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像黑暗中的一首诗 逃回冥冥之中
没什么再说的了,无可哭泣,只为那梦中的活物,它们陷在梦幻的泥淖里,
叹息,为它喊叫,买卖一片片幻影,彼此膜拜,
崇奉卷在这一切之中的上帝 渴望或是渊薮?当它存于世间,就是一个幻象 还祈求什么呢?
——艾伦·金斯堡《祈祷》
1
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沙发、床、椅子都蒙上了白色的床单。白色。这单一的颜色让整个屋子谋杀了生活的痕迹和气息。冷静。肃穆。还有老朱的书架,也被明莉莉蒙上了白色的幕帘。行走在白色的覆盖之中,她俨然女鬼。白色的睡衣松松垮垮的。长发披散着。赤脚在地板上,穿行在那些覆盖的事物中间。茶几上躺着一本《局外人》,静静地在那里。蒙尘。已沉入时间的隧道之中。明莉莉还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这是老朱常常温习的书。明莉莉曾经翻过,里面的字句被老朱画得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感想之类的文字写在书页的空白处。
房间回荡着叹息之声,过后,沉寂一片。
明莉莉的身体像一朵移动的云彩,飘到浴室之中。之前,她已经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温水,已有水从浴缸里溢出来,顺着下水道流淌着。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她穿着睡衣跨进浴缸内,沉潜,过了一会儿,出现几个气泡,她的头从水里抖出来,头发上的水花四溅。她没有抹去脸上的水,慢慢地躺下去,像自我的安葬。浴缸中的她是清晰的。像沉在水里的雕像。她感觉到睡衣的重量,挣脱着,褪去,甩到了浴缸外面。沉甸甸的睡衣,人形般躺在棕色的瓷砖上。由于水的浮力,她两腿间的黑色阴毛犹如一蓬水草蓊郁地生长着,一座微小的岛屿。孤独的。可以看见她微微张开双腿,像是在那里迎接着什么。她的表情凝重痛苦。水珠从她黑色的头发上滑落。她再一次沉入水中,头发漂起来,墨色的,化不开似的,缭绕在脸上,看不到表情。二十几个数之后,她再一次从水中浮出来,喘气,张开的嘴,犹如缺少氧气,濒死的鱼的嘴,翕动。她啜泣起来。眼睛像水中的星球,邻近于最后的,寂灭。她委顿着身体,坐在水中,怕冷似的。白皙的膝盖紧贴着乳房,两手搂着双腿,隐约可见乳头的紫红。这没有生养过的身体看上去还是那么紧绷,充满弹性。下颌枕在两个膝盖上。她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再一次潜入水中,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她整个身体在缩小,是的,缩小。后来,她说,那个时刻自己就像一个婴儿,直到消失,那个水域是巨大的,羊水浩瀚,黑暗。这次从水中浮出,她沉静了一会儿,开始往身上涂抹浴液。除了头部。她变成了泡沫人。在泡沫中,她的手伸进下面,游荡着,清洗着。她的身体隧道。深处。更深处。她的手指弄疼了自己,可她忍着,深入的手指几乎可以抵达脊椎骨了。水,是的,水被染成了红色。红色来自她身体里的血。她停止对自己身体的戕害,面色苍白,头露在水面上,盯着一池红色,是凝固的,她禁锢在里面。她头枕着浴缸边沿,双眼紧闭。身体里的一部分在脱离她,是的,脱离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噩梦般惊醒,从红色的水中逃离出来,身上仿佛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纱。红色随着水珠的流淌,在慢慢褪去,红纱脱落,现出细嫩白皙的皮肤。她逃到莲蓬头下,打开,雨水般冲刷着。仍可以看到红色颤颤地随着水珠坠落,从她的两腿之间。关了莲蓬头,她又开始用浴液涂抹自己,淹没自己,重新成为一个泡沫人。泡沫里,没人知道她是谁。没人。可以看到大的泡沫在碎裂,迸射成小的水珠之类。隐隐可以听到泡沫里隐藏的她的哭泣声。一只手从泡沫里伸出来,拧开莲蓬的开关,水流落下,水温略热,她能忍受。水褪去身上的泡沫,犹如褪去层层厚重的癣疾。赤裸的她变得滋润,新鲜起来,站立在水流之中。水滴迸射,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仍有一些水滴贪恋那光滑的肌肤,不愿从上面滑落,无赖地贴着肌肤,在上面打滚。水汽中的她,肉身消失,恍惚中存在的更像是一个魂灵。
