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补锅匠
补锅匠遇到那个安徽女人并将她领回家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夏日的一个午后。那个午后跟以往很多个午后并没有什么不同,补锅匠还是拉着那辆破旧的人力车在村路上走。村路两旁长着树。树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树稀疏一些了,树上那些枝桠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他在村路上走,那些光斑,那些影子就交替落在他身上和他身后的人力车上。
补锅匠边走边朝村路两侧张望,见到庄子就喊:“补锅喽———补漏锅喽———”声音拖得很长,也很响亮,能传很远。
人们提着漏锅来了。
补锅匠把人力车停在路旁,将车上的工具拿下来搁在地上。补锅以疤子计价,大家都知道价格,但临补时还要再问一遍,补锅匠就说:“一个疤子三毛钱,两个疤子五毛钱。”碰上大洞,就得烧坩锅,化铁水,价钱另算。火炉子生着,只见浓烟滚滚,补锅匠“呼哧呼哧”拉着风匣,几个锅补完,脸就成了黑色。
不论谁拿来漏锅,补锅匠都要先用一根小钢钎在漏处反复刺探,把周围的铁锈除去。于是,小洞就变成了大洞,有锅主人为此冲补锅匠嚷嚷,说我的锅本来只破个针鼻子大的眼儿,你捣捣捣,硬给我捣成豆子大的窟窿了……补锅匠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不管怎么,我把锅给你补好就行了,工钱我还是按小洞收嘛。人家也就再没话说,拿着补好的锅笑眯眯地走了。
补锅匠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抓起车上一个绿色油漆已磨损大半的军用水壶,仰起头喝了些水,然后从一个布袋子里摸出巴掌大一块锅盔,“咯吧咯吧”地啃着吃。
那个安徽女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大哥,你的干粮,能给我吃点吗?”女人说。
女人是沿着村路走来的,补锅匠刚才就看到她了,见女人手里没提锅,知道不是来补锅的,一个路人而已,就没在意。现在女人走到他面前问他要吃的,他先是一愣,随后就拿眼睛打量女人,女人约摸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儿,瓜子脸,虽然面容憔悴,但两只眼睛却是灼灼动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辨不清底色;说话的口音怪怪的,显然是个外地人,是个讨饭的。补锅匠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锅盔,边给女人边说:“就这一点点了,你吃去吧。”
女人双手接过锅盔,感激地望了一眼补锅匠,赶忙朝嘴里塞。
补锅匠举着水壶说:“给,喝些水。”
女人捧起水壶“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大口,才长出一口气说:“谢谢大哥!”
补锅匠说:“谢啥呢,多喝些。”
女人仰起头又喝了几口。
补锅匠问:“你从哪来的?”
“安徽。”
“安徽?”补锅匠说,“我知道那地方,远着呢。”
“就是好远哦。”
“咋到这来了?”
“我们那里被水淹掉了,房子、家,啥都没了。”
“你一个人来的?”
“往火车上一块儿挤的时候还有好多人,到了新疆就自己顾自己了,都走散了。”
“你这里有亲戚吗?”
“没有。”
“有老乡吗?”
“没有。”
“那你去哪啊?”
“没地方去。”
补锅匠瞅一下女人,忧心忡忡地说:“没地方去你去哪呢?”
女人说:“大哥是个好人,我就跟着大哥了。”
“跟着我?跟着我到哪去呢?”
“当然是去大哥家呀!”女人说,“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会白吃饭的。”
补锅匠呆了一下,然后说:“嗯,行呢。”他把补锅的工具收拾起来装上人力车,就拉起车带着女人往回走。
两人顺着村路走了好一会儿,最后拐弯抹角地来到一个农家小院前面,补锅匠一边推篱笆门一边说:“到了,这就是我家。”进到院子里,女人四处望了望,见院子一边堆些柴禾,一边扔着几个破锅,还有铁锨、锄头等农具。补锅匠放好人力车,和女人一起进了屋。屋里左边是炕,右边是锅台、碗柜子、水缸、水桶之类的家具物品,一张破旧的方桌支在中间靠墙的地方。女人问:“嫂子呢?”
补锅匠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啥嫂子?”
女人笑着说:“你老婆呀。”
补锅匠再没吭声,出去抱进来一些干树枝,蹲到锅台前开始生火。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问,他才说:“没老婆,我就一个人。”
“真的?”
