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艳文
冢公
我童年的居处,是我父母用积攒的工资买下的一个旧院,原主人是我母亲的姨妈,老人家丈夫早逝,唯一的女儿也因病离她而去,视我母亲如同己出,说是买,实则是我姨婆半卖半送给母亲的。
在我家这个院子里,每天蹒跚地走着一个老人,他七十余岁,驼背弓腰,身子佝偻,一拐一拐地走着内八字,不论秋冬春夏,身上总穿一件又长又大的黑色对襟衣。老人秃头,尖下巴,眼睛斜视,你看他时,只能看到眼眶里的白眼珠,我那时第一次看到长这样眼睛的人,不免感到有些害怕。
我对母亲说:“妈妈,这老头真是讨厌,可你为什么要我叫他家公呢?”
母亲解释说:“他和我一样也姓肖啊,因为和你家公是一个辈分的,我管他叫满叔,所以,你就得叫他家公嘛!”家公,在我们老家就是外公的意思,我自己的家公早已过世,眼前这个家公又是那样一副糟糕的模样,见着他不得已还要叫上一声,心里可别扭着呢!
家公的老婆我管她叫家婆。本来这两位老人与我们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我父母心地善良,看到他们俩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是政府给一点点生活补贴的“五保户”,于是腾出一间房子免费让他们住。
家婆人还不错,老太太慈眉善眼的,厚道本分,温柔和气,常年在外面给人带孩子,吃住都在别人家,很少回来。偶尔来家看看,还会莫名其妙地被老头一顿打骂。这家公确实不是只好鸟,每天吃过饭就到外面闲逛,四处收集小道消息,或为别人家的隐私,或为一些八卦新闻,然后便张家说到李家,李家说到刘家,回到院子里还要特意说给我母亲听,在我的印象中,家公似乎很少说别人的好话。母亲心里很是厌烦他,又不好做出样子来,一边做手里的事,一边似听非听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家公说话时总是似笑非笑地咧开一张歪嘴,一口一声国骂,唾沫四溅。有次,母亲悄悄告诉我,早就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这老头年轻时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几十年了,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每到冬天,家公便会成为我们家的常客。那时候,父亲经常在外出差,母亲白天上班,到了晚上,我和母亲相依相伴。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家公依然坚持出门,他手里提了个烤火的竹烘笼,一会儿拢在前面的衣服里,一会儿放到后面的衣服里。每天晚饭后出去玩耍,要到十点以后才回家。进了大门,他习惯性地高声叫我母亲一声乳名:“松松,外头还有人吗?”母亲大声答道:“满叔,都回来了呢,您老关门吧!”家公就哗啦一声把门插上栓子。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家公回家照旧问了一声之后便关好了大门,然后走过一条五十来米长被大雪覆盖的小径,来到我家房门口,咳咳两声,问道:“松松,你们还没睡吧?”尚未等我母亲回话,他已经推开门一脚跨进来了。我和母亲此刻正蜷缩在烤火箱里,母亲眯缝着双眼,咕哝着说:“哦,满叔来了呀,快进来坐坐吧。”听到母亲这样热情招呼他,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实在不喜欢这位家公来我们家唠唠叨叨的。然而母亲已经这样开口了,我还能怎么样呢?于是很不情愿地叫他一声,现在想来,那声音应该很生硬的。
家公也不说客气话,只管自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带着点煽动性的语气说:“你不知道啊,今天我又听到一件新鲜事,唉,这人啊,真是说不清楚呢!”
还没等我母亲有任何反应,家公便津津乐道地说起了外面的传闻,他眉飞色舞,拿腔拿调的,无非是谁家死了人,谁家两口子打架,等等。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不说任何人的好话,说出口的都是尖酸刻薄的语言,难怪母亲私下里说:“外面没人喜欢他,都讨厌地叫他肖家老头子,这老人家待人缺乏善意嘛!”
母亲礼貌地从火箱里起身,掀开火被说:“满叔脚冷吧,上来烤烤火吧。”她挪动身子,叫我坐到她身边去。
家公看到我给他腾出了位置,龇牙咧嘴地笑笑说:“嗯,今天下雪,是有点冷呢!”他一边说一边抬脚上了火箱。
我挤在妈妈身边,看着对面家公不断翻卷的白眼珠,看着他皱巴巴的树皮脸,听着他兴致勃勃说着外面的新闻,从心里感到厌恶,巴望着他快点走开。
他大概看出了我不耐烦的情绪,突然停住了,说:“我来给你们摆个龙门阵吧!”他咳了一声,往屋角吐了一口浓痰。
我看不过去,闭上了眼睛。
“从前有个叫薛平贵的……”薛平贵是谁啊?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家公为我讲的第一个故事。
我开始坐正身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他说起了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以前只听到姨婆说些狼外婆与鬼的故事,像这样精彩的人物故事我是第一次听到,而家公竟然讲得绘声绘色的。家公说:“王宝钏命苦啊,一个宰相的千金小姐,花容月貌,何等娇贵,不顾父母阻拦,下嫁给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被她的爹妈赶出家门。后来,文武兼备的薛平贵出征,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18年……”说着说着,他突然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平郎。”家公说得绘声绘色,唱得像模像样,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人物,他们到底是哪个时候的人啊?能够见一见多好!
