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治疗

刘国越

1

艾灵失恋后一直盼着两件事，摆脱痛苦或谢世。两年多了，有些想法越来越强烈，几乎窒息。这天从安乐死咨询中心出来，艾灵得到一条信息，她的情况记录已进入社会医疗系统，可能会被强制治疗。艾灵身边的一个人，进去时没什么大毛病，平时只是有点敏感焦虑，出来后已呆滞，判若两人，号称焦虑已被治愈。所以敏感、焦虑、洁癖有过之的艾灵，连心理咨询都不敢沾。

艾灵六神无主地游走在公园的树林中，目光恍惚。走出树林，是一片结冰的湖面。冰面上有零星游客，湖边围了一堆人。湖心一个姑娘脚下的冰面发出裂痕，姑娘惊恐地躲闪。冰面终于塌陷，她掉入冰窟，附近的人赶来相救，有两人接近破冰也落入水中，其他人见状掉头跑向岸边。

艾灵的直觉一闪，潜意识中，这是接近死亡的绝佳机会。在冰水里救人若无强壮体魄和高超水性，几无生还的可能。

她踏上冰面径直向落水者奔去。

冲向岸边的人中有人喊道：危险！别过去，你不要命啦！

艾灵加速向冰窟跑去。岸边各种呼唤，艾灵旁若无人。突然她脚下的冰面发出崩裂的声音，冰面轰塌。艾灵落入湖水，向挣扎呼喊的落水者游去。三个落水者发现艾灵后突然停止水中的挣扎站了起来，湖水只有齐胸深。艾灵疑惑，探了探水下，发现脚下确是湖底。

岸边传来电喇叭的喊声：怎么回事儿！谁的人？

艾灵望向岸边，围观的人群中，架着摄影机，几个人坐在监视器后面。

现场制片跑到导演身边：导演，不是剧组的，是路过的，误会，误会。

导演：她没事儿吧？拍戏都看不出来？赶紧处理，接着拍。

一个吊车的摇臂慢慢移向艾灵头顶。

电喇叭传来喊声：抓住摇臂。

艾灵伸手想扒住摇臂上面的绳索，但她被冰水冻得昏了过去。

2

纳兰慧在社会医疗系统里看到艾灵的资料，追踪到了精神矫治中心。艾灵在脱离危险后已被转到了这里，纳兰慧通过交涉，把艾灵接到了Building。Building表面上是著名的以爱情为主题的大型购物中心，其实是为情感矫治中心搭建的治疗平台，所以比一般shopping mall多了些文艺气息，设有各类沙龙俱乐部、画廊、微型剧场，主要开展爱情主题的文艺活动。

艾灵醒来后得知一切，虽是被强制治疗，但她很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如果她知道有这样一个新建的情感矫治中心，她也会主动投奔来试试的。她不相信失恋可以治愈，但起码在这里不至于被“精神矫治”成那种呆滞之后赖活着的行尸走肉，她还可以再慢慢寻找了断自己的机会。

艾灵戴上一副眼镜，这是一个无线终端，用于对脑部神经活动的监测和调控。她被告知治疗周期大概需要一两个月，有些甚至会达到半年以上。她可以在Building范围内自由行动，为避免就诊之外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可以应聘一份临时工作。开头几天没有什么治疗动作，她被安排住在Building公寓里，自由活动。她看了室内剧、诗歌朗诵会、沙龙电影，旁听了爱情讲座，遇到爱情酒吧招聘，她应聘了服务生。酒吧经理毕荀儒雅温厚，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长方脸戴副眼镜，艾灵突然升起一种温暖可靠的感受。暗淡的酒吧光线中，四周的色调也突然平添了暖色。

纳兰慧看着屏幕中艾灵应聘的实时监视图像，操作台上除了电脑，还有一个像专业音响调音台的仪器，她推拉调节着其中的许多滑钮。多屏图中艾灵脑部监控图闪烁流动着各种色块和流线。另一头，酒吧经理毕荀详细交代着工作细节，不断端详着艾灵。没有异样的眼光，只有温和、耐心和关怀，艾灵感到踏实、舒服。昏暗，安静，温暖。毕荀教艾灵使用收款终端器，这是烟盒大小的无线移动接收装置，输入金额后，顾客只需正面面对并将手指按住确认，便可通过面部、瞳孔、指纹三重识别完成转账。艾灵作为消费者很熟悉用它付款，但从未作为收款方操作过。她用无名指和拇指捏着接过收款器，上下翻转地看。毕荀突然消失，转眼找来两只一次性薄膜手套递到艾灵跟前。

毕荀微微一笑：洁癖？没关系。

艾灵没想到他如此细致，心头掠过一丝默契的快感：不好意思。

她戴上薄膜手套学习操作。毕荀定定地端详着她的面部。艾灵自从失恋每当余光发现男人多看她几眼，都会敏感，戒备，可此时她却感到浑身暖洋洋的。纳兰慧在监控室操作，看着酒吧里的实时监控画面满意地微笑。

