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不知何时,你在暗自把一切阅读行为视为对自己这个时代的一种阅读寓言。阅读一切有字的书都是对没有进入表述的现实世界的一种寓言式的阅读。把一切书写其他时代的书视为对眼下这个混乱、无序、没有构成明确表述或充斥过多表述的世界的诸种表述:历史、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戏剧、小说、诗歌、图画、造像、残缺不全的仪式、模糊不清的习俗、百科全书……新闻话语、信息传播是对现实世界的即时叙述……而且这一切都游移在一个象征主义的世界与现实主义的世界之间。游离、漂浮在不成功的从象征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转化,或相反方向、相反意图的转换之中。整个世界、关于这个世界的整个表述都处在这种转换之中。而痛苦、交流、焦虑、冲突,都意味着转换的剩余物,燃烧的残渣。
这是戏剧舞台与生活场景的合一,新闻叙事与历史叙事的重叠。或者相反,这是舞台与社会场景的错位,新闻叙事与历史叙事的视野偏离。你能够目睹的是错位产生的缝隙,是视野偏离产生的可见性。
如同思想之眼有两双眼睛,一双是历史之眼,一双是新闻之眼;一只盯着永恒,一只盯着现在。
神话、传说;历史、新闻。这是两种不同历史阶段的叙事。它们不同,前者是虚构,后者强调真实或事实;它们相似,都包含着对人类生活的叙述。我在激烈的无意识中写下这些类似于题目的临时措辞。在新闻的层面上,每个日历都布满各种偶然性的事件、冲突;事实上,这些事件都已成为制度设置与经验秩序的一部分。对于新闻之眼,这些事件都是具体的、个别的;对于历史之眼,这些事件发生在更具普遍性的層面上,发生在具有普遍意义的历史过程中,但寻求什么样的更普遍性的话语对其进行表述?这一历史过程、假如真的是一种历史过程的话,将显现出什么样的意义?“意义的显现”是历史过程的一种驱力还是目标,抑或是历史或文学叙述所产生的一种“表现主义”的结果?即一种符号化行为而非原始事件所携带的东西?
神话以象征方式解释人自身及共同体的生命与死亡,神话是通过一套近乎整体性的象征符号对人类经验与历史事件的描述。而意义则既与它所描述的现象有关,也与描述、解释现象的象征符号相关。以至于当它提供的解释在理性主义的阐释中失效时,神话的象征符号或象征图式依然拥有某种剩余的意义。就像希腊词汇中的“神话”意味着“最终有效的证言”,而“逻各斯”是只在一种理性辩论中才能被证实的“词汇”。
人们置身其中的事件及其过程,既不是混乱无序的表象,又不可能纳入一种由符号化完成或终结了的象征秩序。每天发生的事件是偶然的、具体的、个别的,又处在并不明晰的某种历史过程之中。我们凭借着什么才能觉察到每天的生活事件同时也发生在历史的层面上?或许这一切,压根儿就没有历史性的维度呢?或许历史性本身越来越像是一种起源、希望、终结之类的叙事幻觉呢?或许历史性意识本身就是宗教神话、叙事文学的价值剩余物呢?就像生活的意义感或许仅仅是从圣言到诗歌话语的剩余物呢?
我们在观看、了解、觉察这些事件时,除了短视而善于重复并遗忘的新闻叙事外,既不知道这个细节或情节构成了怎样的历史叙事,也不知道这个细节或情节是不是无关紧要的琐事或与之相反,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叙事的“结尾”,因为新闻叙事与信息话语,没有结尾,它只有无数的开头。新闻叙事确实不过是呈现了人类生活中无数个短暂的瞬间里的更加短暂而微弱的含义。或许比之神话、史诗、文学来,没有连续性的新闻话语、没有故事预设结构的新闻叙事才第一次符合了人类生活的虚无性,尤其是个人生活的瞬时性?
“起源”“逆转”“终结”,这些概念中隐含着一种历史性与现实性,然而“起源”和“终结”更像是叙事行为或叙事结构的构造物。“起源”与“终结”这样的概念既饱含着时间性,又隐含着事件,既指向一些重要的时刻又指向一些重要事件。从神话叙事到小说,为人们心中的“起源与终结”提供了一种从属于叙述而又具有认知功能的原型。
近代文学叙事与艺术的发展如同近代历史世界的结构:文学、诗歌、戏剧、绘画从一个侧面展现了象征主义逐渐让位于现实主义的历史过程。现实主体的人一点一滴地替代象征主义的人物,从宗教戏剧中的面具、传统戏剧中脸谱的广泛使用,到现代话剧中的人,象征性的人物才变成实在的、日常性的、生机勃勃的活人,他们-她们才抛开了自身象征主义的外壳或面具,露出自己的面孔,以血肉之躯迈出走向生活世界的步履。
在艺术领域,象征主义的人开始获得个性。一些活生生的人,却被围困在过时的象征主义的概念框架里,他们在新闻话语中,说着过气的和死去的象征性人物的语言。犹如一些幽灵,游荡在现实与象征世界之间的灰色地带。一些非人类的、反人性的东西,依然戴着高贵的神话面具与宗教面具,参与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对活人的恐吓。
在一个利益觉醒、社会生活世俗化的世界上,象征性的人物,类似于假神与政治流氓的混合体,被架上台面的装腔作势者,他们的残忍行为对于受害者之外的旁观群体来说,已不会带来任何神圣感,徒增喜剧效果,小丑的统治的国家像一个马戏团。一种象征主义的历史悲剧受到现实主义喜剧动机的打扰。
戏剧中的人物等级,与历史中的人物等级相似:最高的人物与宇宙、神灵建立了联系;最低的人物诸如贩夫走卒之类,则与世俗性、物质利益建立了生活性的关联。前者的世界总是企图通过象征主义获得崇高性,而后者则是现实主义的。一般而言,在古典式的社会里,后者总是一些悲惨的或微不足道的小配角,而现在,后者登上了舞台,以群体的优势让前者充当道具。
当暴力提升为暴力之神,当诱惑戴着诱惑女神的面具,当仇恨戴上复仇之神的面具时,暴力、诱惑、仇恨并没有消失,只是这些日常生活的现实力量,戴上了超自然的面具,并加剧了那种力量的非自然属性。
在概念的崇高化技术中,国家社会主义、纳粹党,其组织及领袖人物,均戴上了神圣化的面具。
一个袭击者,一个由家庭成员构成的袭击者,他没有个性,没有历史,没有环境,没有社会联系,对这一切我们一无所知,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突然进入了这段新闻故事。就好像是在一个表现神秘命运的戏剧中,一句台词就固定了他的类型:一个恐怖主义者。甚至连最简单的心理主义的描述也没有,不要说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事实上,不仅这个无名的人物这样出现,连著名于世的人物也常常如此出现在“新闻话语”中:他要为许多事件的发生负责,而受众对他一无所知,受众仅仅知道介绍他“被迫出场”时的一句台词:他是一个分裂分子。同样,他的历史、他的个性、他的真实形象、他的话语,完全被“新闻”报道隐去了,连最低限度的新闻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也没有被了解的可能。
他的性格呢,行为逻辑呢,动机呢?缘由呢?一个事件、一个被曝光的事件事实上彻底隐匿了,消失了,人们能够看到的,仅仅是因为图像的透明性而不得不出现的事件的残骸。我们必须在一场新闻话语的空难之后屈从于事实的残骸吗?
小说的叙事逻辑,新闻的叙事逻辑,历史的叙事逻辑。我们已经从小说、电影等最通俗的形式中获得了人的心理学,获得了叙述逻辑,以及认知的结构。然而,受控的新闻话语似乎颠覆了这一切。如今,不仅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受到意识形态的干扰,受到精神分裂式的意识形态话语干扰的,主要是新闻话语。意识形态干预新闻的叙事话语,甚至干预新闻事件的发生或不发生,干扰事件的披露时间、方式、属性。它扰乱了我们从小说、戏剧、历史中掌握到的心理学,干扰了我们已经明了的叙事逻辑与结构。也干扰了外部世界与我们的内心世界的认知关系与道德联系。
于是,饱受现实主义叙事——小说、戏剧、电影——熏陶的受众,在新闻受众的角色中受到了新的心理受辱,人物的台词呢,性格、心理、行为的逻辑呢?
我们必须听任我们经由伟大的经典所培育的现实主义叙事所馈赠的理解力受辱?还是我们决意要把残缺之外的叙事结构都视为一种虚构?
报纸的同时性叙述在互联网上更为强化了:互不相干的事件被并置着,像一副社会精神分裂的面孔,像一个小丑的面孔,每块肌肉、每种表情之间都不协调,它们怪异地组合在一起。自报纸时代诞生以来,自互联网以来,人们接受互不相关的事件的能力提高了,人们接受互不相干或又相互干扰的声音的能力提高了,精神分裂变成了常态。在关于现实的小说叙事、一种历史著述中,我们接受的是一种时间上连续性的叙事,我们在所有的事件中寻求的是相关性,是事件的逻辑与可理解性;在互联网的页面上,这一切都不见了,没有事件与人物的连续性叙事,没有事件之间的相关性,所有并置在一起的事件之间没有逻辑层面上的可理解性,自然,也没有结束、结尾或终结。没有最终一幕。同时性是唯一的逻辑,一切事物与事件的同时存在是唯一的依据。
文学、戏剧、历史,还有它们古老的前驱神话、传说、史诗等等,提供给我们的是时间性、历史性,也是关于时间性与历时性的叙事模式;新闻、信息,即报纸与互联网所提供的是关于空间性的经验、同时性的叙述模式。这种经验模式已经占据传播的主导地位。连主流的宣传话语也不得不陷入这一同时性的噪声叙述模式。同意而不是消除背景噪声意味着一种民主化的叙述伦理?