“真的,哄你干啥。”
“那……”女人似乎有些兴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老婆了!”
“嗯。”补锅匠说,“我先给你弄些饭吃。”
自此这个安徽女人就在补锅匠家住下了,晚上就跟补锅匠滚在一个被窝里。渐渐地,女人身上有了肉,脸上有了活气,补锅匠则瘦成了一把干骨头。但他心里美滋滋的,多好啊,居然有了老婆,说不定还会有儿子!他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有了奔头。每天他出去补锅,女人在家做饭、干家务,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真正是过日子了。
一天傍晚,补锅匠正跟女人在屋里吃饭,邻居李奇来了。补锅匠说:“还没吃吧?来,坐下一块儿吃。”李奇也不吭声,身子一拧就在饭桌旁边坐下了。第二天傍晚,刚好到吃饭时候,李奇又来了,补锅匠只好又将他让到桌子边一块儿吃。这样一连吃了四五天,女人不乐意了,那天李奇吃完走了以后,女人说:“这人怎么天天来啊?”
补锅匠说:“单身汉,屋里没人做饭。”
女人说:“没人做饭也不能天天来咱家吃啊!谁家也就那么点口粮,他吃了,咱们就不够了,就得饿肚子。”
补锅匠说:“腿长他身上呢,他想来就来了,有啥办法?”
女人说:“下次来了不要理他!”
补锅匠说:“我们吃,让他干望着?”
女人瞅了下补锅匠,没吭声。
“邻里邻居的,实在让人不好弄。”补锅匠摇摇头。
“这号人!”女人说。
停了停,补锅匠说:“李奇主要是懒,自己不想做饭,这样吧,让他拿些面粉过来,以后你做饭的时候,把他的饭也捎带做上。”
隔天李奇又来吃饭时,补锅匠就把这意思给李奇讲了。李奇很高兴,当即就回去拎过来半袋子面粉。
打这以后,李奇来补锅匠家吃饭自然就更加理直气壮了。有时候,补锅匠家做好饭了,李奇还没来,补锅匠和女人就得等,等李奇来了再一块儿吃。
一天,补锅匠从外面补锅回来,屋里静悄悄冷清清的,女人不知哪去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他就去找。他先到李奇家,发现李奇不在,街门上吊着锁子。他又到别的邻居家去找,也没有。“怪事情,她能跑哪去呢?”补锅匠咕哝着,回到家独自坐着抽烟。
第二天,有村人告诉补锅匠,说女人让李奇领跑了,补锅匠问去哪了,村人说,李奇把家里的东西和房子都卖掉了,看样子是走了远处,不打算再回来了。补锅匠气得直咬牙,说狗日的,以后要让我逮住,不把他弄死才怪。
补锅匠还是每日出去补锅,只是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锅用破了就扔掉买新锅,补锅匠的生意日见清淡,渐渐的,就无锅可补了。补锅匠已年过半百,也不可能再去谋别的生计,土地也转包给了别人,他就在家里喂几只羊,还有鸡,不慌不忙地打发着日子。
他平时跟人不多来往,对世事也似乎不闻不问,但他耳朵灵,周围几个村子不管谁家嫁丫头,还是娶媳妇,别人还不知道他就得了消息了,早早地便赶到那家。他去并非全为了吃,也是帮忙。他也不干别的,就专门洗碗。乡下人家过事情,一般都在家里待客。院子里支几张大圆桌,一批人先坐上去吃,吃完下来,另一批人再坐下。前面用过的盘子碗紧接着要给后面的人用,所以一撤下来就得赶紧洗。盘子碗归在一起少说也有一两百件,案子上,地上,一摞子一摞子垒得山一样。补锅匠洗碗洗得很卖力,很辛苦,走的时候主人家必要用塑料袋装一些熟肉、馒头之类给他,他从来不拿。他也从不随礼,干完活,吃完饭,走人。久而久之,每逢喜事,如果看不到补锅匠,人们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都说:“咦,补锅匠咋没来?”
