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中冶
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我不能免俗,读书有时是跟着网络走的。“脑瘫女诗人”余秀华在网上火了起来,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标志的一系列作品在网上疯传。最近就怀着好奇跟风读了余秀华的诗。因为对她的诗阅读中有了一些感想,所以也浏览了一些对于余秀华作品的评论。有人认为余秀华的诗具有语言的力量与感情的深度,簇拥者将之称为中国的狄金思。而诗刊的编辑更是把余秀华誉为一个在大家闺秀中的“杀人犯”。“大家闺秀”这样的定位,令我有些困惑——我并不认为当下中国存在能被称之为大家闺秀的诗人,余秀华更不是特例。在读这些诗的日子里,我始终无法捉摸到美,或是超脱,反而有一种梗堵感。这让我难受,其情状就像是被余秀华穿过了大半个中国来睡了一样。
对于一个双脚一直没有离开过泥土的农村妇女来说,余秀华无疑算是一个努力从口水里挣脱,迈向用高雅语言来表述自己的另类。但她可能走得并不远。你很容易能从她的诗歌表达中发现一些不必要的掺杂物,断子绝孙,月经,畜生,狗日的,睡你等等词语,轻易入诗。一些词的运用,足以让我们耳热心跳,羞愧难当。如果提醒自己是一个正襟危坐的诗歌读者,带着“美好”“品味”这一类愿望,来进入余秀华的诗歌世界,最终会落得垂头丧气,失败离开。当然,我们可以更宽容一些,把余秀华使用粗俗语言的习惯,视为乡村文化的质朴。民间语言难免粗鲁,不加清洗和雕饰,直接入诗,用得适量和恰当,算是展示真切野性和原始美吧。对于不习惯这种语感粗鲁的读者,我们可以尝试着去掉她诗句里的这类语言。这样也许可以更清楚透析余秀华诗歌的本意。可是,当这些词句去掉之后,余秀华的诗就不能从语言形式上被称为诗。就拿《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来说,仅仅标题,换掉一个粗俗的“睡”字,想当然地换成“见”、“约会”等词,诗歌的基本韵味竟然荡然无存。类似例子不胜枚举。可以看出,余秀华粗鲁语词的掺杂运用,其实恰恰是去质朴化的。她其实是在大量运用“粗鲁”来刻意对常态语言进行再次修饰。从阅读中你不难看出,余秀华的诗题材内容来源于乡村生活,来源于她有限认知范围内的东西,她在诗中描绘的对象就像小学生看图说话那样直白,只是余秀华娴熟地运用乡俗俚语进行掩饰,由此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效果。余秀华也热衷于把她的粗鲁文字强行塞进读者脑中,语言里奔腾出排山倒海式的自我放纵。如果她写作的心情契合了你的阅读心情,她意欲传达的爱和憎恨,使你同情,那么,她的诗歌使得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形成一种自我安慰的力量。而且这份力量不是文弱的。我的意思是,在这种阅读中,我们被语言的鼓噪力量蒙蔽,能做到仅仅局限于理解作者的思考,同情作者的好恶,而不是更冷静地独自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说,余秀华的文字,可以直接把我们“杀死”。
那么,“杀死”一定是贬义吗?至少,我没有这么认为。坦诚地说,“杀死”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我们可以把这种力量,提升到诗歌写作的一种“形式革命”高度。不破不立,余秀华算是“破”的佼佼者。中国是个诗歌大国,却也是一个“诗歌读者”小国。人们标榜读古诗,基本上靠口传“床前明月光”、“春眠不觉晓”几个烂熟的诗句;人们标榜读新诗,无非是脱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么几句,绝大多数人没有用心读过一首完整的诗。中国人似乎是,学生为了考试才读诗,成人想写诗才读诗,所以读诗往往是有用途的;而一旦有“用途”,就有“前人的习惯”、“他人的方法”。所以,中国诗歌赏析类的文章铺天盖地,一首本来可以“百读百义”的诗,很容易被读得“千首一律”。写诗也是这样,中国博大的诗人群体,每年汪洋般流出的巨多作品,却无法有一首,哪怕是一个句子,能传颂并让我们记住。而一个被称为脑瘫的农村妇女,却风卷残云般地出现在诗坛上,死水诗坛因为她,剧烈激荡。这股风云通过网络,甚至卷到了无数普通读者甚至无数本来不读诗歌的网民大众中间。至少,有数万人,一夜间记住了她的句子,记住了她的情感放纵,记住了她令人惊悚般的“表达革命”——假设我们的诗歌数年来陷入在僵化的巴士底狱,是余秀华振臂一呼,用“睡”的刀,杀死了守监人,把我们放了出来。虽然我们还冲在一片可能是荒蛮的地带,但我们毕竟在“狱”外了。余秀华是不是给了我们诗歌一个间接的“新生”呢!
余秀华还勾起了我对幼时读海明威诗集的记忆。海明威的诗与他的小说不能相比。硬汉海明威试图把自己的豪放洒脱放在诗中,可我读到的并不是酣畅淋漓,却如触摸一系列语言的肿块,疙里疙瘩。说到底,这么伟大的作家,还是不能通过言简意赅的句子,来表达属于诗歌可以表达的人性的曲折和情感的纤细。我之所以说我们都是“杀人犯”,是因为在我们的心中,都隐藏着一成不变的写作惯性和阅读愚昧。余秀华的走红,凸显出了这个问题,而看来,我们却没有欣然地接受。我们试图抹杀她,因为她不够唯美和精炼。我们甚至乐意鄙薄她的草根身份和乡野作风。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跟着她,先把自己从世俗的阅读习性之狱中解放出来,获得一次“破”的机会呢?作为一名读者,要做的不仅仅是阅读,而作为一名诗人的职责,更不能一味用作品去迎合和揣摩读者。用雪莱的话说就是:“像一位诗人,隐身/在思想的明辉之中/吟咏着即兴的诗韵,得到普天下的同情/都被未曾得意过的希望和忧虑唤醒。”
这样一个“杀人犯”的出世,没有理由不令我们感到一丝希望。对于一个诗人,能够唤醒我们的认知,她就是成功的。余秀华可以杀死我们的认知,也可以杀死我们的腐朽。这样一个“杀人犯”,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新生。否则,作为读者的我们,故步自封,批判不到点子上,此等所作所为,甚至没有做读者的资格,只剩下一味使隐忍和罪恶充斥在我们心中的可耻能耐。作为一名热爱诗歌艺术的虔诚读者,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石油浸泡过抛弃到大海中的海鸟,拥有翅膀却无力飞翔,在海洋中漂泊却不被包容。还是狄金思的有一首诗令我印象深刻:“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从那一天/才开始。”如果余秀华可以被誉为中国的狄金思,我更希望她是那个让我们找到答案的人,让我们重生的,而不是那个只引导我们“杀死”自己的人。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先用黑色的眼睛寻找自己,而光明,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