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茂
日子进入腊月,故乡孙家坡便坡披银纱,溪藏喧哗,窖藏一年的年味便弥散开来。
一
杀年猪是孙家坡年味开幕喜剧。孙家坡人苦熬一年,左手一把猪草,右手一把米糠,把年猪喂大养胖,盼的就是腊月,用猪肉猪油润泽一年的焦苦岁月。
杀年猪关键人物是杀猪佬。主家不杀自家猪,杀猪佬不杀本组的猪,犯忌讳。孙家坡雇佣的杀猪佬是邻组的张老汉,瘦高力大。每到腊月,便是他大显身手的季节,仿佛他积攒了一年的力气和激情都是为了腊月杀猪。
杀猪佬进屋,主家和请来的帮工早已等候多时,稍侍烟茶,杀猪便开始了。来到猪圈,帮工手持棍棒,把猪圈团团围住,防止年猪突围。杀猪佬跳进猪圈,一手抓麻绳圈套。猪惧,横目,龇牙,蹿跳。杀猪佬弓腰,徐行,一手轻挠猪屁股,嘴里啧啧有声,以蛊惑猪心,逮着机会,慢慢将麻绳圈套套进猪脖子。猪大骇,立摆头,但为时已晚。帮工早已将圈套勒紧猪脖子。猪惶恐无奈,嚎叫。帮工在圈外拉绳套,杀猪佬揪猪尾巴,出猪圈,将猪翻按在备好的板凳上。众人压猪腿,按猪头,递菜盆。杀猪佬耸身,左肘抵猪喉,右膝顶猪腰,嘴叼利刃,右手拔掉猪脖毛,伺机递刀。递刀讲究一刀过尽,放血淋漓,视为大吉。如一刀不过尽,或放血不出,视为主家来年不顺。曾有一家杀年猪,刀进血出后,猪竟下地摇摆着逃去。众人力追,扑倒于地,就地过二刀,抬死猪回来。第二年,主家一个在外地挖煤的儿子竟因瓦斯爆炸死亡。孙家坡人惊骇,视为奇事,从此便深信杀猪可以占卜祸福之说。孩子们好奇,胆小,常躲在门后窥看。主家发现,大声呵斥,拉拽躲避,或用手遮其双目,以免其受到惊吓。
之后便是吹猪。杀猪佬在猪后趾间划一个刀口,将通条顺经络通向猪头、前腿、腰腹、后腿……继而,杀猪佬两手扯住猪后趾拨开的皮,嘴对着刀口,弓腰,跨腿,撅臀,吸气,鼓腮,徐徐将气吹进猪体。帮工持木棒,追着气头捶打。猪体慢慢膨胀,滚圆,四肢穸开,大腹便便。吹猪比的是杀猪佬的气息,气息长,三五下便吹好,围观者便大声叫好,杀猪佬像受到莫大奖赏。
再后,便是刮毛、开膛、卸块、清肠、烙猪蹄猪脑,最后是吃年猪肉。杀猪佬、帮工、应邀宾客,围坐满室,烤疙瘩火,喝包谷酒,大快朵颐,满室溢香。小孩则将猪尿脬放进灰窝,脚碾,吹气,状如气球,手举着,甩打着,走到大门——啪啪,走到酒桌——啪啪,与酒杯的碰撞声应和着,乐到了天上去。
二
小年已过,孙家坡便开始打豆腐。
孙家坡穷,打豆腐却少不了。先摘豆,双手执竹筛,顺时或逆时针旋转,砂砾土块及腐败霉烂者便聚在筛中,剔除,留下饱满粒大的,慢慢喂入石磨中拉成半,放水中溶泡至软,再喂进石磨中,连水带黄豆细磨成浆,盛到粗白布口袋中过滤,留下豆浆。将豆浆舀进大锅,用柴火烧滚,下石膏,拌匀,待稍微冷却,豆浆凝聚成块,便成水豆腐。然后将水豆腐置于竹筛或木质模子中白粗布包袱内,对角系紧,上覆压以石磨,挤压至筛下无水滴,豆腐便成。用刀划成四方块,放在火笼上的竹筛中,以柴草烟火熏制,至硬,至黑,如碳如煤,为熏豆腐干,存放时间长。
孙家坡人酷爱吃豆腐,自己种自己磨制,方便;豆制品,营养;豆腐清白材质蕴含着寓意。孙家坡人吃豆腐方法多。吃水豆腐,以芫荽、葱蒜、香油,文火慢炖,至开,大碗嘬喝。煎豆腐,将压制未熏的豆腐切片,文火煎至两面嫩黄,还未起锅,便垂涎三尺。或将熏豆腐切片炒腊猪肉,别有一种风味……
三
豆腐寓意孙家坡人生活的清白,糖则赋予孙家坡人日子的甜蜜。