这个夜晚之后,家公来我们家都要摆龙门阵,说一个新故事,每次到了最关键处,他会突然起身说:“今晚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去睡觉了。”我好像还听不够,便央求他说:“家公别走,再说一小会儿吧,我还想听。”他看我一眼,重新坐下,又继续讲,讲那么一小段后,还是告辞走了。我痴痴地沉醉在刚才的故事中,巴望着第二天晚上家公的到来,期待他继续接着讲后面的故事。
不知不觉,我开始有点喜欢起家公来了,他接二连三地说岳飞的故事,说杨门女将的故事,说白蛇传的故事,我惊讶一个生活得像混混的人,肚子里怎么藏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看著他的白眼珠,分明看到了古战场的刀光剑影,看到了岳母为儿子刺上的“精忠报国”几个大字,看到了白娘子对许仙的含情脉脉,看到了……
家公看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以后每次过来,自然而然地挤到我们的火箱上烤火,说那么几句刚听到的新闻之后,就开始接着头天的故事说,一到关键时候,仍然卖关子说:“今晚就到这儿吧,明晚继续。”
后来,我对这位家公越来越依赖了,每天竟然盼望着天快快黑下来,天黑下来之后,又盼望着在外闲逛的家公快快回来,继续给我讲头晚的故事。这老头,也承袭了中国传统说书人的特点,又像章回小说,每到紧张关口,却是“且听下回分解”。我到底从家公那里听到多少故事呢?除了一些经典的之外,现在也记不起来了。后来喜欢写作文,也喜欢在作文中加上点传统故事的元素,恐怕也与这位善于说故事的家公有关吧?
高考后,我离家读大学,没过多久,父亲来信说家公已经去世,丧葬时仅仅收到我们家送的花圈——唯一的一个!我惊讶与他相处那么多年的街坊邻居,怎么会对一个老人如此冷漠?哪怕平时再怎么样隔阂,到了这时,无论如何也要寄托一份哀思啊!
落水
那个叫“中杨溪”的地方,许是因那条小溪而得名吧?中杨溪,一片平整开阔的低洼地,距我所在的县城十余公里,三面丘陵环绕,一淙溪水穿流,可谓山清水秀、风物宜人。在浩渺的宇宙中,中杨溪只是中国版图里很不起眼的一小块。然而,这里对于我来说,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母亲曾在中杨溪小学工作多年。她能够谋得教师这份职业,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大山里,名日“高山”。外祖母去世得早,外祖父颇有文墨,较之一般人有见识,他将三个儿子送至城里读书,我这三位舅父都很争气,全部考上了大学。对我的母亲,外祖父却心存私念,希望将自己唯一的女儿留在身边帮助打理家务。母亲最初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她父亲的安排,心安理得地留在家里,陪伴她双目失明的祖母度过最后的时光。祖母去世后,我母亲的心开始不安了,她常常一个人站在山冈上,遥望着远方,希望去山外看看世界。终于有一天,她痛下决心,一个人从山里跑出来,住在城里的姨妈家,开始了求学生活,顺利读完中师后,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孩子王。
中杨溪小学是母亲付出最多的地方。她待人热情,温雅和蔼,既严格要求学生,又因人而异地循循善诱,深受孩子们的喜爱。遇上交不起学费的学生,母亲经常用自己微薄的薪金帮助垫付,有的家长便送些鸡蛋和小菜算是还钱,有的家长一时还不起,久而久之也淡忘了。学生中若有一两天不来上学的,母亲会及时上门家访,了解原因,做通学生与家长的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硬是把孩子拉回到了学校。后来,我母亲因病住院,陆续来了几十个学生围在病床前探望,那些我眼中的小哥哥小姐姐守着母亲直掉眼泪,他们说好几天见不到肖老师,很不习惯,希望肖老师快点好起来。那些小姐姐对我也很友好,她们叫着我的小名,这个抱抱,那个亲亲,我想这样的温暖全是源于我母亲在学生中的影响与分量。
与我一起玩耍的还有两位老师的孩子,一个男孩叫毛毛,一个女孩叫玲玲。毛毛长得矮矮墩墩,圆乎乎的脸,常常憨憨傻傻地冲人一笑;玲玲长得清清秀秀,说话轻言细语,脸上总是挂着恬静的笑容。我们三个孩子那时候时常聚在一起疯玩,时而从楼上跑到楼下,时而从楼下跑到楼上,一会儿又手拉手跑到溪边去淌水、扔石子。记得有一次,毛毛拉着玲玲的手跑到楼上躲猫猫,他们俩怪声怪气地让我找,我感觉他们就躲在屋子里面,拼命地敲门,他们老是不开,我一急,就在门外没好气地嘲笑他们说:“你们是两口子啊,关着门做么子呢?羞羞羞,刮猪油……”
一次,我们几个玩得更惨了,那是一个有阳光的冬天,风轻轻地吹拂着,我们三个孩子在中杨溪学校旁边的一口水塘边玩,围着水塘跑来跑去,一不留神,我脚底一滑,咕咚一声掉水塘里了,眼看就要斜向深处。毛毛和玲玲吓得要命,赶忙伸出手将我拉上岸来,这時候,我的棉衣棉裤全部湿透了,拖着重重的身子,来到妈妈上课的教室门口。
妈妈正在全神贯注地上课,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妈妈,妈妈扭头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没说什么,继续上她的课。我当时满心希望妈妈赶快出来,帮我换掉湿衣服。可是妈妈再也没看我,还是继续上她的课。我在门口冷得打哆嗦,上下牙齿碰得直响,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自己进了教室,来到妈妈身边。妈妈还是不搭理我,我见教室里那么多学生看着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一红,马上蹲下来,钻到了讲台下面,颤抖着颤抖着,只盼望下课铃马上响起来。
终于等到下课了。妈妈这才把我从讲台里面拉出来,拉到楼上我们的房间。她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气又疼地说:“你看你,怎么搞了这么一身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到很委屈,委屈得突然哭了起来,觉得妈妈好狠心,我等了她这么半天,她却一脸愠怒,我当时有些生气,生妈妈的气,以为妈妈只关心她的学生,而置我的冷暖于不顾。妈妈,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嘛!
