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的手杖

2015-06-10 22:56:52星河
十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蔚和田

星河

在北欧地区上空飞行,你看到的是一片片绿色;但在华夏大地上空飞行,你看到的往往是一片片黄色;而在中国的西部地区,这种感受恐怕更为强烈——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山岩、沙漠与戈壁,很少能看见真正的绿色。不过有时你也会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一块块以绿色为背景的城市与乡村,这就是所谓的绿洲。这些绿洲就像一颗颗珍珠被撒落在沙漠与戈壁当中,而穿起这些珍珠的则是一条条人工水系。

在1958年的新疆地图上,黄色的面积恐怕要更大一些,尤其在南疆,几乎看不到什么绿色。就在这漫漫黄沙当中,一队人马行进在当年丝绸之路的废墟上,向着和田①进发。

就空间而言,他们将改造山河;就时间而言,他们将改写历史。

这队人马的领头人,名叫王蔚。

在塔里木河流域和田管理局退休的水利工程师肉孜艾提·马合木提家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这是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青年,当然这“年轻”只属于20世纪50年代。他是肉孜艾提的岳父,名叫衣力·马木提,是和田第一代水利工程人员。

1958年年初,年轻的水利工程师王蔚自新疆石河子动身,途经乌鲁木齐前往和田,一路搜罗各地的水利工程人员,衣力·马木提就是其中之一。衣力·马木提原本在喀什工作,这次被王蔚选中,一起东进和田。

从肉孜艾提的追述中,闻者很容易还原出这样一幅壮丽的画面——

大漠孤烟,飞沙走石,烟尘滚滚,黄沙蔽日。这时从沙暴中突然冲出一队高歌猛进的雄壮人马,策马扬鞭,吼声如雷,风尘仆仆,潇潇洒洒。那位身材高大的领头人一拉缰绳,颔首眺望,蓦然间美丽的玉都已在眼前。

这画面确实让人憧憬和陶醉,可惜它只是作家与诗人的想象,其时和田尚未获得“玉都”的美称,场面也远没有这般浪漫。尽管年轻时的王蔚完全可以用“英俊”一词来形容,尽管这次征程确实改写了和田未来数十年的历史,但当时的情形远比人们想象的要艰苦许多。

在1958年年初那寒冷的冬日里,王蔚一行乘著卡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星期,才千里迢迢来到和田。他们的亮相不似影视剧中那样轰轰烈烈,一行人进入和田时已是鞍马劳顿,满面尘灰,于是就地安营扎寨,位置就在今天的和田县政府附近——而这里,后来就成为和田地区行署水利局的位置所在,王蔚是参与组建该局最早的干部之一。

初到和田,无论是王蔚本人还是别人,谁都不会想到,在未来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将为和田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1925年冬,王蔚出生于甘肃省靖远县农村。王家有几峰骆驼,按照先人的口口相传,王家来自“山西大槐树下”,祖先曾在蒙古王府做师爷,告老还乡时王爷馈赠了几峰骆驼,家里就靠它们运货赚钱。王蔚10岁时父亲去世,大哥鼓励他去求学。最后王蔚不负众望,考入陕西武功的西北农学院(即现在位于陕西杨凌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前身)。

王蔚个子奇高,有关他的身高说法不一,从1.85米至1.88米都有。而从相貌上看,王蔚就是一副地道的小生模样,如同那个时代的电影明星,用现在的“帅”字形容青年时代的王蔚毫不为过。

1951年,王蔚自西北农学院水利系毕业,响应祖国建设边疆的号召,自愿报名来到新疆。王蔚被分配到石河子军垦农场,负责大泉沟水库的设计与建设。大泉沟水库是新疆修建的第一座现代化水库,库址本是一片沼泽,在严冬时节下水勘测无疑是一种考验。王蔚穿着长筒皮靴站在水中作业,但齐腰深的冰水还是会灌进长靴,浸透棉衣棉裤。王蔚后来回忆说:自己带领两名助手靠水平仪和标杆在前面测量选线,军垦战士们就提着坎土曼等在后面,一段线定下来后战士们马上动工开挖。在这里,王蔚积累了大量经验,获得诸多奖励和表彰,被定为九级工程师,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王蔚被调往和田的最初动因是1957年年底和田河流域勘测队的成立。其时,和田地委书记黄诚到乌鲁木齐向兵团参谋长兼水利厅厅长陈实索要水利技术员,陈实点将王蔚,并当即任命他为队长。于是王蔚带上邹开化、赵中潜、龚启刚等4人,一起挥师南下。

展现在王蔚面前的,是一片干旱与洪水交替肆虐的土地。和田地处欧亚大陆腹地,远离海洋,三面被大山和高原环绕,海洋热湿气流难以抵达,属于极端干旱的荒漠气候,多年来平均降水量极低,而且蒸发量超过降水量数十倍甚至近百倍,属于典型的灌溉农业荒漠绿洲。和田虽有大小河流36条,年径流量数十亿立方米,但主要河流水量的年内分配极不均衡——夏季洪灾泛滥,春季干旱缺水。王蔚他们到达时,这里只有已建和在建的两座水库,缺乏永久性水利设施,甚至没有专门的灌溉水渠,勉强能算上水利设施的是渠路不分的蜿蜒渠道——无水时便是路,有水时则是渠。即便是为了灌溉而引进渠道的水,由于蒸发和渗透,利用率也极低,真正流进地里的不过10%。

民丰县和皮山县都是缺水的重灾区,一年只能种一季玉米,亩产不过百斤,农民碗里“半年桑杏半年粮”,粮食不足时只有靠野果充饥。而在策勒,吃水要去远处用驴驮来,一桶水的价格高达5角。1958年的5角,在北京是一名大学生一天半的伙食,在天津可以买到将近一斤半宽带鱼,而在新疆人的印象中,是10个鸡蛋或一斤半羊肉的价格——当时一斤羊肉的价格只有3角4分钱。

现任和田水利局局长鲁军年轻时曾在策勒县水利部门工作,他刚一参加工作就赶上春播,与农民一起下地。驴车把水运来后,挖一个小坑下种,再用杯子舀一小杯水倒进去——当时玉米点种就靠这种落后的方式来浇灌。

事实上,据说王蔚一到和田,就收到了当地维吾尔族农民那令人震撼的“礼物”——一把把叶片发黄的枯萎小麦。

什么都不必再多说了。什么都不必再多说了。

在和田市有两座显著的标志性雕塑:一座位于和田地区行署前的团结广场,是当年毛泽东主席接见新疆劳模库尔班·吐鲁木大叔的雕像;一座位于和田市政府前的十字路口,是一位维吾尔族农民肩扛劳动工具的雕像。

