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秋天

2015-06-18 21:35成方
湖南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味道内心

成方

蚊虫

他昨晚并没有和她做爱。

准确地说,是没做成。当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自然这和他的身体无关。虽说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可他的身体,尤其作为男性方面的某种机能,再正常不过,何况睡在身边的这个年轻女人又是如此的漂亮性感。

唉。

良久,尹文川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把目光从隔壁床上沉睡着的女人裸露在外边的臂膀上收回。

这是一间标准间。两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两部手机,一盒香烟,一只手表和一个不锈钢水杯。一只白色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有几只还浸在了桌面上的茶渍里。对面梳妆台上则零乱地扔着女人的提包、化妆品和脱换下来的衣物。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边一摞叠放整齐的衣服———身为一名作家,尤其是一名知名作家,尹文川是一个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写作上都一丝不苟、追求完美的人。

也许,正是自己的这种近乎于极端的癖好,造成了和眼前的这个女人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他试着用手去抚摸自己,清晨的鼓胀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他妈的要是没有这玩意儿,兴许早就变成圣人了吧。”

尹文川想着,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向沉睡中的女人看去。女人正侧向这边。女人年轻修长的身躯在薄薄的白色被单下显露出好看的曲线,她皮肤白皙,面孔略显瘦削,长长的睫毛垂在弯弯的眼线上,细看,眼圈处却稍微有些肿胀,并透出几分黯然。

尹文川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时心荡神驰,不能自已。朦胧中,他似乎看到女人的脸颊上似有泪光在闪动,平时好看的双唇此刻也正忿忿不平地向上撅翘着,偶有颤动。

忽然间,他被自己所看到的感动。她一定还沉浸在痛苦之中!他想。他伸出手去,似乎很想去抚摸她。而眼前的这具身躯他再熟悉不过,甚至隔着空气,他的手指都能感受到她的身体所迸发出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痛苦。

痛苦在快速地传染。就像疾病那般,迅速而猛烈。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病源的制造者。所以不知不觉中,他的痛苦再次被点燃了。

我爱她吗?他问自己。

是的,答案是肯定的。就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注定要分开那样地在爱她。他的面孔开始扭曲,一如他的内心。一时间,焦急和担忧,爱怜与占有,不满和埋怨,失望与绝望,甚至是憎恨,这些情绪一齐朝他涌来。

或许,都有吧。尹文川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内心五味杂陈。而眼前的这一切,令房间里的空气愈发沉闷。

尹文川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听任内心翻滚。渐渐地,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方才的那点对女人的疼爱和怜惜也都随之完全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忿恨和不满。它们一层层地向他压来,犹如一道道铜墙铁壁,包裹并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内心,令他喘不上气来。他感觉到了死亡。他惊讶地发现,他正在体验一种古怪的空虚感:“而我已经死去,或者说,是我自己的幽灵回来……”他想起雅克·谢塞克斯在《印第安的最后夏天》里关于死亡的一段描写。

一只蚊子“嗡嗡嗡”尖叫着打耳边飞过,尹文川抬起手“啪”地一下拍打在自己脖颈上,是一只山里独有的花脚蚊子。望着这只血迹斑斑的蚊虫的尸体,他心想,也许,是这山中秋天里的最后一只蚊子了吧。

突然间,他很想要一把把她拽起来,再问个究竟。究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和我分手?

妈的,看来这个坎我是过不去了!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隐隐刺痒着,他把眉头拧成了一团。

一股怨气汹涌上来,他忿忿地盯了女人一眼。女人还在沉睡。他把目光转向窗边。

已是清晨了。晨光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泻进房间,带着一股山林中枯枝败叶腐朽的味道。这是秋天的味道了。他对自己说道。

腐朽的空气依然清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消除,或仅是抚慰……秋光是虚假的,它让人相信安宁,因为它温柔悦目……它使记忆活跃,令人遗憾地坚决再现了那些隐藏的景象。”尹文川在心里惊叹着作家同行的敏锐和准确。无疑,这是对他此时此刻心境最贴切的描写了。于是,借助着晨光,他穿衣服起身,来到窗前。

