才会想起它,如同忆起了一位故人。

没有了田地的岳父,沿着蜿蜒曲折、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进山了,到山坡上开荒种菜。

从夏天开始,他就拿着柴刀、锯子、绳索、水壶,沿着相同的路径,走向大山深处,去看望属于他的茶籽树,谋划秋天的事情。他的“杀戮”从早上开始,刀起刀落,山上灌木大面积倒下。日近中午了,老人没有收手的意思,又去拔草。黄昏时分,他将砍下的木柴捆好,用来补充家中的燃料。

连续数月的劳作,柴和杂草剔除了,山上的所有细枝末节尽收眼底。岳父将手上贴着的创可贴撕掉,去缝补被荆棘划破的衣服。

霜降前,岳父早早起来观察天象,然后缓缓地向山上踱去,看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

茶籽在那个时候已经成熟了,但岳父还想再等等,说是多长一天,就多攒一点油。岳父说的这番话听上去就像是茶籽树好比吃了饲料的猪,三五几天就能长几斤膘一样。

其实,岳父是在等别人一起动手摘茶籽。邻居和岳父订下了盟约,邻居说有外面的人来偷茶籽,要一起动手,打短平快,不给外人可乘之机。

岳父以前不想惊忧别人,邻居的话成了他兴师动众的理由。

我们如戏曲里的武生,脚蹬厚重的皮鞋,衣裤扎得严严实实。攀到山上摘茶籽时,才感觉到这里没有一点诗意。风这几天似乎停止了流动,鸟也失去了踪迹。平日站在远处观望并不高大的茶籽树,一旦贴近,人立马渺小起来,顿觉惭愧。我也弄不懂,晴好的日子,有市区的朋友要到这里搂着一株株茶树照相,一副与树亲密无间的姿态。树上许多细小的虫卵,被他们忽略,地上尖锐的碎石也视而不见。

摘茶籽的常规动作是一只手将树枝的头压下来,另一只手去摘茶籽。可面对高大的树枝,常常必须是一个人将树枝拽住往下压,由另一个人踮起脚尖去摘茶籽。

茫茫的山野,散落的人群,我们一下子找不到同伴了。日落西山时,我们方才凯旋归来。肩挑手扛,走在水库边的羊肠小道上。岳父推着土车,上面重重地压着三包茶籽。他喘着粗气,一滴滴的汗珠从额头渗出,稍有疏忽,颠簸的车子就可能让满车茶籽倾泻于水库之中,常常叫人看得心惊胆颤。

第一年上山摘茶籽,我的脚尝到了又痛又痒的滋味,它们奇妙地组合在一起,让我几个夜晚彻底失眠。

次年,我想我得有个应对的措施。我在基层当着小小的班长。休息日,我邀请了五位身材高大、精力充沛的同事一起前往香草塘。加上岳父母、我和小舅子,整座山上都笑语喧哗,一个个茶籽“噼噼啪啪”欢快地滚入箩筐。

关于搬救兵的事,岳父在晚饭后指出我是劳师动众,本不必麻烦大家。他认为采摘自己种的果实是对作物的一种敬畏,也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肯定,岳父还认为这种享受范围必须小众,也就是要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分享。岳父细若游丝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丝哀求。

“你是一个怪人!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有力气哦。”舅子当年青春年少,有一点怨气就要找个通道散发。岳父或许没有听到,或许以为只有亲人之间才有不晃虚枪的言辞,没必要为此大动肝火。

他仿佛脖子僵硬,头扭了扭,终究没转过头去正视一下自己的儿子。昏暗的白炽灯光下,他平日清澈的眼睛,显得混浊不堪。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我的衣角,把我引进院子里,递给我一支烟:不要对邻居讲我的茶籽收成好。我望着这个日渐瘦小的老人,感觉他像一个谜。

我其时与香草塘的居民交往不多,我也犯不着向我的同事朋友交待我岳父家的收成———在土地上能够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同事朋友中的父辈好多都有自己的实业,被别人称为“老板”,还低调得很。

或许岳父摸清了我隐忍内敛的个性,把我当作正面教材。他将一番不着边际的话说给我听,我都不反驳,他儿子就更没有理由指责他了。他要显示在这个家的存在感,要让家人觉得他对这个家的重要性。或许他认为谨小慎微,方得始终。

岳父的身份是工人。一九九七年,我首次去他家时他就已提前退休。此前他在一家工厂当制冷设备维修工,面对冷冰冰的工业设备,始终无法亲近,焕发不出热情。当年在工厂上班,单身宿舍仅是他的行包房。他期望做一个好农民。他对乡下的家特别挂念,每天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回家,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放着菜种、农药。一个小时的路程,长亭更短亭。一身汗一身泥回家后,他把自行车往房子外面一丢,找自己的老婆去了,看熟悉的身影在哪里劳动。他的自行车因为风雨无阻,得经常修修补补。因此,次日迟到成了家常便饭,为此总要象征性地被扣点奖金。他老婆说,你可以给领导送点菜,他坚决地说不,不愿意去与领导套近乎,放弃任何沟通的机会,一心通过照料农作物来补回自己损失的奖金。