这种劳动工具叫坎土曼,是维吾尔族人特有的生产工具,它的外形有些像镐,兼有挖沟、平地、除草、施肥等多种功能。当地农民就是用坎土曼,兴修着最为简陋的水利设施。为了整治干旱和水患,人们已穷尽了各种方法。

最常见的方法是涝坝。所谓涝坝,就是就地挖一个大坑,用来积蓄河水、泉水或雨水。水色发绿,人畜同饮,时间一长便弥漫着污浊的臭气。王蔚的大女儿王淑芳曾在于田县插队,第一次见识到涝坝水:上面浮着一层绿虫子,用从家带来的纱布过滤后再烧开。涝坝水让王淑芳吃得身上长疖子,要从小队走到数公里外的公社去打针。

即便如此,涝坝也只能满足于饮用(这又是怎样一种“饮用”啊),当地人不是没想过更积极的办法,在完全没有河流的地方甚至想法引下山上的雪水。据说在民丰县有一道长达数十公里的水渠,为防蒸发流失不得不挖成涵洞暗渠——它完全是用坎土曼挖掘的,历时数十年,最早的开挖时间是20世纪20年代!

有河道的地方同样面临严重的水荒。后来与王蔚共事多年、曾任和田水利局党组书记的阿不都吉力力·阿塔吾拉生在洛浦县,该县位于两条河道之间,属于和田相对富庶的地方,但由于没有水利设施也同样缺水,要靠“堵坝引水”的土法集水:秋季水少时,数百上千人一起将石块投入河中,将流量已经很小的河水挤上岸去,引入渠道用于灌溉;但将水逼上岸后,供需差异仍然极大,为了抢夺有限的水流,两岸农民时有争执,甚至发生大规模械斗,每年都有伤亡。后来王蔚的儿子王宏业在洛浦县插队,不但见过农民直接从渠道里捞水喝,也见到过冬天农民因缺水而打架。

没有真正水利设施的“土水利工程”的寿命是短暂的,更何况和田的河流春乏夏滥——春季缺水,夏季洪灾。夏洪一到,这些临时性的水利设施就被洪流击溃冲垮。人们只好等到次年春天枯水时再次重筑堤坝。当地人宛如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般,一次次将巨石推上山去,又一次次眼看着它滚落下来,永远重复着这种无奈的行为。

假如说春季的筑坝工作只是一种效率低下的低效劳动,那么当地人在处理洪灾时的做法就近乎荒唐了。我們在《西门豹治邺》中读到过人们为了防洪治水向河神进贡童女的故事,而这个2000多年前的闹剧竟然在近代和田继续上演。为了阻止洪水的泛滥,人们竟把名叫“托乎达”的人扔进河里,只因为“托乎达”在维吾尔语中是“停止”的意思。可惜再多的“托乎达”也无法真正停止洪水的泛滥,每年夏天洪灾肆虐依旧。

还是土办法:把巨大的树干沿河堤扔下,再加诸卵石沙袋,防止洪水进一步侵蚀农田。和田到处都是沙地,土质也不似内地的黄土那样带有黏性,洪水一旦袭来,根本不必漫过河堤,只要不断冲刷沿途的沙岸,就能一点点“掏挖”岸堤,导致上面一大块耕地落入水中。洪水就是这样一点点蚕食土地的,所以在这里治理洪水只能靠加固河堤。直到现在,未经治理的和田河依旧要靠这种原始的方法治洪,和田县吾宗肖乡的秦勇对此深有体会——2015年7月下旬,这位和田最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在这个和田最年轻的乡里,每天都要站在防洪第一线指挥,在长达数十公里的堤岸上固堤防洪。

这一切,就是当年王蔚所面对的残酷现实。

王蔚开始了他在和田的勘测之路。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王蔚很快便提出了兴水利除水害的“三结合”的治理方案,即:引水与蓄水结合,引水与防渗结合,改进灌溉方法与平田整地结合,田、渠、林、路、村统一规划综合治理的方针。这一建议马上得到和田地委的肯定,和田开始了以改造旧灌区为主要内容、以提高水的利用率为主要目标的大规模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不到10年的时间,全地区修建干砌卵石防渗渠上千公里,规划条田近数百万亩。按照《永恒的丰碑》(《新疆日报》1991年11月7日)一文所描述的:“昔日支离破碎的渠道被截弯取直,变成了网络般交织的渠系;过去七零八落、高高低低的农田,变成了整齐的条田。”和田的水利工作走在了整个新疆的前列。

接下来,为了配合新疆建设“五好”农村的倡议,王蔚他们开始对和田数十条河流及中下游流域进行详细调查,以便进一步整治。这些河流流淌着困难,同样也寄托着希望。

仅以策勒县为例:为了解决策勒春秋干旱的问题,王蔚的足迹遍及各乡各村,记录下无数资料数据,制订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方案,策勒县的旱情因此大大缓解。历史上策勒乡不种小麦,而现在策勒乡已成为策勒县的小麦重点产区,原来只能吃苞谷馕的村民现在可以每天吃上白面馕和拉条子了。

王蔚在于田县修建红旗水库时,工程需要浇筑混凝土,但在冬季浇筑很难保证质量。王蔚让工人在浇筑混凝土的部位搭起帐篷,在帐篷里生起火炉,并在火炉上放置水盆,用热量和水蒸气保暖防冻,同时保养混凝土。此举不但加快了工程进度,而且保证了工程质量。在这期间,王蔚几乎每夜都要在火炉旁守上几个小时。这件事被记载在于田县志里。

雅普泉水库和桑株水库是整个昆仑山麓最先建起的两座山区拦河水库。皮山县在皮山河上游修建雅普泉水库时,为了少花钱多办事,工程技术人员根据当地维吾尔族农民“引水拉沙冲田低地”的经验,提出了省钱、省力、省时的“水力冲沙筑坝”方案。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当地的地质筑坝条件较差,把水库建在高处风险太大,它犹如悬在皮山头顶的巨型“水盆”,蓄水后一旦大坝出现问题,谁敢负责?但王蔚据理力争,拍板负责。王蔚当时已担任和田水利局副局长,早在水库建设刚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时,他就已将周边的地质情况详细摸清,尤其是对淤沙格外关注,特意将雅普泉的淤沙送往外地进行力学实验,有了充分把握王蔚才敢负这个责。

3年后,雅普泉水库大坝正式建成,比常规方法提高功效数十倍,显示出王蔚少花钱多办事和依靠群众、吸收群众智慧的特点。现在雅普泉水库已安全蓄水多年,成为皮山县农牧业生产的聚宝盆。