昨晚的雨并不大。透过窗帘缝隙,尹文川发现,雨,停了。

葛藤

山里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湿润。泥土的芬芳夹杂着腐叶的味道扑打在身上脸上,立刻感觉到了寒意。他用手捂住口鼻,强忍住一个喷嚏。不远处的山坡上、树林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由远及近,不知名的花草正随风摇曳着,沐浴在晨露中;树林里传来了各种鸟儿的鸣叫声……尹文川似乎无心欣赏眼前的风景,他知道眼前的这幅美好景色不再属于自己。他注意到通往山上的一条小径旁边,有一丛黑色的葛藤正顺势向上蜿蜒,像极了一条黑颜色的蟒蛇。他立刻被这丛格外显眼的藤条吸引住了,并由此联想到了一幅画面。树林,雾气,花草,鸟鸣,蜿蜒的蟒蛇,在晨曦和死亡之间延伸的墓地,在我们行走时连自己脚步声都听不到的、洒落着树荫的寂静小径上,天堂就是不受干扰地持续着的这一刻。

天堂?

是的,就像此前许许多多这样的相聚时刻,就像这秋日清晨里的第一缕曙光;或许,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我们的天堂了!尹文川幽幽地想着,蓦地打了个激灵,他为自己的思绪感到诧异。天堂?是的。在这样的天堂里,他仿佛看到了死亡。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黑色的蟒蛇。他很害怕,感到茫然。他的内心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继而,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雾气在窗外漫延。尹文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窗前,仿佛一只被施展了咒语的木桩,又仿佛坟墓前的一块冰冷墓碑。他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意,内心却寒冷无比。他死死地盯住那丛黑颜色的藤条,听任某种邪恶的力量在他的内心恣意地驰骋。他的双眸开始变得空洞和迷惘,却闪烁着异样而坚定的光芒。

也许,对两个人来说,这是治愈双方创伤的唯一途径了!寒气包裹着他,他浑身战栗,暗暗下着决心。

这决心由来已久,发自他的内心。终于,可以解脱了。他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是要获得自由吗?给你,拿去就是了。想到这儿,他转过身,朝床上望去。女人侧卧着,仍在沉睡。女人的脸上带着些许忧伤,表情却很坚毅。

年轻女人脸上坚定的表情既陌生又熟悉。他知道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她曾是他的学生,跟他学习写作至今。她的执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女人身上,尹文川可谓花了不少心思,用“倾囊相授”形容都不为过。说实话,女人在小说方面颇有悟性,表现得也很自信,如今已是小有名气。当然,在感情方面,他投入更多,否则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哼!想到这儿,尹文川感到不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而我,将获得永恒。他恶狠狠地一字字对自己说道,仿佛在针对女人的无情。

他为自己的决定激动不已。他浑身抖动着,“哗啦”一下拉开窗帘。

真好啊!秋天的明亮与清爽扑面而来,突然间仿佛一切都黯然失色。永恒是什么,是解脱,而解脱意味着永远占有。他习惯性地思考着,为自己蓄谋已久的这个可怕的决定寻找着理由。

我要抓住这个能够拯救我的机会,摆脱命运的摆布。

一下沐浴在秋日明亮的晨岚里,尹文川都有点神采奕奕了。他死死地把目光盯向窗外,心说,真好,永恒真好。笼罩于心头已久的阴暗的雾霾终于都不见了。

窗外,天光渐亮。乳白色的雾霭随风飘渺,秋晨的凉意使人陶然欲醉。恍惚中,尹文川仿佛看到,那丛葛藤正渐渐地幻化成为一条黑色的蟒蛇。他有点害怕,难道这就是天意?他眨眨眼睛,蟒蛇竟然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秋风不见了。不会吧,这么神?他被眼前的这副神秘的景象吓呆了。蓦地,他的眼神随着缭绕的雾气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也许,永恒注定意味着……死亡……他的嘴唇嗫嚅着,在心里喃喃道。