事情过去了好些年,我也差不多要淡忘了,当年对母亲那种不满与抱怨的情绪,说起来真还有点奇怪,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也许人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才能体味到母亲的不易,体味到她内心深处的大爱,体味到她对事业的真挚与奉献。唯此,也更增添了几分对母亲的钦敬。
春桃家的后园
在我童年居住的这座小城,离家不远的人民会场右侧,有一个旧式大院,厚重的大门陈旧斑驳,门两旁是青砖砌成的高墙,从墙头松松垮垮地搭下来几挂爬墙虎,叶片呈暗绿色,慵慵懒懒的,看上去生长得有几分随意,但有了它们的存在,自然显出这大院颇有些年份了,且掩藏了当年的气派与尊贵,很像电影中的某些画面,充满一种神秘色彩。沿着大院左侧的青石板小路往里走,便可看到树木掩映中的一栋木屋,几个房间横成一排,狭窄矮小,有点拥挤。从一间类似客厅的房子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后院,四周都是一人高的土墙,这土墙圈住一片开阔的菜地,菜地中间站了几棵伞状的橘柚树,树下有一只黄狗、一只灰猫、几只母鸡在追逐嬉闹,不时发出鸡飞狗跳的声音。作为一户人家,是很有生活气氛的了。
这便是春桃家的后园,我们常去寻找快乐的地方。
春桃,是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童年玩得好的小玩伴。她长得高高瘦瘦,瓜子脸,杏仁眼,头发浓密,皮肤黝黑,脸上常常挂着浅浅的笑,是那种一见面就会感觉亲切随和的女孩子。
我家和春桃的家相隔很近,不过百来米的样子。她家是大北街最后一户,我家是小北街打头一户。寒来暑往,春去冬来,我们几乎每天都粘在一起。
记得每天放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总喜欢去春桃家玩。印象中春桃的父亲总不在家,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还在不在人世?我们从不去过问。大概小孩子家,压根儿就不懂得这些家长里短吧?每次去她们家,只见到她的妈妈,好像她妈妈没有工作,只待在家里养猪养鸡种菜。春桃呢,似乎精神上很轻松,没有谁老逼她用功读书,放学后也不必忙着做作业,所以,成绩平平的,也没有什么特长。
春桃家的后园每到春夏相交时,所有青绿的藤蔓都顺理成章地爬到竹竿搭建的架子上去了,有南瓜藤、冬瓜藤、北瓜藤、丝瓜藤、苦瓜藤,还有葡萄藤,这些藤蔓纵横交错,连缀一片,像一座房屋的绿色屋顶,庇护着在下面玩耍的孩子们。后园土墙的每一个角落,还有一些被各种植物遮挡住的狭小空间。
我们轮流玩捉猫猫的游戏。扮演捉猫人的用手蒙住双眼,大声叫着“猫猫”:“可以了吗?”“猫猫”高声答道:“可以了!”于是,捉猫人开始行动。
“猫猫”们可以从这边钻到那边,再从那边钻回这边;也可以从屋外跑进屋里,藏在柜子后面,藏在床底下,藏在门背后……不管怎么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不想让对方轻易抓住,但每一次的躲藏没有不被抓住的。捉猫人在抓到“猫猫”之后,大有胜利者的姿态,高兴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后园上空,整个园子变得生机盎然了。
春桃有一个小哥哥名叫兴邦,好大气的名字啊!当时他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完全不屑于我们这样的小游戏。但他只要在家,看我们玩得那么开心,也禁不住诱惑地乐颠乐颠跑来参加。兴邦喜欢扮演八路军打鬼子,或者扮演解放军抓特务,我们一群小女孩看到来了一个小哥哥参加,都乐不可支的,玩得更起劲了。兴邦老是让我们扮坏人,我们拗不过他,只好勉强同意。有次,一个叫玲玲的女孩被兴邦用扁担当枪从菜地里“押”出来时,竟然委屈得大声哭起来,嘴里只嚷嚷:“我不做坏人,我不做坏人嘛,兴邦哥哥你欺负人……”慌得兴邦赶忙扔掉扁担,赔着笑脸左说右说才哄好了她。
兴邦喜欢看书,他的房间堆着各式各样的书。我对那些书满是兴趣,又不好开口找他借。这个大男孩不是很喜欢说话,我们怯怯地与他搭讪,他也只是哼啊哈地不怎么搭理我们,估计他眼里并不怎么看得来他妹妹的小同学们吧?