你是否在开车时使用过全球定位系统(GPS)?它不但能指引方向,还能显示出周边的建筑与环境。假如你在新疆的沙漠公路上使用这一工具,就会发现显示屏上没有任何建筑,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因为那里没有居民,没有建筑,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但至少还有公路。而在王蔚时代,假如也有GPS的话,就连代表公路的这条直线都没有,甚至连汽车都没有——除了步行,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驴。

和田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某某某的嘴,王蔚的腿。”这是说某位领导口才很好,善于宣传鼓动;而高个长腿大脚的王蔚虽不善言辞,却走遍了和田的山山水水。

为了获取资料,王蔚曾带人进入“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们风餐露宿十多个昼夜,以勘察和田河下游的情况。对于这次考察,王蔚做了十分详细的记录。为了摸清玉龙喀什河上游的情况,王蔚曾带人前往“生命禁区”,寻找修建高山水库的理想库址。因为那一带情况复杂,为安全起见他们还特意向军分区申请了枪支弹药,没想到没有遇到坏人,却遭遇了地震。王蔚他们先是乘车,后改骑驴;随着高度增加,驴不肯再走,只得换乘牦牛;但过了雪线之后,牦牛也上不去了,不得不徒步攀登。几名年轻人因高山反应倒下,但年已半百的王蔚依旧穿着自制的钉鞋继续前行。王蔚最终登上了慕士塔格峰,获得了修建水库的第一手资料。而在下山途中,王蔚又沿着峭壁下到河底察看地势地形,当时正值汛期,有一次他与同伴下去,天黑后还不见返回,其他人到河边搜索,用约好的枪声互相联系,直到次日凌晨他们才被找到,此时王蔚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返回途中,狂风大作,漫天飞雪,王蔚让大家手牵手拉着牦牛尾巴向山下挪动,因为牦牛认路。不料刚过一个山口,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块落石从山顶掉入数百米深的山谷,险些让他们送命。

“文革”中,王蔚同样受到了冲击。在此期间,王蔚扫过厕所,挨过批斗。王蔚挨批斗时被挂上用钢丝吊起的厚厚钢板,脖子上被勒出深深的印痕,妻子马育秀让刚过10岁的儿子王宏业去送饭,孩子回来就哭。好在这种日子不是很长,和田这种地方到底缺不了技术人员。其实王蔚不在乎做不做领导,但他不想放弃水利建设——他曾冒着可能被强加上“不服管教”的罪名,搭乘顺路的拖拉机赶到水利工地检查工作;他还曾悄悄带上民工把数十箱炸药仔细封装好,埋在沙丘下以保证安全。

“文革”中期,排孜瓦提水电站开工上马,王蔚担任水电站指挥部副组长。说是副组长,其实事无巨细什么都干。开始勘探设计时,为了掌握具体情况,王蔚曾带上两个民族同志搞渠道测量,亲自扛仪器,一跑就是十几公里。

位于和田县朗如乡的排孜瓦提水电站距和田市24公里,单程要走四五个小时。一般来说,大家两星期才能回家一次,王蔚也像大家一样,靠两条腿走上几个小时。偶尔能遇上顺路的运货车,王蔚与大家一样感到幸运,但也是坐在卡车斗里的时候居多,风沙一来,满面灰尘。

假如是徒步,往往是周六下午动身,子夜时分才能到家,再在周日晚上走回工地。走夜路往往看不清路,因为地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路,一旦走错就会直接进山,所以只能小心辨认地上有没有驴粪蛋,因为这是路与非路的唯一区别——靠牲畜粪“导航”。

工地上的生活没有保障,有时施工晚归还吃不上饭。王蔚每天一个白面馕一个苞谷馕,外加从家带来的咸菜。长期饱一顿饥一顿的饮食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王蔚的身体经常浮肿。

和田老作家宋国忠记录过这样一个特别的故事,可能会让读者感到不适:为了改善王蔚的生活,妻子马育秀给他带上一盒自己和孩子都没舍得吃的肉菜,王蔚也一直没舍得吃。一个周日,王蔚很晚才返回住地,伙房只剩下凉馒头,王蔚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些肉菜,招呼大家一起享用。当时是柴油机发电,半夜停电,只得摸黑找到。大家正吃得很高兴,突然有人感到嘴里似有活物……原来肉早已长蛆!

宋国忠曾与王蔚一起吃过饭,对他印象很深。宋国忠之所以与王蔚相识,是因为他有一个妹妹叫宋桂珍,宋桂珍嫁给了陈铁汉,而陈铁汉曾与王蔚一起工作多年。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排孜瓦提水电站工程停工下马。但王蔚坚持每天上班,默默收拾好扔得满地的工具器材。

“文革”后期,排孜瓦提水电站工程再次上马,王蔚担任水电站指挥部副总指挥。在这里王蔚既是工程师,又是勤杂工。卡车拉来水泥,王蔚带头卸车,把200斤一袋的散装水泥一袋袋背进库房。供施工用的小电站冬天时经常结冰,引水渠巡渠和破冰成了王蔚的日常工作,每天他总是最早起床去敲碎那些冰塊,晚上他把发电机启闭机的摇把放在枕头下,开着灯睡觉,何时停电他何时去检修机器。

一年半以后,排孜瓦提水电站建成发电。

1972年秋,王蔚推荐维吾尔族青年买吐送·尼牙孜进入八一农学院(即现在的新疆农业大学)水利系农田水利专业学习。

买吐送·尼牙孜是郎如乡人,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排孜瓦提水电站开工后,以买吐送为领队的多名朗如乡青年被派工到工地挖渠劳动。买吐送来了没多久就被王蔚看上,他希望这个年轻人能留在工地。王蔚让买吐送学习电工技术,买吐送先做临时工,慢慢就有了转正的机会。

冬日的工地寒风凛冽,买吐送身上只有一件破棉袄和一条单裤,光脚穿着工地上夏天发的长筒胶靴。王蔚心疼这个从不偷懒的朴实小伙子,回和田办事时自己掏钱买了一条厚绒裤和一双棉胶鞋送给买吐送。买吐送十分感动,后来还偷偷到商店看过价格,共计19元多,而当时他的工资是36元。

和田偏远贫困,人才缺乏,据说当时整个和田只有3名工程师,而且都在水利局:测量工程师许继汶,桥梁工程师任德裕,再有就是水电工程师王蔚。但水利战线上的少数民族技术干部奇缺,王蔚始终把培养民族同志当作自己的责任。遍布全地区的200多名少数民族水利技术干部都受过王蔚的教诲,后曾担任和田行署副专员的买买提明·依得力斯等人都在其中。

