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玄
一
你听说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说出来没有?
二
雄哑哥说话
弟弟抢在哥哥前面先结婚,那怎么行?我都没结婚他结什么婚?帮忙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屋子里摆满了我弟弟陈胖三结婚的用品。我突然闹起来了。
我把他结婚的红被子,红枕头,红枕巾,红喜糖,还有里面印着红喜鹊的瓷盆子这些红东西都朝外面扔。我把这些红东西扔到门外的走廊里,扔到楼下的院子里。我父和我妈拦不住我。来帮忙的亲戚们,我妈的妹妹们,她们都和我说好话,都拦不住我。我弟弟陈胖三过来吼我,我推了他一下。他被我推得倒退几米,差点跌倒。他从省城武汉带回来的女人发出尖叫。
屋里屋外乱成一团。
我都没结婚他结什么婚?我边扔东西边吼。
我妈说,让弟弟先结婚,你再结婚好不好?
我知道她这是在骗我,把我哄住了,等陈胖三结婚酒席办完,我还是结不了婚。她当年说坏蛋保国结不了婚,结果保国找了一个漂亮老婆;她说傻子国柱结不了婚,国柱也结了婚。
不行,不能让他结婚!我说。
后天就要办他们的结婚酒席,客人都请了,酒店也订了,这我都知道,别想瞒我。
我弟弟陈胖三指着我妈鼻子,说,你为什么管不住他?你怎么连一个半聋半哑的人都管不住?
我妈哭丧着脸说,他是好管的人吗?当初说不回来办酒,你突然又回来办酒,我没和他说清啊。
陈胖三说,笑话,我回老家办个结婚酒要和他一个聋哑人商量吗?
看他很牛气,我扔完东西,冲过去要揍他,他转身跑掉了。
我妈忍着性子劝我,说,老大,雄,将来你结婚,我给你多办几桌行不行?你看,结婚是两个人结,结婚你得先找一个女朋友是不是?你不能一个人结婚是不是?
我说,我有女朋友,我去找我女朋友来结婚。
我扛着自行车从二楼往下拐,我拐到一楼,把自行车放到院子场坪上。
陈胖三带回来结婚的女人问我妈他有女朋友吗?
我妈说,哪里有啊,只听他天天在说。
我几个姨也在说,介绍了好多个,都没弄成。
他们都不相信我有女朋友。
我在夕阳下跨上自行车,沿着沥青路朝汉江边骑,又顺着汉江边朝山里骑,我去找我女朋友。我找了一夜,第二天又找了一天,这中间经过了好多好多事。我找不到她在哪里,只好返回。我知道陈胖三要办结婚酒了,我不能让他搞成。
果然,我离开的这一天里他们又忙开了,门上已经贴上红对联,被子枕头盆子喜糖这一堆红东西又重新摆上。我母亲在院子里等着我。她希望我跑了一天气会消下去,但没想到我的火气更大。我把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拐过楼梯冲上二楼。我把他们贴的红对联先撕了,又冲到里屋去扔东西。陈胖三气极了,大喊一声朝我扑过来。他哪里是我的对手?我把他摁在地上,我举起拳头,正犹豫着是否打他,忽然感觉不对劲,因为我身后有两个人抓住了我。
后来我知道这是我弟弟从县城请来的两个黑道。陈胖三为了保证结婚酒席顺利,打电话给他在县公安局工作的一个同学,希望那同学过来搞我一下,让我老实。但他那个同学认为家务事公安介入不好,找两个黑道帮忙吓唬我一下即可。
这两个黑道捏住我身体的那个地方,我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他们把我押着下楼,拐到院子角落厨房背后。他们问陈胖三该怎么办。陈胖三的新郎妆上面全是灰,都是我摁在地上沾的。他头上吹了定型摩丝,现在也沾满了灰。他气坏了。他冲到厨房里,找了一只铁火钳。陈胖三让两个黑道押着我,他举着铁火钳朝我头上打。
他一下子打在我天灵盖上了,我眼前一黑。
你没事惹一个哑巴干什么
你没事惹一个哑巴干什么。校园理发店店主陈苍花早上刚打开店门,她看见雄哑哥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来。陈苍花心情烦躁,她对着雄哑哥喊话。雄哑哥刚刚喂完猪朝学生食堂走,他准备去食堂扫地。雄哑哥现在是学校食堂的后勤人员,分管喂猪和扫地。雄哑哥三十岁的时候挨了弟弟一铁火钳,这一铁火钳把他打老实了十年。现在他四十岁了。
哑巴,陈苍花对着初升的太阳喊,你过来。
哑巴并沒有过来。他朝陈苍花斜了一眼,这说明他听见了。他只是半聋半哑,别以为他全听不见。
哑巴,你没长耳朵吗?陈苍花心情烦躁的时候看太阳看雄哑哥都不顺眼。
你没事惹哑巴干什么。学生们都还在上早自习,初升的太阳滚在操场上,一片红。不要在太阳刚出的时候心情烦躁,何况你陈苍花不单烦躁了,你还把烦躁朝一个哑巴身上转。陈苍花烦躁应该和昨晚的夜生活有关,应该和不久前的日常生活有关。昨天晚上,她丈夫常物理打了她一个耳光,这是一个,另一个,一个退休教师在她的理发店斜对面又开了一家理发店,校长陈世界不支持她,支持那家店。你说叫她怎么不烦躁。
陈苍花看看哑巴走远了,又喊,雄哑哥,雄!
雄哑哥站住了,折返过来朝她这里走。看来他刚才的确听见了。
雄哑哥,陈苍花说,你一个食堂喂猪的,你怎么天天那么高兴?
雄哑哥看她没事,准备折返回去。陈苍花又问,你那个胖老板弟弟,回来没?
没,雄哑哥说。
你弟弟上回带来的女人真漂亮,陈苍花说。
初升的太阳缓缓滚动在操场上,操场边的小树在滋滋地吸着太阳的气味,小草在树下跟着偷吸太阳的水汽,这些陈苍花丝毫看不见。校园操场的一个角落,校长陈世界和几个老教师一起在打太极拳,这些陈苍花看不见。操场顶头的主席台上,升旗手王米格正迎着太阳抖动火一般的旗帜,这些陈苍花也看不见。教务主任曹老三正拦住一个迟到的女生大声训斥,这些她陈苍花还是看不见。
她偏偏去招惹雄哑哥。
我看见你那个批肩发女朋友了,陈苍花对着雄哑哥的背影喊。
雄哑哥在滚动的太阳下面停住脚步,重新折返过来。这个半聋半哑的人听见了,信以为真了。
陈苍花还不知道自己惹大祸了。
三
雄哑哥说话
我弟弟朝我天灵盖打了一铁火钳,我倒在地上。我昏迷之前,翻起眼皮,我看见了一片红。夕阳落在楼梯拐角上,院子里,楼梯上,厨房门口,二楼走廊里,全是一片红。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我的床在廚房旁边的一个偏狭的角落里。我母亲在我床头烧香。
我一下子安宁了。我的思想来了一个九十度大转弯。我想流泪。我想和我妈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为了找女人,为了结婚,把她闹成什么样子啊。
我想说,妈,我对不起你。
我妈在油灯下面念经。她叹了口气说,孩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想说,妈,我现在才明白,我是一个半聋半哑的人,闹着结什么婚找什么媳妇啊。
我妈说,孩子,人身上有个缺点,怕什么,你看你父,他还不是有缺点?他腿不好,我为什么嫁给他?
我父在床头试我鼻息,他怕我被铁火钳打死了。我倒在地上不醒,他们都怕我死了。
你和谁说话,我父问我妈。
和老大啊,我妈说。我妈念完一段经,又给神像续香。她面前供着几尊神像,太上老君,关帝爷和慈航道人,还有两个小神仙,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我妈说过,那两个神仙合起来就是我。
他还在昏迷啊,说什么话!我父去给我倒水,他一条腿残疾,他走路一高一低。
我想起身,但我起不来。我脑壳里面的脑髓好像被铁火钳打裂了缝,脑壳一动就疼。我只好不动,躺着听我母亲在我旁边念经。我听见我弟弟陈胖三在二楼的走廊里指挥帮忙的亲戚们重新贴对联,指挥他们搬东西摆礼品。他明天就要办酒席,客人都请了,酒店也订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是的,这个时候,我凭什么不让他结婚呢?
但是,我有些事情,还没搞明白。
我想问我妈,我小时候那个玩伴保国,他是一个坏蛋,他偷东西,骗人,和人打架。他因为偷汽车上的货物被公安局抓住,戴过手铐,坐过牢。他为什么从牢里出来还找了个漂亮老婆。我妈说坏家伙找不到老婆。要勤劳,节俭,不干坏事,做好人有老婆,但是坐牢出来的保国却在外面搞了一个那么漂亮的老婆回来,他把全村人的眼珠子都眼热出来了。我这么勤劳能干,是全村最勤劳的人,我却找不到老婆,为什么?
我妈叹了口气说,孩子,妈对不起你,妈怎么知道你醒事那么早呢?妈怎么知道你那么清醒那么明白呢?
我想问我妈,我小时候还有一个玩伴国柱,他是一个傻瓜。他发起病的时候,倒在地上,手脚抽动,口吐白沫。他为什么找到了媳妇,他为什么能结婚?
我想问我妈,她为什么给我介绍一个秃子?他们曾经把一个秃女全家接过来,隆重招待,大鱼大肉。他们几个家长在酒席上说,啊,终于两好合一好了!我就不明白,给我找一个秃子,有什么好?还两好合一好?
我妈说,孩子,我正要给你说说这个。傻瓜国柱为什么可以结婚?因为他找了一个更傻的女人啊。你看人家,现在招了女婿,在县城一个医院上班。人家老丈人有本事啊,有权力啊。但他不管多有本事,他有一个傻姑娘,他要把傻姑娘嫁给国柱。国柱不像你啊,他不提条件啊,你如果答应那个秃女,现在不也结婚了?孩子都有了。
我父在屋里一高一低地走路,他走路的声音像一张磨砂轮的砂纸在地上摩擦。他问我妈,你和谁说话?
我妈没理我父,继续和我说,孩子,世界上的婚姻,找对象,没有条件不条件,长相不长相,你同意我也同意,就叫两好合一好。
我妈叹了口气,又说,孩子,下回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同意,你要明白,对一个残疾人来说,机会可不多啊。
晚自习之后请到老地方
校园的升旗手,初中三年级一班班长王米格在快下课的时候,趁发作业本的机会给同班同学宋秀丽留了一张纸条。老地方在哪里?除了半聋半哑的雄哑哥之外,全校没有人能想到,王米格和宋秀丽约会的老地方在学校的猪圈墙下。
从教室和寝室的方向,穿过操场,穿过一排排阴森的树木,穿过食堂边的小道,就到了猪圈。雄哑哥替学校喂了几十头猪,一群猪正在月亮下睡觉。猪圈外面有一堵墙,雄哑哥平日打扫食堂收拾的剩饭剩馒头,都在这堵墙下面晾晒。这里就是王米格和宋秀丽约会的老地方。
宋秀丽在哭。她想退学。她怀孕了。
那个畜生是谁?他是谁?我要让他坐牢!王米格在墙下面来回快速走动。他情绪激动。他女朋友肚子里怀上别人的孩子了。
马上报告学校,报告公安局派出所!让他坐牢!王米格用手撑住墙,他快把那堵墙推倒了。
那我去死!宋秀丽说。
我去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宋秀丽说。
好,我不去告,王米格痛苦了很久之后,说,你只说那个人是谁?
但是宋秀丽不说。她只是哭。她靠在墙上哭,蹲在地上哭,扶着一棵小树的树干哭。一颗大月亮落在院墙上,四面一片银粉。她的打算是退学,然后去南方的深圳或广州打工。当然,她要打掉肚子里的恶种。
这里是全校最安静最安全的地方。沿墙脚有一排绿色盆花,分别是吊兰,月季,和小金橘。别人以为猪圈这个地方很臭,很肮脏,但是雄哑哥打理的这个地方,却一点不臭,拿一片席子铺在地上就可以睡觉。不单外面,猪圈里面的每头猪也都很干净。
王米格抓住自己的头发。他把额头抵在墙上,抵在树干上。最后他跪在地上,额头抵在水泥地上。连续几天来,他都没从五雷轰顶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进入初三准备考高中的关键时刻,他被爱情袭击了。他疯狂地爱上了班上的美女宋秀丽。他向她表白。他和她约定,他们共同考上全襄阳市重点的高中,再相约共同考上省城里的知名大学。
他们相约暂时互不打扰,安心安静,隔一段时间,在这个老地方聚会一次,但是前一阵约会宋秀丽没有来。王米格出来听到一个惊天消息,她要退学了。她怀孕了。
月亮滚落在猪圈里,滚落在院墙上,滚落在水泥地上。宋秀丽的脸盘儿像一轮圆月。她的美丽是惊人的。现在,王米格跪在地上,头抵住水泥地。美丽得惊人的圆月如同刀片,割他的脖子和耳朵,啊,他亲都不敢亲的人,啊,他不敢伸手去摸一下的人,啊,怀孕了!啊,怀孕了?啊,怀孕了!