过了一会儿,她拿过浴巾擦拭着肌肤,还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坐在浴室的镜子前面,盯着镜子里的明莉莉。明莉莉泪流满面。她陪着镜子里的明莉莉哭。哭。哭。哭。哭。哭。哭。
她跟着镜子里的明莉莉哭,哭塌了身体,委顿地坐在椅子上。
2
2014年钢铁行业危机,之前不知道幾次了,但这次好像病入沉疴。轧钢厂已经停产半年。每个车间只剩几个人组成一个巡逻护厂队,谨防那些国有资产被偷盗。工人已经百分之八十开支了。半年前,老朱不想留下来,要求放假,没被批准。那天,他去找段长王天武,他们是技校时候的同学,王天武是一个胖子,身上的肉,随时都可能淌下来似的。外号“王胖子”。老朱说了自己的意思,王天武眯着眼睛看着老朱说,你放假在家干什么?除了喝酒,你还能干什么?再说了,你家明莉莉在报社,也不缺你这几个钱。老朱说,我想看看书。王天武说,笑话,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死脑筋呢!看那些书有什么用?不对,也有用过。那就是你把明莉莉弄到手了。你妈的,叫你帮着给厂里写个新闻报道什么的,你他妈的,一口一个不写,叫我都没法给你说话。对了,你家那个明莉莉你可看好了,她现在可不是当初分配到厂里的小丫头片子,喜欢你的文才。现在人家可是堂堂的《望城日报》的主任。小心给你戴绿帽子。老朱说,滚你妈的,你媳妇才给你戴绿帽子呢!都摞成山了吧?王天武说,我没开玩笑的。你们现在身份不同了,再说,你们连个崽儿都没有,她的交际范围那么广,你拿什么拴住她,你那玩意儿吗?你还行吗?老朱说,要不晚上让你媳妇试试。王天武说,去你的。我这是替你担心,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在那事儿上是有些力不从心啦。老朱不说话,掏出烟,扔给王天武一根,自己又掏出一根,点燃。老朱抽了一口说,别扯这些,我就问你同不同意我放假。王天武说,不同意。老朱说,我日你媳妇。王天武两眼眯成一道缝,笑着,说,尽管去好了,只要你有那个手段。老朱缓和了语气说,天武,就当我求你了,改天我请你喝酒。王天武说,不喝。我小舅子比我还小五岁,喝出酒精肝,前几天刚刚蹬腿儿。他媳妇葬礼完了,就走了,把孩子扔给我丈母娘了。你近来好像很迷恋酒,注意啦,别他妈让我去送你。老朱说,靠,还轮不到你,我早就选好人了。王天武问,什么选好了人?老朱说,为我送行的人,为我念悼词的人。王天武说,你妈逼,你有病。老朱说,我有病,你才知道啊?告诉你吧,这些年,我都在物色这样的人,不久前,找到了。王天武问,谁?明莉莉吗?老朱说,不是,你不认识。王天武说,妈的,看过几本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果我死那天,就找你了。老朱哈哈笑起来,说,别,也许我会走在你前面呢。都说不定。再说了,你配我给你念悼词吗?王天武盯着老朱,恶狠狠的,说,你妈……谁配你……老朱看到王天武生气了,说,这个即将破产的轧钢厂,我坚持这么多年,也许就是为了有一天,来给它致悼词……王天武说,搞不懂你,为什么对轧钢厂这么大的仇恨?它破产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老朱说,哦,你不懂。王天武说,就你妈的懂。我告诉你,你必须加入到护厂队,别他妈跟我废话,滚蛋。老朱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王天武说,好吧,让我做这轧钢厂最后的守灵人吧!王天武说,你说什么?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轻,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老朱说,谢了,那就不劳烦你了,如果我真的有病,我自己会去的。老朱说着,就要往外走。王天武说,我跟你说的明莉莉的事,你放在心上啊!老朱说,你管不着。
其实,王天武不提醒他,他也注意到明莉莉的一些微妙变化。他是敏感的,敏感起来如针尖颤动。几近病态。
