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圣昌
童年的朞山,曾留下许多美好的幻想。
那是一座高不过二百米的小山,山上杂草丛生。我们的房子一排排依山而建,泥土垒的墙,毛竹搭的梁,梁上面覆盖着稻草。每排房子住七八户人家,每一户人家住一间,子女特别多的才允许住两间。没有卫生间,男人方便去外面厕所,女人用马桶。一排房子建一个公用水池,山顶上面有一座蓄水池,河里的水经过水泵抽到蓄水池,再经过净化处理后通过水管流下来,流到建在每一层住户的公用水龙头上。有一条用石块堆砌成的小路从山底下的大操场曲折通到山顶。山顶上除了蓄水池以外,还住着一支几十人的武警部队,作为这座监狱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负责看管在押的几百名犯人。
山的西边原是一座废弃的石矿,石矿的四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有一个面积跟一个篮球场相仿深达十多米的石坑,因为挖去石料,后来经长年雨水积蓄形成了天然水库,又因为没有污染而清澈无比。那是属于我们夏天的一个天然的游泳池。
就在那个游泳池里,有一年夏天,我接连丢失了几条短裤,给原本很忙的母亲添了乱。我那时的短裤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当她不止一次听我说又没有短裤的时候,母亲一边叨唠着“怎么又没有短裤了”,一边会从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几个木板箱里面摸出几块零头布——那是母亲去县城的时候在布店里买的下脚料,价格很便宜,母亲用零头布拼拼凑凑做成我们姐弟很合体的衣服。母亲用划粉在一块零头布上面划了几条线,然后根据线条将布料剪成几片,这些剪成的衣片交给姐姐以后,姐姐就在那属于家里最值钱的一件日用品——架缝纫机上面咯噔咯噔踩一个下午将衣片连成一条短裤。
那年夏天,我学会游泳已经好几年了,游泳和戏水,是我跟几个赤膊小兄弟夏天里最愉快的娱乐活动。通常我们只带一条毛巾,一条换洗的短裤,游泳裤是没有的,而且我们连肥皂都不带。我那时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育,其特征是喉结突出,奶头有硬块,我甚至错把乳头的硬块当成身体有病而咨询过母亲,母亲检查以后朝我笑笑说,没有事,你成大人了。正是从那时起我要漂亮了,要好看了,对光屁股游泳也感到害羞。有一回,我游着游着,忽然感觉短裤滑了下去,原来是短裤的橡皮筋松了。可是这肯定不是那么多短裤丢失的原因。当我在池塘里尽兴以后,往往擦干身体便开始换短裤,而把换下的湿的短裤随手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对了,肯定是这样,那条湿的短裤遗忘在大石头上了。
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洗澡堂。夏天的时候,男人都到山坡那个池塘里洗澡,池塘里水深的地方,有好几个人深,我曾经潜到最深处捞起一把污泥在同伴们中间炫耀。当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头朝下、脚朝上往下潜的时候,总感觉到脑袋涨得发疼,越往下潜疼得越厉害,周围的水也越觉得冷,比我大的同伴说那是水下压力高的缘故,当我的手触摸到了水底的时候,我急忙抓起一把污泥然后使劲往上游,那个过程既害怕又紧张,感觉到呼吸已经非常迫切,好像快要窒息一般,再坚持不了就要张口,那就要喝上几口水了。那样的潜水捞泥过程,并不是每一个同伴都能够完成的,因为这需要勇气和胆略,还需要水性好,潜水的时间长。
池塘的另一边是一座悬崖,它笔直而陡峭,应该是没有挖完的另半座山。从池塘的一边可以爬到山顶上去,然后站在高高的悬崖上,俯瞰脚底下那一汪碧绿的湖水,相信那比站在游泳池跳台上要刺激得多,湖面距离悬崖估计有十多米高度。那些邻村的农家孩子时常会勇敢地从悬崖跳入池塘,他们的跳水姿势呆笨得像一个树棍子一样笔直插入水面,但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水面上会激起无数的水花……
这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夏,“文化大革命”的战火已经在整个监狱里越燃越烈,干部和职工分成了两派。上级派来了一个军代表主持工作,而实际上的领导权是在造反派手里,原來的场部领导靠边的靠边,被隔离的隔离,只有少数才能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但也是个傀儡而已。
那天的傍晚,天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们还在晒谷场上疯。突然,有伙伴过来对我说,大礼堂里正在开批斗会,我的爸爸正在那里接受批斗。等我赶到大礼堂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已经挤满了人,我站在后面,朝着主席台那边望过去,台上站着三个人,最靠右边的那就是爸爸,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打倒叛徒、国民党残渣余孽某某某”,爸爸表情麻木,耷拉着脑袋。紧挨着爸爸的是小山东的爸爸,没有想到,他的爸爸会跟我的爸爸这样站在一起。
有人领头高呼“打倒某某某”,应声了了。
我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头发昏,脸发烫,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我离开会堂的时候,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里滴落下来。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我胆怯地跟随他们来到大队部,那里有五六个造反派头头正等待我。那阵势的确吓人!