她指指艾灵的脑部活动图像对身边人说：效果不错。

第一次面对面就诊，纳兰慧时不时看一眼电脑屏幕中艾灵的脑部图像，手里流利地操作着鼠标、键盘和滑钮，但从未间离过与艾灵的对话，好像她在表演同时集中进行多项高耗脑的工作。一开始艾灵被纳兰慧的并置行动作搞得很分裂，尤其是哗哗的键盘、鼠标声不断间离她的谈话状态，但纳兰慧的谈话内容具有磁性的带入感，吸引着艾灵很快回到了对话内容。

纳兰慧：用死的方式，证明你是真爱。对吗？

纳兰慧手中调节着操作台上的滑钮。

谈话已经深入到艾灵情感的腹地，她已游离在失控的边缘，泪流满面地点着头。纳兰慧接着问：你认为爱是什么？

艾灵泣不成声：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不能在一起，活着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纳兰慧继续问：你觉得这种爱的感觉，很神圣，是吗？艾灵不说话。很遗憾你殉情没有死成，纳兰慧说，你落在了我手里，那么我就让你马上看看你那伟大神圣的感觉是什么。艾灵吃惊地抬头看着纳兰慧，纳兰慧将监控屏幕转了个角度以便让艾灵看见，然后迅速操控着那些滑钮。屏幕上艾灵的脑部图像中各种颜色区域和曲线在闪烁或流动。艾灵的泪止住了，一种快感弥漫升起，竟然感到體内遥远的深处有笑意涌上来。

艾灵：怎么会？

纳兰慧：痛苦消失？

艾灵点头：怎么会？

纳兰慧说，人的快感神经能产生许多化学物质，以多巴胺为代表，它们被正向激活时，人就会快乐，被负向激活时就会痛苦。通过你戴的眼镜终端，我用特殊的场和波刺激激活了你的快感神经。

艾灵笑出了声，不停地，嘎嘎地笑。

纳兰慧说：你现在是处在二级兴奋快乐状态，我马上让你恢复正常平静。

纳兰慧手中迅速操作。艾灵平静下来。艾灵指指眼镜：你让我二十四小时戴着这个，就是说你们对我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纳兰慧点头。艾灵问那我脑子里想的所有事还有夜里做什么梦你们都知道？纳兰慧说两码事，我们只能监控你脑神经的活动情况并做适当调节，以保证你的情绪和生理快感不要跌落出正常值。你们就是这样治疗失恋？岂不是很简单？现在做的，是你生理感觉的调节，纳兰慧说，只涉及物理化学层面，是爱情的一部分而已，但这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另外同样重要的心理意识方面，还需要一个复杂的调节过程。等你走出这座大厦的时候，希望不会再像刚才那样痛不欲生。

3

艾灵那位“消失的爱人”耿强，是个江湖歌手，有才，没名。因为艾灵想结婚生子，两人发生分歧，耿强留下一封信便消失了。艾灵在寻遍了所有线索之后，断了找他的念头，自舔伤口，希望让时间愈合，没想到时间给她带来的是愈发深重的死亡的阴影。

爱情酒吧周末晚间有乐队演出，据说是最近火起来的没听说过的脑啡乐队，艾灵屏蔽许久的寻找耿强的想法若隐若现浮了出来，耿强真的是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孽缘。愣神中，她的余光又一次发现了角落里毕荀专注端详她的眼神。虽然温和，虽然是关爱，虽然没有攻击性，但每天浸在这眼神里使她感觉到了不适。毕荀好像知道她的感受，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知道你是那边的患者，按理我不该打搅你，可是我必须承认，我被你迷住了，没有理由，但忍不住。我只想关心你，只想多看你几眼，这是我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在意，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与你无关。

艾灵听着毕荀磁性的声音，有种隐隐渐生的愉悦感，心中的不适也渐渐褪色。艾灵嘴上却冒出与生理感受相反的两个字：荒唐。

毕荀默默退下。昏暗的酒吧里，传来毕荀幽幽远去的声音：

你感冒了，记得吃药。

吧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盒感冒药。

艾灵原本对温暖关爱型的男人无感，可毕荀使她突然感受到，可靠的肩膀和宽阔的胸怀也是很迷人的。即便是独立、智慧的女性也需要关怀呵护，何况她一个普通女人。暖洋洋的感觉升上来，广袤的记忆荒原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闪烁，那都是她生命中曾经忽略的温暖异性，恍若隔世，清晰记起的，只有自己当时的无感、无视、任性。

脑啡乐队的主唱黑羽，长发飘，高个，傲气。

认识耿强吗？

不认识，干吗的？

歌手，我男朋友。

哦，不认识，现在在哪儿唱？

外地。

好啊，一个圈的家属，好，一会儿听我们的啊。

好，一定。

送你一张我们的专辑。

黑羽说着拿出一张包装精美的专辑递给艾灵。艾灵一看封面脑子“嗡”的一下，包装上赫然印着“原创大碟《单恋心曲》”，艾灵仔细看了一下署名，竟然是黑羽！艾灵耳畔响起了耿强唱的《单恋心曲》。