补锅匠是从来不参加丧事的,尽管丧事上也一样有吃有喝,一样需要人洗碗,但他见不得别人哭,一看见别人哭,他心里比哭的人还要难受。他还特别同情弱小,总是心疼那些不幸的生命。一次,他从别人棍棒底下救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小狗的一条前腿被打伤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把小狗放在平板车上拉着,一路补锅一路给小狗找新的主人。每来一个补锅的,他就对人家说,把这小狗拿回家养去,就不收你补锅的钱了,人家不要,还说不如扔掉,他就叹气,说咋都这么狠心?也是一条命呢,能随便扔吗?最后终于有人愿意要了,他还千叮咛万嘱咐的,求人家善待它。
这年深秋的一天,李奇突然回来了。真是天报应!他在外面胡混了十来年,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最后混不下去了,就又回到了半截沟。他是只身一人回来的,那个女人早已弃他而去,还卷走了他仅有的一点积蓄。他身无分文,还少了一双小腿———他跟着一个私人的建筑队揽活,在一次施工中被水泥板砸断了腿。或许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后,觉得还是家乡好,觉得只有家乡人才不会嫌弃他,他经两个顺路同乡帮助,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半截沟。在镇上下了车,他坐在马路边扫视行人,希望碰上个熟人能将他捎回家去,可是大半天过去了也没如愿。他感觉家乡的人也跟十年前不一样了,都变得冷漠了,没人情味了,他先后拦住过好几辆从他面前经过的小四轮和三轮车,让送一下他,有的说忙,有的问他要钱,他带着哭腔说:“我真的没有钱,求你了,求你看在我残疾的份上,帮忙送送我吧!”人家听了,立马像躲避瘟神似的匆匆离去,头都不回。眼看太阳下山了,马路上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他勾下头叹息,落泪。就在这时,村里的贺老六赶着一辆毛驴车走过来,他赶忙招手喊住,让贺老六把他带回了家。
其实,李奇哪还有家?房子里所有的东西在他那年带着补锅匠的女人出走时就全部贱卖了。他又没有同族近亲,贺老六就将他丢在了涝坝边上的树荫下,等着让村里安排。涝坝里蓄满水,冷清地倒映着竖在周围的残杨败柳,微风吹过,枯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
李奇坐在地上,身子靠着一捆破旧的被卷,勾着苍白的头,木着土黄的脸。偶尔有从他旁边走过的村人跟他打招呼,他只鼻子里哼一声,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抬不起来。几只苍蝇爬在他脸上,他也不理会,任其叮咬。一群孩子站在一边好奇地指点着他的两条裤管。他的腿只剩下膝盖以上的部分,空着的那截裤管绾成了两个疙瘩。
已经一天多了,始终没有人愿意接受他。村委会已把酬金从每天十块涨到了十五块,仍然没人搭茬。这年头,谁会为那么点钱去招惹一个残废呢,况且他又是那样的人品。但毕竟是乡亲,到了饭点仍然有人为他送来饭菜、馒头,让他充饥。人们看到李奇,自然就想起了补锅匠。
“补锅匠来了,还不知道咋收拾他呢……”
“就是,肯定有好戏看……”
人们议论着,期待着。
这天中午,补锅匠打村外回来了。人们纷纷跑上村街,想看看那震荡人心的一幕。
补锅匠手里持一根一米来长、酒杯粗细的棍子,顺着村路慢悠悠地走来了。走得离李奇四五米远的时候,他站住了。他显然是认出了李奇。李奇也自然认出了补锅匠,他朝补锅匠慢慢弯下腰去,身子越过那双断腿,朝前弯下去,最后头和手都栽进地上的浮土里。
补锅匠又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李奇的旁边。李奇就那么静静地趴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赎他的罪似的。这时李奇那尖瘦的脊椎骨正从一件破烂的青褂子下面刀背一样地凸出来,要是一棍子下去保证能敲断。补锅匠定定看了李奇几秒钟,然后胳膊抬了一下,人们以为他要动手了,都把眼睛睁得溜圆。可是,补锅匠并没有举起手里的棍子,而是从李奇身边绕过,径自朝远处走了。李奇猛地抬起头,双手按在地上使身子突地旋向补锅匠的背影,泪流满面,手拍着地哭喊道:“补锅匠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你咋不打我啊?我该死啊!”补锅匠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接着身后就传来人们的惊呼声:“跳涝坝了,李奇跳涝坝了!”