晨岚

雨后初霁,景区的路面有些湿滑。女人走得很慢。一条由石板和厚木板铺就的山路蜿蜒着,通向山顶。

女人穿着一件黄颜色的小西服。她的脚步显得有些犹豫,几乎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四下张望。远远望去,就像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翩然飞舞着的一只黄色蝴蝶。

起初,尹文川走得很急、很快。他想早点办完这件事情。他想趁热打铁,不想拖泥带水。既然你这般绝情,也别怪我无义……远远地站在山间小径上,气喘吁吁地扭头俯望着曾经心爱的女人,他不停地在心中念叨,并以此来使自己鼓足勇气。另外,他也不想让女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刚下完雨,不上山了吧?吃完早餐,女人坐在椅子上瑟瑟地对他说。

山里的空气很凉。女人面色苍白,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哀求。

尹文川却不为所动。此刻他早已沉浸在内心的邪恶之中。他怕自己的计划落空。他强忍住心头的不快,假意柔声地对女人劝说道,雨早就停了……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再说你又没来过这里,还是看看吧。黑色的蟒蛇不停地在心间蠕动,绵软中带着冰冷和阴暗。

尹文川一下搬出三条理由,昨天谈分手时女人答应会再陪他爬这最后一次山的。

这个景区是他精心挑选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来这里开过笔会。这里地处深山,而最令他满意的,是整个景区甚至包括宾馆大厅、餐厅竟然没有一处安装监控摄像头。多好的地方呀,既安全又隐秘。他为自己细致、极富想象力的观察而自豪着。

小心驶得万年船。尹文川是个做事成熟、城府极深的男人。和女人交往这许多年,他用他的精心,为女人铺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成功之路。每一次约会,他都考虑安排得合适严谨,从不让女人操半点儿的心。

是的。曾几何时,成熟与稳重,这些中年男人所特有的魅力和品质,文人的浪漫和激情,还有成就与才华,再加上他的名望和地位,是那么的让眼前这个女人钦慕和崇拜。可是眼下……每当那只黄颜色的蝴蝶儿飞离自己近一点儿,就又会停住,踯躅不前。几番等待之后,尹文川发现女人始终刻意和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向上爬,她也向上爬;他停住脚步,她也停下脚步……

凝望着白色雾霭中女人的影子,尹文川心里掠过一阵悲哀。嫌弃,躲避,抑或敷衍?他再次被女人的无情激怒了。他冷笑一声,扭头扎进晨飔中。

再有一个月就进入冬季了,景区里空无一人。真好,这种时机岂能错过。尹文川怀揣来自于绝望的愤怒,奋力地向上攀爬。刚下过雨,地面上长满青苔,确实不好走。石板路倒还罢了,尤其踏在悬空木板上,很滑不说,还吱吱作响。透过木板缝隙,甚至能看到下面的峭壁和深渊。毕竟年纪大了,尹文川感到有些害怕,有几次还险些滑倒。但是,他仍然不能放弃。

结束吧,让这痛苦赶紧结束吧。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在他的内心翻滚、呐喊。他尽量地仰着头,不再往脚下看。一级一级的台阶在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向上延伸。他努力着,忽然有了和以往创作一样的感觉。是的,创作不就和登山一样吗!很快地,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激动起来,一时灵感宛如泉涌。是的,她不就是、正是我的一部作品吗?

