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酒

2015-06-17 19:11复达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网具酒瘾网袋

复达

一个爱喝酒的人,让他忍受着不喝,是一种煎熬。尤其在茫茫的大海上,更会有一种“鸦片瘾头到,比死还难”的感觉。

那天朋友请客,邀我也参加,席桌上七八个人,其中只一位不认识——一位渔民老大,姓金,我们便喊他金老大。金老大四十多岁,粗眉,大眼,寸板头,淡褐色的方脸上透出一缕红润,看上去很英俊,也甚精神。然而,我却隐隐地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包含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忧郁。

开席时,我与两个朋友喝红酒,另几个喝白酒,只有金老大喝的是啤酒。老大怎么喝啤酒?我生长在岛上,虽从未下海捕鱼,但我的心目中,渔民都能喝酒,老大更是海量。他怎么只喝啤酒呢?

轮到我敬酒,我站起来,首先敬的是金老大。我不下海,但我对渔民老大都很敬重。大海赋予了他们开阔的胸怀,他们性格豪放,做事豪爽。比如喝酒,海量,也总能一口喝干。这好像是渔民兄弟日常生活的一个标签。何况,眼前的金老大或许还有故事。

我自己酒量有限,便端着杯里的一点红酒,伸直手臂举向坐在朋友左位的金老大,祝他每水满载而归。他见状,慌忙站立,端起杯,微微一笑,与我的一碰,一口将干红杯盛满的啤酒喝了下去,说声谢谢。喝酒的作风确实像老大,就是喝着啤酒有失老大的风采。也许我的思维依旧停留在过去的定势里,终究还未打破。

此时朋友像忽然记起来似的,说今天朋友们聚聚外,还有一点就是请金老大。金老大上半年刚打造了一艘新船,花了五百多万元,虽然一部分是其他人人股的,但大部分还是他所投资。船刚打好,恰逢伏季休渔,整整休息了三个月半。这也不去说了,伏休期间都不能开船捕鱼。9月16日开捕后,他的船第一次出海,第一水就没捕上多少鱼,还抵不上来回的柴油款。他心里苦闷着呢。我就想让大家聚聚,让他散散心。来,一起敬敬他。

一阵劝慰,一阵碰杯,仿佛这样子才能令金老大宽慰似的。朋友说,他原先喝八两白酒或者三斤老酒不在话下,而且餐餐要喝,酒瘾大着呢。我感觉这样的情状才符合一位老大的模样,老大就该几斤老酒不倒。我便看看金老大,对他发生了更大的兴趣。朋友接着对金老大说,要不给大家讲讲你的故事?

金老大苦涩地一笑,然后把桌面上的干红杯换成玻璃大杯,倒满啤酒,站起来,说敬各位一杯。待一口灌下后,他的神色有点放松下来,淡淡地说,渔民嘛,靠海吃海。可是,海洋这么大,鱼却柯不上啦。叹口气,摇摇头。又倒满啤酒,大口地喝上半杯,他的一些往事便简要直白地流淌出来。

作为一名渔民老大,也像当官一样,一步步地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先是伙将,即伙计,在船上就是烧饭、打杂;再是水手,从事撒网、拉网;然后才渐渐成为多人,头多人的即是水手长,后多人的则为副船长,还有被称作戤舵的,也是副船长职务,即大副。有了这一些经历,才有资格担任老大。这得花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时间。而现在要成为老大,还有一点更主要的,便是要成为渔船的船主,或者大股东。老大既是一艘船的董事长,又是船只经营的总经理,不仅管着到哪里捕鱼,也将所有鱼货销售、收入及分配等都一手遮天。老大,可谓真正是一艘渔船上渔民的“老大”。

金老大就这么一步步地走过来,实现了每一位渔民在海上所期盼的愿望。这其中,他不知流了多少汗,与风浪搏斗了多少回,也隐忍了他自己的喝酒喜好。

早些年,捕鱼大多在近海,船只小,网具少,虽然柯上来的鱼多,劳动强度却还能适应。渔民们就一坛坛地将黄酒搬到船上,一俟下网后的空隙,便喝上一点酒,打发海上寂寞的时光。用餐时,自是离不了酒。有时,一天的疲劳之后,为了睡一个安稳觉,临睡前便呷上几口,解瘾,也可助睡眠。这样的环境里,原本就酒性不浅的金老大,自然像渔船乘风破浪似的迎合上去,然后又颠颠荡荡地陷入在酒的漩涡里。