补锅匠折身跑回来一看,李奇果然滚进涝坝里去了。涝坝里一米多深的水,李奇想一死了之。人们都在涝坝边上看,没一个下去救的。补锅匠也不吭声,“扑通扑通”下到涝坝里,左手拄着棍子,伸出右手抓住半浮半沉的李奇,将他拽到涝坝边上。大家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二人从涝坝里弄了出来。但人们不想多招惹李奇,看看天也快黑了,就纷纷散去。
第二天,涝坝边的树底下不见了李奇,人们都忙自己的事,也没人去管为什么。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人们突然看到补锅匠推着一辆轮椅在村路上慢慢地走,轮椅里坐着李奇。不知怎么,半截沟的人都觉得自己在补锅匠面前矮了一截。
钟表匠
这里是中国西北一个边陲小镇的农贸市场。虽说是个农贸市场,地方不大,但买卖倒十分红火,从早到晚,南腔北调混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卖菜的、卖米的、配钥匙的、修车的……应有尽有。他们大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都种地,习惯土里刨食,不干这些。
市场里有一对卖水果的中年夫妇,男的叫赵永善,人长得短小精悍,皮肤黝黑,方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嘴巴扁扁的,嘴唇很厚,叫人一下子就联想到鲶鱼的脑袋;女的叫于彩云,生得高大肥硕,珠圆玉润,虽然不是很漂亮却极富女人味儿。他们的水果店在市场东南角,店里的货架子上摆放着批发来的苹果、香蕉、橘子各类水果,每天早早地就开了店门等候顾客。
市场入口处有个修钟表的摊子,一个三面装玻璃的柜子立在人来人往的走道旁边,柜门一侧用红色油漆赫然写着“精修钟表”四个字。修钟表的是个小伙子,三十出头,长得浓眉大眼、魁梧标致。他来这儿修钟表还不到一个月,别人都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就叫他钟表匠。
钟表匠使用的家什很专业,除了放大镜、游标卡尺、螺丝刀和橡皮吸,其余的钢针铁条别人全叫不出名堂,一个塑料袋里装着各类表的配件,一双大手在拿起放下间格外小心翼翼。顾客送来修的有机械表,也有石英表,偶尔还有老式闹钟。有的只需换电池、紧发条,立等可取;有的则需要花工夫精修。只要有活,哪怕一两块的生意他也不拒绝。把修好的表递给主顾前,他总要轻轻地擦一擦,再仔细地对好时间,并习惯地说一句:拿去用用看。
一天,赵永善拿着一块表去修,两人三言两语后,就认了老乡。说是老乡,他们只是来自于同一个省份,各自的家乡其实离得很远。不过在这西北边陲小镇的集市上,遇到同省的人,还能不算老乡吗?赵永善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钟表匠,自己也叼上一支,再摸出打火机来点火。表修好后,钟表匠执意不收钱,赵永善硬给,说收下收下,哪能不收钱呢。钟表匠很真诚地说:“大哥,算了,乡里乡亲的,不就十几块钱嘛,就算你给兄弟一个面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永善就不能再坚持付钱了,否则就显得生分了。赵永善哈哈一笑,用手拍着钟表匠的肩膀说:“兄弟,那就谢谢了!晚上我请你喝酒。”
傍晚,赵永善让于彩云准备了几个菜,然后他就去邀请钟表匠。钟表匠推辞说:“算了算了,太麻烦了。”
“别跟我客气,你嫂子把菜都弄好了。”赵永善硬把钟表匠拽到了家里。于彩云将菜一样样地摆在了桌子上,赵永善开了一瓶本地产的古城老窖,斟满两只酒杯,举起一杯说:“兄弟,喝!”两只酒杯轻轻一碰,两人一仰脖子,干了。坐在旁边的于彩云挟了一块鸡肉放进钟表匠碗里,亲热地说:“吃,吃肉!”
钟表匠腼腆地说:“谢谢嫂子!”
