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当缎局

沈慧瑛

（苏州市档案局，江苏苏州，215004）

1911年，政局动荡波及到苏州的各行各业，金融停滞、机织行业受损的现象尤为严重。为改变这一局面，维护社会稳定，苏州商会会同纱缎业成立质缎局，使机户们免于破产。之后时局多变，战火迭起，第一次世界大战、江浙战争、北伐战争相继爆发，人民饱受战乱之苦，工商界更是难以安宁。苏州纱缎业的行业组织云锦公所借鉴辛亥年的办法，一面将丝运沪抵押套现，一面组织当缎局，以此募集流动资金，缓解机工生计，维护行业的正常运转。

一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各洋行停止交易，即使已签约的货物也不接受，以致丝厂难以为继，面临停工关厂的危机。本来中国生产的丝经销欧洲各国，尤以“法兰西为大宗”，而苏州丝织染料行业也淘汰了土法，依赖国外的染料，以德国礼和等洋行经销的染料为大宗，但战争把人们的生活、生产秩序全部打乱。苏州云锦公所向苏州商会的呈文中表达了纱缎业的现状与担忧：“纱缎织工人数殊众，即女工数亦近万，皆恃十指为生计，一旦停顿，在女流饥渴良用可怜，而织工聚哄尤属可虞。不幸战争延长，商力有限。钱业告匮之后，惟有各以存丝存货随时向中国、江苏银行抵现款”，希望由政府出面让银行救市。但财政部的指示透出一股寒气，“中、交两银行款项往来应照营业通例办理，未便专为政府维持市面，致滋牵累”。吴县知事孙锡祺传达上峰的指示，要求纱缎业、典业“按照通例，向中、交两银行直接议商押借”。战争影响的不止苏州，影响的不止纱缎业和典业，苏城的商人们只能依靠自己度过难关。

经过了近十年磕磕碰碰的时光，到1924年江浙战争爆发，苏州金融再次动荡，“各小户无款周转，致多数机工势将停歇，地方治安旦夕可危。”苏州纱缎商们将各庄现存之丝运往上海，“向各银行抵借现银，以应苏地急用”。苏州与上海两地的商会、税务公所进行沟通，双方约定苏商凭运丝护照将存丝运沪抵押，将来市场复苏之后，凭原照运回苏州。如果在上海销售掉，则要补纳捐税。上海商会会长虞洽卿致函苏州商会，转达了上海税务公所的要求：“该丝运沪时，须将丝庄牌号、包数、重量，函报敝所登记，日后运回苏州，仍须按批开报，以凭稽查”。

当大家眼巴巴等着免税护照发放之时，苏城税务公所表示他们并无权利签发免税护照，须得财政厅的同意才能生效，因此要求苏州商会一起向江苏财政厅请示，集双方之力办事，效果或许更好些。好在当局者通情达理，财政厅特事特办，兼顾商情与国税，约定以印花为凭，倘有短斤缺两，必须在原起运地点补交税银。公文之间的来来回回需要时日，而有的商人等不及免税护照，就在9月初将各庄存丝52 包运往上海抵现，由施魁和向苏城税务所说明情况。到十月下旬，战事平和之际，云锦公所请求苏州商会向上海方面说明情况给予放行。

有丝的商号可以以丝抵现，暂缓困局，而无丝抵现者则束手无策。云锦公所想到辛亥年成立质缎局的做法，向苏州商会提出依照成例成立当缎局（与质缎局同一性质，质者即以物换钱之意），让机户们“以存缎抵现洋”，“以维敝业小户，藉济机工生机”。由于筹款有限，机工嗷嗷待哺，云锦公所不得不一边向政府请示备案给予保护，一边于阴历八月初十在其大本营祥符寺巷公所内先行开办当缎，随时筹款，源源接济，维护大局。苏州守备司令赵金诚命北区警察署派警察保护，并送布告一道，昭示大众，这意味着影响数万机工生计的危机以运丝抵沪取现和当缎的方式化解。

二

1927年3月北伐军抵达苏州，苏州各界热烈欢迎，但商界还是受到战事影响。云锦公所向苏州商会发出求救信，其言词与之前的颇为相似：“现因政局改革，军事方殷，商业停顿，敝业各小户无款周转，多数机工势将无法维持，影响地方治安。兹拟仿照辛亥（1911）、甲子（1914）两次办法。敬请贵会协筹款项，组设当缎局，以维敝业小户，藉机工生计”。云锦公所希望苏州商会出面邀请金融界人士，“筹借基金”，一旦经费有了着落，当派代表出席会议，讨论办法，并承诺若有损失，由其承担全部责任。苏州市公安局局长陈复同意当缎局备案，并发给布告以示保护。正在苏城的北伐军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十旅旅长张镇也表示支持，但要求云锦公所上报当缎局章程。

云锦公所制定了“试办当缎局简章”，共六条。首先向银钱业和各庄借钱，“以五万元为度，专备本业各户维持机工之用”。当货由同业各庄“验明正身”，按缎货实值六成核定当价（如这匹缎值100元，只能当60元），然后封包盖章，填写介绍书，由介绍人担保到期取赎，手续齐全后“方可收当”。当货期以三个月为满，按月九厘计息，到期不赎，由介绍人“担赎”。在这个简章中说明如果遇到“兵火抢劫”，当缎局不承担赔偿责任。由于经费有限，当缎局规定，每天只放1000 元，各庄介绍当货每日以两疋为限。