孙家坡人熬糖用红薯或包谷,包谷居多,偶尔也有用大米的,都要添加麦芽,叫麦芽糖,也说麻糖。熬糖工序简单,用石磨将包谷与麦芽磨成面,开水浸泡,大火煮沸再文火慢熬,汁出,以四角吊起的白粗布包袱控干,再煮再控,直到将汁液全部煮出。将控出的汁液放进大锅中,用文火熬制,锅中汁液渐浅,色泽渐深,浓度渐稠,待到能以竹筷挑起汁液而丝连不断,便可以起锅。起锅前先在竹筛中摊上包袱,上覆一层火灰,用木瓢将汁液舀出倾入竹筛,静待冷却。然后便是拔塘。拔塘多用一根花栎木曲棍,茶杯粗细,以麻绳将其下半部捆绑在柱头上,上半部向外斜出。双手将冷软的麻糖拉拽成绳状,托起,挽在花栎木曲棍的上面,再用擀面杖样的短棍挽结在糖绳两端,绞成麻花,徐徐后退,糖绳慢慢拉长,待到将要断开时,再回至曲棍前,复挽糖绳于曲棍上,再拉再挽,反复无数次,直到麻糖由深色到浅灰色到白色,糖面成丝状,弹之嘣脆,从曲棍上取下,蛇盘到竹筛中。
孙家坡人喜欢干吃糖和蘸糖吃。用菜刀背或拔糖的擀面杖脆敲蜷伏的糖蛇,应声脆裂,用竹筷夹持着,临火炙烤,等到糖面微黄、泛碎泡,嘴叼住少许,拉成丝,舌卷而食,直甜到心里去。蘸糖,先用河沙将包谷、大米炒熟或炸花,但多数是石梃子;后来有专业人士,游村爆米花,将包谷、大米之类放人铁质密封圆罐中,置火上翻滚炙烤,估摸熟透了,便将大布袋套接在罐口,磕开闸阀,嘭——声闷炮,口袋剧烈膨胀,提起来一看,只见满袋子初绽花蕾、指头大的花菇丁儿,竟没有一颗石梃子。将爆开的大米花,杂以熟芝麻、花生米、核桃仁,倒入化开的糖稀中,搅拌均匀,再装进预备好的木质长方形范中,碾压至范口平,趁热拉切成薄片,叫糖片;若倒入爆开的包谷花,就捏成拳头大的圆球,叫糖果子。熬糖,讲究的是一个“熬”字,是功夫活儿,文火慢慢熬,不急不躁,否则煮不出糖汁,或者将糖汁烧糊。蘸糖是技术活儿,拌糖要均匀,拉片要迅速,长长方方的糖片,滚圆中规的糖果,显出主家手段。有客人来了,将自制的糖片、糖果装在盘子里端出来。客人咬一口,嘣脆香甜,齿颊留香,竖起大拇指,啧啧连声。主家听在耳里,甜在心里,乐在苦涩日子里。
四
贴春联,孙家坡人叫贴对子,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雷打不动。
那年月,街面上没有现成的对子卖,孙家坡人都是写对子。腊月二十五过后,孙家坡有点墨水的人便俏起来,忙起来。不管年纪大小,孙家坡人都管他叫先生,表示尊敬。东家接先生,西家接先生。先生排好次序,定好早晚时间,顺坡写过去。接到先生的知会,主家便乐开了花,举家忙碌,买墨汁买红纸买烟买茶买好酒,烧开水泡绿茶搭桌搬椅发炭火,杀鸡子剁猪蹄七碗八碟伺候着。一切就绪,先生款款而至。吸烟,喝茶,发毛笔;裁纸,折纸,蘸墨汁;提笔,弓腰,蹙眉毛。稍定,先生轻捋腕袖,气凝毫端,墨透纸背。纸往前拽,墨蛇后延,顷刻一副对子便成。围观者唏嘘不已,夸赞先生腹中藏锦绣、笔底飞龙蛇。先生眉梢轻扬,嘴角挂笑,连说见笑见笑。待所有对联写就,拾掇好笔墨纸砚,摆上锅碗杯盘。主家一杯接一杯敬酒。先生推辞一杯喝一杯,推辞一杯喝一杯。饭毕,主家连声说“麻烦了”“麻烦了”。先生不收分毫笔墨钱,卷起收到的尊重和谢意,款款而去。endprint
贴对子在腊月三十上午。先贴堂屋大门,再从屋内到屋外,从人居室到猪牛羊鸡鸭狗棚棚圈圈,最后在房屋前后的树木花卉上贴红字条。讲究的孙家坡人在重要家什上也贴上红纸吉利话,诸如在风斗上贴“吞吐不息”、在石磨上贴“转动不止”等,祈盼来年五谷丰登。贴对子用糨糊,没有现在市面上卖的胶水,一律用小麦面煮成,刷得满门板满门框都是,对子贴在上面一年也不会掉下来。从贴好对子的门槛过去,稍不留神衣服就会揩些许糨糊,孙家坡人叫“沾喜”,而不说“沾稀”,戏谑性的话语中渗透着祝福。
孙家坡人好看对子。对子贴罢,泡上一杯绿茶,端着,踱着,看完自己的对子,再到邻居门前,歪着脑袋看邻居大门框上的对联,说着“这纸真红”“这字有劲”“这对子有味儿”之类的闲话,把一杯绿茶喝进肚子,把一年最后一天的时光和酸甜苦辣的日子统统喝进肚子,晕乎乎,乐陶陶。