怀上了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孩子。
他要抓住这个男人!但是那样,他喜欢的女人却会去死。
怎么办?
他去找雄哑哥。他向一个哑巴去请教。
雄哑哥在校园里巡夜,食堂这一带是他分管的区域。校园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分片巡夜。学校的四周拉着铁丝网,大门口封闭着,所有学生,哪怕家住校门口的学生也必须住校。所有的学生出校门都必须有班主任签字条才能出门。这是镇中学多年来严格的校规。
他想起雄哑哥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初他发现了猪圈边墙下面一个安静隐秘之地,他和宋秀丽在那里约会,但是他瞒不过雄哑哥。连续几回他们从那里离开,雄哑哥都打着手电筒不远不近地照着暗路,他就明白雄哑哥是知道的,雄哑哥在关照他。
有一回,他在黑暗中和宋秀丽分别,他转身朝雄哑哥走。那一天他特别想说话,特别想倾诉幸福,结果雄哑哥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雄哑哥,王米格说,我知道你听不明白,说不清楚,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说,我太幸福了,我不说我憋不住。
搞不成啊,雄哑哥突然蹦出一句。
这句话王米格原来不明白,现在,面对着四周到处滚动的月亮,面对着刀片一样割着他的脖子和耳朵的圆月,他忽然明白了雄哑哥的意思。
四
雄哑哥说话
我把我弟弟陈胖三摁在地上,我看到他那一头喷满了定型摩丝的头发碰在地上,沾满了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他打了我一铁火钳,把我打清醒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前我有好多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身体在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我拿自己没办法。我的伙伴保国坐了牢,出来以后在郧阳山区找了一个漂亮女人,结婚了。我的另一个伙伴国柱是个傻瓜,他被招女婿招到县城,结婚了。和我一批的那些伙伴,我们一起放牛,一起犁田,一起砍柴的,都一个一个结婚了。在我们鄂西北汉江边的山区小县,没考上学的过了二十岁大多都结婚了。比我们小的,像陈胖三他们这个年纪的,也都一个一个结婚了。留下我一个,像一颗罢园后忘了收的老秋瓜,显眼枯硬地留着。
我却结不了婚。
唯一让我觉得有理由能等的,是我弟弟陈胖三还没结婚。
我妈对我说过,你肯定在你弟弟前面结婚。
哥哥肯定会在弟弟前面结婚。
我把陈胖三供养大的,他不会在我前面结婚。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这个家庭,我们有姊妹六个。我们家孩子多而没有劳动力,我妈很早就不让我读书了。给我分的任务是养活陈胖三,供他上学。当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十一岁,我妈让我把小板凳从学校搬回来,让我和陈胖三站在门口的榆树下面,对我说,你不读书了,回来劳动养活弟弟,好不好?
好,我不读书了,回来劳动养活弟弟,我说。
你——我妈指着陈胖三说,你要考上大学,将来哥哥交给你照顾。
我要考上大学,将来哥哥交给我照顾,陈胖三说。
我和陈胖三曾经是同班同学,还曾经同桌。他的成绩全班第一,我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一。我上了四年学,语文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我在我的小板凳上刻了一个大大的“雄”字。数学方面我只学会了认钱,一分两分五分一角,一元两元五元十元。我最敬佩的人就是我弟弟陈胖三,他读书从村里,读到镇里,读到县里,读到省城。
一路读过来都是我送他上学。读初中送到镇上,读高中送到县城。我们骑着自行车,顺着汉江往下,过一个一个的坡岗和弯道。那时候上学还要交粮食到学校搭伙。我把粮食捆在自行车前面的单杠上,我弟弟坐在后面。我们从乡道土路骑到国道沥青路,沿路真是快乐。
等他高中毕业考到省城武汉上大学,我就送不成了,我们这里到省城有上千里,自行车送不到了。
我没想到,我弟弟在省城读了几年书,带着女人回来了。
我记得第一次他带回来一个小虎牙。我回到家里,我妈和我父为招待小虎牙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泡姜茶一会儿冲米茶,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了。我看见小虎牙和我弟弟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衬衣脱了,穿上背心,又把背心脱了,穿上衬衣;我把球鞋脱了换上皮鞋,又把皮鞋脱了换上球鞋。我换来换去,越换越急躁。最后我从卧室里扛着自行车出门。
你去哪里?我弟弟问。
你去哪里?我父和我妈也问。
他们这时候才想起我来。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把自行车扛出门。我想去哪里又没想起来,我只好把车子支在门口给自行车擦油。我把自行车反着支在地上,两个轮子朝天。我把两个轮子转动,两个轮子速度越来越快,我把黄油朝轮子上喷。圈條白晃晃的,空中转动着两只银盘,看不见车条,一根也看不见。
我一直在外面玩自行车,屋里面传来炒菜,摆桌子,摆碗筷的声音,我都听到了。中间我进去一次。我父喊我吃饭,我声音很大火气也很大地说不吃。我看见他们准备喝啤酒但找不到开瓶的起子。我看见那个小虎牙居然用牙齿咬开瓶盖。砰,一瓶开了,砰,一瓶又开了。
那一会儿我忽然明白,我弟弟有女人了,他会在我前面结婚。
现在,我被一铁火钳打得躺在床上。我想问我妈,她说我一定会在我弟弟陈胖三结婚前先结婚,她说我从小学四年级就不读书了,回家劳动养活弟弟妹妹,有功劳苦劳,一定会有好女人等着我,但是我已经三十岁了,为什么我没有女人?
我想问我妈,我弟弟陈胖三,那么胖一个家伙,他怎么有几个女人?第一回他带回来一个小虎牙,我看着不喜欢也不讨厌;第二回带回一个撒娇女,连一只母鸡经过她都假装害怕朝陈胖三怀里钻,我对这个撒娇女印象不错。我以为他们会结婚。谁知道这一回结婚,他又换了一个矮家伙。
我想问我妈,他怎么连续换了几个女人呢?我怎么一个女人都没有?
我妈深深地叹口气,说,罪啊。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镇中学副校长曹仕斌和校长陈世界在学校操场分手,他去找雄哑哥。一个哑巴,四十岁了,校长陈世界想把侄女嫁给他,你说这种运气来了门板能挡住吗?虽说校长侄女眼睛有点斜视,但是斜视影响生儿育女吗?你雄哑哥毕竟是个哑巴,半聋半哑的哑巴,是吧。他从食堂找到猪圈,人们都说雄哑哥在菜圃里收菜。黄豆和甘蓝熟了。雄哑哥在收黄豆和甘蓝。曹仕斌站住菜圃一角,叉着腰。他准备喊雄哑哥,他又怕他听不见。他在夕阳下叉腰的样子是学校长陈世界的样子,但是学的不像。
他发现了第一个问题,学校里的升旗手王米格在雄哑哥的菜圃里帮忙。他拎着水桶在浇水。旁边还有地膜。还没到寒冷季节搞地膜干什么。雄哑哥在收黄豆,他用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剪黄豆,黄豆一粒一粒掉在篮子里。王米格,一个校园的升旗手,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雄哑哥,一个食堂里养猪的饲养员,哪儿跟哪儿呢?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联系不上啊。
王米格——他站在菜圃一角喊。
果然是王米格。升旗手这个时候丧失了威风,惊恐的兔子一样从菜圃里往外跑。丝瓜,茄子,辣椒,纷纷给升旗手让路。
升旗手和一个哑巴,他们有什么联系?曹副校长站在菜圃一角,手叉腰叉成校长陈世界的样子。他们既不是同乡,又不是亲戚,当然也没有学习工作上的联络,难道有什么秘密吗?
刚才校长陈世界在操场边给他安排任务,让他抓典型。这个典型可不是正面典型。陈世界告诉他,今年全县中学评比,他们的冠军丢了,被县城一所中学夺走了。这是耻辱!必须雪耻!怎么办?抓典型!抓典型整校风,是学校永远的法宝!
抓典型,抓谁?曹副校长说第一个典型就要抓王米格。
为什么是王米格?
因为王米格身为一个班长,升旗手,却在和一个叫宋秀丽的女生谈恋爱;如果抓他当典型,全校的学生一下子就安宁了。
准备怎么抓?
开除,曹副校长说。
开除?校长吃了一惊,不合适不合适,他摆着手说,你是一个副校长,你别冲动冒失,你知道什么是九年义务教育?义务教育的责任在哪里?
副校长说,那好,再找别人当典型。
丝瓜,茄子,辣椒,还有豆角,还有……曹副校长忽然发现第二个问题——雄哑哥在收他种的黄豆!
那怎么行!
他冲过去。副校长沿着地埂跑,绕过丝瓜,茄子,辣椒,还有,你干什么?哑巴!雄!你凭什么收我的黄豆?
这是我的黄豆,雄哑哥说。
雄哑哥的菜地和曹仕斌副校长的菜地相邻。
怎么是你的?曹副校长说,你种的是甘蓝,你看你看,我这边是黄豆,黄豆种是我撒的啊,种菜的老师们都看见了的,哑巴,啊,雄,你搞错了。
我没搞错,雄哑哥说,你撒黄豆撒到我地里了。
笑话,曹副校长说,我会撒到你地里?我怎么会?你的地我的地,界线呢?
界线埂在撒种的时候已经被曹副校长铲除了。
他没想到雄哑哥在界线埂的地里深处面埋了一排石头,他挖出土,石头把界线重新露出来了。
你这个哑巴,你……曹副校长气得说不出话。
你是个哑巴吗?他对着雄哑哥的背影说。
五
雄哑哥说话
通往县城的公交车很早就热闹起来。青菜,山药,鸡鸭鱼,进城卖菜的农民带着满嘴烟雾和浓痰,进城的司机带着满口牢骚和谩骂。我和王米格,宋秀丽,我们带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进城。这个巨大的秘密就在宋秀丽的肚子里。我们要找一家医院打胎。我们在晨雾中向县城进发,我们去找我小时候的玩伴国柱。
在我们老家鄂西北,在我们那个据说神农帝曾经种植过五谷的谷城县,在我们那个汉江边的乡村,我们形容两个人一起长大,我们不说两小无猜啊什么的,我们说两个人一起玩鸡鸡长大的。
我和国柱真的就是一起玩鸡鸡长大的。
我们共同的师傅是保国。
保国妈死得早,他的父四处游手好闲,保国从小就开始偷鸡摸狗。村子里的狗,远远地看见保国,还隔一条路,就开始叫。一条狗,又一条狗,一会儿成片的狗都在叫。村子里的大人,都教育孩子说,保国是坏蛋,不能和保国玩。只有我和国柱,我们两个有残疾的孩子和保国玩。
保国是个坏蛋,我们却都喜欢和保国玩,因为保国有绝活儿。
保国的第一个绝活儿是听墙根。他白天经常呼呼大睡,夜里精神抖擞,扒在别人窗户或房檐听墙根。特别喜欢听新婚夫妇。他把听来的黄色故事,添油加醋讲给我们小孩子,这是他成为孩子王的原因。
有一回,我们村地主的秃儿子换亲换了一个媳妇,他们夜里对话被保国听到了。
车到县城了。我和王米格从前门下,宋秀丽远远地坐在最后一排,她從后门下,我们装作不认识,不远不近地吊着走,朝国柱所在的那家医院去。晨雾还没有散去,县城的街巷里,偶尔有一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窜出来。
还有多远,雄哥?王米格问。
我听出他的牙齿在打战。他害怕了。也难怪,他只是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孩子。
他一个哑巴知道什么
他一个哑巴知道什么。校长陈世界正在黑板报前画世界地图,副校长曹仕斌过来给他汇报雄哑哥的事。他说雄哑哥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他居然不同意。校长把侄女介绍给他,是他八辈子的福,他为什么不同意?完全不知好歹。
校长陈世界摆摆手。他一个哑巴知道什么?校长说这一句后没有再往下说。因为周围很多学生拥过来。马上就是国家庆典了,学校要放长假。校园内外要布置喜庆,挂上灯笼,贴红对联。校长陈世界亲自用粉笔在放学通道两侧画地图,一边的中国地图已经画完,另一边的世界地图也快画完了。能够不对着世界地图背着手用粉笔在黑板报上画,这是几十年的硬功夫。陈世界的雅号也由此而得名。
这是哪里?陈世界笑着问一位初中三年级学生。
美洲。
好,这个地方呢?陈世界指着他正在画的一个小点。
噢,危地马拉,学生说。
好,你居然知道危地马拉?陈世界惊喜。
站在后面的曹仕斌想提醒校长陈世界,他前面已经写了“危地”两个字,后面的“马拉”是学生猜出来的。
好,我再问你,陈世界说,你知道危地马拉什么最出名?全世界有名?