忽然间,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感动了。他停下脚步,朝山下看去。

初阳的朦胧中,那只蝴蝶儿正悄然飞舞着,金光闪闪。

多么美好的一部作品呀。他的目光湿润了。恍惚中,他的眼里似有亮光滚落。

也许,在自己的人生中,能够亲手毁掉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没准也是一次伟大的创作呢。

尹文川思绪澎湃地想着,眼神却黯淡下来。

秋天的味道

拐过一个弯,尹文川看了看周围的景物和地势,知道距离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不远了。他知道这里,也曾经来过这里,他要在这里做一件可怕的事情,好结束眼前这一切。

女人在下边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随着,继续和他保持着距离。尹文川有点体力不支的样子。到底有点年纪了。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继续向上攀爬。

平台,到了。

平台下的几级台阶非常湿滑,一节栏杆因失修歪向一旁。尹文川小心地抓住侧面山体裸露出来的岩石,登上平台。平台由木板搭建而成,在半山腰的一块突兀处。平台的外侧是悬崖。这里视野开阔,游人可在这里休憩、观景和拍照。

是这里了。尹文川顾不上休息,眼睛死死盯住那节坏掉的栏杆,心跳开始加速。他想象着从这里坠落的情景,不由得眼前一阵眩晕。他浑身抖动着,双腿开始发软。他赶紧用手扶住平台上的围栏,在粗糙的木椅上坐下。

真是诧异,一个人在做坏事时心跳居然可以如此有力。他用手捂住胸口,仿佛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天晴了。旭日朝气蓬勃地穿过雾霭放射出光芒,山上的花草和树木无不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只有远处,远处的山峦依然雾气缭绕,似乎在倾吐着料峭的寒气。毕竟,是晚秋了。尹文川感受着秋的静谧,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凝望着,聆听着,四周一片寂静,空气中似乎充溢着无望和忧悒。是的。在他看来,秋天总是阴郁的。世界之大,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他想。譬如脚底下的山谷,乳白色的雾气依然沉重地聚积在一起,缭绕,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雨后天晴,阳光普照。山林里的味道是浓郁的。微风不时地轻拂在身上脸上,清新的花香和草木香扑鼻而来。而更多的,是湿润泥土的芬芳和枯枝败叶腐朽的味道。这才是秋天的味道。

尹文川喜欢这股味道。因为在他看来,这不仅能给他带来激情和灵感;更多的,是泥土的腥味、枝叶和浆果的腐败气味,都预示着死亡。而这,更符合他现在的心境。在他内心,死而后生,这是一个任谁也打不破、逃不脱的定律和轮回。而另外一个令他喜欢这股味道的原因是,这是女人身上的味道。自从和女人相处在一起,他惊奇地发现,女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闻起来刺鼻而香甜,一如秋天里大山的味道。自此,他便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而此刻,秋风乍起,空气中似乎飘来了女人的味道。他贪婪地翕张着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欲罢不能。这是腐败的味道。他的双眸变得空洞而茫然,仿佛两眼被吸干的枯井。

山下,女人似乎越走越近。尹文川深深地陶醉在这死亡的味道之中。

“……整整一夜,从她身上传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刺鼻而香甜。它就像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来的芬芳。不,有些不同。这并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出自一种天然的……体香———它就像男女之间的本性行为一样真实并且永恒……”

“……啊,女神,我的女神。他呢喃着,全身战栗,吻遍她的全身……他整夜地沉醉其中。从她的腋下、双乳、腹部、头发到指间,甚至每一寸皮肤,都散发出这种味道。这是欲望的味道,他对自己说。他从欲望中获得灵感,得到激情,甚至是自由……那段时间里,他深深地痴迷着她的身体,毫无节制,疯狂地攫取着,仿佛一位辛勤耕作的老农……”

“……这味道渗进他的心房及灵魂的每一处缝隙,融化并消释了他以往所有的尘封和禁锢,他的情感,他的担忧,并把他们紧紧地黏合在一起。他们彼此融入,沉入深渊……”

———这是他在小说中的一些描述。那段时间他写下了不少关于她的文字。正如他描写的这般,对于这个年轻女人的痴迷,早已渗入到了他的灵魂和骨髓。

雾霭

“可是如今,这些就要离自己而去了。就像不远处山谷里那些升腾飘渺的雾霭,尽管明亮和美丽,但都终将会消逝和散去。”尹文川木然地坐在那儿,思绪飞扬。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明亮的雾气所包裹、覆盖。