有次在后园里玩累了,我们便堆在春桃的房间里,赖着不肯回家。春桃兴许知道我们的意思,于是跑到她哥哥房间,说了一大箩筐好话,终于说动了兴邦,让她抱了好些书来,有字书也有连环画,多是缺页无封面的,有的还很破烂。我们欣喜地一把抢过来,贪婪地一页一页看起来。天渐渐地黑下来,春桃的妈妈喊吃饭了,我们才不得已放下未看完的书,匆匆告辞。
记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与春桃失去了联系?我离开家乡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中间回去时,再也找不到了当年的旧迹。春桃的家不见了,春桃的后园不见了,就连春桃,我也无从寻觅。而我的童年,曾经那么鲜活地留在那里。当时的旧址,如今成了一长溜商铺,南杂店水果店药店饭铺密密挤挤地挨在一起,空气中飘荡着钱币叮叮当当的响声。
北方来的妗子
曾经在很多年前读到过契诃夫的短篇《凡卡》,小说记述了一位迁居城里的孤儿因思念乡下的爷爷,于是给爷爷写了一封信,却不知道投递的具体地址,只在信封上写下“乡下,爷爷收”,为了更有把握让爷爷能够读到,他又在信封上加上“康司坦丁·玛卡里奇”几个字,之后便投进邮筒里去了。当时读到这里,心里不禁酸酸的,颇为这孩子担心,你想,他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深挚的感情与细密的心思,可他爷爷怎么能夠读到呢?我那会儿轻轻地责怪这孩子,唉,你可真傻啊,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呢!
殊不知,类似这样的傻事我自己也曾犯过,犯在那不谙世事的童年。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有天放学刚回家,母亲笑逐颜开地问:“你猜谁会来我们家了?”我看着她一张喜滋滋的脸,很快便猜想到了,答道:“妈妈,还有谁来会让你这么高兴呢?不就是我西安的小舅吗?”妈妈忙说:“嗨,这次可不仅仅是你小舅来呢,还有你的小舅妈。”“啊,小舅妈也会来吗?是不是真的?”妈妈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说:“你看看,刚刚收到的信呢,你小舅来的。”我赶快抽出里面的信纸,虽然小舅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有一些字我根本不认识,但基本可以看懂,小舅会带他新婚的妻子回老家探亲,第一站就是我们家。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十分兴奋地对母亲说:“不知道他们到底哪天到啊?我现在就想见到他们。”妈妈看我那样急切,说:“你只管上你的学吧,来了就来了,你没看信上说就这几天会到吗?”
我这位小舅与母亲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母亲是我母亲的继母,因病过世后,小舅还嗷嗷待哺。母亲不止一次地说到一个让人痛彻心扉的细节:“你小舅的母亲死后,他还懵懵懂懂全然不知,看到闭着眼睛躺着的母亲,他直扑上前,嚷着说,我要吃奶,我要吃奶啊!”每当说到这里,我母亲就会落泪。失去母亲后的小舅,都是我母亲照料着长大的。我外公去世后,照顾小舅的担子全落在我母亲身上,还送他读到高中毕业。母亲不止一次提到过,小舅考上大学后,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母亲当时也不宽裕,只好将自己一件旧衣服改了,才让小舅体体面面走进他的那所大学。以后,母亲时不时地给小舅寄上些钱物,颇有点又当爹又当娘的味道。小舅艰难地读完大学之后,分配去了西安国测局工作,这才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因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常年在外奔波,跑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固定的工资加不菲的补助,收入相当可观。小舅是个记情的人,一直将我母亲对他的照顾放在心里,常常给我们家寄些钱物来,还给我寄些小礼品,算是对我母亲的一种回报吧。
我喜欢我的这位小舅,记忆最深刻的是,他参加工作之后第一次回老家,找到我母亲所在的学校,那时母亲正在上课,我一个人在空寂的草坪里玩耍。小舅走上前看看我,一眼就猜到我是他未曾见过面的外甥女,上前亲热地叫我一声。我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只见他衣着整洁,头发朝后梳着,一丝不乱,颇有气质与风度。他马上从包里掏出一辆浅黄色的小汽车,这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高兴地叫了他一声之后,自顾自地玩起了开车的游戏。小舅就在一旁陪着我玩,直到妈妈下课,我们才一起回家。
我苦苦盼了好几天,小舅和小舅妈才来到我们家。早就知道,我的这位小舅妈是西安人,小舅就地取材,娶到了一位年轻漂亮、温柔贤淑的好妻子,还可以得到岳父岳母一家人的关爱和照顾。作为一个外乡人,无疑会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
小舅妈那时才二十出头,是一家军工厂的工人,她身材匀称苗条,五官端正俏丽,在我眼中是个美人坯子,北方女子还这样斯文温婉,殊为不易。小舅私下对我母亲说,自己性子急躁,动不动要发点无名火,而小舅妈总是善解人意,忍耐谦让,所以,一家人的关系处理得和和顺顺的。
这次是小舅新婚后第一次带小舅妈来我们家,算是认个门子吧。我一看到小舅妈,就觉得眼前一亮,看着她的微笑,听着她的北方话,心里特别舒服。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小舅妈!”她一把拉过我,揽在她身边,亲热地叫着我的乳名,看上看下,好像很喜欢我似的。末了,她红着脸腼腆地说:“嗯,你看这样行吗?……不叫我小舅妈,叫我金子吧!”我听了很是纳闷,“金子?还是镜子?怎么要这样叫呢?”心里觉得别扭,于是一直改不了口,她呢,看我仍然叫她舅妈,便也不再勉强我。后来我才知道,西安人管舅母叫“妗子”,原来是这样啊!