于彩云咯咯地笑着说:“咱们是老乡,以后常来玩。”
钟表匠心里热乎乎的,他为能在异地他乡遇到这么好的老乡而暗自高兴。尤其是跟于彩云坐在一起,他有种特别的亲切感。于彩云丰腴的身子,高耸的胸乳,以及她身上那成熟女人特有的体香,都让他莫明其妙地耳热心跳。他曾经在老家谈过一个对象,也是一个丰腴的姑娘,温柔、美丽,他很爱她,可是,因为他家里穷,拿不出两万元的彩礼,眼巴巴地看着她被村长的儿子娶走了。他就是在她结婚那天离开家乡的。
自打喝过这场酒后,钟表匠和赵永善夫妇来往得更勤了。隔上几天,于彩云就弄两个菜,喊钟表匠过去吃饭,钟表匠很是感动。他非常羡慕赵永善,心想自己要是能娶个于彩云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就好了。于彩云热情开朗,每次路过钟表匠的修表摊子,她都要停下来跟钟表匠说笑一阵才离去。
一天,钟表匠正在修一个老式自鸣钟,于彩云又从他摊子前面经过,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站下说笑,而是苦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钟表匠心里纳闷,便叫住了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于彩云叹口气说:“老家来了电话,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县中学,俩人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得五千块。老人叫我们赶快寄钱回去。”
钟表匠说:“嫂子,孩子考到县中学是好事啊,你快寄钱回去吧。”
于彩云小声说:“我们刚刚进完货,手里只剩下两干块钱了,还差三千呢。”
“没事,嫂子!我卡上正好有三千块钱,你先拿去用。”钟表匠说完,丢下手里的活到附近一家工商银行取出三千块钱,拿来交给了于彩云。
过了几天,于彩云又喊钟表匠到家里去吃饭。赵永善打开一瓶白酒,几杯酒过后,钟表匠感到浑身燥热,血管里好似有一条火龙在游窜。于彩云就坐在钟表匠身边,天热,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低胸T恤,两坨肥白的乳房半隐半露,很是撩人。钟表匠喝得有些亢奋了,总是不由自主盯着那里看。赵永善拿眼睛扫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兄弟,你也该找媳妇了,等春节时候你嫂子回到老家,给你好好物色一个,保证让你满意!”钟表匠回过神来,脸腾地红了,他慌忙举起酒杯说:“大哥,兄弟敬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喝光了酒,两个人越喝越兴奋,喝得眼睛都红了。赵永善指着墙旮旯里一堆卖剩下的水果说:“生意难做啊!你看看那个,一两天卖不出去,就全烂了,钱哪!”
钟表匠深有同感,他猛地灌下去一杯酒,感慨地说:“大哥,你说像我这样修表,能挣下钱吗?”不等赵永善答话,他又说,“现在人家都玩手机,都不戴表了,修表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不过我想好了,我要转行,我找到了一条财路!”
赵永善眼睛一亮,嘴巴凑近钟表匠说:“兄弟,有啥财路,说来听听,哥帮你参谋参谋。”
钟表匠说:“我想好了,不修表了,去做餐饮。我看现在最赚钱的就是卖吃的。”
赵永善说:“做餐饮?那得有合适的地方开店啊,你找好地方了吗?”
钟表匠说:“不用开店,我在涂料厂大门口摆摊卖汤粉。我在工厂干过,我知道,他们的伙食特别差,没油水不说,分量还不够,工人都吃不饱,只能买方便面来泡着吃。你想想,一斤粉丝能做多少碗汤粉?我卖便宜点,三块钱一碗,厂里有七八十号人呢,还有路过的人,这是独门生意,肯定差不了!”
赵永善在于彩云脸上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事情,也许还行。”
钟表匠说:“大哥,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对别人讲!”
