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为我流泪三次

欧植竹

爸爸是一个坚毅刚强的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硬汉一般是不会悲伤流泪的。

记得我还年小时，桃坪头（距我们村庄约二里路远的一个村子名称）一个姓黄的人，邀我爸合伙做木材生意。那个人说，黄草坪、滁口等地农村的木材多得很，有些也就腐烂在山里头白白浪费掉了。到那些地方去购买木材就像收废品，价钱非常便宜。买到后，只要把木材从东江河运送到城镇里卖掉，除去搬运等各种开支，还净赚它个七八倍是绝对有把握的……那姓黄的乃是爸爸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听他说起这“本小利大”的好生意，从未经过商的爸爸也就同意了入股，于是把当时家中的全部积蓄（具体多少金额我已记不清了）都投进去了。可是，由于我家租种了别人上百担谷田（近30亩），还要挖很多土种红薯、刨大片大片的茶山（油茶林），靠爷爷一个人来耕作根本忙不过来，爸爸自然离不开家，也就只投进了资金，而那木材生意则全由黄姓朋友一人去经营。谁知几个月后，黄某告诉爸爸说：“嗨！真的背时倒霉，眼看我们就要大赚一笔钱了，可没想到木材在水运途中经过渡头那险恶的地段时却遇河里涨大水，结果这批木材全都被洪水冲走了……”

这个消息，对爸爸来说，不亚于一声能致人晕倒在地的“炸雷”。要知道，这笔投入虽然数额并不太大，但却是我们这个贫穷家庭的全部积累。而这积累，又是多年来一家人辛辛苦苦、勤俭节约而留下的。如今这生意不但没赚到一分钱，反而连本金都丢了个精光，就像把东西扔进了河里连个泡影都没见到。遇到这样的事情，要是一般的人，不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一场，甚至找那姓黄的麻烦、跟他拼命才怪！但是，爸爸这条硬汉却没有这样，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愁也没用，哭也没用，吵也没用，还是留着力气继续发狠做事（指干农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的双手还在，也就饿不死人的。”

然而，就是他这条刚强硬汉，也有软的和慈的一面，我就发现他为我这个儿子流过三次眼泪。

一次是（听我奶奶说的）：我妈生我时难产。正常生产的婴儿，是头部朝下腿脚朝上的，而我出生时的情形则完全相反。结果，我的一双小脚出来了，但手和头这部分却总是不能出来。这样“挂着”的时间一长，不仅使妈妈经受了格外的痛苦，也让我这个小家伙同样遭受了磨难。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已是奄奄一息，连哭声都没有了！这一局面，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吓了个半死。看着躺在床上这胖乎乎却一动不动，就像死去了的男婴，不仅是妈妈、奶奶痛哭起来，就是大男人爸爸、爷爷，也悲痛得流出了眼泪。为了抢救儿子，爸爸含着眼泪翻开一本什么医药书，从中发现一个药方，说是用一种头部有个“王”字样、身为褐色的小蛙胆汁，可以让昏迷不醒的新生婴儿苏醒。于是，全家大小迅速出动，到处去捕捉这种小蛙。可是，找遍田头地角，却就是没捉到一只那样的小精灵。爸爸在万般无奈之下捉来一只癞蛤蟆作替代，用其胆汁射入我的小嘴中，才终于使我苏醒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就这样，才救下了我的这条小命。