买吐送学成毕业,由于成绩优异,学校考虑让他留校任教。这种机会别人也许会羡慕,但买吐送却连哭了三天,执意要回和田工作。结果买吐送被分回和田,却被分在策勒县,王蔚知道后,马上把他要来排孜瓦提水电站。买吐送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就去找王蔚还钱。王蔚没有收他的钱,告诉他:只要你努力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在王蔚的影响下,买吐送始终努力工作,在排孜瓦提水电站一干就是数十年。如今买吐送大小奖状铺了一地毯,1993年买吐送还获得了中国全国总工会授予的“五一劳动奖章”。

1973年,阿不都吉力力·阿塔吾拉进入八一农业学院,比买吐送低一个年级,同系同专业。毕业后阿不都吉力力被分配到和田水利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蔚。

1974年,肉孜艾提·马合木提进入八一农业学院,比阿不都吉力力低一个年级,仍是同系同专业。4年后学成毕业的肉孜艾提到和田水利局报到。肉孜艾提来到水利局,进大门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王蔚。

王蔚与肉孜艾提谈了半小时,大体了解了情况,然后告诉他按照国家规定,新分来的大学生可以休息两星期到一个月。肉孜艾提毕业后确实没有回家,直接就来报到,于是欢欣鼓舞地准备离开,但王蔚突然叫住他,因为王蔚突然意识到: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也许手头没有什么钱。王蔚叫来会计,问他有没有现金。肉孜艾提当时的工资标准是54.39元,王蔚让肉孜艾提打了借条,预支给他两个月工资100元钱。也许是出于对王蔚关心的感动,肉孜艾提没有休息一个月,连两个星期都没有休,10天后就来上班了。自此,肉孜艾提开始了自己在和田的水利事业。

王蔚毕生追求民族团结,坚持为边疆少数民族谋幸福。为了更好地交流,王蔚63岁时还特意买了维吾尔语课本,自学维吾尔语,同时经常了解新疆与和田的历史情况并做详细摘抄。1987年9月,王蔚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授予“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1988年4月,王蔚被国务院授予“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称号,出席了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1988年6月23日,中共和田地委发出《关于在全地区共产党员和各族干部中开展向王蔚同志学习的决定》。

2015年7月3日,新疆和田皮山县发生里氏6.5级地震,一时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西部边陲的县。

1983年,已担任行署副专员的王蔚收到了皮山县木奎拉乡苏鲁尕孜村申请迁移的报告,因为缺水已导致村里的人畜饮水和农田灌溉都无法进行。王蔚接到报告后,约皮山县水电局局长一起实地考察。其时,该村不通公路,两人雇驴车走了整整一天。王蔚用两天时间勘查了干涸的河床,发现几处渗出的细流,他建议村民们挖泉眼,修水渠,将散落的泉水汇集起来。村民们按照王蔚的方案做了,几天后泉水果然流进村庄和田地,苏鲁尕孜村保持原址不动。

皮山县皮亚勒玛乡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戈壁滩,是和田有名的干旱地区,每隔几年都要大旱一次。1984年春,皮亚勒玛乡再遭干旱,一万多亩农作物受灾严重。王蔚带领同事在当地农民家住了4天,经过考察论证,提出一个“东水西调”的大胆设想:在戈壁沙漠中开挖一条水渠,将喀拉喀什河水从遥远的墨玉县引到皮亚勒玛。

1990年8月10日,一条引水渠终于出现在墨玉与皮山之间。

通水当天,王蔚因开会未能亲临典礼现场,下午回家后他始终坐卧不安,搞得全家都跟着心神不宁。当晚皮亚勒玛乡来人通报:水来了!王蔚极为高兴。

来水后,村民们手舞足蹈,欢笑哭泣。年近八旬的艾合买提·尼亚孜对王蔚说:过去我哥哥为堵河水砍树梢,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我父亲去杜瓦河上游找水,倒在路上再也没能起来。“是共产党给我们引来了救命水。我要让死去的亲人知道。”王蔚陪着老人从渠里舀上一桶水,浇在村外亲人的坟头上。王蔚说:“只要有共产党,皮亚勒玛往后就不会断水。”

村民在与王蔚座谈时反映说:今年又是大旱之年,庄稼一年最多浇两次水。现在来水了,这是“及时雨”和“救命水”。年近七旬的买买提以明一开始也不相信水能引来,“我自己活了那么久,没有见到共产党这样对人民关心的,吃、穿、用都关心。”

现在,皮亚勒玛乡的总耕地面积共计3.2万亩,其中石榴面积2.4万亩。2014年石榴总产量超过8000吨,产值突破亿元,人均收入过万元。

在有关王蔚的所有报道中,都会提到他的笔记本。而在王蔚的遗物中,最引人注目的也是这48本工作笔记。在这些大小不一年代各异的笔记本里,记载了和田1市7县36条河流和水利工程的详尽资料,堪稱和田水利建设的“百科全书”。

这些笔记本的样式随着时代而变化,中间的插页也从自贴的革命歌曲变成都市风光再变成电影明星。翻检这些资料,确实像是在审视和田的历史,尤其是水利方面的历史。作为一名水利工程师漫长生涯的记录,这些材料未免艰涩枯燥,但它记录的却都是真实的点点滴滴,也正是这点点滴滴,构成了整个和田水利的辉煌历史。

“和田地区驻乌鲁木齐第二干休所”居住着一批从和田各单位退下来的老同志。在干休所的电话表上,马育秀的名字排在第一位。这当然不是因为马育秀,而是因为她的丈夫王蔚。早在1985年,王蔚便已经分到这套三居室,但在和田忙于工作的他一直没机会来住。昔日的老友陈实也曾想把王蔚调来乌鲁木齐,但王蔚没有同意。

年近九旬的马育秀身体健硕,记性极好,对王蔚当年的经历如数家珍。

1945年,王蔚与小他半岁的马育秀结婚。1948年王蔚上大学期间,女儿王淑芳生于靖远,是邻居大娘帮忙接生的。

1954年新疆出台政策,鼓励家属前来。马育秀带着王淑芳,从靖远连马车带汽车走了将近两周才到石河子。

1956年,次女王武芳生于乌鲁木齐。当时马育秀挺着大肚子,王蔚却不在身边,结果孩子居然生在了地上!那天王淑芳还没去上学,慌忙架火生炉子,同时叫房东赶快把接生婆请来。