小舅和妗子来的那些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他们带来很多我从未吃过的东西,有点心,有糖果,还有南方的水果,并且饶有兴致地带我去外面玩,在河边,在桥头,在柳林,小舅帮我和妗子拍了很多照片,我倚在她身边,拍了一张又一张合影。我乘兴邀请我的朋友小芳和四妹来家里玩,取出那些好吃的东西分送给她们。妗子很喜欢我的朋友,直夸她们长得漂亮,夸得我的朋友心里美美的,也很喜欢我的妗子。妗子不仅帮我梳小辫子,也帮我的朋友梳,帮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小舅便帮我们拍照,现在这些照片还珍藏在我泛黄的相册中。
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后,小舅和妗子便告辞离开了。他们走的那天,我们全家送到车站,我依依不舍地拉着妗子的手,看着她上车,看着车子渐渐消失在公路的尽头。回到家后,我怅然若失,老半天不说一句话。到了晚上,突然大哭起来。母亲知道我心里舍不得妗子,忙安慰我说他们以后还会来的。我哭着哭着,就要求母亲陪我去邮电局给妗子打电话,邮电局的阿姨很热心,问母亲打到哪里?母亲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啊,只听说今晚会在新晃歇息。我央求那阿姨说:“阿姨,你帮我们打到新晃吧。”阿姨一脸难色:“这怎么行啊,没有具体地址,我打到新晃,那边也找不到人呢!”
听邮电局的阿姨这样说,我和母亲都很失望,回家后两个人都怏怏地好没情绪。可惜这样的事发生在那个年代,若是今天,家家都有电话,个个都有手机,人都在一个地球村,哪会出现这般傻帽的事呢!
寻猫记
有一年,姑妈从乡下给我带来一只深灰色的小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小动物,以后给它喂食便成了我每天的功课。我那时到底有多大?现在有点记不清了,约摸是刚刚上小学吧?
这只灰猫刚到我们家时很小很小,小得让人顿生怜爱。开始母亲说养只猫给你玩玩吧,总比你养蚕好,养蚕操心费力,结果蚕一养大就结茧,你再也看不到它们鲜活的身影了。母亲的话不无道理,至少与小猫一段交往后足以证明,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乐趣。
小猫一点一点地长大,它虽然饱食终日,完全可以养尊处优的,但猫的天性不就是捉老鼠吗?我们这只小猫没有辜负它的秉性,很快就学会了捕鼠。现在我的眼前还会清晰地出现它捉弄老鼠的情景——嘴里衔一条拖着长尾巴的老鼠,突然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它故意将那老鼠放掉,等老鼠逃命似地往前跑时,它却跳将过去死命地按住在地,然后用爪子拨来拨去,那老鼠想逃,我们的猫英雄便蹲在一旁,不声不吭地放老鼠走,等老鼠快要钻进地洞时,猫猛地扑过去,如此再三,老鼠已经有气无力半死不活了,猫英雄终于玩累了,动作利落地一口咬死老鼠,然后拖到僻静的地方,一口一口吃起来。
猫喜欢到外面去转悠,每天都要出去跑几趟,跑累了跑饿了就回家来,吃饱了用舌头舔舔爪子舔舔身子,然后岿然不动地蹲在窗户上看窗外的风景。看着看着,终是经不住种种诱惑,一下从窗户上跳下去,瞬间就不见了身影。晚上,它又爬上窗户,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房间。
冬天,猫特别怕冷,它有时候待我们睡熟之后,偷偷地钻进被子,在脚边躺下呼呼大睡。第二天我们起床时才发现。担心卫生问题,我们常常要赶它下床。猫也有狡猾的时候,有次我们怎么也找不到它,好半天才发现,它原来躲在两层被子之间!看我们掀开被子发现了它,竟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地等着我们如何惩罚它。我和母亲看着它这滑稽样儿,萌萌哒,真是忍俊不禁了。
然而,有一次两天不见猫回家来,我和母亲心中不安,等啊等,又等了两天,还是看不到它回来,我急得快要哭了。母親看我那样,也很着急,怎么办呢?一条街那么多人家,你去哪里才可以找到?
我们家附近有位邻居,母亲要我叫夏爷爷,据说很会掐算,母亲便带我上门请他帮算算我们的猫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可以找得到?夏爷爷看我着急的样子,立马煞有介事地进入状态,有模有样地变化着指头掐算起来,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大声对我们说:“没事,你们那只猫还在呢,就在附近哪户人家,去找找吧,会找得到的。”我和母亲听了,大喜,母亲说:“这下有希望了,我们去找吧,从这里开始,我们挨家挨户去问问?”母亲带上我,真是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找了整整两天,终于在附近一条小巷中的廖家院子找到了我们的猫,那时候,它正在院子中悠闲地踱步呢!一条丧家之猫,还能有保持这风度?到底想过我们没有啊?