“这一切来得那么真实,却又都虚幻着。看得见,却抓不着;而最终留下的,惟有记忆了。”尹文川想着,苦笑了一下,又想,“而记忆,于我来说,不过是空中楼阁一般,一如眼前这飘渺的雾霭。否则为什么我一步步地苦苦追求,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隐退,离我越来越远?”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飞腾跳跃着,“扑啦啦”地落在对面山峦上的树林中。

“而我,又该如何呢?”他摇摇头,站起身,眺向远方。

平台下方似乎有了动静,女人上来了。

攀爬了这么长一段山路,女人面色红润。“坐吧,休息一下。”尹文川把目光收回,停在女人身上。他无法不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有关切之情。

女人却似乎并不领情,向这边迅速地瞥了一眼,然后在较远的木椅上坐下。女人刻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这让他感觉到了尴尬。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把眼神投向女人背后的一片红枫林。

女人面向一边,表情漠然地遥望着远方。女人的侧面是一片红树林。清澈明媚的阳光使得这片红树林看起来分外的鲜艳和明亮。只是可惜了,有些叶子已然发黑枯萎,呈暗红色败落了一地。

再绚烂的生命也逃不过季节的消蚀。尹文川望着树林外地上那厚厚的一层落叶,不无心痛地觉得惋惜,多么像这片树林的血液呀。

女人的傲慢和漠然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激怒着尹文川。他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地把目光转向女人。女人脸上的红晕掩饰不住她的痛苦和苍白,她还是那么脆弱,那么忧伤,那么令人……怜爱。

痛苦正在蔓延。他下意识地想对她说点啥,但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神情紧张地盯着女人,女人的冷漠似乎在提醒着她的绝情,他开始对她所表现出来的痛苦或者悲伤感到不耐烦,尤其是每当她生气时所流露出来的傲慢,更是令他无法忍受,进而激怒他,令他怒火中烧。他忿忿地想着,分手,有那么容易吗?

尽管明知两人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但尹文川早已无法自拔。他太爱眼前这个女人了。她的清纯,她的温柔,她的高傲,她的身体,她的激情,她的气息,甚至她的灵魂和思想,都早已融化进他的灵魂和骨髓里。她,是他的一切。他无法忍受她的背叛。

他,要占有她的一切!

血红的树叶似乎刺痛了尹文川的眼睛。他转过身去,向远处眺望。

远处,雾气缭绕。山峰消融在明亮的雾霭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就如同眼前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一般。

尹文川的心被刺痛了。

女人这次提出分手做得很决绝,压根不给他任何解释和分辩的机会:她迅速地关闭了博客和QQ,更换了手机号码和家里的座机,在单位不接听任何可疑陌生的电话———几乎所有可以躲避他的一切方式。

一开始,尹文川并没有太在意。两人相处这许多年,女人又不是头一次和他闹分手。哄哄就行。他不以为然地在心里想着。可一连几个月都联系不上女人,他慌了,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要来真的呀!无奈之中,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从省城来到县城,把女人堵在了单位。

女人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答应再陪他最后一次,然后两人彻底分手。

“最后一次!然后就分手!”女人不再重复分手的理由,表情果断、决绝。

女人的坚决虽说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仍心存幻想:还是按计划行事吧。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点头表示同意。

这般,女人才跟他来到这个景区。然而……

浓重的雾气在脚下的山谷里袅袅升腾着,绵亘的山峦在雾霭中延伸向远方。一只兀鹰独自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哀鸣。

它孤独吗?尹文川盯着这只孤独的兀鹰,内心一片茫然。

兀鹰

“多美呀!”女人不知何时悄悄地来到围栏边,几乎和他并排。她像是在和他搭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女人的声音很轻,轻得犹如山谷里轻浮的雾气。

尹文川吃了一惊:从昨天见面到现在,女人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女人的反常令他有点犯晕,他猜不透,也不敢妄自揣度女人的此番举动到底意欲何为。