一路走来中,不论在哪个岗位,除了与船上的人一起喝酒,一有空闲,他都会偷偷地将藏着的酒喝上一大口。

后来,近海渔场的鱼越来越少,渔场不得不外移,甚至需要到中韩渔业分界线的内侧去捕鱼。金老大原本所在船只的捕捞作业为帆布张网,到达外海的渔场得足足需开二十多个钟头。这样的时间里,是最难熬的行程。时已成为戤舵的金老大除了协助老大操作罗盘,酒瘾又不知不觉地冒上来。这个时候,渔民们大都只将啤酒带上船,既当作饮料似的喝,又能解解酒瘾,消除一下船上的枯燥生活吧。他也只能面对现实,在老大面前装模作样地往喉咙里倒进几大口。可有时,待他离开老大,溜进厨房,用筷子头顶着瓶盖,一使劲,瓶盖啪的一声便跌落在地。啤酒灌进肚里,长长地嘘口气,似乎将已爬上喉头的酒虫逼回了肚里,暂时舒服一下。其实,他还有个小秘密,在卧舱的大橱柜里总是藏着几十元一瓶的白酒。

一天晚上,船只开到张网的桁地后,撒下了十几顶的网。此时最空闲,恰巧老大的身体有点不适,想休息一会儿,就让他掌管驾驶舱。舱外漆黑一片,分不清海与天。海有点死寂,驾驶舱也死气沉沉。一阵睡意像浪涛碰击船舷似的袭来,他不由低下头去,又一阵清醒。此时,酒瘾又推波助澜般地涌向他的心头。他一点都未犹豫,赶忙轻轻地步向自己的卧舱,将藏在橱柜里还剩半瓶的白酒拿出来,夹在腋下,做贼一般。又轻轻地回到驾驶舱,舒了口气,一口口地饮起来。不想,酒不仅未提神,困意反而如涨潮般涌上来。他不由得将头搁在罗盘上,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个伙计剧烈地摇醒。原来,一艘巨大的货轮正朝他们的船只驶来。他猛地清醒,往前一看,那小山似的巨轮就在二三百米远,耀武扬威般地冲撞而来,身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赶紧打转罗盘,开足马力,终于避过一劫。回头一想,都是白酒惹的,差点船毁人亡。他便咬咬牙,从此不再喝白酒。

他当了老大,自是在喝酒上得带头作表率,喝的全都是啤酒。啤酒喝多了也醉人,他便规定每次只能喝一瓶。话是这样说出去了,他却又何尝不想多喝呀。他只得如收紧网绳似的硬邦邦地绷着,好在已渐渐地习惯,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喝啤酒。

这一水,他的船足足开了二十多个钟头,到了韩国济州岛以南的渔场。这样的长途航行,自开出渔港开始,便是一路的枯燥乏味。外面的海浩渺无涯,而对看惯了海的渔民而言,寂寞的意境却笼罩在小小的船舱里。终于到了抛锚的桁地,正遇涨潮,赶紧下网。一张张二三百米长的帆布网顺着船舷依次沉下海中,二百来米宽大的网口如一张张的巨嘴,迎着潮流张大,过滤着无穷的海水,也俘虏了进入网口的鱼群。潮汐缓缓转向,张开的巨嘴也随之渐渐跟随。待到潮平,收网,网袋的底端被徐徐拉下来。或许是网具浸在水里五六小时,蓄满了水,或许是潮汐的涌动增加了网具重量,拉上来的网袋沉甸甸的。然而,把网袋拉到船舷的那一刻,才知网袋干瘪瘪的,令人长叹一声。一网又一网,大多如此。摇摇头,讥骂几句,还是期待着下一网能捕捞更多的鱼。

这样的时候,本该喝酒,解解心里的气闷。可是,只能忍着。老大只喝一瓶啤酒,渔民们自也不敢超越,只是将喝空的啤酒瓶狠狠地掷向海中。

然而,每网下去总是收获不大。想回,却又舍不得。这么远的渔场,来回得花多少油费。尽管已飘荡海上十天半月,心里的期待却还在一浪浪地涌动,说不定下一网能捕上满满的鱼货呐!

我本不想喝,啤酒就当当手势。喝酒又怎能解忧?金老大说着站起来,微微一笑,脸上的红光仿佛倏地明显得亮堂一片。今天既然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把心中的郁结说了出来,那就敞开着喝上一回吧。说着,马上让服务员拿来小酒盅,斟满白酒。

果真,我见识了一位老大的喝酒风采,那样豪迈放达,那样无所顾忌。这样的人,不愧是海里打滚出来的,浸染着波涛连绵的起伏,一浪又一浪地冲向沙滩、礁石和山岩,又有哪一次畏缩过?

他那样地喝酒,我有点担忧。一醉之后,能不能消解他心中的郁忧?或者,反而更增添他的愁绪?继而又想,他不会因此再在船上喝白酒吧?这样的念头一闪现,我立时否定。像金老大这般的人,我相信一定会说到做到。哪怕再难忍,他也会将喝酒的欲念坚硬地抵制,像岩礁一般经受波涛的拍击。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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