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庆岳,1957年生,祖籍福建福州,出生于台湾屏东。美国宾夕法尼亚建筑硕士,现为台湾元智大学艺术与设计系系主任。著有《林秀子一家》、《重见白桥》、《凯旋高歌》等文集多部。
在60年代初电视旋风般进入台湾后,父亲用猜疑的态度推拒我们家与电视的因缘许久,终于买了一部有四脚堂皇坐落、与木百叶可以折合锁上荧幕的大同电视。
那时我由南部转学进入上层台北某小学,与日日上学带着些微傲气的那些小朋友们谈吐格格不入,而加上缺乏前夜电视题材的语言发酵桥梁作沟通,更使我显得落落失群。
我原先所来自的小学男童,玩的是棒球与躲避球,而这新学校的男孩们,却都迷恋于篮球与足球,我插手接腿不及,便沦落与女生一角画着无聊的纸上涂鸦,好像也不觉沉入那些已偷偷发育中女生同样迷蒙的幻梦里似的。
发觉自己经常重复画着某个显得成熟艳丽的女人。
不敢轻易示人,怕惹来腥膻嘲弄。
自己屡屡不解回看,女子模样似乎犹在家庭富盛南部时候,饱满容光的盛装母亲。然而,才迁入台北,我们的生活就寥落紧张,一向依赖的下女初次消逝去,母亲日日仓皇张罗着六个子女的需索,衣装发式早已不可辨识,也恍然与南部她往昔的盛时景况,成了毫不相干他者的他者了。
我留住一张最是完美的画像,偷偷贴入我抽屉内里,像瞻望一个远逝女神。哀伤沮丧时偷启抽屉窥看,低首呢喃仿似求乞神佛慈悲,愿意垂怜抚慰犹未能在这动荡变异中,寻得平衡与宽慰的我的心灵。
电视终于一日辉煌进入客厅,母亲严掌百叶门小锁,与只得选择若干时间观看的规定,成了夜夜举家难抉择的苦痛源处。但是不消多久,周日下午准时响起的“群星会”节目序曲,就成了全家共识必然的点项。
也是在那里,我初初见到宛若完美女神现身的冉肖玲。
而,真正让我震讶不已的,并不是她四射自若的艳光;更其实是,冉肖玲并不生疏遥远,她原来就是我锁闭抽屉多时,那个壁版上不知名姓的画中女子。
原来我一直重复画着的,就是这个荧幕里的冉肖玲。
并且,画中女神终于亲显身,来解救荒原里几近无望的我了。
周日午后同目望着“群星会”里,展莺喉轻摆曼妙身姿的男女,我们一家人都露出了陶醉的静谧神情,那种至信至美至善、类似宗教的和乐氛围,我现在依旧能够清晰记得。
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将从某种困境里得到解救,因为冉肖玲已然允诺地显身了。
这般冉肖玲私允诺的秘密恋情,多年后几乎在某次酒醉后,因巧遇了童时的邻家女孩,差点遭到破解。
国二时,隔着卧室我的纱窗,可以抬头看见后天井对面三楼的女孩,和她那个教小学的母亲,正一起在阳台看着月亮:
“妈,快来看,你看天空,你看月亮……月亮升上来了!真的,你快来……快来看哪!”
“啊,是新月呢!原来今天是新月呢!这样……我们可以说:月亮正冉冉升上来!”
“冉冉?冉冉……是什么呢?”
呢喃母亲耐心对女孩说着什么是冉冉。正当国中苦涩自困的我,依旧坚定把头埋在桌灯下,以假装的认真读书,拒绝并回避被视出我已经被她们对话勾引去注意力的事实。
尤其她们正谈论着那个我觉得既神圣又优美无比的字眼呢!
而此刻,在一个像餐厅也像酒吧的地方,和邻座某女子饮酒攀谈起来,微微醉着的时候,竟发觉我们彼此就是当年新月夜的邻家童男女:
“不会吧?你真的就是……那时候你很用功,总是一人在灯下读书,我们都以为你一定会考上三省中呢!”
“没有……没有,我并没有真的在读书,而且只考上县……中。”
“那你在做什么?这样天天和整夜对着我家的后阳台,低头害羞着什么似的,我和姐姐为了猜你暗恋的是她还是我,都要吵了许多次了呢!”
我就静默不回答究竟当初暗恋的是谁。
女人有些醉了,开始诉苦般告诉我她如今恋情不顺遂的故事:
“……谁知道呢!当初根本是骗人的,等到发觉时,都怀了小茉莉了呢!有什么办法,命吧!”