当年年底,马育秀携带长女和刚出生的次女前往石河子,住进“地窝子”。

1957年,儿子王宏业生于石河子。这次王蔚还是没在身边,他把妻子送进医院就去乌鲁木齐开会了。

——王蔚的3个孩子出世,当父亲的没有一次守候在母婴身边。

1958年一声令下,王蔚再次踏上征程。

1959年夏天,马育秀又带上3个孩子前往和田。一家人坐在“嘎斯车”的车斗里,结果车到吐鲁番的托克逊县还坏了,修车用去一周,本来只要8天的路走了半个月。王淑芳只记得一路上摘桑葚吃,而王宏业那时仅仅两岁。

合家一处之后,王蔚也很少有时间过问家里的事,在家就是吃饭,吃完就去办公室忙各种事情,晚了就睡在那里。有时周日王蔚也是在办公室度过的,马育秀不得不差遣孩子把饭菜和换洗衣服送去。

王蔚一直住在和田水利局宿舍,即便是担任副专员后也没有搬。当然宿舍条件也不错,一栋100多平方米的二层小楼。另外还有一点也可以确认:王蔚的工资始终是全地区最高的。在石河子时他就能拿到90元,而到和田后则拿到144元。陈铁汉转正后的工资还不及王蔚工资的一半,阿不都吉力力和肉孜艾提应该更低,他们当时的愿望是:“啥时候能拿到王总那工资就好了。”

王蔚工资虽高,但日子并不宽裕,因为他要养活一大家人。王蔚一直没给妻子安排工作,马育秀就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王蔚衣着朴素,一年四季蓝布中山装和黑布鞋。王蔚几乎没买过衣服,衣服都是马育秀亲手缝。有一次地委组织歌咏比赛,王蔚看别人都穿夹克,觉得自己也该穿件夹克,结果还是穿着那身中山装上的场。

马育秀也帮水利局其他人缝衣服,还帮忙带小孩,有时也做些零活,比如学着房东“打褙壳子”(做鞋的时候用面糊把四层布糊在一起)。后来被服厂做军大衣,马育秀又去帮忙锁扣眼,锁几十个扣眼才给很少一点工钱。最后马育秀攒钱买了一台缝纫机。甚至在王蔚做了副专员之后,马育秀还曾在外面自己捡柴火!因为当时煤要从很远的地方拉来,再从很远的地方拉来胶土打成煤砖再烧。

不管王蔚工资高低,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无论对公对私,王蔚从来都不肯多占一分,这点早已尽人皆知。

建设排孜瓦提水电站时,凡由地区派往工地的人员一律视为出差,每日发放补助,但王蔚从不去领。后来有人为他代领了全部出差补助500多元并交给马育秀,王蔚知道后告诉马育秀:我是工程副总指挥,属于工地上的人,不能算出差,不应该领补贴。然后将钱悉数退回。

平时下乡检查工作,王蔚就乘北京212越野车,因为“212下农村方便”。有一次和田市尕宗水库出现险情,王蔚与赵中潜两人居然骑马前往处理。王蔚下乡从不事先打招呼,更不让准备特别的饭菜,最多是到农民家里吃两块馕,即便如此还要照价付钱。一年夏天,王蔚带人在和田县朗如乡勘察电站引水渠,夜宿努斯牙村村民牙生阿洪家,吃了4块苞谷馕,临走时王蔚要给钱,牙生阿洪坚决不收,结果几天后王蔚让人送来4个白面馕。

和田水利局司机艾克白·牙生经常为王蔚开车。一天中午,艾克白送王蔚去乌鲁瓦提村,乡亲们听说副专员来了,打算用烤全羊款待他。羊腿刚刚捆好,王蔚就过来制止。乡亲们坚持要宰,王蔚说:一定要宰我马上就走。大家只好把羊牵走。最后王蔚他们吃了一些自带的干馕——后来有农民回忆说:他还把馕分给我们吃。在回去的路上王蔚向艾克白解释:这种情况吃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不吃下次他们就不会准备了。

和田人对水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对为他们引来水的人自然极其尊重。经常有人给王蔚送来各种东西,但他一概婉言拒絕。皮亚勒玛乡引水渠通水那天,报信的人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顺便带来4个西瓜,但王蔚却执意塞给他20元钱!

还有一件当时在全和田尽人皆知津津乐道的事情,那就是王副专员走路上班的故事。王蔚担任副专员后,仍住在水利局宿舍,他不会骑车,也从不坐车,坚持每天步行上下班。大家经常能看见布衣布鞋的王蔚背着一个军用包,沿着现在的北京路从水利局家属院步行到两公里以外的行署去上班。

王蔚1981年担任和田地区行署副专员,1983年晋升为高级工程师,同年被选为自治区政协委员。但王蔚的生活一切照旧,没有任何改变。

和田水利局局长鲁军在策勒县水产站做技术员时参加过和田地区水产工作会,那次他第一次见到王蔚并与之握手。他对王蔚的印象是半长风衣,鸭舌帽,个子极高——鲁军身高1.80米,但王蔚比他还高一大截。“相当朴实的一个人。”

王蔚的长女王淑芳到于田县插队,后被招工,做过各种工作,许多年后才调至和田驻乌鲁木齐办事处。王蔚的次女王武芳中学时回到甘肃老家读书,由于她继承了父亲的身高,才初二就长到1.75米,被省体委发现招进篮球队,后又改打排球。王蔚应该最喜欢小儿子王宏业,但平时却很少表露出来。王蔚的脾气一向很好,3个孩子里也只有王宏业挨过打。

挨打是因为王宏业总想与父亲一起下乡去看水利工程,但却屡屡遭到拒绝。洛浦县总闸口落成时要举行开闸放水典礼,在王宏业的百般央求之下,王蔚终于同意带他前往。后来王宏业到洛浦县插队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儿时见过的地方。

王宏业现就职于国家统计局新疆调查总队,他继承了父亲的许多优点,同时也继承了父亲的身高——高达1.90米,很多人说他“真像老王”,从背影上看活脱脱就是年轻的王蔚。

1985年冬天,年届60岁的王蔚从副专员的岗位上退下来,和田行署破例为王蔚设立了“总工程师”一职。这时的王蔚没有了行政事务的纷扰,开始考虑埋藏在他心底多年的“乌鲁瓦提之梦”。

乌鲁瓦提是喀拉喀什河注入和田绿洲的出山口。很早就有水利工作者提出在这里修建高山水库,调控春夏河水水量,可惜当时条件尚不具备。而此时和田的发展步伐大大加快,修建控制性高山拦河水库的要求迫在眉睫。

王蔚在参加伊犁水利会议期间不幸遭遇车祸,那次车祸让不少人都受了伤。王蔚本人5处骨裂,做了全身检查,拍片子时医生在王蔚背部发现一个小黑点,当时怀疑是肺结核后的钙化点,没加注意,结果埋下隐患。因为受伤,王蔚不得不卧床休息,他根据自己多年积累的资料,躺在床上完成了上万字的学术论文《和田河水资源合理开发问题的探讨》,提出了有关和田河流域治理开发的原则和设想,高山水库在他心中隐约成形。