可爱的猫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犹如一个老朋友,长期相处有了感情,如何舍得弃之不管?经过那样艰难的寻找,也可以说考验了我们对它的感情。此后,它也不再东跑西跑,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直到有一天默默老去。母亲将它埋在了一棵花椒树下,叹道:“老人说,猫死了,要这样的。”
两只鸭鸭的命运
读小学时,有次和母亲上街买菜,看到菜市场有人卖小鸭子,浅黄颜色,毛茸茸的,挤满了一个浅浅的大竹筐。我情不自禁蹲下身子,满心喜爱地摸摸它们。母亲见状,也蹲下来摸摸它们。母亲见我痴痴的眼光,看着我问:“喜欢吗?”我点点头。她掏出钱包,说:“你挑两只吧,我们带回去养。”我马上挑了两只好看的小鸭子,回家后找到一只盆子,装了半盆子水,然后将袋子里的小鸭子放进去。小鸭子浮在水面上,好开心地转动着身子。
养鸭子的日子开始了。母亲还特意去市场买了个竹制的鸭笼子,每天我负责早上放鸭子出来,让它们在院子里玩,晚上又将它们赶进笼子。院子里到处都是树木,还有几块菜地。母亲有空就带着小鸭子去菜地,她用小锄头挖蚯蚓给它们吃,小鸭子很喜欢吃蚯蚓,吃了蚯蚓的鸭子长得很快。以后,它们只要一看到妈妈提着锄头,老远就会跑过来围在妈妈身边。
两只小鸭子一天天长大了,很快就长成大鸭子了。它们身上的毛由浅浅的淡黄色逐渐变深,一只麻褐色,一只是深灰色,声音也发生了变化,一只叫起来嘎嘎嘎;一只叫起来不响亮,有点嘶哑。母亲说,这两只鸭子刚好一公一母,养着它们吧,反正你喜欢。
母亲虽然这样说了,但事情却还是有变化。到了下半年,鸭子已经长得很丰满了,它们真像一对夫妻,形影相随的。这时候正好是吃鸭子的季节,很多人家在买鸭子吃。有亲戚看我们家养了两只肥大的鸭子,羡慕地劝妈妈说,这鸭子杀来吃吧,自己养的一定很好吃。我听到她说这话,很生气,瞪了她一眼便跑开了。
母亲看我这样,知道我不忍心杀自家的鸭子吃,暂时相安无事。可是,有天中午放学回家,母亲看着我的脸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吃完中饭你去菜市场买点大葱来,你爸爸说就把那只公鸭杀了吃,反正,公鸭养着也是白养的,又不下蛋……”我惊讶地看着我的母亲,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很复杂,明明知道我是舍不得杀掉公鸭子的,然而,又很实际,是啊,谁让公鸭子不能下蛋呢?
吃过中饭,我去了菜市场,买了一大把葱,扔在厨房就去学校了。傍晚放学回家,看到父母做了好几个菜,他们叫我赶快上桌吃饭。两个人似乎很高兴,母亲夹了一个鸭腿和鸭翅膀给我,说:“来,你喜欢吃的,多吃点吧。”可我看着一桌子菜,没有一点食欲。我将鸭腿和鸭翅膀退回到菜碗里,只吃了点小菜,胡乱几口就放了碗,自己跑到屋子里去了。
天快黑了,我习惯性地去关鸭子笼,这时候,只听到母鸭嘎嘎嘎地叫着,公鸭子熟悉的嘶哑声没有了,我好是伤心,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父母都过来安慰我,说我傻,父亲说:“公鸭养下去没意思啊,你个傻孩子,一只鸭子还要哭?迟早会吃掉的。”母亲看我难过,心痛地说:“你看你,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什么都没吃,还哭成这个样子,唉!”
公鸭没了,只剩下那只母鸭,形影相吊的,自己孤零零地在院子里转悠。它总喜欢跟在我母亲身后,嘎嘎嘎叫个不停,大概是吵着要吃蚯蚓吧。有一天早上我去放它出来时,突然发现鸭笼子里摆着一枚光洁通亮的鸭蛋,哎呀,我们家的鸭子开始下蛋了!自此,它几乎每天下一个蛋,保证我们家时常可以吃到鸭蛋。妈妈还积下好些个做成咸鸭蛋,我中午放学回家,她就将蒸在饭上的咸鸭蛋送到我碗里,味道好极了。
母鸭对母亲的依恋越来越明显。有时候我们外出,将它留在后园。它只要一听到我们开门,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嘎嘎嘎地大叫几声,忙不迭地扇着翅膀跨过几道门槛飞出来,在我母亲面前低眉敛首地蹲着,头一点一点地在地上磕着。母亲往前走,母鸭也起来,一个劲地跑到母亲前面去,仍旧蹲下身子,头一点一点地磕着。每当这时,我就跑过去把它抓到手里,抱着它玩,它似乎不怎么喜欢我,在我怀里拼命地挣扎,放下它后,它又跑到我母亲身边去了。看它对我母亲那样亲热,我心里真有点酸溜溜的。
有一年暑假,我们去乡下姑妈家做客,把鸭子也带过去了。快到姑妈家时,我们把鸭子从包里放下来,它便跟着母亲半步不离地在狭窄的田埂上一摆一摆地走着。母亲停下来歇口气,它也停下来守在我母亲身边。来迎接我们的表姐表妹们看到鸭子这样的表现,都说这鸭子是精怪呢!
