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

2015-06-18 20:11陈之藩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5期
关键词:费曼王浩金庸

陈之藩(1925~ 2012),河北省霸县人,英国剑桥大学电机哲学博士。著有电机工程论文百余篇,及散文集《蔚蓝的天》、《旅美小简》、《一星如月》、《失根的兰花》等十多部。

我在台南待过一个时期,那是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罢,其间又常回波士顿,料理那边大学里的研究工作。有一年的一天,与香港的廖约克通信。他大概是看闲书,发现了一则他在加州理工的老师费曼的故事。即是1/243所得的商数形状很奇怪。因为是一个很简单的除法,连小学生都会,我一试,果然得数很奇怪。

这么个小问题,却使我失眠了一夜。乃写成一篇小文,登于报端。没有想到招来了好多在小学的“科学研究者”,也有在大学的“科学研究者”。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内做些什么或者想些什么——那天是个星期六,还是星期日,可以比较安静地想问题——忽然门外一片喧哗,继之是另一种声音,与平常大学生所敲的不同。因为我的学生一向不是直接推门而入,就是敲了立时就进来,从未喧哗一阵,还在门外研究“是推是敲”的问题。

喝,一开门,一大堆小孩子,是些小学生,由一位高姓的老师带领着,远从高雄而来。在高老师道明来意后才引入话题,原来是有关费曼的淘气怪数。我要先知道他们的程度,说:“你们知道像你们这般年纪的高斯,有什么杰作吗?”其中一生马上举手:“五O五O。”他几乎是大喊。然后我说:“什么问题我还未问,他就答对了。可见他的程度与我一样。”其中又有一生说:“是老师说的。一加二,再加三,一直加上去,加到一百,其和为多少?”“直接相加的方法与高斯的做法是多么不同。”也有另外的学生说了。我说:“你们跟高斯,是一样聪明,可就是晚说了多少年,就不能与高斯比了。记住我的话,做研究如做诗,如第一个说出,就是大诗人或高斯,如第二个说的人,即是家庭作业的一题了。”

于是,他们说看到报纸副刊上我的文章很好玩,他们全班因老师鼓励,算起费曼怪数来。大家都是用电脑算,而再合作算,结果如舞步的什么型。我用电脑也不会用到这种问题上,跳舞我也不大会,绝不会把费曼怪数的长串数字,想到舞步上。我说你们得慢慢教我,我这人没有爱因斯坦的成就之亿分之一,却有他的毛病——想得慢。大家笑了。

有个学生,坐在地上,问我:“老师,你引的两句新诗我觉得很好,但我看费曼怪数没有意思。”高老师说话了:“不许与陈老师没有礼貌。”我说:“这是他的意见,不是他的礼貌。至于礼貌的礼,音乐的乐;我们这个所谓礼乐之邦,高老师,真需要努力一番才名实相副啊!这些小朋友满有礼貌的。”

我接着说:“我还没有答复你的问题,我觉得只有何其芳那两句还像诗。新诗我记不住,记住的不到十句。何其芳那两句我记住了。”

以后,他们又来过好多次,他们那一班在台湾的科学比赛中,以“费曼怪数”为题得了第一奖,还给我寄来出版的论文,完全是电脑算出来的新作。不过,我放在那里,还找不出工夫来看。

“黄金分割”也是一些中学生,还是大学生,我忘了,由敲门而进入,我就与他们一块儿玩起来。不过,这个话题比费曼怪数复杂多了。至今,我们仍然不懂黄金分割为什么美。

写到此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的一次不寻常的敲门声来。

那大概是1960年的暑假罢,我由田纳西的曼菲斯到宾夕法尼亚的费城,作副研究员。大学当局安排我暂用一位教授的办公室,原主人每暑假均去欧洲度假。只是在门上刻一个新的牌子,是我的名字。那个办公室很好用,我也不动原主的东西,只不免偶尔翻阅一下书架上的书。他与我差不多是同行,书架上的书偶尔我抽出来看看,很多也颇合我的口味。

至于周围的环境呢:楼下的实验室,楼上的绘图室,出门后向左向右的饭馆,向前向后的街头,都很熟悉。这是因为三年前我在宾夕法尼亚毕业的,在那里已待过两年了。

有一天我刚由学校的咖啡厅吃了午饭回来,却有两三下敲门声。我应了一下,有人马上进来,报名说:“我叫王浩,来贵校演讲,还有半小时时间,看到你这办公室外的姓名,准是中国人,所以进来聊聊。

“你爱说中国话罢?看不看金庸的武侠?”