学生不知道了。
不知道?陈世界看着一群围观的学生说。
好,那我告诉你,玛雅文化,还有印第安人,知道吗?
学生们一哄而散。
陈世界转头给曹仕斌说话,他没有因雄哑哥拒绝这件好事而尴尬和生气。他一个哑巴知道什么,陈世界说,如果早知道会光棍到现在吗?
曹仕斌明白了。他说,好,我去和他妈他父说说。
关键是他弟弟,陈世界说,他弟弟是县长的座上宾,有影响力的人物。他家里的事他弟弟说话有分量。
曹仕斌恍然說,啊,对,关键在这里。
陈世界画完,丢下粉笔往操场上走,曹仕斌跟在后面。画完两个黑板报,全身一尘不染。皮鞋亮,裤缝直,头发灰白,但永远顺直。陈世界当了几十年的校长,副校长前后换了很多任,都没能干很长时间。
他和学生们亲热,但老师和干部们怕他,连副校长都怕他。
副校长曹仕斌给他汇报找典型的进度。主要有三个方向,一是学生早恋现象严重,手机都收了,周末才发给学生,但学生们受网络影响较大。跟网络学早熟了。二是学校做生意的多,理发店,餐馆,网吧,文具店。都包围着学生老师。三是教师思想不稳定,有离职去南方打工的倾向,还有的教师经常去汉江桥头那种涉黄黑店。这几方面都要整顿。
都在向我们这所学校包围,渗透啊,陈世界说,办教育,不容易,我们处在社会之中,我们不可能去世外桃源办一所学校,是不是?
曹仕斌说,那当然。
尽快找到典型,陈世界说。
六
雄哑哥说话
我和儿时的玩伴国柱在县城一所医院的门诊楼前面场院前见面,我们居然像电影里那样相互拥抱。场院中间有一个喷泉,有一组花坛。我们一个上午都坐在这里聊天说话。因为是星期天,病人和医生都很少,这给了我们聊天的时间和场地。国柱有点发福,他四十岁了,我也四十岁了,我们从对方的身上看到自己在变老。
国柱一开始以为宋秀丽肚子里的孩子与我有关。他帮我们找熟悉的医生。楼上楼下联系的时候,他对着我耳朵说,雄哥,行啊,那女的好漂亮啊。后来知道和我无关,也与王米格无关以后,他陷入了沉默。他没有问到底和谁有关,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他说。
我愣了一下。
我们说到保国。
你还记得保国吗?我说。
那当然,他兴奋地说,保国是我们的师傅,那方面的,我还记得,他教我们一群小土豆蛋子玩鸡鸡。
我们都笑起来。
王米格陪着宋秀丽在里面做手术。宋秀丽在手术室,王米格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抱着脑壳等候。我和国柱在一楼的花坛边谈往事。
我们多次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中间停了电,吸精器用不成了。手术做了一半,美丽的初三女生被打开双腿晾在手术椅上,医生在门外喊国柱。
国柱现在起到作用了。医生们通知他去发电。
国柱的工作是电工。
国柱怎么能当电工呢?他是一个羊角风病人啊。他没有学过电工原理啊。
我跟着国柱,看他怎么发电。
在配电房里,我看到三个像冰柜一样的电柜,傻瓜一样立着。中间那个像坏蛋保国,牛气哄哄,左右两边像国柱和我。我以为发电还像我们原来在农村那样,要用动力,要推电闸。完全不用。国柱能做,全国的人都能做。
中间这个傻瓜叫大电,大电就是和外面电网联网电,小电就是自发电。旁边两个傻瓜叫小电。两个小电,一个管主楼,一个管副楼。现在是手术室断电了,小电,主楼,他说。
他把左边一个小傻瓜按了一下。三分钟之后,电发好了。
现在科技发达了,不光我国柱是傻瓜,都是傻瓜。都是傻瓜,我就显不出傻了,他说。
我又愣了一下。
这不是我说的,国柱说,这是全医院最有名的主治医生给我说的。主治医生有一回在院子里碰到我,说,傻国柱啊,别人说你傻,其实在我眼里他们都一样。在科技面前,只需要我这样的高等精英和你这样的傻瓜,那些半吊子有时连傻瓜都不如啊。他们思想复杂,执行不力啊。你想想啊,现在各种数据都给你测出来了,温度,大便,小便,心电图,脑电图,动手术的区间位置,几厘米几毫米。在一连串数据控制下,人人都是傻瓜。
电发好了,几分钟后,在一连串数据控制下的初三美女宋秀丽也会手术完毕。我们准备再到场院去,即将出门的时候,国柱突然对我说,对了,雄哥,我在这里还搞了一个女人!
在这里?搞了一个女人?国柱——还另外搞女人?
你看你看,这有什么稀奇?国柱说,雄哥,不光你不信,别人也不会信,但这是真的。有一个女人,她孩子病了,她挂不上专家号,我们这里挂专家号要连夜排队,很多号贩子就靠这个赚钱。她熬夜排队,困极了,抱着孩子睡着了,等她醒来,专家号挂完了。她倒在院子里母狼一样号哭。我不忍心,就找号贩子要了一张号。我虽然只是电工,可也是医院里的人啊,号贩子就给我了一张。这女人孩子入院后,有一天过来一定要让我搞一回。
他看我还在诧异,忽然明白了,说,你看我这里没有床,是吧。哎呀雄哥,现在男女搞皮绊,哪还要床呢。你见过我们在村里的狗搞那事吗我们小时候……
我突然蹲在地上,他不知道我怎么了,马上又明白。说,雄哥,你是不是还没搞过女人?
我蹲在地上,我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个王八蛋国柱,我有十年不想女人了,自从我弟弟照我天灵盖上打了一铁火鉗,我安静了十年,这十年里我的身体如同一头绵羊,听话而温顺。现在,十年以后,那个理发的店主陈苍花,面前的这个国柱,他们慢慢让我的身体苏醒。噢,我受不了了。
多嘴的人嘴巴应该缝起来
多嘴的人嘴巴应该缝起来。初中三年级老师常物理在家里抽陈苍花的耳光。你没事惹哑巴干什么?你说他女朋友干什么?你多嘴多舌的毛病难道永远改不了?
陈苍花嘴巴被打出血了,但她不长记性。第二天,她挨常物理打,打了几耳光,打得有多痛,为什么挨打等等,全校都知道了。常物理最后也知道了。
常物理家里没有秘密。他家里母鸡下几颗蛋,炒菜放几多油,包括常物理在床上怎么摆弄她,全校都知道。这回事惹大了,校长陈世界想把他侄女嫁给雄哑哥,这么好的事,雄哑哥却不干。雄哑哥为什么不干?因为你陈苍花给雄哑哥说看见他女朋友了!
你说你是开玩笑你就是开玩笑?这种玩笑是能开的吗?
现在这件事成了全校的热点,这个好危险!人人都说这件事,校长面子朝哪里放?校长陈世界这个人,一生什么都不图,他就图面子。他没有儿女,又不吸烟喝酒,他图什么?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全校都把责任推在陈苍花头上!曹仕斌那个人,四处在抓典型。常物理估计,抓陈苍花当典型是十有八九。
在校园里开个理发店容易吗?常物理训陈苍花,一千多人的学校,原来只有一个理发店。在这个封闭得如同监狱一般的学校,所有的头都归你陈苍花理。一颗头在街上理要十五二十元,在学校便宜,只要十元。一个月一个人理一次头,就一万多元,一年就十几万元。常物理是中教高级了,工资只有两千多元。你陈苍花挣这么多钱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挣钱别人不眼红吗?
看来光抽几耳光不行,得有一个长治久安的办法,那就是把她嘴巴缝起来。缝嘴巴,一开始常物理是随口说,后来想,为什么不能真缝?他越想越兴奋。怎么缝呢?常物理想到医院做手术那种羊肠线。用羊肠线缝,打麻醉,用手术针,这些对于一个物理老师来说都是小事。至少缝一周,治她一周才行,如果不这样,还真治不了她陈苍花。
这绝对不是小题大做。这次抓典型可不是一般的行动,曹仕斌绝对会利用这次行动把上次不投他票的人全部清理一回。
常物理在镇中学是第一个大学生,二十多年前正规师专物理系毕业的。现在学校的这些教师班底,大多是中专毕业后拿的进修文凭。还有一部分是民办教师转正的。但是到现在,常物理五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普通老师,名声很臭。在学校老师甚至一届一届学生口耳相传中,他是一个非常贪色的人,这得归功于常物理的老婆陈苍花这张嘴。二十多年前,陈苍花还在另一个乡镇,和常物理分居,有一回常物理在寝室辅导一名女生课代表时趁天黑停电抱了她一下。这个女生的家长找过来,本来可以私了的事经陈苍花四处一宣扬,常物理出名了,背了一个处分。
现在陈苍花还经常口无遮拦和别人说常物理经常去汉江桥头找洗头妹,说常物理得过性病,打过消炎针,传得全校沸沸扬扬。
在一所中学,有了这个印迹,一辈子是翻不了身的。常物理最后悔的事是当初挨了处分,应该只身南下,去广州深圳,凭他的讲课水平,他可以东山再起。但是陈苍花用孩子要挟一闹,他心软了,现在他五十多岁,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人生精华之年也就快过去了。保住公职,供养上大学的儿子,其他就破罐破摔了。
七
雄哑哥说话
我弟弟为我和那个斜眼女人的事,专程从省城武汉赶回来。他先到学校见了校长陈世界和副校长曹仕斌,中午在学校的饭铺里和他们吃了一顿饭,又赶回家里。我回家的时候,他正和我妈我父两个商量我的事。
我弟弟说,那女人我看了,说是陈校长侄女,其实是他家里的保姆,陈校长老婆瘫痪在床十多年,都是她照顾,端屎端尿,一直到他老婆去世送终。婚事耽搁了,有三十岁,最近在校园里面开了个商店。也就眼睛有点斜,又不影响生育。
我妈说,阿弥陀佛啊,心肠看来不坏。这个老大啊,这么好的事怎么不答应。
我父说,陈校长这个人,多年来一直关照我。我当年在职,因政治影响挨斗,他对我还好。后来老大一个半聋半哑的人能顶职到学校上班,人家也是帮了忙的。我们要还这个情。
我妈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四十岁了,四十岁是个婚坎,四十岁不找对象,以后怕是难有机会了。何况是个残疾人。
我父说,多好的事啊,怎么又说到他当年的女朋友,有十年没提了。我们过了十年安静日子了。只要一提这事,他就会闹,安宁不了。
我弟弟问,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我妈和我父一起摆手说,没有没有,哪儿有?总听他说一个披肩发,那么高那么高,怕是看电视看多了。
堂屋传来倒茶声。杯子和杯子相碰的声音。我父一高一低的走路声。我妈的叹息声在各种声音中间。
我靠在里间床头,我都听到了。
我闭着眼。我面前有一团光。我闭着眼能看见光,说了没有人信,就像说我有女朋友没人相信一样。我有十多年没见到我女朋友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长着披肩发,不知道她现在是单身还是成了别人的老婆,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
现在,她又有了消息了。
尽管陈苍花说她是骗我的,尽管她说根本没有我女朋友这个人,只是逗我一句,但是我不这么看。我有一个预感,就是我女朋友出现了,她只是不想见我,不想让我知道。是上帝在给我传信息。上帝通过陈苍花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把消息告诉我。
这一团光就在我面前。我妈把神台设在我这屋里,太上老君,关帝爷,慈航道人,还有天聋和地哑。我弟弟十年前打了我一铁火钳,那个晚上我妈在我床头念了一整夜经,最后我的前额突然炸开了一条长长的隧道。这个隧道渐渐清晰,由暗而明。我安宁的时候通过这条隧道能看到很多奇幻的东西。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眼”吗?神将杨二郎就是这种“天眼”吗?
他们还在堂屋说话。
万一搞不成怎么办?我弟弟说。
这次不能像上次,像十几年前给他介绍秃子那样,逼他,我父说,逼他他也不听。
阿弥陀佛,我妈说,我要多烧香。
万一搞不成也不能搞失败,我弟弟说,今天中午我和陈校长喝酒专门说了这个观点,陈校长一辈子多要面子的人?人家给你一个半聋半哑的人介绍一个对象,还是自己侄女,你还不答应,面子还要不要?