在姑妈家住了好几天。有次我抱了鸭子去姑妈楼下的田边,想让鸭子游游水,找点野食吃,像小鱼小虾之类的。鸭子在水里玩得很欢,吃饱喝足上得岸来,拍拍翅膀,乖乖地让我抱着它回姑妈家。刚走到楼下,突然从一边的角落里冲出一条大黄狗,张大了嘴恶狠狠地对着我扑过来,我大惊失色,仍然抱着鸭子想赶快跑进屋里去,不料那狗对着我的膝盖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大声哭起来。大人们听到我的哭声,慌忙跑下来,看我的腿鲜血直流,都吓得变了颜色,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我送进房子里,帮助包扎好伤口,才算放下心来。
这只机灵乖巧、识人性、懂感情的母鸭与我们一起度过了八年时光,它一直下蛋,下了八年,谁都不会有杀了它吃的念头,养亲了,就像自己家的一个亲人,不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要带上它,一点都不嫌麻烦。亲友们全知道我们家养了这么一只可爱可亲的老鸭。直到有一天,它终于老死了,我们便将它埋在了一棵桂花树下。
对一棵树的遐想
一向还算恋旧的我,迟迟不肯从居住十余年的老房子里搬出,似乎总是有这样那樣的理由。直到开始请人搞装修了,仍然磨磨蹭蹭并不怎么在意,任由工匠们拖拖拉拉超过合同上规定时间的好些日子。等到全部竣工时,却也不急着搬迁,心安理得地认可理论上说的,最好闲置一两年住进去才不至于被甲醛毒化。安静的时光,一天天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拖到最后再也找不出淹留的理由,何况新年在即。
新居是一套复式楼,我喜欢这种错落有致、不甚规则的结构,尤其喜欢上下两层宽松敞亮的阳台。将所有的重要家具搞定之后,我们将旧房子露天阳台上的盆花全部搬了过来,从视觉效果来看感觉还不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为绿色所充斥,为新居增添了许多生气,也为我每天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看一看,闻一闻,浇浇水,剪剪叶,无一不是生活的调节与享受。一位书人说得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到令身边十个人愉悦的人,已经不多了,而植物,却几乎令所有人愉悦。
我们还去花卉市场精心挑选了一批养眼的花木。那位健谈的卖花人特意为我们推荐一棵风姿绰约的树,这棵树比站立的人要高出一头,蓬勃向上的枝干,浓密繁茂的枝叶,不知道它是来自于山中的自然形态,还是经园圃花工精心雕琢之后的作品?在寒冷的风中,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像是在与我言说着什么。卖花人告诉我们这树有个很好的名字,叫“幸福树”,我疑惑地看着这位卖花人,希望从他的脸上读出答案来,因为我懂得,任何植物的名字,看似自然普通,却是神秘而神圣的,谁能够随意地赋予它们一个呢?看着这棵颇有几分缘分的“幸福树”,品味着这名字不可抵抗的涵义与诱惑,不由自主地掏出票子与卖花人轻轻松松地进行了交易——他在制造“幸福”,我在买进“幸福”,如此而已?
无疑,这棵意义非同一般的树成为了我家新居的贵客,我们将之放在客厅与阳台交接处最显眼的地方,进门来一眼就可以看到。我每天耐心地伺候着它,全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它,唯恐哪一天不尽心而导致它死亡。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棵“幸福树”过不了多久叶片就开始泛黄,出现了枯萎的征象,这是我最为害怕的。是浇水过多还是浇得不够呢?或者是被厚厚的水泥墙拘囿,缺乏自然的阳光雨露?面对着它们,我有点束手无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了,就是浇水,每次也是很保守极小心地淋那么几滴,意思意思。因为微信里有人提醒过,花是浇死的。然而,熬过一个冬天后,在大地回春的日子里,这棵“幸福树”终于落光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春天日复一日地暖和起来,然而我的盆花总不见有蓬勃光鲜的迹象,它们佝偻着身子,叶子也蔫蔫的,像一个个失血缺氧的老人,窝在苍白的时光里,被岁月的阴影笼罩着,张扬不出半点精气神来。正好,有次我们去楼顶观赏周围的风景,看到眼前空空荡荡的一大片,完全可以利用起来的,商议一番后,决定将我们阳台上几近枯萎的花花草草搬上楼顶,包括那棵“幸福树”,我们也颇费气力地搬了上去,将它从大花钵里抽出来,弃置于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那些细细密密、歪歪扭扭的树根,像极了一个人脉络不畅的毛细血管。
以后我上到楼顶时,居然对这棵已经死亡的“幸福树”视而不见,从它身上抽出的那只花钵,在朋友的指导下,我已经功利性地种上了两根丝瓜。看到丝瓜秧子生机盎然地往上攀爬时,我似乎收获了另一种快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的盆花搬上去一段时间后,始料未及地全部焕然一新。更令人惊讶的是,那棵已经全部干枯的“幸福树”,竟然也开始在树根部冒出几片新芽,慢慢地,慢慢地,新叶迭出,再过一段时间,这棵树的新叶已经往上长到了半腰。原来,它没有死,它还活着!它们的生命,害怕人为的强制行为,害怕失去深山幽谷,他们需要的是餐自然之风雨,饮天地之精华。
生命的迹象,已经奇妙地回归到这棵被判定为死亡的“幸福树”身上,我们除了赞叹生命的顽强、赞叹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还能说什么呢?