他沉默着,不敢搭话,悄悄把目光探向女人。

碰巧,他看见那只兀鹰正在不远处的上空盘旋着。或许是它发现了什么,一头扎向悬崖下方的山谷。

女人并没有回应他的眼神。她轻闭着双眼,下颌微微扬起,似乎在享受眼前的景色。由于是逆光,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明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将女人周身镶嵌上了一圈明闪闪的金边。多么动人的一幅剪影作品啊。尹文川为女人的美貌在心里发出感叹。

曾几何时,又有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属于他们啊。尹文川盯着女人的脸庞,一时感慨万千,往昔的种种美好和花前月下忽地涌上心头。女人的脸庞非常美丽,尤其侧面,微微仰起时总透着那么一股子高傲,与众不同。然而,男人只会欣赏女人的高傲,却不会接受她们的傲慢,尤其这傲慢来自于自己的女人。

所以,尽管女人的这个举动在他内心激起涟漪,令他感到意外,可是他并没有糊涂。根据以往对女人的了解,他知道一定还有下文。于是,他保持了沉默。他静下心来,观察揣摩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注意到女人这下似乎并没有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她站得很近,一股熟悉的味道再次钻进他的鼻孔,刺鼻而香甜。这味道一会儿芬芳怡人,一会儿惹人烦恼,并且弥漫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他试着默诵自己在小说中写下的句子,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女人的反常让他提高了警惕———他是有多么了解眼前这个女人。

大概是俘获了可口的猎物,此时从谷底传来了几声兀鹰得意而凌厉的鸣叫声,响亮,刺耳。

女人依然沉默,似乎完全投入了眼前的美景。

尹文川望着曾经、现在还依然爱着的女人,内心翻滚。他同样沉默着,仿佛在较劲。女人的沉默和傲慢令他感觉到难受,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是愤怒,还是悲伤。他只是觉得这种沉默的时间越长,在他内心引发的痛苦就越重,重得就像脚下支撑这块平台的巨大岩石,一不留神,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于是,他只好随着女人的沉默而沉默着。

沉默之中,兀鹰的鸣叫声已消失,山谷里一片阒静。女人不经意地朝他瞄了一眼,却并不和他对视。

女人仿佛仍沉浸在她的世界当中。她脸色微红,额头处的血管清晰可见,迷离的眼神中,透出几分神秘。女人的这副神态让尹文川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看样子她在思考。尹文川冷眼盯着女人。他对自己的聪明一向充满自信。说句心里话,他不喜欢女人太过聪明。聪明的女人往往更容易自以为是,而眼下这个女人不正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吗。来吧,有什么招数就尽情地使出来吧。他不以为然地盯着女人,不以为然地想着女人身上的诸多缺点,神态中明显带着几分倨傲。一次次地和自己闹分手就是最好的证明了。他以为。他不经意地打量着女人,目光滑落在女人胸前。女人衣服里面是一件低胸紧身黑衣,胀鼓鼓的两只乳房那么诱人,那么圆润,那么……生机勃勃……不由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晚上。

“不可能!”同以往一样,当他试图用男人的爱抚和温柔来打动女人、融化女人,企图让事态重新回到他的轨道上来时,女人一下从他的怀里挣脱,愤怒地对他呐喊着,“还像从前那样?不!这不可能!”

女人的喊叫声很大。尖利而低沉,仿佛来自谷底,和着兀鹰的嘶鸣。恍惚之中,仿佛就回响在耳边。和昨晚一样,尹文川突然开始颤抖。他浑身战栗着,没有激情,没有欲望,痛苦而不安。

坠落

女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一只乳房裸露着,脸庞因愤怒而扭曲。女人并没有流泪。她不再向他说诉说分手的理由。她表情决绝地对他说她这次和他分手分定了,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和他混在一起。她说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有自尊,有自由,有她自己的生活,她要和他分手,要和过去告别。她说她感谢他……女人几乎是在呐喊,边喊边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女人突然流下眼泪:来吧,我说了再陪你最后一次……