我父说,我也想到这一点,如果丢面子,我们丢面子可以,不能叫陈校长丢面子。
他有没有好朋友?叫好朋友们劝一劝?!我弟弟说。
哪儿有?我妈说,原来村里一个保国,一个国柱。保国到黑龙江大庆油田那里做生意去了,国柱在县里一个医院当电工,都没来往了。他一个半聋哑人,接不了电话啊,别人都用手机,他又不会用。
这事别急,不成功也别失败,先冷一下好不好?我们再一逼,肯定会出事,像大陆台湾关系一样,先放一放。如果搞不成,也先让陈校长说出来,他说不干了,说不定那个斜眼女人自己又找了,那样陈校长就有面子,不是我们不干,是不是?这个时间我们也找找,看是不是他真有一个女朋友。说不定时间一拖,他又变了想法呢。
我妈和我父直说好。
你们看,我这个弟弟,他就是这么会想事,这么能干,这也是我特别敬佩他的地方。
虽然在他结婚的时候我们打了一架,现在我们很少说话,但是要说这个世上真正要我敬佩的人,还是我弟弟陈胖三。他上学时成绩就好,小学中学,上台领奖的都是他。现在他又做生意,生意做得好,他开回来一辆又高又大的奔驰车,我们全校师生都围观。做生意是谁教的呢?包括打人,我把他摁在地上举着拳头犹豫半天,他举起铁火钳一家伙把我打晕了,他比我厉害吧。
我从床上起来,他们三个都午休了。我弟弟在堂屋的凉床上,他睡觉趴着,举着一个大而方的屁股。我弟弟长着一个方屁股,砖头那样,我们从小在河里游水,村里一大群孩子比鸡鸡比屁股,只有他一个是方屁股。噢,说到方屁股,我想起来,我最佩服的,还是他搞女人。
那个会用牙齿开啤酒瓶的小虎牙来我们家不久,他又带回来一个高高的撒娇女。这个女人连一只母鸡都怕。我记得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凉床搬到外面的院子里,酒喝完茶喝完话说完,夜很深了,大家都去睡了后,他和那个撒娇女在凉床上搞皮绊。我真正恨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们两个在中秋节的月光下面搞皮绊,他们以为大家都睡了,但是我从后门溜到院子角落厕所那里。我看见他举着一个方屁股。他的方屁股砖头一样在月光下耸动,像稻场里打连枷那样一下一下。这只方屁股,我再熟悉不过。我看得浑身发热,连忙蹲下。我蹲得熬不过,我跑到外面乡路上。我跑了很远,返回来,又看见那一幕,他的方屁股还在那里耸动。我重新蹲在那里,再也起不来。空气中到处都是方形,砖头的形状,在那里旋转和飘动。月光落在地上,地上全是方形,砖头形。月光不再是圆形。方形的砖头形的月光。月光下的树,不再是直形,伞形,冠形,全是方形,砖头的形状。
王米格在寻找什么
王米格在寻找什么。大清早的时候他在校门外守候,他的升旗手和班长身份给了他一定的便利。他看到老师常物理骑着自行车去街上买油条。自行车推出校园,过了铁门,下坡。这个坡很陡,两边种满了桐树和榆树。下了坡是一条省道沥青路,再往左拐,便是集镇。
常物理戴着白手套,买了一根油条,他把这一根油条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跨上自行车,旋风般地离开。拐弯,上坡。他没有立即进校门。他在进校门之前,脱掉白手套,把油条取出,捏住一头,对着太阳,嘴叼住油条另一头,一口一截,不歇气地把油条吃掉了。
一个星期,每天如此。不,在王米格跟踪他之前的日子,若干年,都是这样。
只有一根油条。
他为什么不多买一根,给陈苍花?
他为什么不到学校里面吃?或者干脆就在油条摊前吃掉?
王米格想不明白。
从医院带宋秀丽做完手术之后,王米格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断定那个肇事者就在这个校园,而且是一位老师。他怀疑上了常物理。原因简单,因为常物理名声在外,是一个贪色的男人,历史上曾经搞过女学生。
王米格在一个中午有所收获。午休是校园最安静的时间,这个时候常物理出去干什么?王米格飞跑着下楼。中午他从前面铁门出不去,他朝食堂背后猪圈那里跑。那里有一段墙下面有一块砖掉了,留下一个孔洞。他蹬住孔洞,爬上墙,从墙上跳下去,下面是周边农人的麦田。他顺着院墙跑到校侧门,雄哑哥的自行车停在那里,他跨上自行车,追着常物理。
常物理趁中午时间赶到汉江桥头嫖娼来了。他没有想到后面跟着一辆自行车,一双眼睛。他在汉江桥的一边一个肉铺面前停下自行车,戴上墨镜,把上衣换掉,四顾一圈,过马路,朝对面的理发按摩店走过去。
常物理去一个理发店干什么?他老婆就是开理发店的啊。王米格还不知道这间理发店实际上是一家暗娼店。他甚至不知道暗娼是什么。
王米格站在路边,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是汉水中游的一座桥,一边是国民党知名将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曾经驻扎过的老河口,另一边是炎帝神农曾经播撒过五谷的谷城。这条路是汉口,襄阳前往汽车城十堰,古城西安的必经之路,过往的司机造就了桥头的繁华。餐馆,肉铺,小吃,商店,理发店。理发店一个接一个,暗娼都在理发店中。
王米格回学校自然迟到了。副校长曹仕斌在门口等着他。
你干什么去了?副校长问。
你最近成绩下滑厉害!你这样下去后果会是什么你知道吗?
王米格倔强地别着脖子,斜看着这所学校。他曾经以这所全县最有名的中学为荣,以升旗手的身份为荣,现在他对这所学校充满憎恨,以它为耻。
有重要的大人物等着找你,却四处找不到你,曹副校长谦卑地对着奔驰车招了一下手,寒暄几句,一步一回头地进了校园。
王米格没想到雄哑哥的弟弟,那位省城知名的老总开着奔驰在门口等他。
你是王米格?
他点点头。
听说你和我哥哥一起去找过他女朋友?
他点点头。
找到了吗?
没有找到。王米格陪雄哑哥骑自行车跑了几个小时,没有任何收获。他不知道是否真有这个女人存在。校园里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还有人说那女人在南方当“小姐”。现在回来了,就在汉江桥头开店。活灵活现。
八
雄哑哥说话
我骑着自行车归来,暮色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头上和肩上。我妈看看我脸色,不敢和我说话。她知道今天我会空手而归,就像她知道我是一个哑巴一样。是的,今天我又没有找到我女朋友,我又空手而归。
我妈轻手轻脚地进屋烧香。她先烧几根香,又专门在天聋和地哑两个神童面前烧了香。我知道她想和我说话。说什么呢?其实她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说吧。
我妈说,老大,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吗?
我心里说,有什么可说呢?还不是说那个斜眼女人的事。
我妈说,既然你知道,妈就不绕弯子。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答应?
我妈说,老大,你还记得,妈给你说过的话,两好合一好吗?
我想起她原来说过的话,想起国柱找的傻女人,想起他们当年给我介绍的那个秃子。我想起她说过——你同意我也同意,这就叫两好合一好。我想,如果我必须向生活向命妥协,那就是那个秃子了。如果谁再给我介绍来一个秃子,我就认了命了。我向命鞠躬下跪都行。
我妈大吃一惊。她说,我没听错吧,你同意一个秃子?
我父又一高一低地进来,他说,你怎么又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妈把我父往外推。她说,你明白什么?
我妈把我父关在门外,回头问我说,老大,你现在同意一个秃子?
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今天好累。我找了一整天,我找不到我女朋友。我骑自行车过去找她,要三个小时,我返回的时候,用了四个小时。我在那里找人,用了几个小时。我一大早出发,现在才回来。我回來的时候,骑不动车了。我想,不单是秃子,国柱老婆那样的神经病,或者一条腿,手,脚有问题的,你们说同意,那就同意吧。
我妈说,这么说你同意?
我额头上闪出一道光。这道光是一盏灯,一个月亮,一盏挂在天空上的明亮的灯。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你怎么又不同意了?我妈紧张地说。
我妈真是神奇,能听明白我肚子里的腹语。
如果是别的残疾,我都能接受,但是眼睛斜,这不行,因为我一看到眼睛,就会想到我女朋友那双月亮一般,挂在天空上的明亮的灯一样的眼睛。
我妈哭起来。为什么有这样的命?为什么刚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想给我妈说对不起。在给我找对象的那些年,我让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屈辱。那时候全村人害我,挑拨我和我妈的关系。他们说我太吃亏了,我从十一岁开始就回家干活,而我那些弟弟妹妹却不劳动只读书。我说我妈有交代,我现在养活他们,他们将来养活我。他们都疯狂地哈哈大笑。他们把我挑拨信了,我就偷懒,不干活。我学着和我妈对着干,她说东我偏朝西,她喊吃饭我偏不吃。
记得有一回天要下雨,外面晒着麦子。全村人一看天色大变,风紧紧地吹过来,都忙着朝屋里抢麦子。我妈喊我抢麦子。我偏不抢。我看着她在那里忙,把麦子往一堆拢,把麦子朝蛇皮布袋里装。我抱着膀子闲看,就是不管。她在风中喊我。她喊老大,雄。我不理。她装麦子的时候一个人张不了口袋,发起火来。我对着她吼,咋了咋了?想打架啊。她不敢吭声,不敢惹我了。我就这么看着她一把一把装麦子,看着大雨一颗一颗下来,看着麦子打湿,看着她在风雨中流泪,就是不帮忙。
这样的例子好多啊,不是一天两天,那几年,我一直是那样。随便再举个例子。也就是给我介绍秃子那一回,我正从外面挑水回来,把木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我知道秃子一家来了。我挥起扁担,一下子把水缸砸破了。
啊,我这个浑蛋啊。
手电筒一闪一闪四处乱射
手电筒一闪一闪四处乱射。这是雄哑哥在值班。陪着雄哑哥值班的是校园的升旗手。副校长曹仕斌说得对,这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他们似乎没有在一起的理由。王米格夜间睡不着,同学们都睡了之后,他又溜出来陪雄哑哥。他们巡逻食堂,巡逻校园的操场,巡逻厕所和主席台,最后他们到猪圈那堵墙那里,那里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坐在墙头,用手电筒对着四周的夜空一闪一闪地乱射。
谁?
他们听到一只沙袋滚落的声音。
雄哑哥,雄!是我!我——
这个“我”是常物理。他带着一身酒气滚进来,他居然知道这里有个孔洞,他也蹬住孔洞翻墙滚进来。
我在外面喝酒搞晚了,常物理爬起来说,顾不上拍灰,慌里慌张地跑了。
手电筒继续一闪一闪四处乱射,又有人在翻墙。
谁?
雄哑哥,雄!是我!我——
王米格连忙躲到墙后面去了。
是副校长曹仕斌。
副校气曹仕斌追赶常物理,跟踪他嫖娼。他看见常物理进汉江桥头后报了警,没想到常物理逃脱了。
曹仕斌被墙头上的玻璃划住了下身,一下子摔落在地上,面部着地。
我死了!我死了!曹仕斌伸着手脚喊。
雄哑哥冲过去。
我没死?我的鸡巴被划掉了。他被扶起后捂住下身喊。
扶我,扶住,哎哟,雄哑哥,你刚才看见常物理了吗?
九
雄哑哥说话
一个人不结婚,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不单我媽我父问我,我自己也问自己。
我会没有孩子。但是妈,父,你们有六个孩子,除了我,其余都成家生孩子了,你们有后代了。
不是这个,比这个厉害,妈说。
我会非常孤单,像我们原来在村里的邻居,五保老人“白老五”。他老的时候,生了病,一连几天不出门,没人烧水做饭,最后快死的时候喊来喊去,我从那里过路,听见了。
不是这个,比这个厉害。妈说。
我会像我分家时那样,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儿女成群,人来人往在一起喝酒吃菜,我一个在床上在路上,冷冷地睡觉,行走。
不是这个,比这个厉害。妈说。
我想不出来了,还有比这孤单的吗?
我们原来在村里的邻居五保户“白老五”死的时候是我发现的,当时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正往家里挑水。我平时挑两桶水轻飘飘的,那天我在他家门口突然想着要歇一下。我歇担的时候水泼了半桶,水流到他家的门缝里,我去抢。水泼了怎么抢?是上帝让我来给他送个终啊。我推门缝,听到“白老五”在床上的呻吟声。他已经不行了。他床头只有半碗冷饭。我赶紧喊我妈。我妈找来队长们几个人来给他处理后事。
他家房屋的窗户是泥土框的,他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肯定喊过多次,呻吟过几天几夜,但是这个窗户太小了,没有人听到。最后我这个半聋半哑的人听到了。这个“白老五”在村里从不喊我哑巴,他总是喊我大名,喊我“雄”。每年过年,我妈都让我给村里五保户送炸货,都给他送。炸鱼,炸肉,炸油馍,炸萝卜圆子这些。
他是一个正常人,孤老临终都如此,我一个半聋哑人到老了躺在床上,我会不会更惨?
