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近沧海知清浊 巍巍颤笔一青松

2015-06-11 16:50赵绍龙
东方收藏 2015年9期
关键词:钱老枣园作画

赵绍龙

我与钱松喦先生的交往,始于1977年秋初,他赴京为毛主席纪念堂作画。其时,江苏省国画院组成老中青结合的创作组,按要求以韶山、井冈山、遵义、延安、北戴河为中心,创作五幅大画,反映毛主席的革命历程。钱老的任务是画延安,具体构思定为枣园曙光。当我在北京饭店老楼与他交谈时,他所表露的对党对毛主席的感情,是诚挚而深厚的。

那一年,钱老已是78岁高龄,一生经历了清王朝、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和新中国四大变化,丰富的阅历加深了他对中国社会的认识。

钱老曾自述,“我父亲是个穷秀才,在邻村财主家坐馆,兼通琴棋书画。我随父就读,耳濡目染,又受镇上裱画师熏陶,迷上了画画。后来进无锡省立第三师范读书,研习石谿、石涛、沈石田和唐寅等名迹,读古典画论,临摹历代书法碑版。成年后一边当教师一边卖画谋生。但那时候社会黑暗,加之日本鬼子侵略,民生涂炭,看不到光明的前景,正如我画鸡时题过的两句诗,如此万方多难甚,那堪犹听报平安。就是画画,虽然传统技法有些功底,也只能在古人圈子里转,足迹从未跨过长江,翻来覆去,难脱前人窠臼。无锡一解放,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天地。第一是得到一本纸张粗糙的苏北老区印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怀着好奇心读了几遍,却受到震动,书中告诉我文艺是为人民服务的,感觉新鲜得很,哪像以前只知道卖画糊口。市里来的新领导还说,知识分子是国家的财富,向我们表示慰问。从此有了主人翁的感觉,做什么事都有股子劲。第二是后来调进江苏省国画院,参加二万三千里写生,从此走出了孤陋寡闻的小天地,投入到生活的大海中。那种感觉,真是左右逢源,大豁胸襟,大开眼界。站在三门峡大坝上、武汉长江大桥上、华山秦岭峨眉之上,那种凌云的浩气,油然而生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带着这样的感情进行创作,所表现的就是中国气派、民族风格。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多亏了共产党毛主席,才有我松伢的今天啊!”

松伢是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因五行缺木,就叫松伢,上学读书时改为松岩,作画落款又易岩为喦,取其字型古朴之美也。

话题回到《枣园曙光》。这幅画,寄托着画家对毛主席的无限感激和怀念,前后易稿十多次。钱老根据1960年在延安采风的现场感受,利用中国画的虚实关系,努力在画面上突出枣园,省去了其余次要的房屋。枣园背后,云蒸霞蔚,曙光初照,一片欣欣向荣,象征毛主席在枣园所写的一篇篇雄文,迎来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曙光。又把枣园前的树木,改为浓郁的苍松,比喻毛泽东思想万古常青。

钱老生就一副魁伟身材和大脸盘,看东西常常眯缝着双眼,走路说话都颤巍巍的,下巴上疏朗的胡须也跟着颤动,显得十分地严谨和谦逊。他作画喜用颤笔,仿佛是执笔时颤动所致。钱老说,“我采用的颤笔画法是从石谿来的。石谿的顫笔很独特,我非常喜欢。后来我到南京牛首山,那儿有座庙宇是当年石谿出家之地。牛首山附近的山石结构,就如同石谿画的一般,是铁矿石长期受到风雨剥蚀,形成纵横交错的裂缝,用颤笔加皴去表现,在效果上有独到之处。这才知道石谿颤笔是有生活依据的,可贵的是由他提炼出来了。古人说,运笔要意欲后笔欲前。如同拉板车下坡,既要顺势而下,又要同时用力往上拉住,这一冲一拉,才稳得住,有力度。颤笔就是这样形成的。对于用笔之道,古人有锥画沙呀、印印泥呀、屋漏痕呀、折钗股呀,多种说法,都是言其力度耳。”

再看钱老所作,果然用笔浑厚凝重,力透纸背,画面雄浑苍秀,内涵隽永,独步画坛。比之石谿,已大不同矣。可以说,颤笔在形成钱松岩作品的独特风格和意境上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从北京返宁之后,我复去钱老寓所拜访。他吩咐老伴拿出一幅字来送我,诗云:

动魄惊心战一场,险峰顶上好风光。曾经沧海知清浊,先买硃砂画太阳。

这首诗是在1971年钱老久不作画重新动笔时所作。“文革”时钱松喦被剥夺作画的权利下放农村。数九寒天,被迫在大河边、北风口敲冰洗菜,十指患了严重的关节炎,摧毁了作画的双手。堂堂的大画家,只有在屈辱和辛酸中苦苦等待着冬去春来,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盼望天明。好在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曾经沧海知清浊”,老人对于社会上的邪恶势力,看得十分清楚,在逆境中显示出他那嫉恶如仇的不屈秉性。他曾多次以泰山松为主体作画,并题诗曰:“泰山顶上一棵松,历尽沧桑不改容。战雨战风战霜雪,铁柯撑柱在高峰。”这与他另一作品《红岩》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松一岩,苍劲的笔墨间,闪现着钱老人格精神的光辉。“四人帮”被粉碎后,钱老重新焕发艺术青春,“老夫耄矣掀髯笑,祖国山河抖擞描”,《冈陵图》《山高水长》《光明万年》等一批力作陆续问世。