没有联系的各种声音的同时性最终结果是噪音;没有联系的事件并置是事件的无意义。然而,前者可以突然被聆听为多声部,后者即事物、事件的无理并置突然间被感受为一种语境宽广的“象征主义”诗歌。同时性替代了历时性,空间性取代了时间性,并置代替了逻辑,无理链接或无理剪辑替代了合理化或可理解性。
新闻信息或互联网上的每一件事孤立地看都是经过合理编排或可以理性地加以认知的,但所有事件的并置是一种同时性的无理剪辑。互联网呈现的是一种社会无意识或集体无意识。犹如诗歌是个人无意识的呈现。
或许不能恰当地称为“新闻小说”,确实存在着“新闻叙事”。在摆脱了神秘主义语境之后,确实会产生新闻诗学、社会诗学、历史诗学、人类学诗学诸种……理性话语诗学。
比起结构严谨的小说叙事,报纸,尤其互联网更接近人的无意识活动,我走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去蒙古羔羊店的路上,在人群中又一次想起从这里离开的和已故的友人,是的,就是这一瞬间我接近认知互联网的信息并置(在理想状态下)非常接近无意识活动,互联网如同社会的神经系统,或许这并不是什么新发现,而历史叙事、小说叙事和口头讲述更倾向于产生认知功能和价值判断的意识活动,事实上后者是从那一繁杂纷乱的神经系统中辨认出意义的一種有限的努力。
小说没有消失,历史著述没有消失,但它们属于小众;一种历时性的记忆、一种理解力的连续性属于少数的心智?然而,是否一种新的理解力、即一种由于并置事件所产生的“诗性”的理解力与感受力?将一切事物感知为同时性存在而产生的意义?
生活世界似乎是嘈杂、混乱、无序的,至少对于我们不成熟的理性能力或理解力来说显得如此,或许它的既定秩序如此不符合人们的意愿,与更普遍的社会意志、与一种增长着的社会心智发生着冲突,以至于显得无序、混乱、纷繁。我们的理解力则尽力去觉察这一显得无序的社会秩序的样貌,事实上与感性经验相反,这个世界在它混乱表象下已经充斥着各种明显的或隐秘的秩序,有些是铁一般难以改变的秩序,有些又是相互冲突、相互消解的秩序。在理解、觉察这一混乱无序的状况时,我们竭力赋予这个世界一种秩序:一种道德秩序,一种政治秩序,一种经济秩序,或者更超验的,一种神话般的秩序或一种文化价值秩序。我们竭力弄清楚这个世界已经拥有的秩序是什么,它以什么为基础;我们也想尽力表明,这个世界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秩序:一种什么样的道德秩序、政治秩序、社会伦理秩序是人们愿意接受和寻求的。而表达活动,是这样一种理解力得以发生、是秩序感得以产生的隐秘基础。表达,即一种话语活动,就是赋予世界以可理解性的环节,是秩序被理解的环节,也是意义从中生成的环节。表达与话语活动,没有置身于无序的世界之外,也没有置身于秩序的不协调状况之外,表达与话语活动就是从世界内部或历史过程之中阐释它自身的一种活动。
表达活动或话语活动,意味着这样一种不安、紧张、焦虑:表达与话语面临着或置身其中的世界复杂、庞大、混沌到足以使任何对它的测绘、定位与描述陷入无助感。你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参照,没有什么把握,或者说相反,参照系太多就像另一种符号化的现实世界过于浩瀚而失去了独一无二的参照坐标。先前存在着的一切宗教的、神话的、诗歌的、文学的、哲学,整个语言的世界都提供了认知参照。那些宗教体系、哲学体系还有现代诸种被标识为科学思想体系的认识论,交错地横亘在新的表达、话语与世界之间。有时候,我们自身对现实的真实感知就被这样一些中介物所隔离了。人们想要研究与表达这个世界,可是最终大多数人们发现自己躲进了先前已经建构起来的某个符号表达系统:那个符号系统比眼前的世界显得更具诱惑力,历史上已经完成的符号化表达常常显得意义更自足,更充分;相反,没有进入符号化过程、没有进入表达活动,尤其是没有进入某种宗教的、神话的、道德的乃至美学表达活动的现实,显得更苍白,更缺少现实性。
在表达活动与现时性之间充斥着过多的符号体系的一个结果是,我们表达思想就不得不变成对思想史的表达,对观念的表达就是对观念史的表述,这样还好,假如不是由此错过了对我们自身置身其中的社会生活史的体验与反思的话,那些思想史与观念史的表达还是会帮助我们恢复话语能力的。
更为常见的是,在貌似进行关于现时性的表达中,充斥着过多的中介物或符号中间层,充塞着过多的已经固化的表征体系,而人们对于现时性的实际体验被一些符号隔离了。因为,说到底,想让我们自身的经验获得符号化毕竟比使用现成的符号体系轻便多了。
表达活动是一种可谬性的实践。在宗教符号中,世界获得了几乎恒定的意义,然而这些表达符号也会在历史的某个时刻逐渐解体,意义从中流失。而唯有艺术符号,能够从远古时代穿越解体的力量,保持着它的意义结构。
宗教神话或文学,如同它的符号体系不再能够阐明当下的语境,如果这些符号不再能够阐释新的体验,那就意味着它已丧失了活的隐喻。
理论不能企图在发生着的体验中完成最终的符号化,即将经验彻底主题化,就像运动变化着的现实经验激活的是更复杂多变的体验,它同时也有一副讽刺性的面容:质疑任何最终的将世界知识化、客观化的企图。
书写或思考的真实性不意味着最终将流动的生活世界客观化、即通过符号化使之客体化与知识化,那是过去时代里宗教创立者的愿望,就今天而言,历史性的真理只会在紧张、不安的主体性中有着片刻的闪烁。
——咳,在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刚刚突然萌发的新的理解力随着句式的放缓而远去了。这就是理解力或话语表达在追寻繁复、混沌的现实性面前的那种学步感。
就像解读一种陌生的符号意味着发现符号之间的秩序或序列,没有连续性,没有符号之间的序列,就没有可理解性。意义是秩序与变化的生成物。如果说传统的符号之间的序列已经断裂、即连续性的示意链条已断裂的话,是否存在着将碎片化的符号进行重组的新的序列?诗歌话语不是这样一种尝试又是什么呢?
我们可资利用的语言资源就其整体而言已枯竭或早已陈腐不堪,然而固有意义序列的断裂或许开辟了新的源泉。语言中的超验的意义序列断裂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经验性的意义序列。在一个相当长的阶段里,语言的经验序列是作为“再现”构成自身意义依据的。随后在一个强调形式、自足性与自律性的时期,语言符号同声音、色彩一样企图摆脱自身的再现功能,企图从“再现”这一极其平庸的意义之源上升至某个神秘的感知层面,就像音乐与绘画渴望脱离词语,诗歌才渴望脫离词语的再现序列,成为非再现性的神秘符号。这一切难道不是对语言只能接受一种关于意义资源的经验序列的小资式的反抗吗?