我曾经历过一次孤单,那就是我分家的时候。当时全村子里的人都背地里教我和我妈分家。我父在村上教书,弟弟妹妹们都在县里镇上读书,家里只有我妈和我。村里和我同龄的人都结婚了,我没结婚,他们就教我。他们说,你为什么结不了婚?就是没分家。一分家就能结婚。我当时太想结婚了,就相信他们,闹着和我妈分家,亲戚朋友们怎么劝都不行。等分了家,我才知道不对劲。
我分家以后,天天睡懒觉。有一回太阳照到窗户上,快中午了,我还没起床。我妈怕我病了,推门喊我,我不开。她站在窗户喊我,我生气了,冲出门外要打她。
她那一次很委屈,哭着说,你看你,分的什么家?你裤子都破了,露出里面红秋裤,饭也不做,这么做能找到媳妇吗?
我说,不要你管!再管就挨打!
我妈不敢再管我,都不敢再惹我,我像一只生气的刺猬那样独来独往。一晃过年了,那一年我们全家搬到镇上我父的学校里,村里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那些劝我分家的村里人,过年都和自己的亲友聚会,喝酒吃肉,都不管我了。我妈和我父劝我去他们那里过年,我倔强着坚决不去。我一个人煮饭,不就是放油放盐吗?但是我用油盐煮的饭实在太难吃。我骑着自行车外出,我往哪里去呢?我顺着汉江骑,骑到镇上,骑到沥青路上。我在镇里和县里之间骑累了,我下来坐在一棵树下打瞌睡,醒来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被偷走了。
那么,孤单就是这个样子吗?
孤单比你上面说的两件事,比“白老五”死和分家都要厉害,我妈说。
你看天聋和地哑,他们为什么总在一起?他们怕孤单啊,我妈说,这两个不说话的小神仙,为什么却总是两两相伴?
那只有一件事可比了,就是我一岁的时候打针。我的世界变黑就是从那件事开始。
我一岁时出麻疹,嘴里全是泡,我父找来村里的赤脚医生。他来的时候,我突然大哭起来。我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凶得像阎王爷前的牛头马面。但是我妈我父却看不见。那个医生和我妈同辈,是她同族哥哥。他举起针,针里面是链霉素。但我却看见了毒药,致我于死命的毒药。我哇哇大哭。没有人能听懂。
一针下来。链霉素过敏。我从此聋了,哑了。
那魔鬼般的一针,让我的世界一下子黑了。黑!黑!黑!比黑夜还黑!比一个密封的罐子还黑!不,还没有罐子,宇宙洪荒,天地黑得粘在一起。有比这还黑的吗?
你去给雄哑哥找个女人来
你去给雄哑哥找个女人来。屋里说话的是常物理,窗外偷听的是王米格。
王米格在窗外听得心惊肉跳。他听到常物理用皮带抽打陈苍花。皮带抽打在肉皮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他听到陈苍花给常物理哀求,下跪。他听到常物理居然说要缝陈苍花的嘴!
都是你这张嘴!常物理用皮带打完,开始点燃酒精灯,拿起羊肠线,说,你知道吗?今天曹仕斌在跟踪我!他报了警要抓我嫖娼你知道吗?他想置我于死地你知道吗?他如果抓住我,我就要被开除,甚至可能被拘留,你知道吗?看来,我不把你这张嘴缝住还真不行。陈苍花跪在地上求常物理。不能缝!求求你,她说,你缝了之后,我怎么吃饭呢?我怎么出去见人呢?
我缝你一个星期,最少三天?常物理说。
你刚才已经打了我,我又给你下了跪,陈苍花说。
那不行,你这次犯的错太严重了!打几下,下个跪,这解决不了问题,常物理说,你这张嘴四处乱说,你说我嫖小姐,这是多大的事。曹仕斌已经盯上我了你知道吗?曹仕斌这个小人,他一心想立功,一心想接班当校长,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在哪里跟踪你?陈苍花说。
哪里?还有哪里?常物理说,汉江桥头啊。
陈苍花说,你又去那里洗头了?
常物理说,洗头怎么了?洗个头怎么了!
陈苍花说,我就是一个洗头的,你不在我这里洗,你跑到汉江桥头那么远,洗什么头?洗哪里的头?
常物理说,你那也叫洗头?你那理发水平也就是走村串乡的剃头挑子的水平,人家还会刮青皮呢!你这水平如果不是在我们这校园里,你能混饭吃?
陈苍花说,那汉江桥头洗头妹的水平就比我高?我去看了,一个个臭男人们去洗的什么头?那些洗头妹洗完了把他们脑壳按在自己两个奶上,指头在额头上面敲破鼓一样敲,还叫什么按摩!
常物理说,你懂什么。
陈苍花说,我下次不说了,我紧闭嘴巴。
常物理说,你没事惹一个哑巴干什么?你怎么就说到他女朋友这件事上了?你不是找事吗?
陈苍花说,我咋知道陈校长要把侄女介绍给他?知道我就不会说了。我只是听人说,他家里当年给他介绍秃子他不干,他自己说有一个女朋友。
常物理说,那你去给他找一个女人来。
陈苍花说,我哪里去给一个哑巴找女人?他自己都找不到。
你找不到,那就说明你在胡说,常物理说,你要证明你没胡说,你就去给雄哑哥找一个女人!
王米格听到这里,明白自己跟踪错了对象。他明白在宋秀丽身上的肇事者,不可能是常物理。
他忽然想起雄哑哥的一句话,搞错了啊。
对,是搞错了。
一个哑巴,他怎么知道搞错了呢?
王米格端在窗台下面,前面是菜圃,菜圃前面是食堂。雄哑哥值班的手电筒一闪一闪击打着夜空。这是一个神奇的哑巴。每逢雄哑哥值班,王米格都过来陪他。两个人用手电筒对着夜空一闪一闪,长久地沉默。
升旗手和一个哑巴,怎么会关系好?他们有什么联系和秘密?
事情不复杂。升旗手早熟,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下体开始长细绒绒的体毛。升旗手不知道身体怎么了,没有任何人给他讲过这个。他以为自己出了问题,会向猩猩猴子一类长毛的动物发展。他吓坏了,不知该如何阻止疯长的体毛,最后找一片胶布粘在毛毛上面,试图阻止绒毛的生长。升旗手为此付出了代价。胶布撕扯着绒毛,毛毛根部的地方,已经化脓。他疼痛难忍,走路像鸭子一样左右摆动。
雄哑哥拦住他,问他怎么了。他以为自己的隐秘被发现,成了一个巨大的丑闻,哭起来。雄哑哥把他带到寝室里,用剪刀把他下面的胶布和绒毛都处理了。
后来他知道,雄哑哥成长的时候,也遇到过几乎相同的事。
手电筒还在一闪一闪地击打着夜空,王米格准备结束偷听,回去休息了。
屋子里面出现戏剧性一幕。陈苍花常物理又和好了。
陈苍花先给常物理汇报本月的收入,常物理情绪缓和了一点。接着骂曹仕斌。情绪又缓和一点。
陈苍花说,那曹仕斌追上你没?
常物理冷笑着说,就凭他吗?他能追上我?他追到雄哑哥猪圈那里,我跳过来了,他摔倒了,哈哈。
陈苍花又问,汉江桥头那些洗头妹们,比我漂亮吗?
常物理说,谁说洗头妹漂亮?不漂亮!好多都是山里乡里来的妹子,土里土气。
陈苍花说,那我还受看?
她顺势朝常物理身上靠。
常物理禁不住勾引,抱着她上床说,你比她们漂亮。
十
雄哑哥说话
我在汉江桥头给猪买饲料,我看到一个奇怪现象,那些在桥头打短工的农民们中午三三两两地都朝马路对面的发廊里跑。他们去干什么呢?卖猪饲料的店主是我们长期货主,我每次来,自行车支在外面,他都把饲料给我架上车,捆得严严实实。他看我好奇,露出神秘的笑,说,雄哑哥,你想去对面找个洗头妹玩玩吗?
我当然明白,马路对面是一排发廊,有名的“红灯区”,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呢?我吃惊的是,上午还站在路口打短工,干木工活,泥工活,纯体力活的那些人,他们也去“红灯区”?这些人我好熟悉啊,和我原来在村里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大都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长相。他们现在都不种地了。汉江桥头这里,大片大片的沙滩地,多肥啊,但是没人种了,都长满了荒草。我小时候都知道,我们那里的冲积扇平原是不用施肥的,土地肥得很,盛产麦冬和山药,现在土地也没人种了。都出来打工,远的到广州深圳武汉,近的到县城和镇上。他们手里拿着小牌子,电工,木工,劳务这一类,等着人来雇他们。但是我没想到他們这么刮风下雨挣的一点钱,都用到这个地方了。
饲料店主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慨着说,是啊,对面的发廊原来只是司机进去,现在本地人比过路司机还多!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他不明白为什么,我明白。我知道和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兄弟们伙伴们天生就这么回事。
我十一岁从学校回家劳动,十三岁左右已经是一个棒劳力。我犁田打糙,放牛割草,扬场割谷,无一不精。我最厉害的活儿是脱坯。那时候农村盖房子都是土坯房,脱坯是最累最有技术的活儿。我脱的土坯,又快又整齐,还有,我干活从不偷懒,村里每一家脱坯或帮忙干活都请我。那时候干活儿哪有钱?请帮工不给钱,管饭管喝红薯干烧酒。我帮了几年工,我对每家每户都熟。
我和我妈分家,我找媳妇就是他们这各家各户教唆的。他们告诉我,分了家就能找媳妇。
为什么找媳妇?找媳妇有什么好?
怎么样把我这么一个半聋半哑的人讲明白呢?
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比我年龄大的伙伴们教我,怎么教?他们对我说,哑巴,找媳妇好,找媳妇有奶吃。
为了让我明白有奶吃,几个结了婚的家伙串通好,我一到他们家,他们就吃他们老婆的奶,或者掏出他们老婆的奶子给我看。那些女人都不避讳。偶尔有一两个害羞的,她们的男人会说,给哑巴看看,他知道什么呢?
我那一阵,天天心里都毛躁躁的。我不想进他们家,但是又忍不住要去。我看见他们老婆的奶子,馒头或者拳头形,奶头是扣子或草莓形。啊,啊,很多个中午,我装着不看。我坐在他们门槛,他们就开着门。大中午在里面搞皮绊,吃奶呜咂声或者马蹄陷进泥地的声音。我看见了一个一个农具,木桶的椭圆,钉耙的尖形,锄头杆那样的直形,这些都是他们搞皮绊的形状。
从今天开始沉默是金
从今天开始沉默是金。陈苍花早上起床,在梳妆镜前面打扮。她下定决心,从今以后,沉默是金。一定要少说话,祸从口出。她拿起眉笔,在梳妆镜前,写了四个字“沉默是金”。她写得歪歪扭扭,想擦掉,又不想擦掉。她看看常物理,常物理也看见了那几个字。
你给我写几个字,陈苍花对常物理说,你的字写得好看。
常物理洗漱,穿衣,倒一杯温开水喝。陈苍花还在摆弄那几个字,说不好看,求常物理帮她写漂亮一点。
你要是能沉默是金,这张床倒要开口说话,常物理拍拍床背说。
陈苍花气得不行。一个人喜欢说话,未必不能改,一个人不能改那要学校干什么?学校不就是教人改错误的地方?她看着常物理夹起书本走了,看着常物理拍過的床背,说,我从今天开始沉默是金,我就不相信床不能开口说话,它未必天生的沉默是金。
陈苍花打开店门。早上是理发店最清闲的时候,人们早上不会和头发过不去。早上是万物生长的时候,头发是人身上的树叶,也在生长。太阳滚动在操场上。学生在晨读。升旗手已经不是王米格了,他学习成绩下滑,升旗手资格被取消。几个老教师在菜圃旁边打太极拳。操场边的树和树下的小草,都在等待太阳浇水。
陈苍花找到半截粉笔,她在理发店门口写“沉默是金”,她又写得歪歪扭扭。她想找一个字写得漂亮的人帮她写。她站在门口等着谁从这里经过。第一个等来校长陈世界,她不敢打招呼,赶紧缩到里面。第二个等来雄哑哥。雄哑哥从食堂那边迎着太阳走过来。
雄哑哥,她喊。
雄哑哥走过来的时候,她才想起雄哑哥不会写字。
雄哑哥,你弟弟最近回来没,她问。
没有,雄哑哥说。
雄哑哥,你真的有女朋友吗?陈苍花说。
陈苍花说完,后悔起来。她恨不得打自己嘴巴。麻烦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怎么不长记性?
必须沉默是金。
她把附近小卖部,小餐馆,文具店的店主都喊来说,我从今天开始沉默是金。
几个店主看见她写在门上歪歪扭扭的字,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相对安静。几个店主在学生上课的时间都无事可干,他们聚在陈苍花的理发店前,嗑瓜子说笑,聊是是非非,声音很大地笑。他们故意不理陈苍花,陈苍花几次想加入他们,身子拧来拧去。
中午女生们都赶来吹发。下午有演出活动,唱歌跳舞。女生们说着舞台,化妆和节目出场,陈苍花心里痒得不行。她上学时也是文艺宣传队的,还曾经当过报幕员。她可是校园里的一朵花。这些女生平时和她关系好,喊她陈阿姨。她憋着不说话,女生们倒不习惯。终于有女生发现了门上写的字,说陈阿姨要沉默是金?