1979年春,钱松喦在江苏省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这是“文革”以后江苏省第一次举办个人画展,在画坛引起不小震动。这次画展使我有机会系统地看到钱老从三十年代以来各个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从中触摸到钱松喦走过的从继承、积淀到独创一格的艺术发展的轨迹。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钱老对艺术的那种认真刻苦严谨的态度。他面对每一次创作,都是全身心地投入;每一幅精品,都是无数次打磨的结果。

一幅《红岩》,可称经典,全仗钱老的提炼之功。从实地写生到最后创作成功,前后历时2年,画了足足有30多遍。最初几稿,比较拘泥于实景,柏树小小的,芭蕉青青的,山坡是黄色的土壤,画面虽然写实,主题却不够突出。为了画出革命人心中的红岩,钱老推倒重来,大胆采用理想化手法,不仅删去了实地写生中的阴阳界、黄桷树,还从红岩村的“红”字上立意,把黄土坡改为红色绝壁,坚硬崇高,让八路军办事处的小楼高高耸立在绝壁之上。小柏树也长成了拔地耸天的大古柏,傲然挺立,赋予它深刻的象征性意义。至于芭蕉,索性不上色,改为以墨线白描虚写,以烘托红岩之红,又产生很好的空间节奏感。再增添一条曲折的山径,把人们的视线引向石壁顶端的红岩纪念馆。画面左上方题诗一首:风雨万方黑,红岩一帜红,仰钦奋彤笔,挥洒曙光中。整幅画立意的鲜明,画面的单纯和纯净,内涵的丰富深邃,在同类作品中绝无仅有。

另一幅《常熟田》也有相当的代表性。

在传统的山水画里,从来未见把田野作为主体来描绘,多半是高山流水、丘壑纵横。但时代在变化,社会主义农业的大发展要求画家去表现,不能说没有奇峰异石,就画不成山水画。钱老自小生长在宜兴农村,他从“宜兴田”联想到“常熟田”,年年常熟,一語双关,不正是作画的好题材吗!难就难在没有现成的画法,全靠自己去创造。根据儿时登山远眺的感受,要画辽阔的田野,鸟瞰最能表现其气势。他登上常熟虞山,一路观察,从辛峰亭找到鸟瞰的最佳角度,获得构思常熟田的灵感,又对田野和房舍、水系、桥梁、舟楫的远近、高下、主次关系,精心摆布,采取中国式的透视和处理,力求有虚有实、静中有动,而让田野一直延伸至画外,创造了一种平畴万顷生气勃勃的江南水乡气势雄阔的境界。《常熟田》的成功,是对中国山水画表现农村农业题材的一个突破。其后,他又陆续创作了《锦绣江南》《今日江南分外娇》等新作。

我曾经和钱老探讨过山水画表现时代精神的问题。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却饶有兴味地讲起三门峡水库工地的写生和创作。

那是1960年9月,江苏省国画写生团来到黄河三门峡工地。从黄河南岸眺望雄伟的大坝,只见一座座高压电架矗立其间,高耸的塔式起重机威风凛凛,满载的卡车、推车来往穿梭,整个大坝工地一片沸腾。想到千百年来的黄水之害,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得到治理,大家兴奋不已。什么叫时代精神,这就是时代精神,解放了的中国人民要用双手建设好自己的国家。回到驻地,钱老就苦思冥想怎么去表现自己的感受。他把所见所闻,一一排列出来,从大工地一直排到禹王庙。那是河对岸一座破旧的房屋,形式很像庙宇。现场的工人说,那就是禹王庙,当时被工地热闹的场面所吸引所感动,对这座破庙倒并不在意,只是在速写场景时浮光掠影勾画几笔。此刻它却陡然唤起了钱老的灵感。历史上治水英雄大禹最后也没治好黄河,这不正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和反衬吗?顿时,禹王庙成了非常有用的素材。于是在画桌上构起图来。钱老刚在画面下方以近景勾出禹王庙,恰好被一个好心人从背后看到,说笑地问:钱老你在创造什么新闻?钱老也不答话,继续挥笔,以中景画出黄河对岸那一大片土地,在突出位置上勾出巨型起重机高大的身影,社会主义建设的宏伟场景,以压倒一切的磅礴气概,宣告禹王庙时代已成为历史的陈迹。画面勾完后,又赋诗一首:“禹王血食已千秋,日日庙前滚浊流。不料黄河今驯服,笑他空对鬼门愁!六亿人民是圣贤,禹王瞠目一龛前。惊看倒转乾坤手,腰斩黄河利万年。”

钱老最后说:“这幅图的构思,使我体会到反映时代不能只记录生活表象,要敏锐抓住生活中存在的矛盾和冲突,开掘出本质性的东西,这样来表现时代精神,才会有深度。还是当年傅抱石先生说得好,思想变了,笔墨就不能不变啊。”他还说,写生创作,不能只搞“纪录片”,要搞“艺术片”,对大量素材进行取舍提炼加工提高,化进自己的理解和感情。还要在笔墨上突破自己的老路子,该收则收,该放则放。钱老的画风,就是在万里写生中不断变革创新而更显苍劲雄浑。

钱老把自己所有心血献给了中国画艺术,在山水画表现时代精神上积累了成功的经验,走出了一条风格独特的路子。而他自己却清贫淡泊,生前一直住在南京中央路一座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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