古典语言资源的陈腐,现代语言资源的谎言化,这意味着思想资源与意义资源随着语言一起变成一种陈词滥调。在语言资源陈腐和谎言化的时刻,想象力与感受力也受到了遏制。
如果说我们的社会生活存在着或渗透着一种历史性的维度,那就是说,有一种超出了个人或一代人相继传递着的意志与希望,在过去的文化遗存里这是一种能够被目睹的历史性的维度,一种人类生命在不同代际、甚至不同族际之间传输着的精神力量: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宏伟建筑、相继开凿的宗教造像,而是不断完善改进着的社会制度。由此超出一代人的连续性的思想视野、连续性的事业、遗嘱般的希望,而且不会成为下一代人的束缚而是成为下一代更加自由的根基。如果我们没有在活着时加入这一创造,我们的生活就不能说存在着一种历史性的维度。
“对社会的宇宙论秩序的幻灭,以及对这种秩序通过天子而得以维持的幻灭,导向了对自立人格作为一种秩序之源的发现。此前仅仅依赖天子来维持的社会秩序,现在也依赖参与宇宙秩序的圣人,圣人成为天子的竞争者。在符号领域,这种自立人格的新经验及其构建秩序的意志,在帝王资格向圣人的转移中变得显而易见。道和德——对两者的拥有使‘君具有构建秩序的效能——现在变成了君子的心灵中具有效能的力量。因此,孔子对待圣人和君王的方式几乎把两者融为一个与柏拉图的哲学王紧密联系的符号。而且,与统治者一样,君子的社会效力也受到同样的宇宙命运的支配。王具有‘德(力量),能够通过‘命,即上天的命令,将宇宙的‘道(秩序)传达给社会;以同样的方式,圣人的智慧是否会被听取并接受,以便他能变成共同体中的一个有效的构建秩序的力量,也要取决于天命。因此,圣人就不再是这样一个社会的成员,该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只能经由统治者这个中介来接收命令。圣人本人就能够获得治国平天下之‘道。在充当‘道的中介方面,他就成为一个潜在的统治者和天子的竞争者……”(埃里克·沃格林:《以色列与启示》,第109页)
这是旧制度的根基,对于沃格林这样的思想家来说,这是旧秩序的破碎中最令人心碎的经验:人类社会的宇宙论形式破碎了。社会秩序的先验基础被瓦解了,历史性的真理并没有显现。对于沃格林而言,尽管在人类实际的历史进程中真理之光是那样微暗,但依然能够从社会秩序与人类活动的具体场景中看到神与人类真理的熹微,毕竟社会的宇宙论形式还没有破碎。他也承认,如果没有关于这一经验、体验的象征符号,没有社会的宇宙论秩序的符号创制,真理不会变得一目了然。而他在《以色列与启示》中所作的就是致力于发现“秩序与历史”的关系,“通过回顾式的阐释把过去包含在历史之中不是一种‘随意的或‘主观的建构,而是真正发现了这样一个过程,虽然它的目标不为过去的世代所知,但它不间断地一直通往历史的现在。这个历史的现在是从本身也处在历史之中的过程中分殊出来的,这是就下述意义而言的:紧凑的符号体系逐渐松弛,直到其中所包含的历史真理以清晰的形式浮现出来。于是,由于这个被清晰表述的现在,过去没有得到阐发的过程也可以被认为是真正处在历史之中的。人类历史的过程在本体论上是真实的。”(195)
“留给我们的珍宝(遗产)没有任何遗言。”(勒内夏尔);“独角兽和仙女似乎都要比革命失落的珍宝拥有更多的实在性。”(阿伦特)
现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主、自由、平等、权利、自主性等概念在宗教神学、艺术与诗歌的理想视野里显得如此平庸,它们毫无神秘性与神圣感,毫无审美价值,更勿论给予艺术以灵感。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沮丧的事实。自由、民主、法治观念,甚至远没有中国古典思想中最庸常的“道”与“德”的观念更有魅力,技术经济社会的艺术家抗辩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植根于一种背景深远的艺术意志,赋予世界和生命以价值与意义,赋予历史与人类社会以崇高目的性,以拯救失败的宗教赋予世界以神圣的开端与末世论的救世模式,不过这次是以艺术意志或唯美主义的方式。
宗教神学通过对历史的神化力图缓解历史意义的缺失,超人哲学则通过自我神化提升生命价值以至于精神崩溃。二者在不同规模、不同层面上演了政治神秘主义与个人审美主义的悲剧。
当人们将赋予意义的活动、将一种神圣化的意图与唯美主义推进过远以至于偏离了理性的社会视野时,艺术上的深刻洞见都沦为政治上的盲视与野蛮。曾经通过尼采思想获得过一种艺术意志、自我尊严和人类秘密的托马斯·曼,他在“二战”后的《我们经验之光中的尼采哲学》中对无所顾忌的唯美主义的权力意志进行了警告:“我们显然不再足够地是唯美主义者,能对善的自白感到敬畏,能对那些如此平庸的概念,比如真理、自由和正义感到羞愧。”诗歌与艺术的逻辑同政治和道德的逻辑并不一致。混淆其逻辑带来了灾难性后果。艺术沉迷于极端状态、震惊经验,甚至沉溺于死亡与虚无的折磨;但政治必须保卫社会,维护生命、安全与人的世俗利益,维护法治条件下的自由及社会正常状态。混淆了艺术与政治的逻辑,政治的神秘化与政治的审美化无疑对公共社会造成了威胁,所以曼警告“唯美主义和野蛮”之间那“可怕的相邻”。1947年的曼理解了1918年的马克斯·韦伯:民主依赖于价值领域的区分。狄俄尼索斯主义者在他踏上政治的土地之前,必须首先清醒过来。
先前,在自然世界中运转着的力量,也作为一种道德力量或创造性的能量在个体身上发挥作用;现在,在外部世界发生的事情……人不仅体验着时间,他通过自己的行动产生时间。“时间的内在器官是主动性和自发性”“人是一个开始着的生灵”,按照柏格森的观念,在时间经验的深处,隐藏着创造性自由的经验。创造性的宇宙在人的自由中找到了自我意识。这一意识渴望把人从唯物论或机械性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就像黑格尔在对历史的阐释中所做的那样。然而,创造性与活力论有着转向征服与好战的时刻。权力意志转向了英雄的战争宣言。
并不是只有谎言与禁令导致沉默,一种由新媒介促动的“民主”表达与语言产生的关系并不都是那樣乐观,噪声的增长一方面打破了所谓的主旋律与独白,也同样使热切的、低声的、理性的言说归于无效。每个人都在说,而不是在听;每个人都在书写,而不是阅读。如果他们听,也是为着立刻去说;如果他们在读,也是为着抹去阅读尽快地去写。你完全可以从最良好的理解力出发,将之视为一个“文化民主”时代的来临。人们讽刺说: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可是他们忘了,说的人比聆听的人还多。没有人愿意聆听教诲。仅仅有人提高声调。像在一个大众餐馆里。说的人相互干扰,使之成为噪音。聆听不再可能。说的人比听的人还孤独。写者比读者更无助。为什么不耐心做一个听者?为什么不保持沉默?
尼采的“快感”经验或尼采式的“陶醉”概念,贯穿着尼采一生的思想,在早期,快感与陶醉主要体现在音乐、醉酒与悲剧经验之中,这是一个接近浪漫主义情感经验的方式,其中的快感还是很单纯的艺术经验,狄俄尼索斯主义的快感与陶醉都集中在自我中心的感知上;在中期尼采,快感转向了身体经验,除了肉体的代价外这也没有什么社会伦理风险;然而在晚期,尼采对快感的渴求、对陶醉的沉湎转向了“权力”,他直言不讳地承认:“快感出现在有权力感的地方”,他不是说出了独裁者的心里话?对于这一状态而言,快感或许唯一能够出现的地方就是权力,就是超人般地、不受约束地行使权力。但也唯有在此,尼采的快感哲学或陶醉美学出现了道德风险与社会伦理灾难。
这是尼采式的快感经验的贬值,陶醉的变质,快感经验与陶醉感貌似变得升值了,实则从无害的音乐与艺术经验转向了权力支配与统治领域,而这是一个必须遵从理性的领域;从音乐与艺术中享有无害的快感走向反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权力快感,音乐、艺术、酒、酒神精神中的美学价值被残酷贪婪的权力膨胀榨干了,变成了最令人恐惧、也无比乏味的暴力崇拜。
尼采的“快感”或“陶醉”概念的升级版及其病毒程序是:音乐、悲剧、艺术——酒、酒神精神——肉体享受——权力。快感的需要从精神转向物质元素与肉身似乎预示了精神的衰老,从肉身快感的满足转向权力的满足似乎预示了生命肌体的腐败,毫无疑问,权力中的快感建立在精神衰老与生命机能的彻底腐败上。唯有双重的衰老或腐败,快感才会集中于权力感。
从酒、酒神、音乐、悲剧到身体、再到权力,这是一个逐渐腐朽堕落的快感经验系列。当一种貌似超人的权力意志企图从伦理世界中寻求绝对快感的时刻,快感的追逐者就走向了法西斯和极权主义。
民主制分散或削弱了权力的快感,权力意志受制于民主的各种机制,受制于分散、多元的社会化意志。权力快感的顶峰时刻是“大独裁者”所实现的。似乎每一次的“经济奇迹”或国力强盛都自然地转向国家层面上的尼采主义,伴随着几乎是一种“民主的情绪”即雪耻或复仇的快感,转向国家层面权力意志的兴起。
人类自由的戏剧。恶的戏剧。布朗肖说:“这条路肯定是恶之路。这不是我所指的以强凌弱的恶,相反地,这是违背自身利益的恶,是渴望自由所要求的恶。米什莱认为,这是善所绕过的道。”(“米什莱”)由于恶与自由的这种隐秘联系,善是如此的难以与之竞争,如果善不能夺回自由意志的话。
善总是在恶的戏剧中扮演一个小配角,而且可能是个丑角,或更加可怕,善或许本来就是一个喜剧角色。