明莉莉就对他说过,老朱,你这样,我要受不了了,要疯啦。你不能不给我空间,是的,空间。你以为一根绳子就真的能拴住什么吗?不能。你以为把沙子捧在手里,它就不会流淌了吗?既然能跟你结婚,我想这就证明了一切。婚姻不是坟墓。我们不能做婚姻的掘墓人,你说呢?再说,你大我十岁呢,你已经历过一次婚姻生活,我们又结合在一起,你还想把它变得一塌糊涂吗?生活不是你的文字世界,你不能混淆。可以有诗意,但又是日常的,琐碎的,残酷的。
老朱忍着,听明莉莉说。调到报社后,她不再是轧钢厂里那个实习的灰姑娘了。她开始变得妩媚,娴雅,干练起来,骨子里透着冷艳。老朱感到自己已经拢不住她。除了在床上,彼此的肉体镶嵌着,切割着,让他感觉自己是拥有她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他有些力不从心了。常常,他用言语的恶毒来伤害她。看到她受到伤害的样子,他感到她又回到自己身边了。为了保持旺盛的性能力,他也会用一些药品帮忙或者从地摊上买些碟片回来偷看。他厌恶起自己来。他堕落成一个酒鬼。这几年。
倒是明莉莉带回来的一只白色的小狗,多少改变了他的生活。两个人给小狗起名。明莉莉提了一些名字:“蝴蝶”“儿子”“香水”“老朱先生”……都被他否决了,他的嘴里只蹦出一个“诗”字。明莉莉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你说叫什么?老朱说,“诗”啊。不好吗?明莉莉笑了笑,说,老朱啊,你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还像个孩子似的。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反正这小狗就是给你买的。老朱说,看来你已经把我当成老人了。明莉莉说,老朱,你能不能不这么敏感,多疑。我跟我一个心理医生的朋友说起你的症状,他说,你可能有抑郁症。这样有了一只小狗可以缓解一下。老朱说,哦,哦,抑郁好啊,抑郁好啊!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明莉莉说,你别这样,你抑郁了,我也不好受。我图啥?还不是希望我们两个可以幸福地生活吗?你看你上来那股劲的时候,我都要疯啦。你知道吗?他沉默。眼睛看着小狗,喊着“诗”,过来。小狗坐在地上,不动。明莉莉喊了一声“诗”,过来,让妈妈抱抱。小狗听明白了,一下子蹿到明莉莉怀里。明莉莉看到老朱脸色有些难看。抱着“诗”,贴着老朱,说,这是你爸,你的名字是你爸给起的,他命名你“诗”。来亲亲你爸。明莉莉抱着“诗”往老朱的怀里送。老朱看着“诗”,它的眼神是陌生的,恐惧的。身子战栗着。他恨不得拽过来,摔到地上,但一瞬间又看到“诗”的柔软的目光,他原谅了“诗”,抱过来。他抚摸着“诗”,开始跟它亲近起来。明莉莉说,看看,你要对它温柔,它对你也会温柔的,而不是敵意。明莉莉开始传授老朱几天给“诗”洗澡,上哪儿去买狗粮,怎样预防疾病。你怎么像一个兽医似的,老朱笑着说,我以前养过土狗的。明莉莉说,你可不能按你养土狗的办法,这小狗娇贵着呢,是贵族。老朱说,屁,我还不是贵族呢?明莉莉说,其实你能给它起个叫“诗”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你已经具有了贵族气质。老朱被明莉莉的话逗乐了。明莉莉说,其实你骨子里一直有贵族气息的,否则我也不会嫁给你。老朱说,我祖上倒出过一位将军,被贬,流放到我们望城。明莉莉看着“诗”,看着老朱说话的孩子样,笑了。她撒娇说,老朱,饿,给我做一顿手擀面条吧?这些日子在外面给报社跑赞助,大鱼大肉的吃腻了,想你的手擀面了,你给我做嘛。老朱说,你还能想起我做的手擀面,不容易啊!感动啊!好,就给我的莉莉做。明莉莉说,我在外面也吃过,但都没你做得筋道,不是你做的味。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做……那晚吃的真香,真香。明莉莉咂着嘴,话里透着甜蜜。老朱把“诗”递给明莉莉说,我马上给你做,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那晚上的味道。那晚上可是……要不要先……明莉莉说,先吃面,吃完面再……老朱笑着说,那我可不敢保证味道。明莉莉说,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生活的味道,家常的味道。对了,老朱我用我拉赞助的提成给你自费出版一本诗集吧?老朱说,不出。如果非要出版的话……老朱有些哽咽。明莉莉说,怎么?老朱说,火,我只用火出版我的诗歌。等我走的那天,你把我的诗稿都用火出版给我吧。明莉莉说,干吗?你老是这么沉重,好像你是救世主似的。打住,就当我没说,快擀面条吧。明莉莉很扫兴的表情,把“诗”扔到地上,踢了一脚。小狗疼得“嗷”的一声。