女生们一一过来看她写的字,都哈哈大笑,好像她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沉默是金未必是件不光彩的事?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在吹发时还只是一个线索。她紧接着跟踪,得到了一个秘密。
天!
陈苍花下午心神不宁。她跑去找常物理,常物理正在讲课。一个纸做水杯,里面装满了水,下面点上火苗,那么,纸杯会被烧坏还是水会被烧开?常物理在讲台上提出这个问题,学生们都不知道答案。常物理扬扬得意。他正要揭开谜底,看见陈苍花的脑壳在窗前一探一探。
你干什么?常物理放下学生,从讲台下来走到门外走廊里,黑着脸说。
我……陈苍花刚准备说话,听到一声大喝。
滚!
滚就滚,陈苍花往操场上走,心里说,未必谁求谁?未必我就不知道沉默是金?
陈苍花心里安定了一会儿,她观察那些话说得少的人,比如校长陈世界,还有谁,一个敲钟的老头,还有谁?雄哑哥。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呢?她找不到共同点。
晚上常物理急躁得不行,因为副校长曹仕斌正在调查一个医生。常物理得过性病,到这个医生这里打过青霉素。这个证据抓住了如何得了?看来这个曹仕斌真的要下毒手!
常物理对曹仕斌又恨又怕。他在家里团团转,对陈苍花发脾气。陈苍花不吭声。陈苍花原来总是会回应,争辩。今天一直不说话,常物理倒不习惯了。
都是你惹的祸!常物理说。
祸从口出!常物理说。
不说话你未必嘴痒?常物理说。
陈苍花在冷笑。
你冷笑什么?常物理看见“沉默是金”几个字,你要“沉默是金”我不姓常。
陈苍花一直熬着,半夜了,常物理还在台灯下面踱来踱去,她实在忍不住了。
我可以制住曹仕斌,她说。
你说什么?常物理偏过脑壳。
我搞曹仕斌分分钟,陈苍花说。
你?就凭你?常物理当然不信。
陈苍花实在忍不住了,说出了那个秘密。
她发现曹仕斌把宋秀丽肚子搞大了。
常物理听陈苍花说着,细节,场面,两个人说话的内容,他像从迷雾中醒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他猛吼一声。
他看看陈苍花写在镜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笑起来,说,你这个人不该说的时候说了,该说的时候却沉默是金。
他兴奋起来。
十一
雄哑哥说话
啊,十几年后我又见到我的最好的朋友——保国!
啊,那个从小教我们一大群孩子对着太阳玩鸡鸡的保国,那个听遍了全村的墙根,给我们讲黄色故事的保国!啊,那个永远长着两撇小胡子,鹰一样的眼睛,弓形腰,尖屁股——自我吹嘘天生是一副日架子的保国!
我带着保国参观我的单位和工作,我买了一盒烟,见人就撒一颗。我们看了几十头白毛红皮的大猪,猪伙伴们,我是有朋友的人,他来看我来了!我们看了教学楼,操场,菜圃,升旗台,理发店,陈苍花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你惊奇什么呢?你对我朋友保国身上的条形西服有什么惊奇?你没见过这么洋气的西服?我们看了食堂,食堂那几个光着膀子用铁锹炒菜的家伙,每人得了我的一支烟,他们乐哈哈点着,边吃烟边炒菜,这可是违反规定的啊,但是哈哈哈,又有多大关系呢?
我端了几个菜,我请保国在我寝室里喝酒,我们围着小桌和杯盘坐下,我们说着我们小时候的那个村子,全村高大的榆树,泡桐,我们的沙地和西瓜。我们小河和大河,大河就是汉江啊!
啊,我的朋友,师傅。
我妈不让我和保国玩,村里的大人不让孩子们和保国玩,全村的人都说保国是个坏蛋,保国怎么是个坏蛋呢?
我第一次下身像王米格那样长绒毛的时候,我妈和我父在哪儿呢?他们是不是认为,我的耳朵听力出了问题,我的嘴巴说话出了问题,我的生理生长也会出问题?我的生理,我的下身绒毛,也会安安静静,悄悄萎缩在一个角落,会像一条永远冬眠的蛇,会是一只永远不出洞的老鼠。
村里人以后在洗澡时看见我下身绒毛,大吃一惊,说,哎呀,哑巴也长毛了吗?
是的,我下身长毛了,我的绒毛像野草一样疯长。谁教我认识这种疯长的野草呢?谁教我认识身体这块土地呢?保国!我和王米格一样,用胶布贴住下身刚冒芽的野草,但胶布撕扯着皮肉,我疼得像鸭子一样缓慢走动,我的下身被撕扯得化了脓……保国一看就明白了,把我扯到暗处,一把剪子,手到病除。
啊,我和村里伙伴们第一次抽烟是保国教的。那时候村里人都吸旱烟袋,吸手卷纸烟,但是保国有真正的纸烟!丹江牌,大前门牌!保国的纸烟当然来路不正。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偷东西,村前有一条乡道,通往丹江口,过路的货车驮着物资,都逃不过保国法眼。保国早知道他要坐牢,他请我们吃烟喝酒时说,兄弟们,哪一天我坐牢了……结果他真坐牢了。有一天他偷了过路的军车,那可不是好玩的。我们看着保国被抓了,看着他被押回到乡里学校主席台上审判,他被剃了个光头。看着审判之后他被押上汽车带走,我们追着汽车的灰尘,一直追得看不见影子……
保国端酒杯的手在抖动,这是怎么回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端一只三钱小酒杯的手不应该如此抖动。我说,保国你怎么了?他说,兄弟我想你啊。但是镇定了一会儿,他的手又开始抖动。
保国现在发了大财,他在大庆油田那边,和他的一个亲戚承包了油井的维修。他们讲一个人有多少钱多少钱,就说一个人有多少口井。保国有几十口井。你在那个地方,酒店宾馆,你说我有几十口井,人们对你肃然起敬,会不要现金拿出账单让你签单。
保国有几十口井,还有几十个女人?这好像是上次国柱给我说的。保国长着弓形腰,尖屁股,这种体型的人我们这一带叫日架子,功夫了得,会讨女人喜欢。但是不管保国有多少女人,我却最喜欢保国老婆。保国老婆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和天生的娃娃脸,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保国坐牢三年回来,看看同龄人都结婚了,说,啊,那我也去找一个老婆。他很快就从郧阳山区那边找了一个老婆。保国给全村人都说,这老婆是骗的,都不许说啊。怎么骗的?我坐牢三年,我穿着黄军装在山里说我当兵了三年,女娃子们羡慕当兵的嘛。村里人怎么会放过保国呢?他老婆很快知道了,掏心掏肝地大哭了几天几夜,哭完又有什么办法呢?
啊,啊,我想起来一幕——我的兄弟保国,为了让我知道搞女人是什么样的,有一天让我看一看他搞他老婆!啊,我多想看!啊,我不敢看!啊,保国的老婆!
那是一个中午,我吃完饭在他家门口歇凉,保国把他老婆抱到凉床上,扒开他老婆的短裤,拍打着她白花花的屁股,说,来,来看这个屁股!
我吓得赶紧跑了!啊,我之后多么后悔!那只白花花的屁股,旗帜一样永远悬在我眼前。
对了,“旗帜”怎么没回?
保国的手不抖了。兄弟,他大喝一口酒,说,雄,兄弟,我把老婆搞丢了啊!
我看见了她油脂一样的皮肤
我看见了她油脂一样的皮肤,陈苍花对常物理炫耀说,一般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怀孕的女孩子皮肤毛孔有变化,油脂一样。
陈苍花在给初三的女生们吹头时发现不对劲。下午有汇报演出,别的女孩子都兴高采烈,唯独宋秀丽沉默寡言。她是文娱委员,下午领舞的人,应该兴奋才是啊。陈苍花上午在门口写上“沉默是金”四个字,未必宋秀丽也在“沉默是金”?轮到宋秀丽吹头的时候,陈苍花一看她油脂一样的皮肤,心里一跳。
女孩子们吹完头发,嬉闹着离开。陈苍花跟踪着宋秀丽,看着她在午后的安静时光里,先上厕所,再张望校园,再佯装看几片树叶。真是太有意思了。跟踪一个秘密就像看一朵花一层一叠地展开,要富有耐心。终于,宋秀丽对校园观察完了,她认为安全了,确实没人了,夹着一本作业本,闪进曹仕斌的房间了。
我下午要领舞,跳来跳去,怎么办?宋秀丽问。
这才刚开始,没事儿,曹仕斌说。
你总说没事儿没事儿,宋秀丽说,上次要不是王米格帮忙,我恐怕都挺着肚子了!刚消停一下,你又来搞,你说没事儿,这事儿是怎么来的?
曹仕斌说,坚持一下,马上考试完,这次我带你去做手术!
宋秀丽哭起来,做手术做手术!我都怕死了,上次手术做到一半,停电了,冰冷的手术夹子停在我身体里面,你知道吗?
曹仕斌气喘吁吁,他又想干什么?噢,我受不了,受不了,他说。
你真是个畜生,宋秀丽抵抗不了。
啊,一朵花开了,一层一层,层层叠叠地开放着。陈苍花藏不住了,装不下了,她跑去找正在讲课的常物理,常物理不理她。她下午没有再回理发店,那个小小的理发店装不下这么大一朵秘密之花,她的心也装不下这么大一朵秘密之花。啊,“沉默是金”,为什么今天开始“沉默是金”?
还有呢?常物理问。
没有了,陈苍花说。
就没有了?常物理说,这么简单就没有了?
对,陈苍花说。
笨蛋!常物理大吼一声说,你为什么不喊?不去报告校长陈世界?不冲进去捉奸捉双?
我去找你……陈苍花说,我……沉默是金。
你真蠢得可愛,常物理说,不过蠢人碰巧也有对的时候,嗯,这事儿不能先和陈世界说,万一他们是一伙怎么办?冲进去也不对,嗯,人家裤子一拎不承认怎么办?
对!
现在有个死证据,那就是宋秀丽的肚子!
如何一举搞倒曹仕斌?联合谁?从哪里下手?常物理和陈苍花从来没有这么团结过,他们仔细商议,分工。这一次绝不能让曹仕斌逃脱,置他于死地,这才是目的。抓典型抓典型,抓一个真正的好典型!
要出大事了!他们说。
十二
雄哑哥说话
年纪不到五十岁的保国边喝酒边哭泣。这个男人把老婆弄丢了。这个男人穿着军装把老婆从鄂西北郧阳山里骗出来,发誓给她好日子。他给她说当兵是三年,坐牢也是三年,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坐牢比当兵学习的东西也许还多呢?!这个男人在大庆有了几十口井的业务,却开始搞女人。他搞了一个又一搞。由悄悄地搞演化到公开出双入对。
这个男人哭哭泣泣,沙漏一样拉伸着月光。在和一个野女人的对峙中,他老婆气跑了,他那个野女人骗走他一笔巨款。从此他的运气急转直下。在反腐风暴中,他涉嫌向油田一个处长行贿被抓进牢里,再次去当一回兵。这回当兵的代价是他被牢里另外的“兵”踢伤了下体。他先是撒不出尿,等能撒出尿,鸡鸡却硬不起来了。
他如梦初醒。他忽然明白,有他老婆在财富才跟着,老婆跑了财富也跑了;他忽然明白,老婆跑了,他这个日架子也散开了,成了一个无用的空壳;他忽然明白,他老婆不单漂亮,还如此旺财旺夫,如此能忍耐,是天下第一的好女人。
但是他却找不到老婆了。
她会去哪里?
她老家没有她。在外地读书的孩子那里没有她。亲戚朋友那里没有她。到处都没有她。
很多个晚上,我梦中醒来,保国说,我都长久地发呆,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老婆,她是不是真的和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
他知道我也在寻找女朋友,心情焦灼得可以点着火。我为什么对陈苍花这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带来的消息信以为真?我为什么把它当做上帝转达來的信息?
这个世界上我最敬佩的人是谁?保国自言自语,我最敬佩的谁都不是,就是兄弟你。
我?保国敬佩我?一个半聋半哑的人?