然而,他却不能。他浑身抖动着,喘着气,眼睛里充满血丝。

整整一夜,从女人身上传出一种味道,刺鼻而香甜,熟悉而陌生。

而此刻,他久久地沉默着。没有欲望,痛苦遍布全身。他把目光瞥向山下,想象着那只兀鹰撕扯猎物时的情形。痛苦,使他失去理智,使他变得自私、狭隘、迷失、无情、暴戾而又残忍。痛苦,又使他冷静。他想象着女人从这里滚落下去的样子。

痛苦中的尹文川,已经变了。他表面上平静,心里却在周密地盘算着他的计划。而此刻他们就处在崇山峻岭的包围之中,陡峭的山路到处都是下手的机会。比如平台下的缺口处,上面不远的一座独木桥,还有山顶的观景台,一线天……

“尹老师……”女人靠近他,嗓音轻柔得如同一丝缭绕的雾气。女人对他非常敬重,总是这般称呼他。女人的面颊沐浴在阳光里,明亮而洁净。女人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尹老师,我不想爬了,要不我们下山回去吧?”

尹文川心里一激灵,差点被女人脸上的清澈和无辜打动,口中却说,“不远了,马上就到山顶了。”

说完,他便开始犹豫。真是莫名其妙。他责怪自己,却希望女人再次开口央求他。

“那……好吧。”女人犹疑着答应了。他和女人对视了一下,他从女人眼中都看到了对彼此的厌恶。女人转身向山上攀爬。他呆立一会,盯着女人的背影,想起一句名言:“厌恶,是因为看得透彻。”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厌恶就比欲望更让人看得分明呢?他问自己。他摇摇头,跟在女人身后,向山上爬去。

到底上了年纪,尹文川的脚步很沉重。女人却步伐轻快,不时停下来等他。这感觉同以往一样,他内心掠过一丝温柔。

走出“一线天”,是一段陡峭而狭窄的悬空木板小路。女人一反常态,温柔地搀扶着尹文川,不断提醒他小心。

尹文川气喘吁吁。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内心却无比复杂。

女人很快到达山顶。尹文川跟在后面,艰难地向上。他看到路边长着一束葛藤,蜿蜒的样子很像一条蟒蛇。不过藤条是青绿色的,藤叶间盛开着白色的小花,娇嫩而清丽,一如前面这个年轻的女人。

“尹老师,你快看!”尹文川终于登上山顶。看见女人在向他招手。女人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山顶很开阔,没有围栏。尹文川心里一动,朝女人走去。多么好的机会呀!他内心颤抖,恍惚不安。

“你看。”女人兴奋地用手指着远处的山峦。极目望去,旭日已然升起,重重叠叠的群山笼罩在明亮的阳光下。近处,宽广的山谷里,潮湿的雾气正在散去,眼前的一切无不熠熠生辉。

阳光灿烂,天空蔚蓝,空气清新湿润,这便是秋天了。秋天的凉意舒适而恬静,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怎地,尹文川忽地泄气了。他离女人很近,女人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他却打不起精神,眼神也不再投向女人。他感到疲惫,开始变得木然。他没有任何的欲望,甚至没有思想,内心的愤怒和痛苦也一下不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正渐渐地变得惆怅起来,空荡荡的。

他茫然地迈开脚步,向山下走去。

女人默默地跟在后边。

山路很滑,下山似乎比上山还累。女人紧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很快经过“一线天”,回到半山腰的那个平台。俩人没有休息,也没有说话。尹文川刚抬起脚,准备迈下平台,就听到身后“呀”的一声惊呼。他来不及回头,脚底下一滑,朝山下跌去。他仿佛受到撞击,手里紧紧抓着那截断掉的围栏,翻滚着,跌进山谷。

一只兀鹰仿佛受到惊吓,凄厉地鸣叫着,盘旋在悬崖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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