艾灵盯着黑羽：好好想想，真的不认识耿强？黑羽耸耸肩两手一摊。艾灵点了点唱片上的《单恋心曲》：今晚唱这首吗？当然，这首我们主打，最近我们在酒吧走红靠的就是它。

艾灵脑中回荡着耿强《单恋心曲》的歌声，遥远，忧伤。她抑制住自己，决定等听了脑啡乐队的演唱，证实确是耿强的作品时再找他们算账。乐队开始准备，磨磨蹭蹭地调琴，试鼓，试麦。艾灵耐不住焦虑，来到吧台前坐下，拿起一罐啤酒一饮而尽。毕荀定定地看着她，无语，又递上一罐。

琴声起，确是耿强为艾灵写的《单恋心曲》。黑羽的演绎加上他的嗓音另有一种味道，把充满粉色荷尔蒙的纯爱伤感情调唱得沧桑决绝。艾灵眼睛湿润，浑身有些颤抖，她慢慢站起身，走向乐队。

艾灵来到黑羽面前，伸手按住他弹拨着吉他的右手，拿开他嘴边的麦克风，乐队停了下来。

什么意思？

我问你，耿强在哪儿？

谁？哦！你那个男朋友？你不是说在外地吗？

装什么傻！这个《单恋心曲》，是我看着耿强创作的，现在变成你们的原创，还说不认识他？

废话！耿强？谁啊？

那就是剽窃来的！

是他剽窃我们的吧？你算哪道菜呀？敢砸我场子？

艾灵踹倒了架子鼓，掀翻了键盘合成器，歇斯底里：砸的就是你们，流氓！强盗！黑羽扯住艾灵的肩头，鼻尖几乎碰上，眼神缠死。毕荀冲上来，隔开艾灵：谁敢动她一下？乐队的人一看也冲到毕荀面前，贝斯手推搡毕荀，二人动手打了起来。乐队的几个人拉偏架摁住毕荀，毕荀用脚将贝斯手踹翻，并与几人扭打作一团。貝斯手的头摔在架子鼓沿上，他揉了揉，看到满手血，立刻暴怒，起身抓起吉他冲上去照着毕荀的脑袋猛砸几下，毕荀应声倒地，满脸花。众人停手。不知谁说：赶快送医院，快！

治疗中心会议室，毕荀满头包着绷带，黑羽和其他相关的治疗部门专家都在坐。纳兰慧说：不错，各位尊敬的专家和情境治疗师，这场即兴演出很出色，现在怎么办？剧情发展到现在这个走向，有预案吗？

黑羽回答：有人戏过了。

众人看向黑羽。

黑羽指着毕荀：动真的了，不按脚本走，这出戏才变成今天这么被动。你们是看不出来，他当时的气场和身上那股劲，我能感觉到，他动真的了，我乐队的人说这小子真打，那可不就打呗！

毕荀低头默不作声。

纳兰慧说：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迫在眉睫的是你们设计的应变策略是什么？黑羽说：根据意识系统分析室最新的资料，艾灵潜意识中对成功和才华这两个系数有较大的堆积倾向，我提议增加这方面的两个角色备选，以作为在我们两个角色移情失败后的预案。那是后话，先说说目前的走向，你们心里有没有底？纳兰慧说。我这边受他的影响，可能要做调整，我这个角色原设计是逆反刺激移情，目前剧情已直接进入毕荀的暖男移情轨道，也好，现在对毕荀这个暖男角色提前进入了移情变速点，我这边，在下一步艾灵来要耿强线索的过程中，会继续尝试寻找使她移情的可能性。

纳兰慧说：艾灵已经产生移情的初步迹象，她送毕荀去医院时流泪了，毕荀的意外举动，也许正好成为本案的突破口，艾灵心理结构已经有了系统脱敏的迹象，并且对毕荀这个角色的光环效应已经开始发生顺应迁移。

《单恋心曲》的尾声之后，制作总监从播放器里取出专辑交给艾灵，他看着专辑的包装辨认了一阵。制作总监说，我们公司没出过这张专辑，这个黑羽我们不认识，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奇怪，这里的所有乐手我们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艾灵说，你确定是假冒？制作总监说，确定。你从哪弄来的？艾灵说，就是这帮人给我的，听说在酒吧圈还有点小名气。制作总监说，不会吧？酒吧圈、地下圈我全认识，你不用再打听了，肯定没有这些人，估计是几个业余爱好者玩的自嗨假冒，听制作，他们的录音棚设备都不错，主唱有点意思，音乐也是原创，但编曲配器比较糙。

艾灵收起专辑：哦，明白了，谢谢总监。艾灵转身出门，门口出现两位爱情Building治疗中心的工作人员，他们发现艾灵离开了监护区，便定位追踪过来，艾灵被他们护送上车。

纳兰慧把监视屏幕推向艾灵，里面播放出艾灵在酒吧砸场的画面。纳兰慧对艾灵说：负能量蛮大，都是从失恋的负快感里释放出来的。艾灵幽幽地说：别满口专业术语，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没错，这个脑啡乐队是一帮骗子、流氓。耿强的出走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我必须找到他。

你这是典型的心理症状，编织理由，证明他其实是爱你的，纳兰慧说，如今他谎称不爱是因为卟啦卟啦卟啦……在心理上，最脆弱的是你的自尊，最输不起的，是你自己的感觉。这都是失恋的常见心理。