岳父十八岁离家,五十二岁回家。从一个农民变成工人,再回归土地,却不再是地道的农民身份,成了岳母的包身工,成了土地的奴隶。他在工厂平庸了几十年,却在家里弄出了炮竹轰鸣般的声响,回荡在香草塘的上空。组上的一些人夸他,四个儿女,都早早进城,并且在城里找到了工作。

组上的大部分人不解这个瘦小的老头,如何有如此能量,供养这么多人,养活了,还养出了精气神。他们来找答案,岳父说了一些勤劳节俭之类的话。他们开始生气,觉得这个当过工人的农民太狡猾了,话语真实度值得商榷。他们早就鄙视农业和土地了,因为在土地上耕耘,自己收获不大。他们对岳父越来越不屑———这个老头每天把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串串门,还不肯抬脚,架子太大。

我有时将岳父的话题引开,并不否定他在老家开辟疆土的成绩。我自私地认为,土地不是属于老人的,那上面太多的招势、动作,由老人去完成的话,瘦弱的身体能否承受?

他说:我做这事,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求任何人,多好呀!况且,动一动还锻炼了身体。

这年夏天,持续的高温让人心烦气躁。这天,岳父早早起床去浇菜。谁知只一个夜晚,岳父的茶籽树化为灰烬。岳父蹲在地上,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一些小孩不知从哪里获知的消息,纷拥而至,蹲下来观察一个老人哭泣的神态。

岳父是被他弟弟突破层层包围圈连扛带拖弄回家的。他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昨晚睡不着,应当去巡逻。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岳父沉浸于山毁树亡的事件中,不能释怀。

岳父那一段时间性情急躁,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岳母在城里帮我舅子带小孩,闻讯回家,看着身边的男人每天临睡前拿着一把刀,仿佛有人会被谋杀一样,听着他如祥林嫂般念叨:我好像没与别人为仇,怎么就被烧了山呢。岳母无计可施:未必烧了别人的东西你就开心啊!

知夫莫若妻,岳母的话让岳父平静了下来。

岳母在家观察了几天,晚上的岳父,在床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冥冥之中如有神助,岳父这晚做了个梦,他在山上斩草除根。次日,他鼓励岳母回城。

岳母脚一抬出门,他就找锄头去了。持续了数月,山土被整理得工工整整。岳父买来茶籽苗,重新布局。“这种苗出油率高,不是烧了山,还不会破旧立新。”他开始辩证地看待这一问题,认为世事变化莫测,人生总有机遇。

和风细雨一光临,山开始绿了,岳父的眼睛里也有了无限的渴望。

平时并不爱看书的他,买来了茶籽种植专业书。为取得真经,他还走出家门,蹬着自行车往浏阳方向猛踩,向亲戚打听怎样让茶籽树长得更好。

黄昏时分,岳父回来了。他守着农业频道,给手机充电,唯恐手机停止了工作,闹钟不响,做不成隐密的事情。当鸡狗不再发出走动的响声,夜色很深了,岳父借着天幕中的点点星光,光着膀子,找来砌刀、砖头,将水、水泥、沙子掺和在一起,砌出一间小房子。两个半小时不到,一间半米高、半米宽、一米长类似于鸡笼的房子砌好了。岳父点燃香烛,口里念念有词,反复跪拜,久久不愿离去。

岳父去浏阳时,亲戚调侃他一夜间失去田园和茶籽树,是不是因为没敬土地庙。一句戏言,他修了个土地庙,伪装成鸡笼的样子,以防别人的嘲笑。

舅子不再对父亲的一意种植茶籽持有异议。事情的起源源于我们这的晚报报道了一位老人独自进山捡茶籽,后来猝死在山里的消息。

舅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无法割舍下那片山的,倔强的父亲有自己的理想和责任,经常嚷嚷着说要给老婆买份养老保险。舅子担心父亲一个人闯进山,发生意外。茶籽采摘季,他不能做到心静如水,就主动打电话回去,看父亲是否有计划。

舅子在一家国企工作,效益好的时候,自然不屑于这点茶籽能换来多少钱。

而企业产品价格和利润受宏观环境影响,加上购房买车,舅子越来越觉得父亲每年给自己的几十公斤茶油和每周必供的新鲜菜,缓解了自己的压力。舅子远比岳父大方,他说吃不完时,还可以送给别人,脸上有光。舅子以前连一根葱都不愿拿回城,现在也算计柴米油盐了,开始往现实里回归,体验亲情的重量。

岳父看着和自己一样的眉眼,却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拎东西上车的时候,他实际上是笑了的。长期的日光照射,使他的脸色更黑了,眼角的笑意因此常常被掩盖。他也没有理由不泛起温情,他做到了一种乡村对城市的反哺。几年下来,茶籽树枝繁叶茂,晚辈的言语也少了当初的锋芒。

舅子在自觉参加一年唯数不多的劳动。倒是我因为工作的变动,离捡茶籽的事渐行渐远。

春光明媚,我又在茶籽山下的水库钓鱼,岳父扯完菜,悄悄地走到我旁边。我说你也来钓,他说钓鱼还要钱,不划算。

我们的思想没有交集到一起,再次成为平行线。但是他答应,改天和我去一次仙庚岭。

仙庚岭离香草塘不到一公里,现在是株洲著名的旅游景点,每天有好多人在那里休闲。他还是牙牙学语时随他父亲去过的。

几十年了,也该去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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