一旦哲学背叛了认知、从而将无意识冲动与本能发展为一种意志的形而上学,将权力意志或生命冲动上升为一种宇宙论的东西,似乎就变成了一种新的“神圣”。
人需要一种共同体。共同体是个人生命与活动意义的给出者,是个人不朽性的寄主和中介物;但与此同时,共同体也是自由的担保者。个人需要的是一种产生自发性认同、给予个人以自由的合法性而非强制性认同的共同体。
思想及其表述暗藏了一种希望,即将愤怒在表述中转换为一种快乐,将愤怒之情转化为一种近似于“狂喜”的东西。悲哀的智慧只有在转为愉快的智慧时才有效,愤怒的心智只有在完成向狂喜的心智生成之际才能将一种批判支撑下去。思想中不应有悲哀的知识,只应有提供“快乐的知识”。
你的写作在发生着变化,而且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你知道的仅仅是,当语言与视野的变化停滞,或当变化十分缓慢的时候,一种沮丧就会临近。那么,让思想保持它的倾斜,让语言产生倾斜,倾斜产生速度与力量,然而又不沦为惯性,在较大的斜坡上写作。
似乎一切经验都在向感知的原始根据还原:看、听,而非阅读。看与听,与阅读比较起来,似乎离人的日常性世界或直接经验更切近,在书写之外、在书写之前,从未有“语言文字”经验或超验的“道”这样一种东西,但一直存在着视觉和听觉的事物、运动与表象的世界,存在着一种可以看见、听闻、触摸、嗅和品尝的事物的世界。无论如何,文字经验都像是对原始感知经验的一种转换。尤其是图像,总是表征着事物的世界是先在的,图像能够恰如其貌地呈现这一原始经验,文字并不如此,除了事物的“纹理”这种比喻性的感知,没有先于文字的文字类型的经验,语言文字在转换知觉与感觉经验的时候已经对经验进行了非同质性的转化,然而正是如此,才有了意义的生成机制。意义似乎正是从非语言经验向语言经验(形式)转化过程中的生成物。正像认知谬误也是伴随着这一从感知经验向语言经验的生成一样。而正是这种转化过程所发生的辨认意义的意向及其可能伴随着的对认知谬误的辨认蕴含着心智的生成,蕴含着心智活动的复杂性与反思能力的增长。
这是人们力图用声音与图像取代语言文字的时代,是用数字、符号、图表、曲线替代语言文字的时代,这是语言文字极度退缩的时刻,也是意义维度变得单薄的时刻。在数字、图表、图像的重要性与日俱增时,语言变得更加贫乏、浅薄。
视听经验能够按照原样复制或即时传播,然而视听经验在转换为语言文字时必须先陷入黑暗与沉默,才能从语言文字中重新呈现出经验的变形记。或许可以说,一切言说都是从黑暗与沉默中来的。
人们会围绕着一种图像与形象、围着一种发出声音的地方,人们能够同时在场,分享同一种图像效应和声音效果,人们能够围绕着这些,将声音加入声音,将规模更庞大的图像混入图像,制造出群体激情与力量,即使或往往是盲目的和愚蠢的激情;但是一本书的阅读,通常是一个孤独的个人,进入一种个体化的时间,通往一种内在性的世界。语言文字与个人、语言与孤独的主体性,就像声音、图像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处在交互激发的状态之中。
你的对策呢?你只能让语言提速,尽管看起来是放缓速度;你只能让语言充斥着更深远的背景噪声、更驳杂的图像与形象;你吸纳更多的新闻信息与琐细事物,以便在相反的方向上提速诗意;你得让语言更加复杂、曲折,尽管看起来似乎是在让写作形式与文体变得简捷、简短;还要将语言的戏剧性、叙事性、抗辩能力微型化,这是一种微缩技术,因为压力而重新聚集和以便释放语言的能量。这或许就是你与之竞争的方式。
在这个时代,文学抱负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多么空幻,仅仅是与图像、声音的竞争中也遭遇到难以言说的孤寂:诗人无法与歌手相提并论,思想者也不能与电视明星媲美。不是由于后者多么杰出,而是缘于语言文字在社会文化中的贬值。语言仅仅保留了最俗气、最缺乏意义的那种单一的、类似于货币中的小零钱的交流功能。一个写作者文学生涯的危机属于语言文字在人类文化史危机处境的一部分:一个产生了自我意识的部分。
或许过于古老的语言文字犹如被抛弃的自然界,人们只有受到被轻蔑之物的复仇时才会重新关注自身的危机有一个深远的根源。
无论多么荒诞的谬论一旦大声说出都有人信奉,无论多么野蛮的立场只要坚持到底都有人喝彩,无论多么蛮横的态度只要明目张胆地宣告就都有人随声附和:这个世界怎么了?真的没有一切价值、意义和尺度了?真的没有真实、真相、真理,连在相对的经验语境中真实性也消失了?从而一切价值都相等,一切判断都成立?一切意义都等于它自身的反面?一切阴险与邪恶,蛮横与暴力,一旦明目张胆就都是合理化的方式?即任何东西一旦进入公开传播就是进入它的存在宣言,就立即变成合理的?因此,无须遮遮掩掩,无须躲闪羞赧,无须欲言又止,只要野蛮地进入存在、成为现实性,就都会彻底成为合理的?因此,这一行径彻底驱逐了合理性,放逐了理性与真实性。再说,还有那样多的高深莫测的先知等着为一切荒诞与邪恶之物赋予其具有后现代意味的宇宙真理呢。
这不是悲剧的根源吗:谁叫愚蠢总是比智慧更乐于行动呢?
在数十年间,都是什么人在说话?什么人陷入沉默?他们在会议室、在讲台上、文件里、报纸社论、语录中使用着什么樣的语言?语言被他们这样一群人占领了,变成了战争工具、攻击武器、宣传机器。语言经过了这种压轧,削减,它们不再是一种拥有三千年诗歌经验的语言。温情的、多义的、闪着感性微光的汉语变成了谩骂、诅咒,变成了白痴般简化的语录体。
头人们使用语言就像是使用刀子、石头,没有一个头人拥有语言才能,他们一概使用着极其简单的单词,只有一种固定固化的单义的单词,他们一概把说话变成了喊口号,他们几乎不能说出完整、复杂的句子。头人们中的绝对白痴几乎不会连续性地使用句子。而拥戴他们的群众把语言变成了嗥叫,振臂高呼,口号,标语。
一个民族的语言就是这个民族的精神有机体,语言是一个民族、一个社会葬身与复活之地。高音喇叭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代表着社会语言的堕落。“文革”结束后,当高音喇叭从一个个村庄和城市上空消失,高音喇叭依旧在许多人说话的腔调里。
语言、色彩、声音,感知与意义的丰富性消失了。世界的微物之神从语言、声音、色彩之中死去了。语言沦为万众一声、众口一词、“大家齐声说”。语言沦为嗥叫与口号。色彩被高度分离并固化:红色只表现在象征物或象征符号上。生活的颜色是白色、灰色、黑色。声音被彻底语义化:声调上升为声讨,歌曲是彻底语义化的。唯一的音乐之声、唯一的柔情、赞美从宗教颂歌中剽窃过来献给了独裁者。
一只憎恨超额感受、微观意义与价值多元性的怪兽吞噬掉一切丰富而高贵的事物,只留下一些粗鄙肮脏的东西已经足够痞子们撕咬狂欢。
以抽象观念而言,似乎人人都知道善恶是非,然而实际生活和社会实践中,一切都被混淆甚至被颠倒过来。“今瞽曰:‘皑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墨子·贵义》)在名称的意义上人人皆知,但在践行的层面上又如此无知,而最终导致人们在话语即具体经验的表达中也混淆或倒置了真实经验。在唯名论的意义上,没有人不辨善恶不分是非,但在践行、语义与经验的参证及其表述连续性的层面上,明辨善恶厘清是非是一项必须通过不间断的“学而时习之”的事情,是需要保持自我警觉并对自身的思想分析与感知力持续启蒙的过程。所谓意识形态就是概念的空转制造出来的一套系统的废话,为着永远占有抽象的真理,这是他们须臾不可离的东西,因此他们必须拒绝证词与记忆,拒绝事件真实与细节真实。真实经验是他们的死敌。
让思想从观念史转向它的新闻时刻吧:理性自身成为思想者的最大风险,社会伦理情感冲动会成为受难主体,良知行为成为失踪者……在恐怖走近时,顾准选择了躲在屋檐下做历史的见证人,他写下了《息县日记》和《商城日记》;最终未能幸免于难(于1942年12月或次年1月租特雷布林卡遇难)的华沙犹太人卡普兰在日记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我死了,我的日记怎么办?”
比起电视台与报纸来,互联网显现了某种信息自由流通的样态,然而这依旧树立着感觉得到的高墙。局域网冒充自己是互联网,就像囚犯们假装墙与网并不存在。今天,一个人失踪了。在局域网上是找不到他的踪迹的。
一个社会的最可悲之处是,最具有历史性的事情失去了新闻时刻;当不幸、不公、龌龊、恐怖发生时,思想不在场,理性不在场,文化不在场。一切高雅的人与物都文雅地脱离了干系。
无关联事物之间的同时性存在,带来的是一种新的敏感性还是麻木、漠然?对于多数人而言,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同时性带来了无助感、无力感,没有联系的事物的同时并存带来了世界的荒谬感。如果一个网民一边浏览一个富翁如何炫耀式挥霍消费的网页,同一个页面上又同时有孩子冬天穿不上暖和的衣服,上学的路上要爬过危险的吊桥,如果一个网民只能听任这一切“无关”地并存,就像听任网页上的战争图景与商业广告同时并存:这就是幸存者的感受,这就是他的伦理感知的困难。这就是感知的遇难:一边是正常的生活和现代社会,人们睡觉、喝咖啡、读报纸,同时一边存在着死亡集中营,存在着绝望的嘶喊和无声的垂死挣扎。难道一切事物、一切事件的同时性或并置系列于无意识中培育着一种冷漠的文明,既不像启蒙理性那样追求可理解性,也不像浪漫主义诗学那样寻求可感知、可分享的意义?在面对一切悖谬经验的时刻既不陷入理解力的困境,也不感受到伦理想象力的折磨?