我在他这种简短扼要的自我介绍里,几乎知道了他的一切。我说:

“王教授,久仰大名,我还看过你的大著呢。不是客套,我觉得真是幸运。金庸我看过一些,不太喜欢。单联当回目,是金庸的发明,我却觉得是因为他不会作两联的回目,对仗对不上来。第二,是他有时写别字。虽属小毛病,可是影响太大了。”

“我们在海外,如无金庸的剑侠,岂不闷死了。你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转身就要走的做走状。两人就要吵起来了。

我立时觉得有些吹毛求疵,便自己承认确实不大对。请他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我是明让,暗不让。我先说我不爱金庸的理由。我说凡是奇技异能的小说,我因不信所以不看。比如小说中,忽然有人在水上走,这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也不是普通人一经练习就可以学会的,我就不看。所以武侠我不爱,《西游》我也不爱;科幻我不爱,聊斋我也不爱……都可以说看过一两本,就再也不看了。原因很简单,这些怪事或怪招儿,在书中出现就是等于要打球而又不照规则。那算什么呢?我虽不喜欢打球,但我也不看这些不照规矩来的特殊功能小说。也许《西游记》不在此列。我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又看过佛洛伊德《梦的分析》等。我觉得猪八戒是“本我”,唐僧是“超我”(superego),而孙悟空是“自我” (ego)。又馋又懒还不时使坏是猪八戒,得道高僧还不时念咒是唐僧,孙悟空则是努力的模范,时时处处在费力气。如果说《西游记》的哲学,那是很精彩,我不但接受而且欣赏了。

“唉呀!我两点有个演讲,现在什么时候?唉呀!过了四十分钟了。”他慌张的立时站起,开门,关门,跑去讲演去了。

也许过了四十分钟还有人等他,问题是主持者一定到处找他。找到任何地方也不会找到我这暂时的办公室。我仍旧坐下来。心里想:王浩是金岳霖的大弟子,在美国是解释哥德尔的专家,是符号逻辑的翘楚,却寂寞到以金庸的剑侠,为海外读书的唯一消遣。他到摩尔学院来,一定是给计算机组的人演讲。

以后,再也没有碰到过王浩,我倒是喜欢听听他对形而上学的意见。

这次与王浩的相遇却使我联想起一次幸运的遭遇:那是1973年左右,有朋友请客,我邻座是哈佛大学的吴大竣。他在我们这一行太有名了。他问我,现在做什么呀,我就拿起一张餐纸来,画了一画,是用渥什函数分析系统的问题。我说这个问题已烦了我半年了。他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过可以更简单些。他略一指点我就通了。

回去告诉了我的学生,于是就做起来,寄给IEEE Circuit Theory,等了一年,不见回音。我就赶快寄给《富兰克林学报》了。果然IEEE的编者在压了两年后,才给回音。叫我们重新提出,虽然已经接受。此稿却由一人拐弯抹角写成范围小些的例题发表了。我意料中,经手的什么编辑或评审,看明白了我们的论文,就认为是他自己做的了,而压着我们的文章晚些再出来。他们未想到我已经寄与另一刊,没中他的圈套。一篇论文也有这类的沧桑。

这本书的“辑二”多是由敲门声而引来的与孩子们的研究,或与朋友的趣味通信,或在成大为同事作的书序。至于我工作中所有的一百多篇论文则全在学报中,用电脑一召即来,用不着罗列在这里。与吴大竣合作这一篇很有用,到现在还利用小波在继续发展中。

(选自台湾天下远见出版公司《花近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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