五
腊月三十黄昏,孙家坡人家家都要烧苋麻。将花栎树、松树的落叶卷回来,铺在苋麻地里,一家燃起,全坡燃起,火光冲天,浓烟成雾,整个孙家坡仿佛置身于火海雾海里。在火光烟雾深处,一条条人影攒动,手臂扬起来,声音响起来:哟嗬嗬……哟嗬嗬……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声音贴着门前的山坡,滚过大洼包、小洼包、邓家包……藏匿在岩隙和灌木丛中的毛狗子、黄鼠狼和“年”们吓得屁滚尿流,仓惶惶地逃得不见了踪影,不敢再偷窥孙家坡的鸡鸭们。
正月初一早上放出行鞭。现在的孙家坡新年出行,家家放万字头的“大地红”“冲天炮”和几百元一个的彩纸烟花。而三十年前的孙家坡,新年出行放的都是土制草纸鞭,有五毛钱一封的,有几元一挂的,最大的叫一盘。只有日子盈实的人家才能放“一盘”。
早上五点多,孙家坡一片漆黑,天边的鱼肚白还没有泛出,孙家坡人便起床,把炉火刨开,燃旺,把炕在火笼蔑架上的出行鞭取下来,拴在预备好的竹竿上。整夜守岁未睡的人们,丢下手中的纸牌,往炉灶里塞几块劈柴,擦一把脸,准备出行。出行时,全家人从堂屋大门出,聚在门前的干檐上,当家的高高举起竹竿,把鞭举向半空。鞭在半空中炸响,响彻孙家坡。放“封”或“挂”鞭的人家,很快便退场了;放“盘”子鞭的张家和梁家才正式登场。他们的两根连接的竹竿持向半空,尾端斜扎进门前石坎缝隙,用一根“丫”形木杆撑着。鞭从半空中挂下来,又顺着斜放在地面的木梯弯出去,弯出去。两家好像喊了“预备——起”,同时划火柴,燃引信,炸响第一个鞭,但输赢却在最后一个鞭。两盘鞭比试的时候,孙家坡人都翘首看着,听着,感叹着。
六
拜年,在孙家坡格外有趣儿。
出行鞭放罢,糖水喝罢,拜年的孩子队伍便出发了,幼小的由哥哥姐姐带着,三五成群,浩浩荡荡。他们按照自己设计的路线,一家一家拜过去。到一家门口,不放鞭,口中大声喊“拜年啦,拜年啦”!主人慌忙迎出来。孩子随主人进屋,又说:“我把发财揖放在门旮旯里。”再连珠炮似的问些诸如“去年过年还好不好”之类的话,或者羡慕地说“你们今年的鞭放得好热闹”。主人满脸堆笑,应答着,回问着,提水泡茶,端出糖片糖果。孩子们无暇品茶,甚至屁股还没有挨着椅子,只抓一把糖,叫声“多谢”出来,又奔向下一家拜年,在初一这天几乎拜完孙家坡每一户人家。孙家坡人把这种拜年法叫作拜“跑跑年”,在这种“跑跑年”的“拜年啦”和“多谢”声中度过了新年的第一天。晚上,大人们细致询问孩子们拜了哪几家的年,还有哪几家没有拜;又掰着指头念叨哪家孩子来了、哪家孩子没来,揣测着没来拜年的孩子家庭与自家有什么过节,其间的“窍”大家心里都透着亮。
第二天,年轻的女婿携着妻儿去拜丈母娘;年长的打发孩子们去拜伯伯叔叔姑舅姨。年长的女人留在家中,男人们便开始拜“对对年”。关系特铁的,孩子拜漏的,说话有分量的,大人们都要一一拜过去。孩子们拜年讲的是速度,不讲吃喝,常常碰不到主家吃饭时间,一翘,便饿一天肚子。大人们则不同,出门之前就定好了吃饭的点。吃饭时,主家把好酒好肉端上桌,猜拳行令,推杯换盏,直吃得肚子圆嘟嘟,喝得脖子红嘟嘟,忘记了今夕何夕。家境盈实的人家,过年摆流水席,直摆到正月十五去。拜到过去有过节摩擦的人家,长草短草一把挽着,不提陈芝麻烂谷子,在彼此寒暄问候中,大家心照不宣,心中的疙瘩就像大洼小洼里的雪,随春天的到来而消融殆尽。
拜年拜到初七八,一无烟二无茶。孙家坡人烟抽醉了,肉吃腻了,酒喝饱了,于是便念叨起西柳翠和大脑壳和尚来。
七
西柳翠和大脑壳和尚没来,打电影的却来了。