而问题还在于,即使同时存在着的事物之间存在着真实的关联,这些关联与关联意识也会被太多难解的同时性存在所麻痹。
通过新闻时刻,我们越来越能够适应一个万事都只有开头而无结尾的世界。这是古老的民间故事、戏剧和现代小说叙事都不能接受的世界。一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判决之后,对于当事人的生活而言这是一个开头,然而不论他曾经多么“牛”,对于公众而言他就是最终一次成为新闻时刻中的新闻人物,这意味着对于公众而言,一个人一件事失去了新闻时刻这就是突然来临的结束。一个故事只有到了结尾才会出现教益,新闻不需要提供教益,新闻只需提供每天的惊讶或瞬间的引人注目。接着而来的就是遗忘。或者说,是新闻时刻的覆盖,如果一个人出乎意外地关心一周之内的新闻的话,那就是无数开头的集合。当然,没有结尾的开头并不构成一个故事。在此意义上,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给小说读者开了一个新闻式的玩笑。
最重要的精神体验转向了新闻时刻?留在人们心中最重要的精神经验是一首诗吗,一部小说或电影吗?对我而言,新闻时刻无疑构成了最重要的震撼性经验:“75”事件、“5·12”汶川地震、“9·11”事件……一些毁灭性或无言的创痛体验也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新闻时刻所带来的,如钱云会疑案、文建刚灭门疑案……当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件经由媒介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构成了对内心感受与世界感知的震动时,新闻时刻替代文学叙事变成了最重要的精神体验。如若现代性审美经验是一种本雅明所说的“震惊体验”或“震惊效果”的话,很难说新闻时刻带来的是美学经验,新闻时刻带来的是一种超负荷的伦理学体验或伦理情感体验,然而伴随着的伦理認知却极其暧昧,尤其当新闻叙事陷入欲言又止的时刻。
新闻、信息的涌流,同文学与历史叙述一样,都关乎意义的生成。不同的是,历史和文学叙述已经为阅读提供了话语结构—意义结构,而处在当前混杂不清的信息和认知语境里,需要像收拾杂物间或收拾震后的家园一样努力给予秩序,如果不想陷入一种精神分裂式的心理灾难的话。每日面对新闻时刻,远没有阅读经典那样享有美学愉悦,尤其是想起每日里消失的新闻,消失的声音与信息,想起一些本该被认为视为时代楷模却被当作嫌犯的名字,想起一些半透明的新闻事件的深深匿名性,新闻时刻带来的是日常生活与罪感的隐秘联系。
新闻时刻并不是一个单一瞬间,尽管新闻事件时常被表述为一种偶然的单一瞬间,但新闻时刻往往是来自不同方向力量与障碍的一次不幸的交集,就像一场车祸发生时那样。或许,一些具有普世意义的力量正在被视为一种不幸的偶然性,被叙述为一种失去历史方向的单一瞬间。
电影发明了蒙太奇,报纸和互联网重新发明了与蒙太奇作用相似的诗歌的并置。并置在诗学中是一种想象力和灵感的体现,但在互联网中是最无须想象力的方法。并置让无数的新闻时刻重叠,使无关的事物、事件之间交相污染,无解、庞大、混乱、神经质、强烈。
新闻类似于一种新的原始文化。这是现代社会里新出现的原始文化。新闻多半是历史故事的重复,或历史事件的变形记,然而有时也会有一些新的、原始的东西。这些真正新的东西预示着一种以原始样貌出现的创始性文化要素。人们多半既没有意识到新闻是历史故事的重复,也没有意识到新闻事件与新闻叙事中的原始属性,即那些真正或许是初始性的因素。新闻之新不是突发事件意义上的新异,新闻之新是叙事形式、叙事话语之新。
尽管新闻事件看起来如此喧哗嘈杂,事实上新闻所面临的叙述禁忌一点也不比历史书写少。一些历史事件与细节因为当时的新闻禁忌在社会记忆中消失了,在历史话语中消失或模糊不清了;当下新闻叙述禁忌又导致未来历史细节叙述的语焉不详。
某地事件似乎在新闻管制下变成了无解的悬疑小说。一旦新闻叙事被管辖,真实的新闻就消失在统一口径的宣教话语中了。新闻媒介在一个恐怖事件之后保持緘默变得比恐怖事件本身更恐怖。一个无解的事件被禁止探究将直接伤害社会理性及其理解力,将社会世界驱入更深的暴力属性的裹胁之中。
马航事件的新闻叙述正在变成跨国悬疑小说,暴力恐怖小说,政治黑幕小说,时空穿越小说。多个国家的众多媒体每天都会力图重新开始一个叙事,然而每个叙事都只是一个不同故事的开头,每个叙事的开头都没有了下文。马航事件成了现实版的《寒冬夜行人》。
如果说某地事件在新闻叙事的禁忌中销声匿迹了,变成了新闻叙事的悬案,马航事件则貌似是在新闻自由的叙事中、在新闻眼的众目睽睽下逐日逐夜陷入了不可见性与不可理解性,变成了新闻叙事的反面,沦为悬疑小说,沦为只有无数个开头而无结尾的悬疑叙事。与《寒冬夜行人》不同的是,这不是作家独具匠心的想象力,而是变得不可见、变得不可理解的现实性。
新闻疲惫。就新闻的属性而言,一个旷日持久的新闻就不再是新闻,即使每天都有一些捕风捉影的爆料,一则新闻也在变成旧闻。事件变得陈旧的速度很快。遗忘也很快。新闻的疲惫也加速了。每天点开网页的人们开始寻求“新闻”。人们对在新闻中理解力受挫的感受不会塑造成一个问题。在不间断的新闻所释放出的新的刺激中,理解力陷入了疲惫。感受力也陷于疲惫。这是新闻疲惫。
无论是一个新闻事件近乎自然的无解,还是在新闻叙事的禁忌下被突然冻结了,只要间隔一些日子,就不会引人瞩目了,因为事件已经陈旧,新闻叙事已经疲惫,感受力与理解力更加疲惫。然而,疲惫的感受力或被遏制的社会伦理情感会释放出一个遗忘的磁场。如果记忆和理解力没有发生社会功能,遗忘就会替代它产生相反的功能。
神话与史诗对世界的叙事是通过一套语言表意系统,不可能忽略神话史诗的语义系统的符号性与象征性,一般而言,这一表意过程或叙事方式深深依赖一种象征图式。因此可以说,在神话与史诗的叙事后面,存在着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抽象的语义系统,人类社会的经验世界只有在经过了这一象征图式或语义符号系统的抽象程序之后才能得以表现。
而新闻话语则如同图像这一观念所显示的,图像是人类社会未经符号转换的经验自身,图像被感知为经验世界自身。如果说神话史诗乃至小说戏剧拥有文体、修辞、象征、风格等符号性的转换与“表现”,新闻则似乎体现了一种“摄影的认识论”,除了一种机械的和光学的过程之外,摄影是“没有符码的信息”(巴特,《明室》),新闻如同图像一样是没有转换的认知,是没有符号的现实自身的显现。但这不是一种错觉吗?神话、史诗、小说提醒我们象征图式和符号系统的存在,而新闻话语与图像让我们对此保持着无知觉,或将之视为世界自身的影像。
意义源自于世界本身还是来自于象征符号对意义的表达,意义是生活世界的属性还是表现世界的符号属性?自不待言,生活世界与象征符号的交互作用似乎更符合对意义的认知。
神话与史诗叙述总是比新闻话语给予世界更丰富的意义。不过人类社会也为此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新闻话语分析。就词与物的关系而言,新闻话语是词与物之间的高度吻合,词与物之间没有距离、没有脱节、没有不及物的语用学,新闻话语的词与物之间也不需要有文学性修辞,没有隐喻、比喻、象征等等造成的歧义与多义现象,新闻话语是没有词与物、言与义张力的话语。新闻话语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词就是物。这是新闻话语的认识伦理要求。文学性的话语修辞出现在新闻话语中是不道德的行为,是对作为“事实”或信息的认知态度的干扰。文学性修辞在新闻话语中属于噪音系统。有时意识形态话语及修辞就是出现在新闻话语中的噪音系统。诗歌话语是新闻话语的反面景观。诗歌话语醉心于词与物之间的张力,游艺于词与物之间无法消除的间距。对于诗歌来说,词与物之间的间距就是意义瞬间生成的空间。一个飘浮的意义空间。
就像古老的经文一样,诗歌话语并不消除词与物之间的间距,不仅因为消除词与物的间距是不可能的,它甚至加大或制造这一间距,保持着言与道之间的反思性启迪。
新闻话语是及物的话语,是能指与所指的重合,词与物的一致,就其经验的参照而言是高度饱和的,然而这种经验性的或事实性的话语其意义却付诸阙如。经验上高度饱和的话语其意义却是匮乏的。简言之,新闻话语的经验参照是清楚的,而新闻话语的意义参照是模糊不清的。
从宗教神话到诗歌,这一话语传统完成了词与物的分离,即完成了可说物与可见物的分离,哲学以它的概念系统诸如理念与感性等也参与了这一漫长的分离过程,而新闻话语再次让我们听到可说物与可见物混合在一起的原始喧嚣。
过往社会是一个以史为鉴的教化型社会,如果考虑到传统社会文化中的“六经皆史”这一文化史实,经的教化作用是通过对史的认知来完成的,对历史的认知不仅通过个别和个人事件也通过社会整体发生道德教化作用。近代的历史观及其历史叙述则继承了基督教的救赎观念,发展了一种世俗的救世观和解放的历史观念及其历史话语。新闻话语则与之相悖,新闻话语似乎不过是一些意义并不充分的无限的单数形式发生的现在史或“临时的历史”,它只关心当下性而不企图把社会理解为一个整体,或者把社会当作一个历史整体向一个通往自由的道路演进,它不承诺拯救与解放,不关心福音,不关心一个“更美好的社会”,而仅仅关注瞬间的“灾难”或“灾变”,而且往往是局部的、偶然的、单数的、个别的事件。
历史话语与新闻话语之间的一个链接点是“事件”。如果说历史叙述企图通过历史事件的叙述寻求一种通鉴,新闻叙述中的事件往往是“贬义”的,是一些负面经验,新闻话语只关心所发生的事件,而不关心教化目的。
历史话语或历史叙述意在建立各种事件之间的语义连接,或逻辑关系;新闻话语的关注力是分散的,事件表现出偶然的、孤立的和分散的特性,新闻叙述并不寻求把单个分散发生的事件整合进连续性叙述的企图,因为这样做冒着丧失真实性而进入主观性意图的风险。后者是历史叙述所要寻求的语义连接。
现代绘画是一个表征,绘画发展了一种事物的可见性,绘画艺术提供的是事物的可见性的模式,而非事物或世界的象征图式。在一种现实性的态度中,艺术逐渐抛弃了象征主义的参照框架。象征图式在松动,象征意义在缩小、消散。事物不是依据某种固有的认知框架或象征圖式被看到,而是以它自然、偶然、个别的样貌显示了自身的可见性。视觉上的可见性或可感的塑造不再归属于认知图式上的可知。固然某些个体或许能够在某种时刻、某种地方为某些事物贡献出意义的象征图式,总体上依然展现为一个独特的观察者的视角所组织起来的某种可见性:事物在某个时刻投射的影子、时间的流逝和个人性的可见性的幻想。
不是某种永恒的象征意义,而是每一个体事物、这一事物的每一个时刻都值得绘画艺术给予可见性的颂扬?可见性与不可见性之间的连接不是必须的,而是一种现实主义艺术态度——颂歌般的可见性——终结时刻的幻想。不可见性不再是可见性的理由。艺术中所说的通过可见性对不可见性的揭示不再拥有神秘主义的内涵,而纯然是世俗的不可见性,即内心生活的不可见性。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再现性的消失直至当代的“观念艺术”并没有颠覆这一可见性的逻辑。或许,对个体性、个别性的关注从事物转向了艺术家自身的内在性世界。
令人生疑的是,艺术摆脱了对生活或可见物的模仿,却有着变成对“先锋派”艺术自身的模仿。艺术变成了对艺术的模仿。艺术的可见性转向了艺术可见物的自我参照。一首诗的当代性变成了当代诗歌话语的自我参照。
抽象绘画或不具象的绘画就像关于可见性的一个寓言。可见物与可见性相分离了。绘画中的可见物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可见物。绘画与可见物之间的再现性关系消失了。这一分离的当代性在哪里或是什么呢?假如可见性与可见物之间的分离是一个关于看与感知的寓言的话,什么是尚未被认知的寓意?