与此同时，苏州铁机丝织公会也因“运输停顿，经济告匮，原料难继，停业险状，危在眉捷”等理由，请求苏州商会向政府出面借公款100万，“藉济眉急”。铁机丝织公会从五月到九月一连写了数封信函，但杳无音讯，不是政府不肯伸出援手，而是无能为力。商人们在商言商，关注自身的发展与安危，而政府也有其为难之处。江苏省财政厅明确表示：“苏州铁机丝织业经济告匮一节，事关地方企业，亟宜设法救济，惟此时大军北伐，需饷孔殷，万无余款堪资拨助，仰即会商苏州总商会，就地设筹维持方法，并调查各厂创立时经济支配计划，及现在状况”。

工商两业就如一对双生子，商业繁荣必然使工业发达，而精美的产品也会推进商业的昌盛，工商业相互影响、相互促进。诚如云锦公所在年末给苏州商会的一份公函中所说的，20世纪20年代中下期外有时局不靖，内有工潮不断，商业连年衰败，导致纱缎业难以为继。他们从几个方面分析：一是洋货充斥市场，外来之丝织、棉织、毛织、呢绒等织物因产品精美、价格低廉而受国人青睐。其中关税的作用最大，外商关税自由，可以加税拒华货，而中国是关税协定，不能加税拒洋货，曾经远销日、韩的苏州纱缎因税高而绝销。二是缺少安全保障，既有贪官污吏敲诈勒索，又有盗匪抢劫，再有工人恃众横行，稍有不顺，即罢工闹事。三是工价过高导致成本剧增，难以维持。除此之外，他们认为：“交通运输之险阻，金融周转之困难，伙友待遇之增高，印花杂税之苛扰，经此重重之打击，故敝业丁卯（1927）年终结算，无一家不亏折，多数意图停业，只因牵于对外之种种之关系，一时未决”。

三

其实除纱缎业外，苏州工商业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为此，苏州商会曾向省农工厅提出救济办法：维持实业、提倡国货、商业自由。他们首先提出关税自主，减轻国货税率，提高洋货税率。税率问题确实影响苏州产品出口，比如出口到日本、韩国的苏州纱缎产品分别加征100%、50%的税率，不平等条约致使帝国主义经济侵略变得明目张胆，中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五四运动以来，各界提倡国货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止过，商界固然有维护自身利益的目的，但从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工商发达、人民富裕才是国家之幸。他们希望政府在全国范围倡导国货，“凡民众一切服饰，概须选用国货”，特别是为官者更应以身作则，拒绝舶来品。对这个时期的工商业主来说，更头疼的是工潮迭起，资方管理难度陡增，商业自由从何谈起。掩卷深思，如果从理性的角度考虑问题，那么劳资双方属于相互依存的关系，双方应同心协力才能达到双赢，既提高劳工待遇，又保障资方利益，从而推进工商业进步。

北伐胜利，举国欢腾，然而国民政府百废待举，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地方的一个行业，路还得靠自己走。1928年临近年关之时，为了接济零星小户机工，避免停业，云锦公所第四次设立当缎局，由其向银钱业借款，设立章程，定期开办，主要收当小户缎货，帮助他们暂时度过危机。

组织当缎局，毕竟只是临时的救济之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此苏州铁机丝织公会和云锦公所联合要求工商部转请财政部拨款救济，并说“苏沪同属子民，谅不致于歧视”。他们提出这个申请貌似有点过分，又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原来他们听说1914年和1918年，政府曾用公款接济上海丝厂。其实当年是由财政部担保，上海银钱两业借钱给丝厂，最后“由厂丝出口，每百斤附缴银三十两归还”。时任工商部部长孔祥熙明确表示：“当此举国凋敝，上下交困之际，无论国库空虚，无从挹注，即向金融界商垫，亦恐不可复得，事实显然，无可掩讳”。向政府借款不成，他们又提出暂定免税年限、暂免原料之内地各税、规定以丝织品为国人服饰等意见，但都被工商部否决。

直至1930年，蒋介石下令调查各业失业问题及救济情况，云锦公所陈述了纱缎业衰落的现状及请求救济的方法，提出了增加丝茧原料、创办人造丝工厂、免征国货出口关税、加征洋货进口关税、免征各省重复捐税、全国官民统一“服用国货”等办法。然而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相继发生，政府救市还没开展，政商两界又被战事拖累。1933年纱缎业公会（云锦公所更名）在给苏州商会的信中表示：“公会能力益见薄弱，实无再行设立当缎局可能”，而此时同业资金周转比以前更加困难，希望“国货银行，轻其利息，尽量抵押，以资流通”。

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到1928年，云锦公所依靠苏州商会的支持和银钱业公会的相助，四次成立当缎局，自我输血，自我救赎。尽管当缎局的成立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在战争频仍、危机四伏的时代，对维护苏州地方秩序、稳定机工的生活与生产发挥了积极的作用。随着抗战的爆发、铁机丝织业的发达，纱缎业日渐式微，但它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谱写了苏州丝织业历史上最华美绚烂的篇章。

［1］曹喜琛、叶万忠主编：《苏州丝绸档案汇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4月第一版。

［2］马鸣、祖苏、肖芃主编：《苏州商会档案丛编》第二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二版。

［3］马鸣、祖苏主编：《苏州商会档案丛编》第三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