他们示意我坐下,然后就说,要问我几个问题,我稀里糊涂,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他们说,你今天晚上去了哪里?开批斗会的时候,你是否在场?我战战兢兢地回答着,不敢有一点撒谎,更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问了几个问题以后,他们又要我把晚上的活动情况详细写出来。我的作文也是一般,可是要把一个晚上的情况完全写出来,好像比写一篇作文还难。期间,我有好几个字写不来,我只好去请教他们,我鄙视他们给我提示的时候那个傲慢的样子,但是,我觉得必须要麻烦他们一下,不能让他们太舒服,我在纸上涂涂改改,划来划去,最后,费了一个小时才勉勉强强地把作文交给他们。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山东一起去上学,我们说到了昨天晚上的事,真巧,小山东也在晚上被叫去问话。我觉得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山东说,你不知道批斗会开了一半,突然停电了吗?我忽然想起,批斗会开了一半,突然间停电,人群发生了一阵骚乱。我说:“那只是几分钟时间,马上就来电了呀!”“他们是查坏人搞破坏呢!”原来,昨天晚上造反派把我们当成坏人呢!
爸爸被隔离,关进了牛棚。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开始不好过了。曾经,我读书那么用心,老师那么喜欢我,可是如今,同学们慢慢地疏远我了,猜忌我了。有一次,公社里开大会,学校通知我们学生也要参加。那时候,我们经常参加公社里的大会,会议内容基本上是传达最高指示。期间,老师写了一张发言稿,交给我,让我在大会上发言。可是,就在大会开始前的十几分钟,老师突然把我从大会堂里叫出来,他告诉我,发言的事,交给另外一个同学了,让我不要有想法,还说那是上头的意思。老师让我交出发言稿的时候,我真想找一个地方哭它一场。为什么呢?是因为爸爸吗?
有一天课间活动,我去外面跑了几圈。等我回到教室,看到全班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看,我感觉不对,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在座位上坐定,很快发现黑板上有一行大字:“打倒叛徒某某某!”某某某是爸爸的名字,上面还打了几个枪毙叉(那时候,凡是枪毙犯人,布告上的名字就打这样的叉叉)。不用说,那是针对我的。在黑板上写标语的同学正在座位上怒视着我,我感觉到他骄傲的目光,敌视的目光。我知道他是积极的勇敢的红卫兵。而当时我的目光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我立即低下了头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堂课,我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反正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只觉得脸发热,心乱跳,我的面孔一定红红的。
若干年以后,我重回朞山,看见我们昔日住的草棚已经倒塌,只剩下半截墙壁在风雨中飘摇。当年母亲工作过的食堂,如今结满了蜘蛛网。有一只小松鼠在一根房梁上吱吱地乱叫。当年的监狱,后来成了兵团的一部分,兵团走了,又归了农业局,农业局在这里养猪,种粮。
我悻悻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这个地名叫湖州朞山,一个充满了童年幻想的小村落。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