当然,音乐一直以来都不必与实际生活中的听觉经验相一致,文字也从未完全成为事物的一个指示符号,或许不是绘画多么先锋,而是一种迟到的自觉。一种没有意义参照框架的象征主义。
不可再现、不可见物有着摩西第二戒的神学背景,即强调神的不可见、不可再现的超验性,也有着现代哲学的语境,即任何理念都无法在感性中再现。中间经过了康德关于“崇高”性超越了感知与艺术再现能力,从而只能转变为对崇高的一种见证。或许这一可以归结于图文之争和言义之辩的命题还有着语言学上最一般的感知:符号与意义、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间距。一个更古典的表达是:“道可道,非常道。”在图像理论、影像观念中这个古老的问题被重新语境化并被思想再次激活了。
艺术的抽象化或许是一种症候性话语的表达:这是一个可见性再次消失的时代。第一次是“道”的消失,接着言(道)成肉身,不可见之物具有了可见性;接着是世俗事物作为可见物的登场,日常事物和小人物登上了画面、小说、戏剧、电影、绘画,以及登上了政治舞台;抽象艺术意味着(世俗)可见物自身的消失,抽象艺术表演着一种消失或混合:材料的技艺替代了可见物。而人类社会眼前的事物,则多半是由材料的技艺所造成的,在象征主义与构成主义之间。
可见性的消失这一现象如果转移至主体的立场观察,意味着“视力”的丧失。关于可见性的讨论、关于抽象与具象的问题,都像是一种“失明症漫忆”。就艺术场域的时尚来看,视力的丧失或失明症的确具有传染性。
失明症、可见性与视力的丧失并不仅仅表现在艺术领域,这一现象在认识论的层面上意味着认识的不可能、认识论的失败?
“概念艺术”是可见性的弃权,事实上是艺术家的弃权。
语言符号或概念中有着某种可以称之为“共性”或“共相”的东西,可见物的标记符号、经验类型或共同的感知与感知方式。当一个言说者使用这些语言符号或概念时他要表达的是某种一次性的、个人性的经验,然而又不得不使用共性的语言符号与概念,如何在标记共性的语言符号的运用中使得个人性的和一次性的经验与感知灵光一现?
沃格林的区分是,最重要的人类思想、一种历史性的人类思想不是依赖于暂时性的参照框架,人类思想之所以是历史性的,是因为它依赖于“永恒—暂时性的启示性事件”,即依赖于“在时间中发生的对于超验的经验”。
但这个区分依然是难以明晰的,什么是“超验的经验”,什么是“永恒—暂时性的启示性事件”依然是模糊的。实际上只存在着对“超验的经验”的叙述,存在于宗教、神话、文学或哲学中的不同或相互冲突的关于“超验的经验”的叙述话语,我们并不知道“超验的经验”本身是什么;同样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永恒真理”,只存在着对“永恒真理”的象征表达。人能够理解的是关于神秘经验的叙事话语和象征符号的历史。而于超验、永恒而言依旧是未知的,一旦某种原教旨主义立场将超验、永恒观念固化,它们并没有能够将超验、永恒自身固化或清晰化,只不过是将关于它们的某个象征符号或叙述话语固化了。此刻,人朝向“存在根基”的张力也就消失了。
他以先知的姿态要求历史真理知情权、拥有唯一知情权的权威性,但其实不过是把一种“显而易见的社会病理给神秘化了”。这一做派又如此地贴合了西方左派的形而上学传统,那些不会写诗却想创造一种社会诗学话语体系的人们,那些不善于推进思考的分析与分解能力却又迷恋神话思维的人们,仿佛就在他那里看到了世俗的主显节的到来。况且他们还拥有不少半生不熟的中国学徒。
卡里斯玛式的人物是近代群众现象的面具。这个伟大人物是半觉醒、半自主的群众现象的一个化身。他的智慧仅仅在于善于利用群众,因为他善于利用的不是群众的明智而是其愚昧,伟大人物其实也摆脱不掉最根本的愚蠢。卡里斯玛式的人物是群众懵懂觉醒又尚未分化的历史时刻的一个现代政治的次品或赝品。卡里斯玛式的人物及其党派意识形态是让半觉醒的群众再次懵懂入梦的方式,唯有需要他们非理性的发作以协助独裁者时群众才是一种肆虐而貌似崇高的力量。大规模集合的愚民是独裁者的镜像。
形而上学在社会思想中预设了一个绝对,那就是上帝、神、道。它不需要被证明和论证,它只用以证明和论证其余的一切。在现代史中这个位置空缺了,就现代史而言,“人民群众”或“大众”作为隐蔽的上帝填补了这一空位,但实际上这个新上帝也是一位缺席者,通常是他的化身希特勒们或他们的国社党之类鸠占鹊巢。
虽然貌似完全不合常识,这是一个新的偶像崇拜的世纪。偶像崇拜转型为政治明星、商业明星、学术明星崇拜,一些娱乐的和半娱乐的明星,这些称谓的主语指向的新的偶像形式,而政治、经济、学术不过是修辞。与先前社会的偶像不同,新偶像较多地具有娱乐群众的功能。早期社会群众的统一体正在开始一种无限的分化过程,偶像们随之也变成了各种小宗派快乐的小教主。丑角化的小教主,一旦信徒们不开心,偶像就破碎了。正如先前的统一的意识形态制造了同质化的人民群众一样,高度集权化的统一宣传媒介制造了大牌明星,而媒介的分殊化也带来了偶像们身材尺寸的缩小,带来了偶像们的分化,就像小教派林立的各路小教主们。这是膜拜的民主化吗?
马克卢汉曾用马拉美的话说,报纸是一首隐形的象征主义的诗歌。这意味着报纸将表面的、互不相干的、异质的现象,充满撞击力地组织在一起,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种组织或秩序,而是如同诗歌意象一样采用了强行并置。诡异的事情或许在于,没有共同属性的事物在无理并置状态中分享了重新生成的属性,没有共同尺度的现象通过无理剪辑生成了各种尺度可以分享其尺度的场域。比之报纸,网络空间漫无边际的无限扩展了这一并置能力,并产生一种指向不明的撞击,也在从辩证的剪辑、辩证的并置、辩证的组合转向隐秘的象征主义的剪辑或象征主义的并置,从而生成一种象征主义的世界秩序,一种万事万物同时在场、共同出场的世界?或许如郎西埃所说,断裂之物的撞击生成了连续性,异质之物的并置生成了一个同质层?辩证的、断裂的、非连续性的、异质性的世界在无限度的并置或无理剪辑中最重新生成一种象征的、联系的、连续性的、同质性的世界?“从前保证辩证法撞击的异质的连续程序,现在产生了正好相反的结果:神秘的巨大同质层,其中所有昨天的撞击都走向了反面,成为融合式共同在场的表现。”(郎西埃,84)
或许,非同质性是一种现实,同质性是一种迷恋;辩证的是一种现实,象征的是一种诱惑;不在场是一种现实,共同在场是一种想象的秩序。
象征主义是一种诱惑,来自不可见物的诱惑;表现主义是一种迷恋,来自可见物的迷恋。
一个象征主义与构成主义之间的时代?一个表现主义与纪实主义之间的时代?象征的,古典的,浪漫的,还有现实主义的,并不只是一种艺术风格或美学类型,存在着一种象征主义的或表现主义的人类社会,同样也存在着一种象征主义的或表现主义的人生。
一种观念通常并不一直停留在它最初看起来所在的地方。有时人们能够在不同的领域将它辨认出来。这个现象本身就是象征主义的。
维利里奥的一个看法是,“无边的艺术”会导致直接感觉的远离,旧的利益群体让位于“一个瞬间情绪的群体”,一个公共情绪的社会替代了公共利益的社会,一种“情绪的假民主化”遮盖了公共舆论的民主化,并有利于舆论的转移。伴随着民众主义的兴起,“大众个人主义”也会取代集权制度的集体主义。
替代了艺术的可见性的是一个与“媒体瞬间性的实时产生直接共鸣的当下”,一个大众个人主义就是这样一个有限世界的果实,处在“瞬间当下”自我中心轴上。
关于艺术的失明,或可见性的丧失,凝视的逐渐消失,在维利里奥看来是当代艺术的灾难,“它预言了一种公共亵渎的重大风险,这种亵渎从此威胁着任何的再现,而在短期内则威胁着任何的‘文明。”如果艺术意味着可见性之前的“预见”,新闻则是可见性之后残留下来的不可预见,“在可见之前,已有先可见的世俗特点,然而在可见之后,残留下来的就只有不可预见、意外和对认识意外的揭示。”(维利里奥,80)新闻图像的可见性在爆炸,新闻图像或被维利里奥称为远程客观性的东西在大量并置、叠印,新闻图像的可见性替代了艺术的可见性,新闻的明察替代了艺术的失明。然而新闻可见性的特性是突然出现的风险,突然出现的意外,新闻呈现的可见性恰恰是不可见性,是不可预见性。新闻是“无边的艺术”的残留物?