旧林寻踪
旧林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某一个清晨,某一个夜晚……
是的,记得有一个清晨,适逢周末,鸟儿清脆的啼鸣,将我从梦中缓缓唤醒。睁开眼,晨曦透过乳白色的窗帘散落在我的窗前,哦,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旋即翻身起床,洗涮、吃饭、换衣服。收拾停当之后,伸展着胳膊进入那片林子。林子中间有一个新建的亭子,不知道出于哪位有想法和创意的设计师之手?看得出试图将中西风格融为一体。亭子的主体造型有中国古典建筑中周周正正的风格,而亭子的顶部却又带上了西方的圆庐特色,颜色也是青灰色基调。看上去很美,是一种不伦不类、别别扭扭的美,近些年艺术讲究“混搭”,难道这亭子也是吗?阳光从树的缝隙里漏下来,闪烁着,闪烁着,人站在亭子中间,情不自禁地吼上几句平日里喜爱的歌,旁若无人,周围立刻回荡着响亮的共鸣声。这时,积郁于胸的倦意与烦闷顿时全都释放出来了,真想用上两个词:荡气回肠、神清气爽。即刻,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跳了出来:“呵,我的灵魂,我们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我们自己了。”
还记得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我独步来到这片林子里,一簇茂密的竹叶里,隐藏着不知其数刚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鸟儿,褐色的,它们欢快地叫着,热烈地嬉闹着,你若蹑手蹑脚走近,不怀好意地摇动一根竹子,立马就有几只小鸟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再过一阵子,鸟声终于慢慢安定下来,林子归于寂静。然而,隐隐约约觉察到还是有动静。一些不睡觉的动物时不时在这里游走,我想它们或许为了一口食,没准会打斗,猫犬之间、猫鼠之间、蛇犬之间、蛇蛙之间,甚至蛐蛐与蛐蛐、蜈蚣与蜈蚣、蚊子与蚊子,等等。思维正进入某种想象中时,听到一旁传来几分怪异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原来一棵树上有两只猫正对峙着,一只黑猫与一只灰猫,我不由得停住脚步,看它们那样子,都憋足了劲,大有比个你死我活之势,不太像是逗着玩儿呢。几秒钟后,那黑猫掉头往上面爬,灰猫也跟着爬上去,黑猫猛一回头,龇着牙,对着灰猫大吼几声,然灰猫也毫不示弱,死死地盯着黑猫,嘴里呼呼呼地干号着。两只猫就这样对峙着,做掐架状。我本来想学学《昆虫记》的作者,继续观察一下“动物世界”,冷不丁从哪儿蹿出一条小黄狗,看到树上的两只猫正在玩游戏,便冲着它们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我纳闷它这是劝架还是助威啊?动物之间的是是非非,人类哪里能够辨识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突然想起某天曾误打误撞闯进一片大森林——亦真亦幻?似梦非梦?同行的还有我的几个伙伴。这座森林树木葱茏,参天大树,一棵棵坚挺地站着,安静时有种疏阔的拥挤,风过时又有一种神秘的喧嚣。我不知道这些树到底生存了多少年?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小时候看过很多童话故事,有句歌词说,“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座大森林,大森林里住着一群可爱的蓝精灵”,多么让人神往的地方!导引者信誓旦旦地说,没事,只要你们一心一意、坚定执着地朝前走,一定会有收获的。然而,大森林里时不时也会发生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故事。一不留神会遇上些可怕的鬼魅、妖魅,《西游记》里出现的种种诡异现象,不就是在森林里发生的吗?至于会否遇上吃人的猛兽,如狮子、老虎与毒蛇,那就要看你命运之神如何安排。但丁在《地狱》篇中叙述说自己在黑森林中迷路了,他用诗歌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现在想起也仍会毛骨悚然,/尽管这痛苦的煎熬不如丧命那么悲惨”,毫无疑问,但丁的这种困惑与恐惧,不论谁遇上类似的情形,恐怕也是在所难免吧?
但丁最终会走出那片黑森林吗?
天完全黑下来了,整个林子变得黑魃魃的,有点像但丁笔下的黑森林了。不时有虫鸟奇怪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我想我应该尽快离开,离开这个我曾经多么熟悉的旧林,它以后只属于我的过去,只能留在我的记忆深海。今晚从这里走出后,我不想再回头,我将要去寻找我新的林子,新的乐园,它在哪里呢?
掌灯时分,前面有了稀疏的灯光,周围的人们,会陆陆续续将灯火点燃,为这个黑夜传递出温暖与光亮。
我迅速回望了那林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加快步子,朝着前面的路走去。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