打电影的把机子支在孙家坡禾场上,在仓屋二楼上挂一块四方形白布,把音量调至最大。孩子们听到喇叭声,疯到禾场查看,继而便以高于喇叭的声音炸开了锅:“打电影了——”声音像长了翅膀,飞进孙家坡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飞进每一个人的耳朵。于是,就在这样一个下午,孙家坡沸腾了。
此时的禾场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孙家坡老少爷们的心。伴着黄昏的脚步,孙家坡爷爷孙子、兄弟妯娌,扶着老人,奶着孩子,抬着火盆,提着过年余下的瓜子糖果糖片……潮水一样涌向禾场。不大的禾场里拥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孩子们在禾场上疯狂打闹,时而聚合一堆,时而狼奔豕突,时而钻进人缝里、裤裆里,惹得禾场上笑骂声不断;顽皮的孩子爬上禾场边的木籽树,叉在树丫巴里,双腿荡起自由的秋千。
电影打起来了,尽是些耳熟能详的《地道战》《铁道游击队》之类老片子,但禾场上没有一个人提前退场,他们烤着火,吸着烟,嗑着瓜子,嚼着糖果糖片,拉着永远也拉不完的家常,也不乏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声音,好像他们并不是为看电影而来,反倒是电影特意来为他们助兴。第二天晚上在张家岭打电影,第三天晚上在八斗坪打电影,孙家坡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像跟屁虫,翻山越岭,场场不缺席,直把电影看到它姥姥家里去。
过不了几天,皮影戏又登上孙家坡禾场。孙家坡的男女老少仍然是兴趣盎然,早早拥挤到禾场上,抢占靠前的好地盘。皮影戏演员在禾场前方架一张八仙桌,依靠桌子前方绷一块长长方方的白布,白布背后点燃两支蜡烛。咚咚锵锵的器乐声起,几个黑色的人影在白布上摇头折角,便有咿咿呀呀的唱腔从白布后面传出来。大人们伸长着脖子看,竖起耳朵听。孩子们闹不明白,便从人缝里钻过去,悄悄地到白布后面偷看,竟是几个人手举着几个人模人样的玩意儿在捣鬼,于是便打一个鹞子翻身,再打一个鹞子翻身,乐晕了去。
挤挤挨挨到正月十五,西柳翠和大脑壳和尚终于粉墨登场了。划采莲船、玩狮子、舞龙灯,这是孙家坡人年年都能看到的,但一年比一年情绪高涨。孩子们压根儿不去理会那些唱腔说辞,只顾在禾场上疯狂追逐打闹。西柳翠的纤纤细步、采莲船的劈波斩浪、狮子们的精彩对决、长龙阵的昂首摆尾……这些都吸不住孩子们。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大脑壳和尚的帽子;最害怕的是大脑壳和尚手中的鞭子,唰——孩子们吓得退潮般后缩;最佩服的是狮子爬叠加起来的板凳梯子,危险,刺激。待到曲终人散,孩子们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从不同的方向不时传来噼啪、噼啪的鞭声。鞭声把孩子的兴奋和喜悦传遍整个儿孙家坡,浸透了一夜一梦。
时光老人把衣袖一卷,便轻而易举地卷走了二三十年、二三百年、二三千年。自楚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延续至今,蜗居荆山腹地的孙家坡依旧是四地夹三溪,大洼包、小洼包、邓家包依旧雄势。孙家坡人就像这些包上的花栎树叶子,黄一批飘零一批,飘零一批又生发一批。
但孙家坡的年味却像一坛子密封良好的包谷酒,历久弥香。它就如同血脉、基因,流淌在孙家坡人的生命中,遗传给孙家坡人的子孙后代,历经千年而不衰。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