“那你……那你原来做什么呢?”
“空姐啊,本来追我的人多的是呢!一不留神就被骗上当了,只能算是倒霉吧!那你那时……你那时究竟是偷偷恋着我姐还是我呀?”
我就低下头,微微晃着孤枝的身子,做出已经醉了的表情。因为我不想告诉这个似乎并不怎么快乐的女子,我在那个新月的夜里,暗恋的人其实是恍若女神的冉肖玲。
是的,就是女神冉肖玲!
冉肖玲有着一出道就几近成熟完美的身姿仪态,并且还可以一直不变的维持下去。前几年我看报纸她开书法展,照片中的风姿完全不改,只是显得更加稳重优雅,时间添加在她身上的,竟然全是祝福呢!
令人羡慕也感动。
但我想她的生涯,或不是我这遥观者以为的容易。譬如她长时的被人与白光相比较,因为她们都有着低沉性感的缓慢歌唱风格,与熟女难敌的妩媚魅力;然而,冉肖玲在不断歌颂遥想上海风华的时代氛围里,恐怕无可选择必须努力装扮着那样十里洋场的隔江姿韵,来迎合某些时代的空虚与期盼吧!
这样与白光身影纠搅难分,作为一个在台湾生长,可能从来没去过大上海的歌者,必有着身分难明某种挣扎的辛苦吧!或也就因此,真正叫人难忘冉肖玲的歌,事实上并不显多;耳畔轻回绕,最能被称为代表作的,可能还是那首幽幽的《蓝色的梦》了!
冉肖玲当时就是这样从容优雅地,把这歌唱遍了南北台湾大街小巷的:
“昨夜的一场蓝色的梦,梦中的一切多迷蒙!清晰的只有你可爱的笑容,那笑容使我不觉心动……”
蓝幽幽幻梦般似真又不真,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歌啊!
但是那样的时代并不永存。
冉肖玲也如同我的青春期,隐蔽幽静就忽然失踪影的落了幕。“群星会”般莫名乐观又忐忑的那时代,不觉间随着我尴尬的发育与联考过程结束,无声息地消退出我的生命;恰如那同样时代里的白嘉莉、王慧莲或是万沙浪们,都迅速被另一批人取代了。
取代的是Pink Floyd、Deep Purple,蔡琴、潘越云和李建复。
大学那时宿在淡水山头的顶楼加建物,夜里与室友常熬夜画图做模型,听着蓝清主持警广的节目,尤雅、陈兰丽夜夜现身:当时校园里充满自觉意识的李双泽、杨祖珺、胡德夫,也不断冲荡颠覆着看似平静我的内里,是个多元交织群仙共居的阶段。
后来再想,我整个生命何尝不一直是在这样多神共处的状态里呢?赴美工作时住芝加哥,室友是个地下乐团的鼓手,带引我驰骋入摇滚世界;而远远回想,我南部的童年里,家住杂院似的宿舍,唯一外省人家庭的我们,唱片日日流转着怀旧的周璇与白光,
而邻屋留日的医学博士家,却会回旋出交响乐,与显得旖旎异国的日本小调,加上其他人庞杂的歌仔调、电影流行曲,光影交织不能歇。
最难忘的,是山地工友不会汉语又黥面的妻,会在日丽时坐小木板凳门外,黑锦衣面边绣着细小彩色的艳丽珠子,边低声吟唱她家乡的什么曲调。我瞠目远远听观着她,然后妇人抬头嫣嫣笑着,入屋去取烤着的什么薯食给我,我便溜烟的跑了。
那不明曲调与许多悠悠交谱的乐音,都是我成长的背底节拍。
终究还是会想到冉肖玲。
我觉得所以不能轻易忘怀,已经不必然是她的歌声了,而更是浑浑然冉肖玲一直存据我心里的某种形象。她似乎有着什么殊异的特质,像一个来自这片土地的象征物,可以让我感觉得到一种宽慰、一种坚强,与一种即令受屈也无须自弃的力量。
想到她,就犹如想到我那早已转入暮霭的母亲,与其他许许多多、我似乎又熟悉又不熟悉,日日行走路上的台湾妇人们。
时代依旧是朝换夕改,流行曲调我也早已经来不及跟上。但是透过这些歌声与人,我却一直看得见冉肖玲的存在,在每一次旋律响起的时候。
依旧和清苍少年时永不弃我的抽屉女子一样,冉冉笑着的永远在那儿守候着我,女神般一次又一次的现身。谢谢你啊!冉肖玲……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公司《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