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我的故乡深藏在大山里头,山连着山,箐通着箐,水流入水,平展展的山地,小片紧连着大片,水丰草美,天生就是驯养爹牛的环境。
故乡人家家户户都养牛,却从不把牛关起来圈养,再忙,也要安排人手去放牛。人们把牛放到山清水秀的大自然里去,让它喝足山水,吃饱各种中草药,享受阳光风雨,倾听电闪雷鸣,触及花香树荫,自自然然地生存,健健康康地生长,快快乐乐地生活。故乡人把养牛叫作放牛,今天放这片草场,明天该放哪片草场,得精打细算,天天转场,才能够让牛吃上不同口味、不同营养价值的草料,牛才不会生病,才长得壮硕。大人们放牛,往往把牛群围到山林与庄稼的间隙,那些间隙,是故乡草场最好的地带,太阳西偏的时候,牛就吃饱了肚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甩尾驱虻,津津有味地反刍着草料。牛群旁边,或是披蓑戴笠忙着割草拾柴的老头儿,或是画帖一般手撑阳伞的小媳妇,抑或是手里忙着挑花刺绣的大姑娘……随着牛宽大的嘴巴一左一右蠕动,看得见草料疙瘩在牛的喉咙里滚出滚进,听得见牛咽草食的嗝嗝声,闻得见青草被嚼碎磨细的味道,一个草季过去,牛就膘肥体壮,毛光水滑了;读书娃没有这样的意识,往往几个人把几群牛并在一起,吆赶到平阔的荒地上放任自流,只要看住不让牛去偷吃庄稼就行。荒地上,牛高草低,黄牛、黑牛和花牛,杂乱无章,很容易引起争斗,碰到牛群抵架,荒地上就扬起漫天土尘,围观的人呐喊阵阵。包产到户,牛也分到了一家一户,往往需几家人把牛凑在一起,轮流牧放。我也常常替母亲去放牛,到我换牙齿的时候,母亲就诳我说:“若要牙齿长得像牛牙齿那样大,你就拔一撮嫩草,跟你喜欢的牛要牙齿。牛吃了你的草,你的牙齿长出来就有它的牙齿那样大了。”
故乡人与牛相处,说话往往颠三倒四,外面的人如果当着他们的面说:“我们是养牛的。”故乡人就会马上应上去:“我们也是牛养的。”把外人逗得哄然大笑。
故乡人养牛,牛又养了故乡人。
那些年,成分显得尤为重要,故乡人要到外面去闯荡生活,常常让人刁难:“你家是什么成分(踩粪)?”故乡人就说:“我家是牛踩粪的。”的确,故乡人家家都用牛来踩粪,人们格外珍惜牛制造的肥料,即使是一泡牛屎遗落在荒郊地外,人们也要躬身将它捡起来,虔诚地送往地里。即使家里一贫如洗,人们也舍不得卖牛;即使逢年过节,人们也不忍心宰牛、剥牛、剐牛、烹牛、吃牛;有的人家甚至与牛同厩,吃喝拉撒在一起。故乡人嫁闺女,往往以牛作为陪嫁,希望牛给闺女带来好运,带来吉祥,带来勇往直前的韧劲。即使是身体壮硕的母牛,故乡人也从不让它们拖车拉犁干重活。如果牛死了,人们也要把牛角刈下来,打磨成精致的酒杯留做永念,贵客来了,人们用它盛酒款待,载歌载舞。
故乡人敬牛、懂牛。人们能够从牛的叫声中听懂牛的言语,能够从牛的言语中懂得牛的需求:小牛犊叫“哞”,那是孩子叫“妈”的声音;哺乳母牛叫“哞”,那是母亲叫孩子吃“奶”的声音;牯子牛叫“哞”,那是呼唤同伴“来”的声音;牛亡牛叫“哞”,那是一种谦和的象征。只有当它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有一种傲视群雄的胸襟,它才会发出雄壮的嚎叫:“我——我,我,我,我……”这是公牛战斗的号角,这是公牛敢于亮剑的豪气。
公牛,是牛群的战旗,是牛群的战鼓,更是牛群的代言人。故乡人特别喜欢敢于亮剑的公牛,亲切地把它称为頱呵牛,因此特别注重在自己的牛群里培养能征善战的頱呵牛。小牛刚生下地,人们就要去看看是不是小预呵牛,如果是,人们就天天盼着它长大,牵着它去赶牛场,让它从小熟悉这个战场。小牛还不断奶,人们就拔些嫩草诱它、喂它,亲它、近它,并趁放牛的时候搂它的脖子,摸它的卵袋,捡掉它身上的虱子,或趴在草地上用头去顶顶小牛的头,从小培养它的斗志。
故乡人爱牛爱得深挚,人们常常把老实人比作牛,也常常把品行纯良的耕牛叫作“爹牛”。为了驯养出品行纯良的“爹牛”,在小頱呵牛性未成熟之前,故乡人或用椎骟,或用刀劁,用最残忍的手段和最粗粝的手术让小牛失去生殖能力,一心一意吃草,长好身体,铆足猛劲儿,以便日后拖车拉犁。农闲驯牛,是故乡人一项重要活计,人们在牛的肩包上套上一根拐木,拐木上连着千斤铁链,身后拖着沉重的木头,一人在前拉牛,一人在后掌木,来来回回,反复拖拽,让牛流汗,让牛流泪,让牛的肩头重复着起老茧,磨炼牛的意志,培养牛的品质。久而久之,牛学会了任劳任怨,学会了拉犁踩沟,学会了沉默不语,学会了把绝望当希望,一沟一沟地深深埋进土里……当收割的季节来临,人们架牛拉车,去时拉土拉粪,回时拉粮拉瓜,总不让牛闲着;当耕种时令来临,人们就将磨炼好了意志品质的“爹牛”从牛群中分离出来,让它拖着绊满杂草、糊满黄土的犁铧,翻新一块块山地,播下一垄垄希望。
当我一次次看见故乡的“爹牛”龟裂的肩头沁出热殷殷的血溪,拖车拉犁,默默行走在故乡的黄土地上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它们就是故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甚至就是我自己。
责任编辑:子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