另一次是我小时候，有一年“打摆子”（患虐疾病）很长时间。

这期间，请土郎中看过病，土方草药吃过不少，但就是不能根治。病情总是好一阵坏一阵，往往是，看着这“摆子”停下三五天没“打”了，但谁知稍不注意（比如受一点点寒，或吃错点什么食品等）就又会复发。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了所谓“打冷冻摆子”。“打摆子”这种疾病一发，患者一时感到冷得要死，一时又感到热得要命，非常痛苦。而“打摆子”一旦发展成了“打冷冻摆子”，就等于某种疾病（如肝炎）由“急性”变成了“慢性”，更难治，更麻烦，愁死人的！我那时体质本来就不强壮，加上这“冷冻摆子”一“打”，身体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当然把爸妈和爷奶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有一天，我又“打摆子”了，先是哈欠连连，非常怕冷，后又发高烧，燥热不过，不免“哼呀、哎唷”喊叫起来。我的呻吟声把爸爸引到了我的床前。他手拿长烟杆却没吸，坐在床沿边上，紧皱眉头，看着我这般痛苦难受的样子，却想不出消除我病痛的办法，眼里也就映出了无奈的神情，慢慢地，眼眶里就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从那以后，爸爸就更关切我的疾病了。他逢人便讨教起治“打冷冻摆子”的方子和办法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有个好心人告诉他，说“打冷冻摆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体质虚弱、抗病能力太差，主要办法得从“补虚”、增加营养以提高抗病能力入手。那人说：“听说狗肉炖鸡蛋，狗肉的营养大部分会渗透到蛋黄当中去，吃那种鸡蛋营养价值很高。你何不用这个办法试试，让孩子增强增强体质，提高他的抗病能力，再用药物治疗？”爸爸听了这话，硬是“忍痛割爱”，把家里养的一条会把它自己捕捉到的野鸡、野兔等猎物都带给主人的大黄狗杀了。在炖狗肉的时候，特意在锅里放进了12个鸡蛋。这些鸡蛋，一家老小上十口人谁都没吃，而让我一个人每天两个分6次吃完了。后来，我的病终于治好了，到底那“狗肉炖鸡蛋”起不起过作用，我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但是，通过这事，爸爸对我这个儿子的一片疼爱之心，我是深刻领会到了的。

再一次是我十一二岁时，初小毕业后考上了文昌阁高小。

文昌阁距我们家乡有十五六里路，到那里必须“读寄宿”。那时的学校，学生中老班生老是欺负新班生，加上读寄宿得自理全部日常生活。从小就受奶奶格外娇宠的我，惯成了“娇娇崽”。学校的这种生活让我这“娇娇崽”难以忍受，我也就“身到学校心在家”，成天就是想家、想奶奶、想妈妈，想得吃不香、睡不着，一点读书的念头都没有。甚至还闹出过这样的笑话：有一次，奶奶摇动她那小脚把我从家里送到学校。当她打倒（回转）回家时，我又悄悄地在她身后紧跟着，离她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她走时我也走，她停时我也停。直到老眼昏花的她终于发现自己后面的“小尾巴”就是我这没出息的“娇娇崽”时，已是日落西山再也无法把我送去学校了。无可奈何的她，只好把自己这“宝贝”孙子带回家中，藏于楼上……

我这种“愚顽怕读文章”的行径，真的把爸爸给愁死了。要知道，爸爸是一个把文化知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他带领一家人不顾辛劳发狠做事，勒紧腰带尽量节约，省下钱来不买田不买地，只供我们兄妹几个读书。他的希望，他的寄托，全在他的儿女们发奋读书，掌握知识，将来“有出息”上。他看到我们兄弟贪玩好耍，脸上便会布满“乌云”；而看到我们认真读书写字，则会满脸“阳光灿烂”。尤其是对我这个儿子，爸爸更是有着格外的期待。因为在我们七兄妹中，我的体质是最差的一个。他觉得，我这个身体要是不发狠读书“跳出农门”，在农村劳动是难以谋得饱饭吃的。所以，我不愿离家去上学，甚至逃学，也就等于在他的心上捅刀子，让他伤心至极。

记得有一次爸爸找我谈心说：“我问你，你不愿意去读书，那你将来做什么，吃什么？你这样的身子，当农民是肯定吃不消的。”我没吭声。爸爸又说：“那么跟‘呆皮古（一个裁缝的诨名）学做衣服去？”学裁缝，同样要离开家到各个村庄里去做衣服，要离开奶奶和妈妈，这与离开家去上学校读书，没有多大区别。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仍没吭声。爸爸再说：“要么就去跟剃脑师傅学剃脑去？”那时我们农村人理发叫“剃脑”。农村人剃脑，是剃脑师傅从自己家里走到各个村庄去给大家剃的。学剃脑，同样要离开家和亲人，我也不乐意，还是没有吭声。我的这种不求上进和“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表现，让爸爸伤透了心。他沉默了，点燃了旱烟吸了起来，烟雾一圈圈绕满了房子。我斜眼看了看他的脸，只见他一脸阴沉，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时间，爸爸又开口了，严肃而坚定地向我说出了他对我的最后决定：“叫你学这也不乐意，学那也不乐意，难道你要当二流子吗？没出息的东西！我告诉你，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上学校读书去！再逃学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逃！”我知道，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思考之后作出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的，我不得不服从。

就是在爸爸这样“逼迫”下，我才读完了高小，考进了中学……难怪后来妹妹这样说我：“二哥，你的这个作家、正处级干部、地区文联主席、省文联委员，是爸爸逼你读书读出来的，我说得对不对？”

是的，没有爸爸对我的“严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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