艾灵的世界里，少女时代的她没有输过什么，携带着强大的骄傲进入青年时期，她怎么可能忍受被一个既无金钱财富又无社会地位的一无所成的耿强抛弃呢？她觉得明明是自己屈尊，如今不仅没得到应有的尊重珍惜，反遭白眼狼离弃。这就是她过不去的坎儿，也是她无法面对的事实，所以只能始终相信这不是真的，是另有其他原因，比如卟啦卟啦卟啦……

艾灵说：好吧，就算你说的对，咱们怎么解决我的问题？纳兰慧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分析，你的挫折教养是负值，你不能正视自己的挫折失败。所以，如果你能明白爱情发生的原理，就有可能允许自己产生新的恋情，从而覆盖这前面一段情感。艾灵皱眉摇头，可笑，感情的事，你想用理论原理帮我解决？世上每一份恋情，都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那个环境下那个人的价值观、审美观和意识状态，纳兰慧说，与体内生理状态、快感系统、激素水平等共振所产生的，所以是唯一的，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太对了，世上唯一，不可替代！艾灵说。纳兰慧说：但，这不妨碍在另一个时点产生另一份独特的恋情，这一份虽不可替代那一份，却可以覆盖。人的价值观、审美观是多元的，而恋爱发生的生理快感却是相同的，所以会由此产生新的快感共振。你的原理，都是理论，实际上不可能，在我这儿就行不通，艾灵说。

没关系，不用你马上就通。每个人在新的这一份没有产生以前，都认为原有的那一份恋情是唯一的，永恒的。其实这是幻觉，是误会，纳兰慧说。艾灵不耐烦了，我不想跟你探讨理论，这件事，从根本上你就说服不了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我就认为他还爱我，他出走是另有原因！这个没有弄清楚之前，其他的免谈！

心理辅导讲述的爱情原理，是为了对失恋患者的移情施加影响，并不要求当时产生效果。这种影响的正面效果堆积到一定程度，爱情Building便可以用强大的快感温控系统配合情境治疗使患者产生移情。当患者不能顺应治疗而执意涉入更危险的境地时，情境移情治疗法就要及时终止，或考虑升入极限情境治疗层面。纳兰慧飞快地思考着，虽然已做了大量预案准备，但现在必须马上决定是否进入极限治疗。艾灵见纳兰慧无言以对，得意。

咱们还是谈谈怎么帮我找到耿强，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艾灵说。

纳兰慧：如果你找到耿强，发现你的所有想法不过是梦幻泡影，他确实不爱你了，而且有了别的女人，你还会为他自杀吗？

艾灵：不可能！没有如果，你的问题不成立！

纳兰慧：好吧，我帮你找耿强，面朝现实，没有如果，好吗？

艾灵：那就先帮我找脑啡乐队的黑羽。

纳兰慧：去问你们酒吧经理吧，黑羽是他请来的，他应该知道怎么联系。

纳兰慧把自己置于分裂状态已经好久了。

她执意要开发关于忠贞基因的研究项目，而她普林斯顿的导师维克托教授却指定她来主持爱情Building项目，这是人类涉身认知学成果的首次大型应用项目，涉身的脑神经生理干预和认知的情境心理干预结合，通过大量临床研究，对情感偏离具有可靠的矯治效果，与经典的心理咨询相比，已产生了不是一个量级的质的飞跃。但因情境治疗的主题是以移情为主，也受到了许多人从学理上的诟病。

这个项目与纳兰慧魂牵梦萦的忠贞基因项目相比，一个是解构爱情，一个是相信爱情永恒，研究方向的背道而驰，造成她与导师几乎决裂。最后二人选择了对赌，纳兰慧到爱情Building上任，若她在爱情Building的治疗中得到支持忠贞基因的案例，教授同意以自己诺贝尔奖获奖者的身份为她立即申请设立忠贞基因项目。

纳兰慧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始终挥之不去，而她主攻的学科却把爱情解构得支离破碎，还原之后已物是人非。她厌恶人类现在这种被观念和生理快感所左右的爱情。她向往具有忠贞基因的生物，比如交配一次便终生不渝的某类田鼠和某些禽类。令人分裂的是，爱情Building的治疗体系，每一次都能将失恋者成功地移情。为了取得一个真正的无懈可击的失败案例，她必须不惜一切地追求治疗成功，只有在这个前提下的失败，才可以成为她需要的支持忠贞基因的案例。

分裂。疯狂的较劲。

艾灵不知为什么开始害怕与毕荀单独交流，毕荀挨打受伤后也从未对她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仍然是默默地关注和悄无声息地关怀。艾灵沉浸在这稠密的宽厚爱意之中，却又无暇顾及，旧爱如鲠在喉。酒吧只有两人的间隙里，毕荀打破沉默开口了。

医生同意你去找他吗？

艾灵看看毕荀脸上贴着的两块纱布：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毕荀笑笑摇头，推给她一张小卡片：脑啡乐队不会来演出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就在你住的爱情Building的公寓里。

卡片上是黑羽的住址。艾灵心里涌上一股小温暖，每次都不用开口，她想的就会送上来。艾灵摇头表示不用他陪着去找黑羽。意识又向喉头之鲠流动过去。毕荀说：放松一下，请你去看小剧场话剧吧，我是小剧场沙龙的成员，最近这个戏挺好的，叫《爱恋》。