赵永善说:“这个大哥知道,这是商业机密,怎么能乱讲呢?你也再不要给别人讲。”
钟表匠说:“我就是给大哥讲,再给谁都不会讲的。”
第二天,钟表匠还是去修表。他本来不想去修表了,既然打定了主意做餐饮,他就得去采购一些东西,比如说,三轮车、遮阳伞、煤气炉、菜刀、砧板,还有油盐酱醋……但他头天上午接了块表,让顾客下午来取,不知什么原因顾客一直没来,他只好再出一天摊,等那个顾客来把表拿走。他摆好修表摊子,向市场里面张望,他没看见于彩云,只有赵永善一个人在那里卖水果。晚上收了摊,钟表匠朝自己暂时租住的那间小屋走,路过涂料厂时,看见于彩云在厂门口摆着摊子卖汤粉,生意非常好,男男女女一大帮人围着她。
钟表匠呆若木鸡,他没想到赵永善和于彩云是如此见利忘义!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小屋里,打开一瓶白酒猛灌了一气,最后醉倒在床上。
钟表匠的发财梦破灭了,他继续修他的表。赵永善见了钟表匠,还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打招呼,钟表匠也停下手里的活和他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过了几天,赵永善索性不卖水果了,也到涂料厂门口陪着于彩云一块卖汤粉。因为生意特别好,一个人忙不过来。
农贸市场出来往南不远是个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拐角处有个杂货店。店主是个山东人,打算回老家去,放出话来说要转让店铺。很多人都去打听过,想盘下杂货店,但店主一口咬定转让费必须三万,人家都觉得太贵,所以杂货店也一直没盘出去。赵永善也去打听过,但他早盘算过了,那么高的转让费,每月还要缴一千多块钱的房租,盘下来以后还得继续卖人家卖剩下的那些杂货,肯定不挣钱;但要是做餐饮就不一样了,那里人来人往是个黄金地段,况且离农贸市场和涂料厂都很近,做餐饮绝对没得说。赵永善知道,能具备这种眼光的人只有他和钟表匠,他的竞争对手也就只有钟表匠了,别人是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的。赵永善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既盘下店铺又能少出一些转让费,同时还能不让一直梦想着做饮食生意的钟表匠抢先?如果钟表匠不插手,他就一定能把价格压下来。所以,先摸清楚钟表匠的底牌,是目前最要紧的。
天擦黑时候,赵永善去了钟表匠那里,他想从钟表匠口里套出点“情报”来。两人寒暄一番后,赵永善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听说那个山东人的杂货铺要转让,开价三万,你觉得咋样?”
钟表匠不屑地说:“转让费太高了,没人会要,我看他那个铺子最多也就值两万。”
赵永善说:“你以前不是想做餐饮的吗?那可是个做餐饮的好位置,考虑考虑吧。”
钟表匠说:“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为啥?”
“我要回老家了,回去结婚。”
“那好啊,那就恭喜兄弟了!”赵永善心中暗喜,他没想到钟表匠会有这样的计划,剩下的事儿就容易多了。
赵永善兴冲冲地来到杂货店,说他愿以两万块钱把店盘下来。店主说两万不行,让他再给加点儿。赵永善说一分都不加了,就两万,两万已经很高了,再没有人会愿出这么高的价。店主没有当即表态,他说他考虑一下再给回话。赵永善心想你考虑就考虑吧,钟表匠要回家了,除了我谁也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赵永善走出杂货店,一路美滋滋地想,不出三天,那杂货店就是我的了!
次日中午,赵永善路过杂货店时,看到杂货店里空荡荡的,有几个人在里面忙碌,粉刷墙壁的,打扫卫生的,还有的在往里搬崭新的桌椅,他心里一沉,赶忙拨打杂货店老板的手机。老板说杂货店已经转让出去了。赵永善问多少钱转让的,店主说两万三。赵永善火烧火燎地问:“转给谁了?”店主说:“你不知道吗?你的老乡啊,那个修表的。”赵永善一听,脸都气歪了,狗日的钟表匠,竟然来这一手!跟我耍花子,你娃娃还嫩得很!
钟表匠把杂货店转下来改成了小吃店,生意十分红火,他忙不过来,还请了一个帮工。他的小吃店主要经营风味小吃,什么擀面皮、凉粉、汤粉,一应俱全,还免费供应茶水。钟表匠每天五点钟起床,煮粥,熬汤,七点钟再去市场买些新鲜蔬菜、肉食和鸡蛋,再把买回来的肉菜洗净切好。虽然每天忙得跟头绊子的,他心里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踏实,他想自己终于开了店,当了店主,大小是个老板了!