为了在喀拉喀什河上游寻找理想库址,61岁高龄的王蔚决定攀登喀喇昆仑山。别人怕王蔚身体顶不下来,多次劝他不要亲自上山,他却说:“这么重要的工程我不亲自去看看放心不下。”在翻越海拔4800米的冰达坂(“达坂”系蒙语“山峰”的意思)时,空气稀薄,汽车难以发动,王蔚与别人一起下来推车,因为用力过猛,外加大脑缺氧,王蔚竟晕倒在地,大家把他抢救过来,劝他不要再往上走,可王蔚依旧继续前行。这次王蔚与阿不都吉力力等人一起在喀喇昆仑山考察,掌握了地质、水文、气象等大量第一手资料,否定了原来在普集修建水库的设想,库址被初步选在乌鲁瓦提。

王蔚曾说:“我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乌鲁瓦提工程可能是我一生中参与建造的最后一项工程,我一定要尽全力把它建设好。”

遗憾的是,王蔚却没能看到乌鲁瓦提水利枢纽建成的那一天。

1988年,和田地区行署抽调相关单位数十人,组成“和田河流域优质棉基地灌溉工程可行性研究课题组”,王蔚任组长,于田县水利局离休干部徐云驹是成员之一。

自1988年起,徐云驹每年都被和田地区行署抽调到课题组工作半年左右。一个晚上,徐云驹正在灯下加班绘制一份“优质棉基地水量供需过程线图”,这时门被敲响,王蔚来到徐云驹身边:现在已是深夜,而你已经60岁了,不应该过度劳累,要注意身体。徐云驹听罢笑道:你在1985年就60岁了,退下来之后又做总工程师,你写论文时不也经常加班加点地熬夜吗?

1990年7月,61岁的徐云驹打算请假回江苏探亲——他已为了工作连续3次推迟探亲。这次县里本来已经批准,但行署规划课题组再次抽调徐云驹。于是徐云驹向课题组呈上请假报告,王蔚阅后批示:“由于流域规划关系到乌鲁瓦提工程选点,关系到我区‘八五水利建设脱贫致富的大事,因此探亲假可推迟到十月份。”徐云驹看到批示后为之触动,决定留下来参加课题组工作,每天加班加点,提前完成了任务。10月,徐云驹返乡探亲。

1991年4月21日,徐云驹自江苏故乡探亲归来,在和田驻乌鲁木齐办事处听闻王蔚身患肺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去医院看望王蔚。

事实上这两年王蔚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他照常出野外,但回家后就疲惫不堪,经常气短干咳,脸色发红,嘴唇和鼻孔附近则透着乌青,胸部还隐隐作痛。家人劝他去检查,他却认为只是老了气短,没啥要紧,而且告诫家人:一点小病,别出去嚷嚷。

1990年年底,水电部总工程师何瑾来和田考察乌鲁瓦提工程。王蔚强忍不适陪同考察,之后又相随前往乌鲁木齐向自治区人民政府汇报。1991年年初,乌鲁瓦提水利枢纽工程终于被列入新疆“八五”计划。

元旦期间,王蔚带着几个人来到乌鲁木齐女儿家,王淑芳给他们下了元宵。当时王淑芳就发现,父亲显得十分劳累。几天后又因天冷路滑,王蔚不慎摔倒,自此咳嗽不止。

1月30日,和田地区行署欢迎“喀拉喀什河乌鲁瓦提以上河段勘察组”圆满完成任务返回,王蔚笔记本的记录就在这一天戛然而止。开会时,专员吾甫尔·阿不都拉请王蔚先讲几句,不料王蔚脸色发青,气喘咳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在大家的劝说下,下午王蔚到和田地区人民医院做了肺部检查。

检查结果令人震惊。医生不敢擅自做主,当即上報院长。院长不信:“王老头身体这么好,不抽烟不喝酒,成天走来走去的,怎么会!”院长亲自查了一遍,结果不变。王蔚一位同事的爱人是学医出身,一看片子上全是点点,马上就明白了——弥漫性肺癌。

2月9日,乌鲁木齐医学院附属医院再次确认结果后,医生把王淑芳叫去,告诉她已确诊是肺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最多还有3~6个月的生命。王淑芳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慌得牙齿打战。而王蔚则被留在了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其时距离春节还有一周。

王蔚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还是十分乐观,护士来扎针时还夸她技术不错。王蔚的桌上堆满资料,偶尔在梦中还唤上几声工地同事的名字。大约一个月后,王蔚要求出院。他不知自己的病情,又笃信“生命在于运动”,住在王淑芳家时还坚持每天外出锻炼。毕竟冬天刚过,结果王蔚又感冒了,咳嗽带血,再次入院。

这次就算不告诉他,王蔚自己也察觉到了。肺癌晚期虽不疼痛,但气管全被堵住,最后一周连躺下都很困难。即使这样,王蔚也从来没叫过,让人真心佩服。最后,王蔚让王淑芳把剃须刀拿来,把自己收拾干净。

4月25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宋汉良等领导来到王蔚病床前。宋汉良问王蔚有什么要说的,王蔚感谢领导关心,说我也没啥说的,就留了4句话——那是他前几天写在小本上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奉献精神最可贵。踏遍昆仑四十载,只为团结幸福水。”

王蔚还专门为此诗写下注解:“团结即全心全意为边疆各族人民服务,做民族团结的带头人;幸福即为各族人民谋幸福”。

此外王蔚请求说:自己生在甘肃,长在甘肃,但我工作40年都在新疆,其中在和田33年,和田就是我的家。而且,乌鲁瓦提是我一生经历的最大工程,我想要看着乌鲁瓦提完工。所以我还是想回和田去。

在场者无不落泪。

当晚,马育秀为劝说王蔚留在乌鲁木齐治病老泪纵横。可王蔚说:“人总有一死,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埋骨和田。”

4月26日,王蔚把专程赶来的行署办公室领导和亲属叫到床前:“我知道自己的病没希望了,我想回和田,最好明天就走,再晚可能就回不去了。”

4月27日,时任地委书记吴敦夫专程来接王蔚回和田。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为了完成王蔚最后的心愿:再看一眼和田,再看一眼他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

这是令人永远难忘的一幕——

王蔚被搀扶着上了“安-24”,安排在最后一排座椅,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右臂上扎着输液管,随行医生陪护左右,子女们不时地给他擦汗。同机的有马育秀、王淑芳以及王宏业一家三口。在飞机上,王蔚几次抬起颤抖的手来看表。最后王蔚嘴唇青紫,呼吸不畅,快到和田时双腿已经发凉,子女一直在给他揉——王蔚完全是靠精神上的支撑坚持着这口气。