爱情Building里的小剧场与一般小剧场不同，最多能坐观众一两百人，几乎没有舞台，由可移动的吧台式流线条形桌分割出一些空地，观众像在酒吧一样随便吃吃喝喝，戏剧就穿梭在觀众中间演出，方便观众与戏剧的互动参与。毕荀和艾灵要了啤酒坐下，戏马上开始了。一个演员神神道道地讲着关于爱情的话题开场，接着与身边的观众探讨起来。从观众席里走来一个女人，来到毕荀面前，愤怒地盯着艾灵扫视两遍，然后盯着毕荀，两人不说话。女人抬手抽了毕荀一个嘴巴，毕荀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盯着她，又抽一个嘴巴，还是没反应，女人继续抽。几个男人过来站到女人身后，助威的节奏。所有观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他们这里。当女人再次举起手时，毕荀终于忍不住起身制止，那女人身后的几位冲上来与毕荀发生冲突，被周围人拉开。

从冲突中的话语里，大概听出是毕荀首先提出了与这位女友分手，造成女方巨大的痛苦，那几个男的是她的老同学。这些老同学骂骂咧咧，向周围人控诉毕荀，并描述女人这些天的痛苦情状，同时牵扯到了艾灵，因为毕荀当众承认自己确实爱上了艾灵。周围观众参与到是非评判之中，有人支持声援女方，有人为毕荀辩护，喧嚣波及了整个小剧场，人们几乎忘了是来看话剧，那个话剧的演员也涉入争论，甚至几乎成为整场辩论的主持人。

艾灵的逻辑是，毕荀对她一见钟情，在她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单方义无反顾地告别前女友。这又可笑又可气又可爱的行为还是深深感动了艾灵。她挺身而出站到支持毕荀一边加入了大辩论。

闹腾腾争执不休一个多小时，最后有一位社会学教授的观点取得了多数的认同。他指出毕荀因自己的行为造成别人的痛苦应该承担责任，如果在感情上无法弥补，就应该用物质或其他方法尽量与对方协商弥补，尽最大可能减轻对方的痛苦。而女方此时大喊，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毕荀这个人。有些观众也提出在这个物质发达的高福利社会，谁还需要物质补偿。教授借机话锋一转，直指女方，问如果毕荀不能继续爱她却被迫回到她身边，二人从此之后的感情生活会是怎样的，非理性的赌气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教授：对方的离去，或者是你自己没有做好，使他不能继续爱你;或者是他没有做好，不该做这样的选择;还有更宿命的是你做得很好，却不适合他，总之当初那份世上唯一的情缘，若还在，只能珍惜;若不在，只能珍藏。

女方：感情的事，跟我讲什么理性？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痛苦！

教授：如果是不讲理，我就无话可说了。

观众窃窃私语，倾向教授。

教授：你的痛苦，是人之常情，但是我还要最后说一句，如果你不能明白“他人是你永远无法改变的”这个道理，那么你的痛苦将伴随你的一生！

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越来越热烈，最后汇聚成全场鼓掌。

教授：一份爱恋的产生，是彼时彼景彼念最美妙的情感作品，爱或不爱，它都在那里，如果不爱了，你就好好珍藏。然后去寻找和拥抱一份新的，也许是真正一生一世的爱恋。比如，你身边的这些异性同学，他们这样为你抱不平的背后，是心疼，是那份感人的情意，或许是，爱意！

又是全场的掌声。

有人想起了话剧，提醒那位演员，演员的回答是，时间已到，今天到此结束。并语焉不详地反问，难道今天的事件不就是一场更生动的关于爱恋的小剧场话剧吗？

黑羽开门，是艾灵。

黑羽默默地抄起吉他，唱起《单恋心曲》。这一次他一改沧桑决绝，演绎出幽怨悲愤的布鲁斯情调。艾灵凝神定睛，无焦点，盈着泪。黑羽唱到低回处长发遮面，激扬处仰天长啸，沙哑的音质走心入肺。

监视屏上，黑羽动情地唱着，纳兰慧和毕荀在实时监控。纳兰慧紧张专注地缓缓推动着情绪滑钮。黑羽唱毕，钻心地直视着艾灵。艾灵回过神来，迎住黑羽的目光。

纳兰慧屏住呼吸：关键！关键！

她开始加速推滑钮。

毕荀怀疑地摇着头：这是为耿强做嫁衣。

纳兰慧：仁者见仁。

黑羽慢慢走到艾灵面前，双方对视。黑羽伸手抚摸艾灵肩膀，艾灵躲开。黑羽突然一把抱住艾灵，狂热欲吻。艾灵一巴掌扇过去，情绪激动。黑羽一巴掌扇回来，接着疯狂拥抱艾灵。艾灵挣扎着，一脚将黑羽踹翻在地。