对,我最敬佩你!我听国柱在电话里给我说了你,我这次回来一定要看你,我要向你学习,一定要找到我老婆。
我最佩服的人,保国哥,他却最佩服我。这个世界怎么了。
你那个女朋友,只有我知道是真的,保国说,除了我,没有人相信。
对,我妈我父,我弟弟,我工作的这个单位,他们都不相信我有一个女朋友。
她长着漂亮的大眼睛和披肩发,骑自行车拐弯上山,拐弯下汉江斜坡时甩头发,有很美的车身弧线,保国说。
这就对了。
我曾经想勾引她,因为她和我老婆长得有点像,但又各不相同,保国说。
噢,这就对了。
在这个世界上,上下斜坡能把自行车骑出这么美弧线的,只有你们两个人,保国说,不过,你比她骑的弧线更惊险更漂亮,这也是她喜欢你的原因。
噢,这就对了。
向她开口挑明你心意的是我,保国说,我去给她说你喜欢她,但我隐瞒了一件事,我不是隐瞒,我是没想好该怎么向她说明白,说明白你的情况。你生的什么病,打的什么针,怎么变成了半聋半哑。我不敢说,我怕我说了以后她吓跑了,不干了。我眼看着你们每天上下班时间,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单位,出发和返程,但是却要在路上重复一段路,共同骑过汉江和山坡之间的大弧弯。只要一到这个弧弯,你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展示车技,博得路人喝彩。
我希望这种情况永远持续下去,保国说,但是不可能,好景不长。
是的,好景不长。她很快知道了我的情况,她不相信,她在汉江边那个大弧弯那里等我,她要验证,她要和我对话。
她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那一段时间我每天上班下班都一个人,再没有骑伴,后来她又出现了。她出现以后,要我在大弧弯那里一遍一遍给她展示车技。这算什么事,小菜一碟。骑自行车是要有天赋的,我骑我父的自行车没要师傅,上车就走。我可以不用手来扶车把,我只用两只脚。我可以骑自行车挑水,把一担水挑回家基本不泼洒。我还搞过一件绝事,我曾经把自行车锯掉一只车把,我只用一只车把就能掌握平衡。我为什么这样,因为借自行车的人太多。
我连续给她表演了几天,几天以后,她又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
她有十六岁吗
她有十六岁吗?校长陈世界被突然来的几个人和突然来的这个消息惊住。她有十六岁吗?宋秀丽,这个女生出事了,她肚子里面铁证如山。她准备和副校长曹仕斌去县城医院里处理,他们在清晨第一班车被截住了。截住他们的是宋秀丽的妈,常物理陈苍花,还有原来的升旗手王米格。
最先送达消息的是曹仕斌。他和宋秀丽商量好了,照着上一次,晨雾中第一班车,他们一前一后,先抵达县城,再会合。但是宋秀丽在快上车的时候被冲上来的几个人抓住,他一下明白了,扭头就跑。曹仕斌跑到学校,跑到寝室里,他想藏起来。在他扭头跑的时候,常物理和陈苍花开始追。王米格犹豫了一下,他想留下和宋秀丽一起,但是看宋秀丽妈紧紧抓着女儿,他也开始拔步追。曹仕斌第一念是想趴在床下面,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扭头朝校长陈世界办公室跑。扑通一声,他跪在陈世界脚前面。
陈世界把几个人隔开。宋秀丽和她妈在会客室,曹仕斌在校长办公室,常物理,陈苍花和王米格,他让他们坐到家里,后来他又让王米格和常物理夫妇分开,王米格坐在校长办公室门前的一块石头上。陈世界让每个人都不要动,不要打电话接电话,要相信他这个一校之长,然后他把校办主任和教务主任喊到操场,让他们全权处理学校工作,天大的事情都不能喊他。
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现在发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她有十六岁吗?这个问题陈世界先问曹仕斌,又去问宋秀丽妈,他还找到学校档案室,核实了档案年龄与实际年龄有无差异。
你犯罪了,他对一直跪在他办公椅前的曹仕斌说。
曹仕斌的相貌和实际年龄不符,他结过婚,很快离婚了,他脑顶上掉了一点头发,人们以为他年龄很大。
校长救我,校长救我,曹仕斌额头抵在地板上说。
违法犯罪的事,我能救你吗?陈世界说。
陈世界拿起电话,拨打公安局派出所,还剩一位数字时他挂断了。报警吗?这个学校要出新闻了!要在全县,甚至全市出名了。一个副校长让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女生怀孕了!这是他陈世界领导的学校吗?
陈世界拿着手机找到宋秀丽妈。我准备报警了,他说,曹仕斌涉嫌犯罪了。
他看见宋秀丽妈抖动了一下。
警察会让你配合调查,他对宋秀丽说,你也要和警察一起走。
我们要爱护宋秀丽,陈世界对宋秀丽妈说,你看我刚才,知道消息的人都不许动,孩子的名声很重要。
陈世界让曹仕斌起来,让曹仕斌坐到会客厅,和宋秀丽妈面对面。陈世界走出门,他当然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门口。校园里的晨读结束了,升国旗开始了。国旗升完,早餐开始喧闹,然后又开始安静,第一节课开始了,第二节课开始了。
屋子里时间难熬,先打破沉默的是曹仕斌。
宋姨,他喊,喊完发现宋秀丽妈并不姓宋,改口喊,姨。
谁是你姨?宋秀丽妈说,畜生!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曹仕斌说,我给钱行不行?
给钱?宋秀丽妈说,我的孩子不是妓女。
我是爱她的,曹仕斌说顺畅了,我们有感情。
有感情?宋秀丽妈说,有感情为什么不结婚?
结婚?曹仕斌大吃一惊,说,她还不到十六岁!
你也知道不到十六岁?宋秀丽妈说,知道为什么还要搞她?
一个上午,一个中午,又到下午,曹仕斌和宋秀丽妈,反反复复说这几句话。中午陈世界让人送来盒饭,宋秀丽,宋秀丽妈,曹仕斌,王米格都没吃,常物理陈苍花吃了。
时间继续熬,陈世界焦灼万分,他有几十年的经验,他知道今天不解决,无论你天大的本事,你都捂不住这个消息。过了今天,你也不敢捂了,性质变了。他在升旗台和校长办公室之间的土平台上反复踱步。中间他踱到王米格坐的地方,他看见王米格的手抓着地上的草,一直抖动。他踱到常物理和陈苍花那里,陈苍花激动地站起来,向他描述如何发现秘密的过程,炫耀她的细心和专业知识。
我的孩子不是妓女,我不要钱,宋秀丽妈到下午只有这一句话。
他想明白了。
你还有没有其他路?上晚自习的时候,陈世界把曹仕斌喊到外面土平台上,说,除了坐牢和立即结婚,还有路吗?
她妈不松口,曹仕斌说。
我问还有其他路吗?陈世界说。
看来没有路了,曹仕斌说。
你选坐牢还是结婚?陈世界说。
可是……曹仕斌说。
你选坐牢?陈世界说,那我准备报警了。
不,不不,不……曹仕斌说。
你们商量定吧,陈世界说,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从不害人。
十三
雄哑哥说话
这些年我寻找我女朋友,我都找了哪些地方?沿着汉江河的弧弯向前,一直通往山里,那是襄阳和郧阳的交界。在交界处有一个三岔口,有一个村子,村口有一个猪圈,猪圈背后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背后那个村子,又有几十户人家。我送过我女朋友一回,最远的地方就在这个村口,在这个猪圈前面。那么她家是村口这一家,还是后面几十户人家里面的哪一家?我不知道。
我一开始寻找的时候,这个村庄和这户人家都还在。我找到猪圈后面这一家,他家门前堆着玉米秆垛子,这个玉米秆垛子堆了很多年,他们也不烧它。它让我熟悉和亲切。当时是夜晚,我送到这里,我女朋友不让送了。她站在路口看着我,她一定要看我骑上自行车她才放心。那个夜晚,我送她回来的时候,有月亮见证,她在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她贴着我的腰哭,一直哭到这个路口。我不知道这是她下决心离开我的前兆,我没有一点感觉。
我在这个村子里來来往往串过多年,串过多次。除了我小时候的那个村我熟,再就是这个村庄了。我像一个货郎一样在每家每户门口停留,但却找不到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和她每天相遇,那时候她在镇砖厂上班,我刚刚从村子里迁到镇上,在一所学校食堂上班。
后来这个村子都知道我在找人,找一个披肩发的女人。一个哑巴经常来找人,在这个村子里传开了。我再一来,会有很多人跟着我,看我去找哪一家的姑娘。村子里都议论我找的到底是谁。村子里人告诉我,村子里面已经没有姑娘了。一个走了,带一串走了,又一个走了,又带一串走了,都陆陆续续去南方的广州深圳打工去了。
中间隔了十年。这十年我心死了,心冷了,等这次陈苍花告诉我,说我女朋友回来的消息,我再赶过来找,整个村子都没有了。
是的,整个村庄都没有了。是南水北调把这个村子迁走了,还是全国到处搞什么城镇化,把这个村子迁走了?
整个村庄都没有了,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返回的时候,汉江大弧弯的坡都上不动了。我下了自行车,推着往坡上走。汉江在这里是中游,江面很宽阔,左面是老河口市,右面是山坡。汉江在这里,有一个冲积扇和山丘共同形成的大弧弯。我当年给我女朋友展示车技就在这个地方。
啊,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的日出多么壮观!这个地方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是多么漂亮!
这些都被我这个半聋半哑的人赶上了,看见了,我是多么幸福!
我当时刚迁到镇上,因为我父的工资级别职称到了小教高级,我的户口转到镇上,找到工作。但村子里的房子还没卖出去,还有一些东西,所以我每天要骑二三十里路上下班。每天清晨,我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往镇上,每天下班,我骑着自行车从镇上返回村里。
我就是在这个时段碰上我女朋友的。一开始是无意的,我每天骑车走到大弧弯,都会丢开自行车扶手双把,凭着身子的惯性和双脚的力量让车身平衡。拐弯,拐弯,再拐弯。一边是碧绿的汉江,一边是山上泻下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后来我发现也有人在这么做,也有人这么大胆,敢丢开自行车双把,拐弯,拐弯,再拐弯,再后来,我发觉居然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大眼睛披肩发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女朋友。我们一开始是偶尔碰上,都很惊奇对方的车技,后来有意无意地竞赛和较劲,再后来她就明白她的车技不如我了,因为我转出弧弯以后下坡的时间敢把双脚放在车把上,这个她不敢了。再后来我们就有了一种默契,早上一个人先到大弧弯那里,必定磨磨蹭蹭等着另一个,然后我们一起冲上斜坡,冲过弧弯,尖叫着冲下斜坡。
我不知道如何和她说明白,我喜欢上她,爱上她了。我和保国商量。保国替我挑明,她一开始不知道我的情况,答应了。她知道我是一个半聋半哑的人之后,沉默了几天。后来我知道,在这沉默的几天里,她在思考我们这件事。后来她专门让我在这里表演了几回车技,那几天我以为她想通了,她准备嫁给我了,谁知道她会永远消失呢?现在我才知道,那几天她是在和我告别。
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以为她消失几天后又出现是同意了。那几天太阳很好,又圆又大又红。我们上斜坡的时候,太阳飘在汉江水面上,上了斜坡以后山挡住了,在弧弯那里,太阳在山缝里,若隐若现,拐过弧弯,一颗大太阳当空吊出来,悬吊吊空荡荡葫芦一样飘在空中。我们飞快地骑着,上斜坡,拐弯,拐弯,再拐弯,我们追赶着太阳。它一开始在我们头上,后来在我们车把上,再后来,我们飞速斜刹出弧弯的时候,我们追上了!
我们真的追上了太阳!我们和太阳同时抵达山口,我们在山口举起双手,任自行车自由往前跑!我们双手举起,太阳在我们头顶,太阳在我们手上,我们可以揪住太阳,随太阳一起飘走。
我女朋友在那个时候哭了,流泪不止。自行车下坡以后,我们停下来,她含着泪看我。
我们不是白发现秘密了吗
我们不是白发现秘密了吗?陈苍花和常物理等了一天,等到晚上,却等来了曹仕斌和宋秀丽妈谈妥条件马上还要结婚的消息。宋秀丽当天晚上就把寝室里的东西全部打包拿回去了,她妈等着她,步步不离,她们手挽着手离开校园。她们和曹仕斌商量定,在两个月内,也就是初中毕业考试左右那个时间,按农村的习俗,在宋秀丽家举办婚礼仪式。他们先办仪式,等几年宋秀丽年龄到了再拿结婚证。
那我们不是白发现秘密了吗?陈苍花问常物理。
看来我们被耍了,常物理说,未必他们成了夫妻,陈世界成了月老,我们倒成了告密的小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陈苍花说。
陈世界把我们当小人,反而要对我们下手了,常物理说。
说不定我的理发店也开不成了。陈苍花说。
不行。
陈苍花和常物理两个找到陈世界。一个违法犯罪的人不能逍遥法外,奸污未成年人,凭什么在法律之外?他们振振有词。
他奸污未成年人,你有什么证据?陈世界问。
证据在宋秀丽肚子里啊,常物理和陈苍花说。
但是宋秀丽退学了啊,关于宋秀丽退学的原因,我们还在调查。她父母的理由,是让她去南方打工啊,陈世界说。
常物理和陈苍花很久才想明白一个现实。证据消失了!宋秀丽退学了,陈世界最多只上报了一个学生流失。他推得一干二净。他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们谈妥了,谁都没办法。
夜已经晚了。陈世界让常物理和陈苍花先回去休息,常物理和陈苍花一直纠缠着不走。陈世界想留住王米格,他一直很欣赏很喜欢这个学生,但是王米格却当天夜里退学,用雄哑哥的自行车把被子行李全部驮走。
陈世界很厌恶常物理陈苍花两个人,他知道曹仕斌那里有常物理治疗性病的证据,他认为用这个证据控制常物理和陈苍花不到处乱说应该没有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夜已经晚了,学生们已经下了晚自习了,陈世界有些累,他让常物理第二天到他办公室单独看一个材料。一个医生提供的材料,常物理愣了一下,若有所悟,带着陈苍花回家。
只有陳苍花还不明白,这个秘密不是白发现了吗?她一遍一遍地说。
第二天早上陈世界才想起这个疏忽。他起床后想起陈苍花是个多嘴多舌的人,但是已经晚了。
陈苍花打开店门,门口还有那歪歪扭扭的四个字“沉默是金”。陈苍花想什么“沉默是金”?太阳是金,未必沉默是太阳?沉默是什么?是傻瓜,是笨蛋,这还差不多。我凭什么要沉默?我凭什么要替曹仕斌那个流氓保守秘密?