13 :30,飞机降落在和田机场,而此时的王蔚已无法自己行走,他在儿女的搀扶下,用尽最后力气,一步步地挪到机舱门口,环顾了一下迎候他的人群,眺望了一眼魂牵梦绕的和田大地,顽强地走下了舷梯的最后一个台阶,双脚刚一触到和田的地面马上就软了,接着便停止了呼吸。和田医院一位维吾尔族副院长马上进行人工呼吸,但做了两下之后,发现王蔚的瞳孔已经放大了。

从墨玉县萨依巴格乡巴格大提村村民艾山·吐地家的房顶上,可以远远眺望到王蔚的墓碑。王蔚已经离开多年,但这位维吾尔族农民今天说起他时,依旧以手掩面,泪流不止。

王蔚去世时艾山才23岁。当时墓地被选在喀拉喀什河渠首,但那里地势过低,很有可能会被水淹没,需要填土垫高。艾山听说后,第一个跑回自家的一亩地里。其时地里已播下麦种,长出青苗,他连苗带土全部刨了出来,用驴车运到一公里以外的墓址。从麦田到墓地大约一公里左右,据说当天出动了上千辆驴车运土,运送了500吨土,为墓基筑起了高大的平台。

王蔚病逝后,遗体在行署停灵三日。前来吊唁告别者络绎不绝,同事好友轮流陪着亲属值班。皮亚勒玛乡的农民从上百公里外匆匆赶来,乡长阿布都热扎克·卡德尔把5个红石榴和1个哈密瓜敬献在王蔚灵前。很多人说:“王老总是为和田人民治水累死的。”

4月29日接近中午时,棺木被送往喀拉喀什河渠首准备下葬。除了来自和田各地的干部群众,附近3个村的一万多农民自发前来送行。许多维吾尔族妇女按照民族习俗,为她们所敬重的王蔚披上白纱。那些与王蔚一起挖过渠道、修过水库、啃过干馕、睡过戈壁的维吾尔族农民失声痛哭。千年古城笼罩在悲痛之中,一百多万和田各族人民对王蔚深怀敬意。

那天,由于天气原因,小女儿王武芳一直耽搁在路上。时间已到,无法再等,只能下葬了。本来墓穴特意挖得较大,结果王蔚人高棺长,墓穴还是短了,只得把水泥块扒开再挖,结果又花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时王武芳匆匆赶到,亲自送走了父亲。

大家都说这是天意。父亲在等着见小女儿最后一面。

其实此前艾山从未与王蔚近距离接触过,只是远远地见过,但他却从心底里觉得王蔚“是一个好人”,一个十分朴素的理由就是王蔚对喀拉喀什河的贡献。巴格大提村紧挨喀拉喀什河,这里不存在缺水的问题,但未经整治的河流同样困扰着当地农民。以前河上无桥,只能靠用石头沙土堆成的小路过河。夏洪一来,这种方法就失效了,需要“摆渡”——把三四个汽车轮胎绑在一起漂浮过河,因为洪水很猛,到对岸时已漂出去一两公里。有些人等不及排队“摆渡”,尝试着自己过河,每年都会死人。直到王蔚来这里修了水电站,架起桥梁,洪灾才得以根治,渡河之苦才彻底解决。

王蔚已离开多年,艾山也已有了第三代,但他还是经常来到屋顶,远远地眺望王蔚的墓,以此寄托哀思。

5月,在王蔚墓上立起了墓碑。墓碑背面,镌刻着那首小诗连同小注。

自此行署再无“总工程师”一职。

1991年11月7日,《新疆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由众多记者署名的长篇通讯《永恒的心碑——记优秀共产党员、杰出水利专家王蔚》,文章中记录了王蔚下葬前后诸多感人的场景。

后曾就职于自治区物资局的罗其海曾在洛浦县委、和田地委和和田行署工作过,他太熟悉王蔚了。王蔚走后,罗其海说他总觉得王蔚还背着那个军用包走在茫茫戈壁滩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大家。

王蔚的墓之所以被安排在喀拉喀什河渠首,是因为这是王蔚亲自勘探、设计和建造的地方。其实玉龙喀什河渠首也同样具有这些特点,两大渠首全都凝聚着王蔚的心血。

不过对王蔚来说,喀拉喀什河与玉龙喀什河还是略有不同。

喀拉喀什河与玉龙喀什河是和田地区两条十分重要的河流。喀拉喀什河又名墨玉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北坡;玉龙喀什河又名白玉河(因出产和田玉而著名),发源于昆仑山北坡——这两条河都属于典型的高山降水和高山融雪补给型河流,即水源主要是每年冰山融化的雪水,它们的流量占和田全部河流总水量的60%以上。南唐后主李煜曾有名句“人生长恨水长东”,至少在南疆地区是不准确的,因为这里的河流走向往往是自南向北。上述两条河流各自向北流淌,在阔什拉什汇成和田河后继续北上,汇入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塔里木河。历史上塔里木河河道南北摆动,迁徙无定,最终在沙漠中消失于无形。所以塔里木河是中国第一大内陆河,也是全世界第五大内陆河。

先不提其他更大规模的水库之类,但只要河流上没有渠首工程,这些河水就将白白地流进沙漠和戈壁,最终消逝。

所谓渠首,顾名思义,就是“渠道之首”,可以视为人类控制河流的第一道分水闸。从渠首自河道引水,河水多了从这里泄走,河水少了引入灌溉渠道。没有大水库时,渠首就起到一个控流小水库的作用。

喀拉喀什河有了渠首,王蔚的梦想实现了一半;但他还希望在这里看到梦想的后半段——乌鲁瓦提水利枢纽的建成。正因为这个原因,王蔚的墓地才选址于此。

现在,王蔚的梦想已全部实现。

假如从王蔚墓旁的喀拉喀什河逆流而上,那么最终将看到雄伟壮观的乌鲁瓦提水利枢纽巍然屹立在群山之中。1995年乌鲁瓦提水利枢纽工程开工,2000年关闸蓄水开始发挥效益,2002年年底全部完工。作为国家“九五”计划重点工程的乌鲁瓦提水利枢纽是一座具有灌溉、防洪、发电、城乡供水、生態保护、旅游等综合效益的大型水利枢纽,同时它还是和田唯一一家国家AAAA级旅游风景区。

如今,穿过千山万壑的喀拉喀什河水流入乌鲁瓦提,为和田绿洲积蓄了四季长流的灌溉用水。

如今,“和田地区喀拉喀什河渠首”已被命名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挂牌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里不仅有王蔚墓,还有王蔚事迹陈列馆。