这一时代或许否定性地达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的世界,即维利里奥所说的进入了一个追求自我陶醉的“感觉文化”的领域,其表征之一就是“大众式的个人”对音乐的痴迷。在某种意义上,对音乐的痴迷摹仿了身体交流的沉醉,并且损害了日神精神及其造型艺术,即损害了艺术的可见性,于是出现了维利里奥所说的以大众个人主义的盲目的“情绪民主”取代了具有可预见性的“舆论民主”。情绪民主是虚假的,受控于某种本能和条件反射,而舆论民主本可以以思考、预见、可见性来抵制受控的条件反射。
媒体从“舆论民主”的场所滑向了“情绪民主”的场域。反贪反腐或反美反日,以及它们背后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能够在最短暂的时间完成一种“情绪民主”的瞬间聚集,都能够从社会意识不成熟、制度不完善的情况下从舆论民主蜕化为情绪民主。而一个惯于情绪用事而非理性思考的幼稚社会也能够有效地自欺,将盲目的、短暂的、又常常携带着破坏性的情绪民主误认为建构性的舆论民主。
舆论民主或理智民主是一种历史的课程,情绪民主则带有狂欢节的迷人而蛊惑的品质。
新闻媒介所展现的时间是线性的又是重复的,无数的花边新闻像日常消费品一样构成了一个琐碎的日常时间的散文。但在线性的重复的新闻时间或散文之中,突然一些戏剧性的时间穿插进来。一些事件发生了,标志着一种力量与另一种力量之间的戏剧性较量,或者标志着一种自我分裂的力量开始了一种由事物的分裂所发生的运动,尽管方向并不明朗。当观众由浏览网页转向戏剧性的时刻,剧情又隐晦起来了,戏剧冲突又消失在不可见之中了。观众被晾在舞台下面,真实的戏剧发生在幕后,投射到网络透明空间的情节不是幕后故事本身的呈现,而是故事的诸种表征。每一个名字下面都有一个别的更隐晦的名字,每一个名称下面都有一个隐去的名称。观众在新闻与戏剧之间、瞬间当下与情节剧时段之间,猜测一幕戏中出场的人物与未出場的幕后人物,在侧击、旁白、幕后一角以及最终演练好的落幕大戏中锻炼理解新闻时事的心智。
在社会新闻与宫廷戏剧之间,“真实事件”消失了。觉醒了的社会意识焦急地期待着剧情和整部戏剧的进展,然而戏剧似乎无疾而终,剧情从社会新闻视野消失在宫廷剧的幕后了。意识的焦虑在于它的期待一再落空,社会意识期待从社会新闻的角度看到包括政治的一切事物渐渐透明起来,而过气的宫廷剧却一再地将戏剧冲突的意义限制在权力内部,以至于不再具有真实的社会意义。社会意识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对抗表现在,社会意识的认知期望一再地失望,它无法参与、无法推动剧情,无法塑造出一种真实的社会进程,它始终充当着一个消极的旁观者。
或许,故事已经在多条线索的交错中进展,而社会意识是一个迟到者。由于惯于旁观而不是参与社会进程,社会意识一直不能使自身摆脱幼稚与幻想。一种没有社会的社会意识,正像一种没有主体的自我意识,满足于在情绪民主的瞬间释放一下自己耗散性的能量。
在宗教、神话、史诗与文学之后,新闻返回文字或写作的基础功能:即结绳记事的功能。比起宗教神话乃至文学,新闻纪事回到了万物平等原则。最凡俗的事物与事件都能够进入新闻话语。它向最琐碎的事态开放并无限地自我复制。新闻的表现体系或再现体制是最民主的形式。按照本义而言,新闻纪事记录每一个当下瞬间。
将一个当下瞬间震动着的现实事件移植到一种文学句法的平静中。这意味着将一个瞬间消失着的事件的碎片移植进一种持久的叙述结构。一种个人的精神戏剧。而这个结构只能在终止写作的时刻显露出来。
新闻是一种图像,更主要的是,新闻是声音而非书写。新闻瞬间消散而不再凝聚。转向新闻时刻的写作意味着不再指望把话语从瞬息性中拯救出来?毕竟,书写是一种死后说话的传统。
在新闻本来的意义上,声音是在场的表现,声音离真实事件更近,或者说声音就是事件的一部分;然而在宣传中,声音比书写更远离真实与在场,声音直接成为谎言体系。作为宣传的声音遮蔽了事件本身的声音。
郎西埃注意到“图像句子和大型并列”现象。他说在福楼拜的时代,大型并列可以是“感觉和行动等所有理性体系的倒塌,从而扩大原子的无区别混合的随机性……通过将它们的理性等同于事物理性的巨大缺席而创造爱情。”同样是这样一种事物——世界理性的巨大缺席也能够“创造”出恐怖、荒谬、厌恶、无意义感自身。在塔杜施·博罗夫斯基或罗贝尔·昂泰尔姆的集中营经历的描述中,对事物与环境的一系列细微感知与大量并列句法,感性事物的过度在场带来的理性缺席,导向的不是物的自在或采用事物的立场所感受到的那种古老的圆满,而是不幸、惶然、无意义。
新闻比其他艺术形式都更为迅速和彻底地实践了“图像句子和大型并列”,这是一种新的福音还是噩梦?“这是一个所有故事都被分解成句子的世界,句子本身又被分解成词汇,可以与线条、笔触或‘活力进行交换,任何绘画主题都可以分解在这些元素中;也可以与声音的强度进行交换,其中旋律的音符与轮船的汽笛、汽车的噪音和机枪的连射声融为一体”,这是诗人们的并置句法被普遍化的时间,是诗人们分解句子并使更细小的元素如词汇并置方式的普惠化。一种制造出非诗的诗意的简化方式。就像巴列霍常常采用的趋向于高度简化的词汇的并置。
分解和并置。非连续性和并置。非同质性和并置。碎片化和并置。繁杂表象和简单并置。不想人工化地进行结构,不想非自然地建构逻辑,就有了人工化的并置结构,非自然的并置逻辑。万物一体。分解成碎片的万物一体。弥散各处、互无关联的事物之间的混合。
分解成为唯一的理性原则。并置成为唯一的知识综合形式。这不是真实的认知性综合,这是并置、邻近性所生成的“物质性的混合”。分解的理性与并置的逻辑,创造了一个一切存在物都是其他存在物的转喻形式的世界。
从事拼贴与装置艺术的人们说,这是深度消失的时刻;相反,诗人们说,这是“深层的今天”。郎西埃说,“这个废除了故事的今天,有利于‘节奏、言语和生命物质的微观运动的今天……”,他欣赏从这种分解与并置中所产生的感官威力,“新的共同尺度,与旧尺度相对的尺度,就是节奏的共同尺度,每个原子的致命成分的尺度,每个分开的感性原子能让图像进入词汇中,让词汇进入笔触中,让笔法进入光亮或运动的震动中,也可以换一个说法:‘深层的今天的定律,大型并列的定律,就是不再有尺度,而只有共性,这就是无尺度或混乱的共性,从今往后将给予艺术以巨大的力量。”相反,维利里奥则将节奏支配下的感官威力视为“瞬间的情绪群体”,或音乐迷醉下虚假的“情绪民主”的表征。
分离的艺术、分解的世界之后,经由并置、经由大型并置产生了一种新的共同尺度,这就是“节奏”的共同尺度,原子化的细微物质与细微感知的并置逻辑。艺术的新尺度是一种悖谬的尺度,又从分散、分解的成分大型并置中所生成的巨大混沌力量中获得滋养。
混乱的共性与深层的今天,或者混乱的共性与大型并置的定律,它们之间有着难以觉察的界限吗?就像在福楼拜笔下可以创造出爱情的氛围的东西,却在博罗夫斯基的笔下重现了恐怖。一边是幸福,一边是剧痛;一边是安慰,一边是绝望;一边是融合,一边是深渊;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一边是精神分裂的巨大爆发,句子崩塌在叫喊中,意义崩塌在物质状况的节奏中;另一边是等同于商品及其复体的并列的巨大共性,或是等同于空洞句子的不断重复,或是等同于受操纵的强度的狂热,等同于有节奏地前行的物体。精神分裂或普遍赞同。”一方面是对整个时代体验发出质疑时爆发的巨大笑声,另一方面是一种普遍赞同,“或对共性的陶醉躯体的巨大操纵的赞同。”这一表述暗示着一种音乐经验:对共性的陶醉躯体的巨大操纵的赞同。
然而,狂热与赞同都可能重蹈愚蠢与麻木。
“在这个时代,说与看已经进入一个无距离无对应的共性空间。结果是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人们看不见我们所看见的东西意味着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所说的东西要展示什么。所以必须倾听,必须相信耳朵,耳朵只有在分辨一种重复或一个反响时,才会让人们知道句子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它没有真正的声音,没有被穿越和支配的混沌的气息。正确的句子是能够傳递混沌威力的句子,将句子与精神分裂的爆发和公认的愚蠢区分开来。”(郎西埃)
“因此”,郎西埃说,“正确的图像句子的美德就是并列句法的美德。这种句法,我们也可以称之为蒙太奇,并将它的概念扩大到狭义的电影意指之外。19世纪的作家们在故事的背后发现了灰尘盘旋的裸露力量,发现了压迫性潮湿、商品瀑布或疯狂强度的裸露力量,他们也发明了蒙太奇,把它作为无尺度的尺度或混沌的学科。”这是否意味着,并置或并列句法的美德就是平等的美德?并置句法的美学就是平等的美学?