看着监视屏里黑羽仰面朝天摔倒在地的尴尬画面，纳兰慧颓丧，慢慢拉回滑钮。

毕荀冷笑：智者见智。

纳兰慧：如果她能对黑羽这种野性来电，这个机会怎能放过。

毕荀：你们这种移情设计，针对本能型人格才可能收到效果。对艾灵——

毕荀摇头。

纳兰慧：她的所有生理、心理数据显示有可能，我们就不能放弃这种可能性。

毕荀指着屏幕：你们这是玩火，如果艾灵不是这种反应，接下来黑羽怎么收场？真干？我们的职业还有没有底线？这样设计情节还有没有节操？

纳兰慧：你不会是动真的了吧？

毕荀：你就听黑羽胡说吧。（指向屏幕）明明是你们在玩真的。

黑羽玩世不恭地一笑，爬起来从冰箱拿出啤酒递给艾灵。

黑羽：男人见到让他倾心的美女，必然出轨，有人是行动，有人是意念。

艾灵喝了一大口啤酒，盯着他，显然不想听他讲这些。

黑羽：别找你的耿强了，死了这条心吧。这首歌是耿强临走送我哥们儿的，哥们儿说我用这个可以在酒吧唱红。

艾灵：专辑是怎么回事？我查过，别编故事。

黑羽：哦，有什么啊，在酒吧给客人做宣传用的，你还当真啊。

艾灵：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黑羽：别查了，我们不混圈子，不靠这个吃饭，你在歌手圈永远查不到。

艾灵：那你们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是冲我来的吗？

黑羽：够自恋，我要早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我还真想冲你来。

僵持。静默。

艾灵：怎样你才能告诉我耿强的下落？

黑羽：我真不认识他。

艾灵：别绕了，你要想找，肯定能找到。

黑羽：我不想找，所以找不到。

艾灵：如果我遂了你愿，是不是就可以帮我找？

黑羽盯着艾灵，搜寻诚意，片刻：可以考虑。

话音未落，啤酒罐已砸向黑羽面部，黑羽用胳膊挡开。

艾灵：无耻浑蛋！

黑羽：对，我就是！无耻浑蛋也有他真喜欢的女人，你看着办。

艾灵：找不到耿强，我玩的就是死亡游戏，你想加入吗？

黑羽兴奋：哟嗬！我喜欢！

电话铃声响起，黑羽接电话。

纳兰慧：终止你这条线的移情，答应帮她找耿强。

毕荀：什么？这么快就要进入极限治疗？你太疯狂了。

纳兰慧：艾灵的失恋自杀指数值在当今社会已有二十年不遇，历史上这类高指标也只出现在落后地区的女人身上，特殊案例必须用特殊方法。

毕荀：爱情Building治疗失恋从未失过手，这次你完全有理由把她转到精神矫治中心，没必要冒这个险。

纳兰慧：爱情Building难得遇到危险的机会，我喜欢挑战，更喜欢冒险。

毕荀：作为情境治疗师我遵从你的决定，但是以情感心理专家的身份，我必须提醒你，艾灵在见到耿强后的刺激下，随时有自杀的生命危险，我们很难控制所有细节。

纳兰慧：放心吧，我早已让几位大师带着上百人的团队在做详细预案了。而且我要你做好心理准备，必要时，可以越线，跟她发生性关系，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毕荀：你疯了！

纳兰慧：我手里的患者，我会不惜一切手段去挽救她！

毕荀：业界传说爱情Building的纳兰慧是个变态疯狂的科学家，第一次受邀参加你的项目团队，果然领教了。

纳兰慧：你的那场小剧场戏中戏效果不错，我把整个过程的数据分析报告已经传给你了。这也促使了我决定把极限治疗的主角交给你。

黑羽肯定能找到耿强这流氓唱《单恋心曲》还真是挺有味道的不知为什么他真的很有吸引力野坏占有攻击加上那歌声真想瘫软在他怀抱里要不是矜持的自尊要不是心底的耿强我最近这是怎么了突然对宽厚的暖男毕荀也有些好感对流氓黑羽也想就范是需要安全可靠和雄性勃发的男人了吗男人多的是我不至于那么贱吧耿强呢

我的耿强你跟我才是真愛那种超越生命的爱做爱时已感觉到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天作之美我的世界和生命已经属于你怎么突然就塌了现在唯一的一根稻草就是找到你听你说实话听你的难言之隐耿强你在哪儿

会议室气氛凝重，专家们交头接耳。

纳兰慧：根据各部门的数据和分析报告，情况对我们治疗非常不利，这是爱情Building所遇到的最为棘手的案例，在我们的体系内，艾灵的各项指标都符合治疗规律，但似乎她有另一套情感思维系统，完全独立于常人的模式。在没有证据证明我们注定会治疗失败之前，我们将实施最后的极限治疗。

众哗然。

专家甲：这已超出爱情Building的医疗原则，属于涉及生命危险的实验性特殊治疗手段，须报医法中心审核批准。

纳兰慧：当然，这我知道。我现在先宣布终极方案的主体构思，是由毕荀陪同艾灵去面对耿强。根据社调部门的报告，耿强目前居无定所，过着流浪歌手的生活，身边有一女友陪伴。与他沟通的结果，他仍然无法回心转意，并且不相信我们的自杀指数。因此，当艾灵找到耿强时，精神刺激可能产生各种极端结果。我们的目标是，借极端事件使其发生顿悟质变移情，这需要生化部门根据艾灵的身体数据给出快感温控系统在她身上波场刺激的所有极值，注意，不是一般的安全极值，是临界死亡极值，精确到正负5毫伏。