自从王蔚事迹陈列馆落成以来,参观者络绎不绝。2003年8月22日,时任浙江省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还专程带领浙江省党政代表团参观了王蔚事迹陈列馆。

每年五四,青年们在这里举行入团仪式;每年六一,孩子们在这里举行入队仪式;每年七一,新党员在这里举行入党仪式。但更感人的,是自发前来纪念的各族群众。

王蔚墓前一年四季鲜花不断,在王蔚逝世纪念日那天更是堆满了水果和鲜花。

北京援疆和田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和田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张传武,谈起王蔚来极为感慨。张传武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王蔚的,当时他途经一座水库,在水库边不但看到了王蔚的雕像,还发现雕像前摆放着老百姓自发呈送的花环,心中顿生触动。事实上在王蔚生前参与建造的58座半水库(所谓“半座”就是乌鲁瓦提水利枢纽)中,很多水库旁都有王蔚的塑像,也都有水果和鲜花。

2015年7月,皮亚勒玛乡一些年逾七旬的老村民、老干部、老党员以及全国劳动模范聚在一起,深切缅怀王蔚。

他们说:当年播下小麦和玉米时,都不知能否收回种子。14岁的孩子没有裤子,家不像家,人再脏也没水洗澡。现在人均收入过了万元,绝大部分收入来自石榴,要是没有水根本就不可想象。

他们说:这么长的水渠,全乡的人挖上百年都挖不完,幸亏有王蔚出面多方协调,动员了墨玉、喀什甚至部队的人力,这才很快挖成通水。

他们说:当年没有水,很多人家迁走了;后来有了水,很多人家又迁回来了。

他们说:当时全乡都是维吾尔族,一个汉族同志却来关心我们的吃水问题,让人特别感动。

他们说:我们要有感恩之心。我们也要教育我们的后代要有感恩之心。

这些老人,在每年王蔚逝世纪念日那天,都要结伴前往墓地。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已经年过八旬。

在王蔚事迹陈列馆播放的专题片《乌鲁瓦提的渴望》中,皮山县一位须眉皆白的维吾尔族老人撒依木·依明哭着说道:

“我想死亡是不能代替的。如果死亡能代替,我宁愿代替他去死。如果王蔚活到现在,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更好。我们现在吃得好,穿得暖,没有忧愁,但是我一想起王蔚就想掉眼泪。”

老人这样说,是因为他经历过没有水的日子,是因为他知道没有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如今,即便是在曾经严重缺水的皮亚勒玛乡,也已是拧开水龙头就能喝上用上方便干净的自来水了,那么年轻人还能知道水的来之不易吗?他们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王蔚的人吗?

在王蔚事迹陈列馆里,最有人情味的是这样一张照片:王蔚怀抱着一个小女孩,背景是和田文化宫。图片说明是:“王蔚同志的生活很清贫,但他的精神世界很富足。图为王蔚和家人在一起。”

这个女孩叫王璐琳,王宏业的女儿,王蔚的孙女。她1984年出生,时年三岁半。2011年12月25日,已经身高1.75米的王璐琳来到陈列馆,在登记本签上了“王蔚孙女”的字样。

我们不应该仅仅有形式上的宣传,还应该让更多的年轻人知道和田那曾经严重缺水的历史。我们不要让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正在直接受益的年轻人,一边享受着王蔚为我们带来的甘露般的清水,一边却忘记了当年那些鞠躬尽瘁无私奉献的功臣。

尾声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14师224团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团。

224团正式成立于2004年,位于和田地区皮山县与墨玉县交界处,属于乌鲁瓦提水利枢纽下游的配套建设工程。

所谓“乌鲁瓦提水利枢纽下游的配套建设工程”,是指224团充分利用乌鲁瓦提调控的水资源进行开垦灌溉。224团所属水库、被称为“沉沙调节池”里的水全部来自上游的乌鲁瓦提水利枢纽,而且引水管道全部埋入地下,完全靠水的自压直接滴灌到位,是目前全国集中连片节水灌溉中规模最大、技术设备较先进的自压式节水灌溉系统。由于有了充分的水源,才有了224团数万亩的枣林种植,才成就了众多职工劳动致富的梦想,一座新兴团场在沉睡了千年的沙漠中迅速崛起。

正如徐云驹诗中所感慨的那样:“一座新城平地起,十万荒漠变粮田。”

开发了10万亩以上良田的224团,有意留下了一片未经开垦的区域。那里黄沙漫漫,寸草不生,如此荒涼的场面完全是因为没有水源引入。224团的这一举措,让我们在看到自然力量的同时,也看到了人类战胜自然的力量。

所有这一切,都在时刻告诫我们,不能忘记王蔚,不能忘记曾在这片土地上兴修水利的人。

王蔚与他的同事,经过30多年的艰苦奋斗,使干旱缺水的和田发生了巨大变化,并成为全疆农田水利建设的榜样。王蔚和他的同事主持设计建造了24座永久性渠首、58座水库、75座电站、2万多公里的灌溉渠道以及3200公里防渗渠,使灌区内水的利用率从10%提高到了44%,绝大多数农田已成为稳产高产田,农牧业连续多年喜获丰收。

1987年3月,国家民委主任司马义·艾买提回故乡视察,当他看到和田日新月异的变化后,提议要为水利工程技术人员树碑立传。而王蔚听罢则说:对于水利工作者来说,每一项受益工程都是矗立在大地上的丰碑,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

是的,那些为和田水利事业贡献过力量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但那些造福千秋万代的水利工程却依旧矗立在那里,向后人诉说着历史的辉煌记忆。

让我们不要把目光只局限于水利事业或者和田地区,回首望去,有多少人为了祖国边疆的稳定与美好,为了各族人民的团结与和谐,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与欢乐,贡献出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和毕生的精力甚至宝贵的生命。王蔚只是这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正是因为有过千千万万的“王蔚”,才有我们今天的幸福与祥和。

责任编辑 谷 禾

猜你喜欢
王蔚和田
和田出土《法华经》古藏译本的初步研究报告(二)
西藏研究(2021年1期)2021-06-09 08:09:40
要不是被西瓜砸到脑袋
Sexual characteristics of male guppies Poecilia reticulata serve as effect biomarkers of estrogens*
试论现代维吾尔语和田方言的土语划分
语言与翻译(2015年2期)2015-07-18 11:09:56
天上掉下个大问号
和田学前双语教育实践探索
第9集 笨学生
第10集 学会散散心
怪城
科学启蒙(2006年4期)2006-05-11 07: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