非同质性事物之间的物质性的大型混合就是现代性本身的问题与特性:“新实践与制度形式之间史无前例的融合(如,科学、技术、工业生产以及城市化),新生活方式的融合(如,个人主义、世俗化以及工具理性),以及一些令人不适的新形式的融合(如,异化、无意义以及社会即将解体的感觉)。”(查尔斯·泰勒《现代社会想象》)
并置是因为没有逻辑,然而并置变成了逻辑;并置是缘于经验的异质性,然而并置又生成了同质性的场域。并置或并列句法是美德又是缺陷,是万物平等又是短路相接。
如果并置是一种万物之间的短路连接?如果发生短路的力量都携带着巨大的能量?并置就是在一切并置的事物之间安放了一枚定时炸弹。
尼采不是也能够在微小的事物、细节、事件上发现一种新的“原则”的人?并且同样能够在逻辑缺乏的时刻将这些经验进行“并置”?他在《瓦格纳事件》中写道:
这次我仅在风格问题上逗留片刻。——文学的颓废通过什么特点显示自身?通过生命不再居留于整体中。词语变得独立,从句子中跳跃而出,句子越出边界,模糊页面的意义,而页面以牺牲整体为代价,赢得生命——整体不再是整体。不过,这只是对于每种颓废风格的譬喻:每次可见的是原子的杂乱无序,意志的支离破碎,“个人的自由”,用道德的口吻说,——扩展为一种政治伦理,即“人人具有同样的权利”。生命,那同样的生命力,生命的勃勃生机,被挤压进最小的构形,那残余的部分便乏于生命。到处是瘫痪,艰辛,僵化或者敌对和混乱:人们登上的组织形式越高,敌对和混乱这两者,就会越多地进入人们的视野。整体不再生存:它是拼装起来的,被计算出的,假造的,是一种人工制品。——(45~46页,卫茂平译)如今,欧洲在诗学或文学艺术上依旧没有走出尼采所说的“颓废”,或许“生命的勃勃生机,被挤压进最小的构形”,而个人的自由或人人拥有权利作为一种政治伦理却已基本确立了一种处在不断微调中的制度。但在阿拉伯的一些地方,在我们身边,依然“到处是瘫痪,艰辛,僵化或者敌对和混乱”,尤其越来越多的人登上的“组织形式”并非自治、自主的社会组织,而是政府组织、反政府组织、武装组织或权力组织,敌对和混乱就成为新闻视野中的日常现象。
马拉美的现代诗学原则——每个词的孤立化,从句子与线性逻辑中解体、逃逸出来,垂直的、自足的、并置的方式——正是词语层面上对现代性原则的一种投射,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象征,马拉美的诗学完成了词语的孤立化,这意味着社会中的每一个人、每个元素、单位、每一个专有名称都倾向于成为自我的主体,都渴望获得独立。这正是现代性的原则:政治希望从宗教中独立出来,文学从政治中独立出来,绘画、音乐艺术等等从文学中独立出来,就像词语希望从句法中孤立出来。人、事物、言辞都渴望进入主体化的过程之中,由此产生了强调主体自身功能与存在的形式主义,这种形式主义类似一种理性主义:每个元素、原子都渴望具有“相同的权利”。主体化的过程显然是一种分解、解构、分离的过程,从一方面观察,的确这是一个破碎化、碎片化、混乱、无机和无序的进程,然而从另一方面观察,又是一个自由、独立、逃逸、消除各种整体化及其强制性的解域过程。
正如词语孤立化的诗学原则并没有穷尽意义领域,各个艺术领域摆脱他治、他性之后也不可能终结于形式主义的美学自治,个人的主体化和每种可以分解并继续分解的元素的自由,并非事态的终点,或许就像词语的孤立化成为建构词语之间新的“诗学功能”的起点一样,自由的主体也寻求着与其他主体之间的自由的联合。碎片、片段、元素、个体、专有名称或词汇,在寻求着新的组合,等待着进入新的结合体或共同体,然而却不是对旧秩序的复归,获得了自主性的元素不会简单地回归于前现代时期的统一性与同质性的整体之中。
语言不及物的用法,语言的空转,神秘兮兮的语言本体论,除了它的仿神学和伪经风格意义外,除了它所欲以表达的真理的缺席、不在场之外,除了表征着语言符号意义的外界化、非内在化之外,即除了语言自身的颂扬意识之外——这种貌似非主体性的表达,所谓语言的言说而非主体性的言说,其实隐含着一种幻想的主体性、一种绝对自由的主体性的狂欢,一种暂时摆脱了意义、真理、现实性的龌龊纠缠的解脱,貌似一种终极性的解放——主体摆脱任何意义、目的、功能的约束的狂欢,只不过此刻狂喜的主体戴着语言本体论的面具:一种终极的释放——一种彻底的自由——
除此之外,所謂的“语言说话”、语言除了表达自己还能表达什么呢?无论是福柯还是布朗肖,他们的言说也依然不是语言在言说,而是关心权力、知识、主体的福柯在言说,是关心语言、言说的欲望、欲望的言说的布朗肖在言说。只不过他们都是深谙语言神秘力量的人,他们在自己的文本中都会懂得让语言透气、让语言在某个瞬间透明,让语言成为人或主体的“外部”,让“外界的思想”自我表达,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刻加入一种激起语言内部深远历史语义学共鸣的“合唱”:让语言暂时摆脱主体意图的控制,让语言像人世间唯一能够摆脱物质羁绊的魔毯,在万物之上飞翔,做一场不及物的自由飞翔,并且装作彻底忘却了这一语言飞毯上的他们自己。
一个事件的发生是不是一个历史事件,取决于它是一个结果还是一个诱发其他回应性后果的“决定论”因素。一些事件发生了,没有产生任何长时段的后果,它就只是一个事实,而不具有历史事件的逻辑形式。逻辑在这儿中断了。大饥荒就是一个例证。或许,这只是因为承受这一后果的群体没有它的意志,或没有将自身的意志诉诸行为,甚至没有诉诸一种真实的希望?不仅他们的生活是根据别人的意志来处置的,他们所遭遇的一切也是——似乎自觉地——按照别人的逻辑来解释的。他们的意识也是别人贴在他们的现实之上的一层薄膜般的异己意识。他们貌似还能够把那种异己意识当作自己精神生活的标签。
值得思考的是:秩序—理念—符号—意义;或者倒过来,或者重组这些观念的链接。秩序貌似混乱,又无比僵化;理念近乎顽念又虚无;符号破碎而残存;意义飘浮着、消散着,又能够从愚昧的集合中滋生出原教旨主义。行为、表达、写作,或者说,书写的话语、各种行为构成的表达,就处在这种结构与历时性流变的涌动中。没有语法,唯有一切的并置。一切突然链接的蒙太奇,蒙太奇式的狂欢,蒙太奇式的灾难,蒙太奇式的戏剧感与幻灭感。
什么是文学性书写?或者什么是哲学话语?在章学诚的意义上,什么是“文史”类型的书写?就是一种不能让经验、事件、生活世界终止于新闻信息的叙述意志,不能让事件终止于权力话语手中或以真理自居的话语;文学话语就是一种不停止其越界活动的话语,它在貌似没有主权的领域内突然发出声音,并维护着经验的主权;文学话语就是一种思想敏感性的无限发展,就是表达能力或表现力的无止境的自由实践。它以“精英”话语的方式开拓着理性能力或理解力的平等、感受力的民主化、感知力的启蒙、人没有终结地展现自身的意义或企及表现意义上的自由。
什么是文学性或文学话语?它是语言的重新开始,言说的重新开始,理性、意义、理解力的重新开始,在书写的历史或历史语义学的根基之上。
从启蒙思想、分析理性、分解逻辑到解构,不仅宗教变成了虚假意识,除了理解和解释世界之外,也没有了哲学这种东西。理性过程消除了躲藏在自身中的晦暗不明的东西。一切非文学的文本如今只有在文学层面上所剩余的意义。人类历史中所产生的经典文本曾以真理自居,而今只有一些文学性的剩余。而文学性自身剩余的意义是什么呢?一种古老的象征符号所建构的意义?一种移动着的灵活多变的个人修辞活动、一种微言所滋生的意义感知?
反过来说,文学性成为一切奇异性事物的一个避难所。成为一切失去了合法身份的事物的难民营。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