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恩泽

章彦文

哭泣的柳树

那天路过一棵柳树旁，听路人在议论说，那整天爱围着这棵树转圈的老者，今夜逝去了。我不由就向那棵树认真地看了一眼，果然见那棵柳树的腰部，在流淌着汁液。我就想，那應该是它的泪水吧？

柳树这种植物，如今似乎已经并不多见了。原因当然大家都是知道的：种植它们，不会有什么经济效益。所以，它们也只能在道路、公园之类的地方作为风景时，我们才会见到它们。而位居淮河头村庄前的这棵柳树，能够幸存下来，也许说明着树的主人，是爱其风景而无意于功利的，或者，是因为这一带，种杨树是断不能发达的缘故吧？总之，这棵柳树多年来竟一直长在这里了。

但是后来知道，原来这棵树，留在那里也是有其特殊原因的。

我去年刚住到这里的时候，就经常看到在这棵柳树下，一个老者围着那棵树在兜着圈子。他的手里，端着一个上世纪末可以经常见到的那种搪瓷大茶杯，茶杯里面，则盛满了水——那老者喝一口，然后就吐在那柳树底下。如此反复。当时我就想，他这样是在给树浇水吗？而那天，是刚落了一场透雨的，当然根本是不用给柳树浇水的。

后来知道，他这样的举动，当时已经有许多年了。很多年前，就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但是，他从来没有回答过。一般情况下，对别人的问询，他总是沉默着，并且不屑一顾。有时，他会猛然张开嘴，而当你以为他要回答你时，你其实还是错了——因为他当时只是要吐掉口里的那些水，浇到树的根部罢了。

啐啐！他向树下，连连吐着。这样，他简直在向你表示他的蔑视了。

有一天，终于有知情者告诉我，老者多年前曾经是位当地的植树模范，不知怎么就得了强迫症，先是整天喜欢提着桶去树下浇水，有时夜里也会去浇，并且累得倒在树底下。那回他家人把那些桶都收起来后，不久又卖了门前的那些杨树改种蔬菜，附近就只剩下了这棵据说是集体拥有的柳树——于是他就变成后来这个样子了。我想，他喜欢这么做，就让他这么做下去好了——好在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而家人见他这样也无害，就无奈不再去制止他。

所以，初见他如此，人们总会觉得异样的，但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都会习以为常了。对形成习惯的东西，人们会觉得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而我则常想，他永远都是那个样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况，那是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姿势呢？

但是，这样的景象，这样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这怎么会不让人感到怅然若失呢？不过，我又想，在我们的生命经历中，也都会亲眼目睹过许多人和事物的消失的。每一次的那些消失，都会在我们的心灵中，引起震荡，并且生发出莫名的感伤来。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其他什么物质，一旦消失了，可都是永不回头啊！是啊，即便草木，也是有情的。与那个人相伴多年的这棵柳树，知道那个深爱着自己的柳树，不是也流下了它伤感的泪水？

于是，我便也得到安慰了。

遗愿难偿

最近，同事一直为一件事情纠结着。这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听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十年前，同事也在单位这个办公室里，接待了一位当时已经82岁的老人。那是一位老婆婆，是同事的叔伯姑母，是来向同事借钱的。老婆婆家实在太穷了。但是她的孙子，因为要结婚盖新房，正在急需一笔钱，指望不上长年生病的儿子，一把年纪的人，磕磕绊绊地就出了门，四处求亲告友地借钱。

听明来意，同事就把自己身上当时装在口袋里的1000块钱，全部交给了她。同事还声明：不用还了，只是别让他爱人知道就行。

老人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几年后，老人专门到县城，来向同事还钱，但是同事没有收。因为，同事知道她是不可能有钱还自己的。她没有任何收入来源，而她的儿子和孙子，因为性格和贫困的原因，也不会主动替她还钱的。老人就赌气把钱丢在他的办公桌上。

但是第二天，同事给她送了回去，同时还得知：她果真是借了别人的钱，来还他的。

十年过去了。

前几天，老人的儿子通知同事：她母亲活不过几天了。同事就请了假赶去看望。她已经多天不吃不喝了，为的是给子孙省医药费。同事赶到的时候，弥留之际的老人，却猛然清醒过来，说：“侄儿呀，你姑妈我，还欠你那笔钱呢！”

同事的泪水，当时就流下来了，哽咽道：“你不是答应不提这件事的吗？”

说时，老人又一次昏迷了过去。但是，仍然迟迟没有咽气。

同事此时说：“姑妈昨天已经去了——”姑妈的儿子，就是我的表兄了，刚才却打电话告诉我，姑妈临终前，当着几个亲人的面，说有个非要他做的事情，就是要他把家里准备请吹手的钱，改为放录音，用省下来的钱，把欠我的钱给还了——表兄问我怎么办呢？

“唉，表兄打电话告诉我这些，我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吗？他无非是不想履行姑妈的遗愿，于是我刚才就在电话里对他说：那笔钱，就当我以前买了东西，孝敬给老人家了！”

我听了，久久无语，只好在心里，祈祷那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