自打钟表匠的小吃店开张后,赵永善和于彩云的生意一下就不行了,价钱都差不多,谁愿站在车来人往、灰尘破土的涂料厂门口吃东西呢?苦苦支撑了几天之后,赵永善和于彩云不再去涂料厂门口做餐饮了,他们重操旧业,又去市场里卖水果了。
过了两个月,到中秋节了。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飘泊异乡的人,都会和老乡聚在一起,弄几个下酒菜,就着异乡朦胧的月光,一边品着酒,一边把乡情和友谊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晚上,钟表匠买了些卤肉,又炒了两个菜,想和帮工好好喝几杯。正喝着,赵永善一推门进来了,他是来请钟表匠到他那边去喝酒的。钟表匠很感动,他没想到赵永善不计前嫌,对他还跟以前一样。这样倒让他心里有些歉疚,毕竟是老乡,赵永善和于彩云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起早摸黑地赚钱,确实不容易,自己却挤垮了他们的生意!钟表匠想,哪天跟赵永善商量一下,让于彩云也到他店里来帮工,赵永善一个人卖水果就行了,每天让于彩云从店里拿饭给赵永善送去,这样他们既省下了每月的伙食费,于彩云还能拿一份工资。钟表匠让帮工在家里自斟自饮,他左手提了两瓶好酒,右手拎了一只烤鸭,兴冲冲地去了赵永善那里。
刚一落座,钟表匠就说:“大哥,我开店挤垮了你们……”赵永善摆摆手说:“别说这个了,今天是中秋节,咱们好好喝几杯!”赵永善举起酒杯,豪爽地说:“兄弟,喝!”钟表匠只得把话打住,举起酒杯,仰头喝了。钟表匠心里纳闷,今晚赵永善喝得特别爽快,一杯接着一杯,钟表匠都招架不住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喝酒的。钟表匠说:“大哥,咱们别喝了吧,再喝就醉了!”赵永善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说:“嗨!我应承了赵老三,要去他家打麻将的,差点儿忘了!”钟表匠说:“喝了这么多酒,咋打麻将?大哥别去了。”赵永善拍着钟表匠的肩膀说:“没事!兄弟,我经常都是喝得半醉不醉的才好打麻将呢!我走了,让你嫂子陪你继续喝。”赵永善说完就向外走。钟表匠也站了起来,“大哥,我也回去了。”赵永善转回来把他按在座椅上,不快地说:“你这就见外了!今天是中秋节,你在大哥这里不多喝几杯,就是看不起大哥!”钟表匠只得坐下。
于彩云给杯子里斟满酒,举到钟表匠面前说:“兄弟,嫂子跟你喝一杯!”
钟表匠端起杯子说:“谢谢嫂子!”俩人把杯子碰了碰,都干了。
搛了几口菜,于彩云又将杯子斟满,说:“来,再喝一杯!”
钟表匠抬起双手挡着酒,说:“嫂子,我已经喝多了,再不能喝了。”
于彩云说:“没事,喝醉了就在这住下,反正今晚他又不回来……”
钟表匠一怔:“大哥不回来到哪去啊?”
“哪也不去,他每次到赵老三那打麻将都是通宵,回来得明天早上了,今晚你得把嫂子陪好!来,喝……”于彩云说着,朝钟表匠跟前移了移,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搭在了钟表匠肩上。
今晚于彩云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番,化了个淡妆,将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一条黑色长裙裹着她丰腴白皙的身体,风骚迷人。钟表匠有些把持不住了,一只手端起酒杯,另一只手往于彩云腰上伸过去,于彩云顺势将身子往钟表匠跟前贴了贴。两人对望了一下,将杯中的酒喝了,放下杯子就抱在了一起。
两人正云里雾里呢,赵永善一推门进来了。
钟表匠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跪在地上向赵永善讨饶。
赵永善阴着脸,“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我拿你当兄弟,你怎么干出这样的事来?”
钟表匠说:“大哥,我喝醉了,脑子里糊里糊涂的,确实对不起……”
赵永善说:“说声对不起就行了?现在有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是报警,你夜闯民宅,强奸妇女,等着进监狱!另一条路呢,就是私了———你把小吃店转让给我,我给你转让费,一个子儿都不少你的。”
钟表匠忙说:“私了私了,我不要小吃店了。”
钟表匠又跟从前一样去摆钟表摊了。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同顾客说几句和钟表相关的的话之外,跟谁都不说笑闲聊了,遇见熟人也只是点点头。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开小吃店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狠狠地瞪人家一眼,样子就像要吃人,别人也就不敢再问了。
赵永善和于彩云很有头脑,他们主要经营快餐,还送外卖,因此也雇了个帮工专门送货,小吃店的生意比钟表匠当老板时红火多了。可还没红火几天呢,小吃店就被镇工商所的人给查封了。有人举报小吃店没有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举报人还说有不少顾客吃过小吃店的快餐后上吐下泻……
赵永善和于彩云把钟表匠恨得咬牙切齿,他们确信举报人就是钟表匠无疑。
那以后,赵永善和于彩云依旧在市场卖水果,钟表匠依旧在市场修钟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