陈苍花站在门口,她要等经过的第一个人,她要把这个秘密传播出去。
校园里相对安静,学生们正在上早自习。太阳还是滚落在操场上。陈苍花等到的第一个人却是雄哑哥,她有点泄气。她背转身生气,雄哑哥却迎着朝阳过来了。
雄哑哥,雄!她喊。
雄哑哥过来了。
有人把女学生肚子搞大了,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雄哑哥没听明白,嘿嘿笑。
陈苍花忽然间决定换句话说。
雄哑哥,雄,她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你女朋友?
雄哑哥耳朵立即竖起来。
陈校长把你女朋友抓起来了,她说。
骗人,雄哑哥说。
信不信由你,陈苍花说,雄哑哥,女朋友你别找了,找不到的,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去南方当“小姐”去了,发了很大的财,现在又回来了,在汉江桥头开发廊店你知道吗?
雄哑哥愣住了。
校长陈世界听说有老师去找洗头妹,报警找了公安,把你女朋友抓走了啊。
她听到一声猛吼。刚好校长陈世界过来了,雄哑哥朝陈世界扑过去。
十四
雄哑哥说话
我被戴上手铐,拷在主席台和校长办公室之间的一棵树上。副校长曹仕斌在第一时间报了警,说有人打老师,打校长。警车几分钟就来了,公安局派出所很近,就在附近的集镇上。警察掏出手铐铐住我以后,才知道我是个半聋半哑的人。
怎么是个哑巴?警察说。
你别看他是个哑巴,心里有数的很,副校长曹仕斌说,陈校长给他介绍对象,他不单不感谢,还恩将仇报,他还把陈校长打倒。
但是我并没有打陈校长,这一点几个老师可以见证。我扑过去,扳住他的脖子,在地上拖他,他的皮鞋在地上划了两道印子,大约有七八米长。我拖他的时候大脑由冲动逐渐清醒了,我想我可能搞错了,上当受骗了。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是放下他还是继续拖着走。这时候刚好下早自习,学生们涌出教室,几个老师喊着朝我们跑过来。
校长陈世界在校长办公室里哭,他哭起来居然像一个农村妇女那样,拍着大腿,呼天抢地,这一点谁都没想到。副校长曹仕斌在劝他。他一边劝一边给描述当时我在地上拖陈校长的样子,他说学生刚好下早自习,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看到了。他越描述陈校长越哭得厉害。
镇派出所和镇政府,镇教管会成立了调查组,他们在老师中访问,得出结论,说我对陈校长介绍对象不满,心生怨恨,由此打人。对于是否给我铐手铐,形成两派意见。一是说必须给我戴手铐,我不光打了人,还打了德高望重的陈校长!必须先杀杀我的威风。第二种认为不戴,毕竟是个半聋半哑的人,毕竟伤得不重。
我弟弟陈胖三知道了,他听说给我戴了手铐,情绪很激动。他在外地一个电话一个电话联系。找县里,找镇里,也找陈世界和曹仕斌。他要求把我手铐解除。陈世界接到我弟弟电话后,和曹仕斌商量,立即住进了镇医院,要镇医院出什么证明。
我弟弟知道陈世界住了院,态度变了,毕竟是我不对。他最后和陈世界曹仕斌谈好条件,只要不坐牢,保住我工作,怎么处理都行。
我在一棵树上铐着,校长陈世界被送进镇医院以后,干部老师们都涌到那里看他去了,我好像被人忘了。直到下午布置会场和主席台人们才想起我。
上午学生们上课,我一个人靠在树干上,看阳光在树丛中布条一样纹路清晰。陈苍花过来看我,她害怕我把责任朝她身上推,脸色白花花的。
雄哑哥,陈苍花说,我可什么都没说。
我把脑壳别着不看她。
雄哑哥,她又说,你这个人也是,校长给你介绍一个女人你都不同意,你还敢打校长!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中午学生们到食堂买饭,三三两两端着饭碗来看我。我和学生们都认识,他们平时在食堂吃饭,丢的剩饭剩菜都是我去扫。他们没想到我这么一个人还为女人的事打校长。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我,议论我为了什么样的女人,怎么打的校长,越说越离谱。
哑巴也想女人?他们说。
他不同意一个斜眼?他们说,他为什么不同意一个斜眼?他要多漂亮的呢?
陈世界和曹仕斌经过商量,按照我弟弟的想法,设计处理我的办法和程度。学校已经通知各班第二天开全校大会了。会场在布置,主席台在摆放,会议的安排也都在紧张进行中。
傍晚的时候,我妈和我父到学校来找我。他们看见我被铐起来了,都哭了。
我妈说,都是那个坏蛋保国,他一回來,就出这么大的事啊。
我父说,老大,明天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我要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如果你不听我的,你可要和保国一样去坐牢,你明白吗?
你把陈校长打住了院,不是你弟弟面子,你现在就被抓走了,你知道吗!他们俩哭着说。
我给他们保证,我说我知道错了。我会按他说的去办。
我觉得对不起他们。我这一生,从小生病,长大闹事,分家,打弟弟,打校长,我为什么安宁不了呢?我坐在石头上,我的眼前是一棵小树,再前面是主席台。我为什么不能像屁股下面的石头,眼前的小树和主席台那样安宁?
学生们都放学了。这是我最害怕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学生围过来看我。他们去买饭的路上,买了饭以后,都拿着碗站在树边看我。
我用身子遮住手铐。他们就转到树的另一边。学生们都没看过手铐,他们充满好奇。
这个手铐在学生们上课的时间我已经看过多次。很亮,牙齿一样咬住我的右手腕。我的右手已经发乌。我没想到我这一生会戴手铐。我印象中保国和电视里的坏人、特务才戴手铐啊。我感到羞耻。
有什么好看的?我妈说,大家都走啊。
大家都走开,我父说。
没有人走。学生们越围越多。都在嗡嗡议论。我父找到几个老师,老师们过来赶学生走,学生们离开了一批,又来一批。几个老师去找副校长曹仕斌。
曹仕斌把我父留下来,商量第二天开会的细节。
我和学生们一分钟一分钟地对望着,直到晚自习钟声响起。
我想起我的猪来,我要去喂猪,猪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是看管我的老师不同意,他没有接到校方命令。主席台上忙着指挥布置会场的是副校长曹仕斌,他神情严肃,如临大敌。领导的座次摆好了。“抓典型”的标语,贴满了校园。
我坐在那里看着夕阳从树梢往下滑,一件红衣服一样往下滑。停住了。夕阳大水一样漫过来,校园里教室,主席台,菜圃,操场,校长办公室,全部都泡在红红的水里。我也泡在红红的水里,齐腰深的水,一点一点往上涨。
谁坐在台下面
谁坐在台下面?
校园里广播在催场,曹仕斌副校长主持会议,会议即将开始。来自镇政府,镇教管会的领导陆续入座。怎么这么安静。校长陈世界已经出院,他被安排在主席台左边的第一个。他往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望。怎么这么安静。
音乐突然停止。往先开会,纪律是一个大问题。曹仕斌总会不停地要求安静。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谁坐在台下面?
曹仕斌朝台下望,主席台坐的领导们朝台下望,校长陈世界也朝台下望。台下黑压压一片,飞翔的瓦片一般。就是没有声音,安静极了。
曹仕斌先讲了会议的主题,介绍了来宾。
曹仕斌嗓子有些干燥。他想起来应该端一杯水上台。他提高声音。他感觉有谁坐在台下,又看不清楚。他原来主持会议,总是先喊“安静”,一喊他就进入状态。今天他想喊,但是太安静了,他没喊出来,所以没进入状态。他怀疑有谁坐在台下,在那里捣鬼。
会议的组织者们忘了设计一个环节,就是雄哑哥如何出场。雄哑哥还在会议室里。他昨晚被关在那里。
雄哑哥不知道怎么上台。
来主讲法制的镇领导看雄哑哥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戴着手铐,大吃一惊。他急忙冲过去用身子护住雄哑哥。
他让警察们赶紧把手铐打开。谁让铐的谁让铐的?他四处找责任人,没人敢应声。
我们今天只是教育,只教育,他对雄哑哥说,你听懂了我的话吗?
听懂了,雄哑哥说。
学生们麦浪一样一波一波探头朝台上看。终于有人明白雄哑哥听不见,拉着他从主席台后面上台,指定主席台上的一个角落,让他站好。
曹仕斌简述了雄哑哥打人的经过,念了医院的诊断结果,分析了一个国家职工打人的性质以及全校正在找典型的形势,然后,让雄哑哥检讨。
雄哑哥的父拐着腿一高一低上台,代表雄哑哥检讨。
雄哑哥站在主席台的一角。他从来没有站上主席台过,他没有开过会。这个角落前面是操场,操场前面是菜圃,菜圃前面是猪圈。他朝远处看,后排的学生立刻鸦雀无声。他把目光收回,靠近台下的学生立即鸦雀无声。
太阳一滴一滴顺着树缝流过来。主席台左侧是教学楼,右侧是一排高大的树。上空有一面旗帜,火一样烧在空中。风在树、楼、菜圃中间窜,是活动的消息树。雄哑哥从风中听到了猪饥饿的声音,他焦躁不安起来。雄哑哥想离开主席台,他这个意图被曹仕斌、陈世界发现了,那怎么行?他们示意一个看管他的老师,那个老师从角落爬上去,想对着他耳朵说快了,要他坚持一下,但又不敢爬上去。雄哑哥再次听到猪在猪圈里饥饿乱叫的声音。这件事学校真是忽略了。从昨天到今天,没有安排人顶替雄哑哥的工作。几十头猪在疯狂地拱圈墙。
雄哑哥的父退休前是个语文教师,他为了检讨深刻,为了保全儿子饭碗和公职,把检讨书写得很深刻,分成很多個章节。第一个章节,讲述陈世界的为人如何好,第二个章节,讲述两家的历史友谊,第三个章节,讲述雄哑哥的病情,第四个章节,讲述雄哑哥的无知及打人经过,第五个章节……
这个检讨书怎么念这么长!主席台上的人坐不住了,几个镇领导在交头接耳。他们来参加一场法制教育课,来了之后才发觉是批斗一个哑巴,他们都想赶快结束赶快离开。陈世界也觉得不对。他想离开。
雄哑哥目光朝台下看,台下黑压压一片。他怎么看见天聋和地哑坐在会场?天聋地哑在那里!他看见了这两兄弟,他们手拉着手。他听见天聋和地哑用肚子在说话,叽叽咕咕。
一个说,有一件事,你听说没?
一个说,有一件事,你看见没?
一个说,有一件事,你说出来没有?
雄哑哥的父终于念完了。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这个检讨书可谓深刻,雄哑哥的父念得声泪俱下,很多人跟着抹泪。他准备下台,主席台上有人给他示意带着雄哑哥退场。
给伯伯下跪,雄哑哥的父说。
所有的人都以为听错了。
给伯伯下跪!这回雄哑哥听清了,他想去喂猪,但是必须磕完这个头。他从小就知道下跪磕头。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整了整衬衣,走到陈世界面前。
这个环节是曹仕斌和雄哑哥的父事先安排的,陈世界坐的这个位置都是安排好的,便于接受下跪和磕头。
台下的学生齐刷刷地站起来了。
雄哑哥走到陈世界面前,跪下。
雄哑哥跪下。他从腿缝里看见了王米格!王米格骑着他的自行车进了校门。他今天来还雄哑哥的自行车。学校门卫不知道他已经退学,都认识这个升旗手,给他开了门。王米格骑进校园,一下子就看见了主席台上的雄哑哥。
雄哑哥看见了自己的自行车。自行车沿着学生方阵缓缓行进,上面铺满了阳光,车把上,车轮上,车座上,每一根车条,都那么清晰。
他看见他的自行车在阳光中转动起来。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