唏嘘。

纳兰慧：另外，意识心理部门要根据所有艾灵的大数据给出全面的应激反应分析报告。下面我们分组讨论。

毕荀开车携艾灵长途追踪耿强，一路上，艾灵望向窗外，念想即将到来的见面。毕荀沉默不语，貌似专心开车。

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人的神志有幽闭催眠效果。

毕荀：想过是去赴死吗？

艾灵：不用想。没有爱，死不足惜。

毕荀：同意。但为他，值得吗？

艾灵：不为他，为我自己。遇上他，爱了，这爱，是我的。

毕荀无语，他把头偏向另一侧，满山坡的荒石，满天的阴霾。

艾灵：毕荀，说实话，对你，我没有激情怒放的感觉，一想到你，我的身体和心中，会升起一种亲情的感觉。对不起，我必须诚实，这种事，不是意识可以控制转换的。其实你应该远离我，这样你受到的伤害会小一些。你偏偏还要在我身边为我做那么多，这是自虐。

毕荀难以觉察地苦笑：遇上你，爱了，这爱，是我的。

纳兰慧疑惑地看着屏幕：亲情？（她俯身对麦克风）生化中心，请核对我以往的所有操作数据，查出亲情快感生成的原因。并立即对艾灵加量苯乙胺和肾上腺素的刺激。

生化中心内躁动起来，所有人加速运转，移动的人员全部一路小跑。

迎面来车，将毕荀的车截住，几个身穿全封闭防化服的人拥上来，七手八脚地用胶条封住他们车上所有的窗缝门缝，并将一个过滤装置安装在他们车前的入风口处。其中一人让他们打开车内通风机并告诉他们，此处不远是一个生物实验室所在地，由于意外泄漏，方圆五十公里已被污染，要他们四十分钟内迅速驶离污染区，远离之前不得下车接触任何车外物体。说完这些人匆匆离去。

毕荀开足马力前行，艾灵诧异地望着外面毫无异样的荒山野岭。

毕荀上网查询：这个实验室是研究转基因微生物的，他们有大量病毒库。

艾灵：很危险吗？

毕荀：很多都是致命的，非常危险。

深山土路。颠簸剧烈。逃亡。惊慌。无言的恐惧。

艾灵看时间：能再快点吗？

毕荀：已经是极限了，颠坏车就真逃不出去了。

一块树墩大小的滚石挡在路中间，两边都绕不过去。

突然停下来的死寂。

毕荀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求救已经来不及了。

艾灵：还有多远？

毕荀看看卫星导航：这种路况，十五分钟之内可以离开污染区。

沉默。时间凝固。

毕荀的手伸向车门，艾灵一把拽住：外面是死亡！

毕荀慢慢拿开艾灵的手：比死亡更重要的，是爱。

他猛力推开被封着的车门，走向挡路石。

监视屏上，通过艾灵戴的眼镜终端看到的画面，毕荀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挪动着那块石头。

纳兰慧调控着情绪滑钮。

有人提醒，艾灵的脑部动态图像异动，纳兰慧点头。

逃离污染区后，毕荀和艾灵一路上各怀心事，无言以对。快到时，毕荀在一个山口停下车，默默望向远处半山腰上的村庄。

毕荀：就在那儿。

艾灵的心思显然还沉浸在污染区：你……？有没有染上病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毕荀：没事，没什么感觉。

艾灵：你……为我做的，把性命也搭进去，这些让我……无以报答，你是在逼我啊！

艾灵呜呜地哭了。

情绪滑钮慢慢加速。

毕荀摸了摸艾灵的头顶：再说一遍，我做的事，是为我自己做的，你别跟你自己联系在一起。不要有任何压力，与你无关。

艾灵哭得更厉害了。此情无奈。此时痛心。

情绪滑钮加速移动。

艾灵突然收住哭泣，像是决定了什么：马上带我去找耿强！

纳兰慧和几位专家聚首在艾灵的脑部图像之前，一位专家敲了敲屏幕某一区域闪动的色块，向大家点头微笑，众人释然，相互祝贺似的点头微笑。唯独纳兰慧仍高度紧张。

空谷中，几朵绚丽的滑翔伞在静静地飘移着。两架护航巡逻的软体无人驾驶飞行器游弋在空中。这是滑翔旅游地，崖顶的大斜坡上，一些游人在排队等待参加滑翔。耿强和女友在其中说笑聊天。

毕荀的车慢慢开了上来，当毕荀看到耿强时，他停车，让艾灵远远看着。

耿强和女友亲密说笑，甚至轻吻。

毕荀：还需要过去吗？

艾灵两眼发直地盯着耿强，许久：我必须跟他见一面！

艾灵下车朝耿强一步步走去。

毕荀耳麦中传来纳兰慧的声音：放心，让她去。

艾灵走近耿强，耿强一抬头，诧异。耿强放开搂着的女友，来到艾灵面前。

耿强：找来了？

艾灵不屑回答。直视。沉默。

耿强向艾灵示意那边的女友：看到了？

直视。沉默。

耿强：我该说的也说过了，还是那句，一切都结束了。

沉默。对视。

艾灵伸出手，没有触碰地捧住耿强的脸廓，隔空深情地抚摸了几下。转身。离去。

艾灵回到车上：走吧。

毕荀无言，发动车离去。他们离开滑翔地，车开到隔壁半山腰一处盛开野花的草地，艾灵让毕荀停车。

艾灵：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艾灵的头，靠在毕荀的肩膀上。头发摩挲了毕荀的耳根。

艾灵：今天，现在，我把我，交给你了。

毕荀动情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永远？

艾灵：今生今世。

成功了。成功了。移情成功了！

一片歡呼中，纳兰慧诧异地仔细观察屏幕。人们拥过来祝贺她。

毕荀捧起艾灵的脸：我还不知道染没染上病毒，要赶快回去查。

他用食指竖在艾灵嘴的前方，示意不能接吻。

艾灵会意点头：我去方便一下，等我。

艾灵下车妩媚一笑，消失在野花丛中。

毕荀一人在车里纳闷，他感觉艾灵突然的移情有些蹊跷。

耳麦里传来纳兰慧紧张的声音：全体注意！艾灵移向山顶！5号预案！准备行动！

毕荀惊起，打开车门抬头望向山顶。

艾灵已站在悬崖边，张开双臂，看着隔壁山崖上准备滑翔的耿强二人。等待着。

毕荀大喊：艾灵——！

艾灵看了一眼毕荀，深深地向他鞠躬作揖。她扶了扶眼镜终端，开始向纳兰慧告白。

艾灵：纳兰主任，对不起，我辜负你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力监测调节我的脑电波，谢谢你的努力，现在不用了，我想飞翔，我想解脱！就此向你告别了。

艾灵摘下眼镜终端，扔向深谷。

耳麦里纳兰慧惊呼：5号预案，立即行动！

毕荀冲出车门：艾灵——！等我！要跳我跟你一起跳！

他跑到路边的悬崖，张开双手，他看见两架黄色的软体飞行器已在悬崖边巡航。

耳麦里传出纳兰慧的声音：放心，一切就绪。

艾灵望向那边的山崖，耿强二人的滑翔伞正在准备起飞，艾灵直勾勾地望着，眼中涌出泪水，她张开两臂，静待与那部滑翔伞同时起飞。

毕荀的呼喊在山谷中回响：艾灵！我爱你！要死就死在一起！

毕荀已跑到崖边，平举双手，也准备好跳崖。

艾灵看见毕荀在悬崖边的举动，再次深深地鞠躬，并不理会毕荀的要挟。

在滑翔伞离开山崖的一刹那，艾灵一个优美的燕式，扎向深谷。

毕荀毫不犹豫地同时一跃。

艾灵在空中看到毕荀跳下，不容她反应过来，飞行器已贴住了她飞出半个大圆弧。

艾灵安然无恙，毕荀却多处骨折浑身石膏。重新佩戴了眼镜终端的艾灵扑在病床上抱住毕荀，没有泪，没有语言，没有表情。

纳兰慧手握滑钮，盯着屏幕上艾灵的脑部图像：这回应该差不多了。

她指点着屏幕对身边的人说：这些数值，是我们机器设备调控不出来的，必须有心理和情境的主导，才能产生。

艾灵真的移情了，这是触及灵魂的生死与共的爱，覆盖了她虚幻的旧爱。在毕荀手术期间，她听到手术室出来的护士说毕荀生命垂危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已在她心里种下了新的生死相依的种子。她想起了小剧场里发生的事，想起了教授说的珍藏曾经的爱，拥抱新的也许是永生永世的爱。她现在不能接受毕荀死去，她在崩溃的边缘等待着毕荀的生还。她满脑子都是毕荀那静静端详她的眼神。

毕荀脱离危险，手术成功。当他醒来听到艾灵的第一句话是：结婚！与你生死相依！

会议室里，纳兰慧和几位专家等候艾灵的到来。艾灵进来后，纳兰慧叫她坐，告诉她还要等人来齐后再开始。

艾灵一直守在毕荀的病床旁，接到纳兰慧的通知，说要找她谈话，艾灵已猜到将是关于这次失恋治疗的终极对话。但没想到这么隆重，有那么多她没见过的人参加，大家都不说话，仿佛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物。艾灵看看纳兰慧的表情，纳兰慧若无其事地翻着卷宗。

这时门开了，黑羽走了进来，艾灵诧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后面跟着进来的人更让她大惊失色，是毕荀。

毕荀西装革履，步履沉稳，毫无石膏和骨折的痕迹。

一切剧情揭晓之后，毕荀笔挺地坐在艾灵对面问：结婚？生死相依？或者，失恋？以死殉情？

一场场大戏小戏戏中戏如梦幻泡影，艾灵心乱如麻，羞辱，惭愧，不甘，厌倦，隐约的醒悟……波涛汹涌。

怎一个情字了得，她要好好想想。

艾灵摘下眼镜终端，轻轻放在桌上，慢慢推向纳兰慧。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了爱情Building。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