其实这样说说话的机会很少,在他们两人之间。明莉莉是一个擅长冷暴力的人。更多的时候,她要么回来很晚,要么回来就是看韩剧,玩微信,微博。要么老朱喝酒去了,要么睡得死狗似的,要么倒班不在家。
有一次老朱在饭店里喝醉了,竟然跟人打起来,被抓进派出所。警察打她电话,让她去领人。等她去了派出所,看他手被铐在暖气管道上,歪着脑袋坐在地上。污秽吐了一身。她交了罚款,在警察的帮助下才把他弄到车内。污秽的臭味呛人。警察还问了句,你是他女儿吗?回家后,她给他脱衣服,擦洗,弄到床上。他死了般酣睡。她委屈地,默默流泪。而他醒来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事人似的。她觉出他的可怜。是的,可怜。她对他说,以后别喝这么多了,喝多了闹事,我可不去派出所领你,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再怎么说,我也是望城媒体的……老朱气哼哼地说,什么?名记吗?还是……我给你丢脸了,我给你丢人啦!突然间,老朱哭了起来。
3
对于老朱,明莉莉可以说是无话可说了。她也反思自己,是为什么?还是自己的身份变了?环境变了?她找不到根源。她是一个不喜欢思考的人。不像老朱总是处在一种自我纠结,自我救赎之中。老朱自己就说过,如果我这个轧钢厂的囚徒不自我调节,自我平衡内心和生存,是会崩溃的。疯了,抑郁了都是可能的。明莉莉也不能明白老朱为什么总是这样地把自己推到一个内心的绝境之中。结婚两年来,他在她的心里还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但神秘感减少了,她也感觉到来自老朱影响的一种压力。他是尖锐的,像一根硬刺,对这个世界无力刺破的时候,他转向了自己。他更像是黑暗中的孤儿,即使跟明莉莉结婚了,但他仍在叫喊着孤儿。他孤的哪门子呢?以为自己是赵氏孤儿啊。难道十岁的差异会有这么大的代沟吗?当年也没觉得。那个写诗的大男人,那个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男人。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酒鬼。一个多疑者。一个抑郁症患者。其实明莉莉不能明白,这是老朱对她深深的爱。明莉莉还没到可以参透其中缘由的年龄。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她看上去,很干练,但对情感,对人性的东西,还是幼稚的,浅薄的。
明莉莉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做爱。这对她来说已经不容易了。但那第一次对老朱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刻骨铭心的爱。肉身的。灵魂的。也是那次,老朱决定离婚,娶明莉莉为妻。
那时,老朱喜欢给一个人写信。是关于文学方面的通信。那人叫韩全。在铁路系统工作。有时候,老朱会把韩全的信给明莉莉看。但里面探讨的问题,她完全看不懂。但有一封信,没有探讨文学,更像是一封遗书,整篇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信里大概说:
老朱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我认定的悼词写作者和执行者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在望城只有你还有我那些手稿的焚烧者你必须遵循我的遗愿希望你能满足我我也可以瞑目离开这个世界我的骨灰你要帮我撒到卡尔里海里你懂的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兴奋的我可以决定我的肉身是否存在了我才是通向我灵魂通道的主宰者而不是女人什么的阴道我是个挽歌歌者失败者有时候解决自己是重要的我总是梦见另一个我悬浮在半空之中就那么悬浮着像保存在崖壁的古老悬棺我是来自古代的幽灵我将归去我要安静对你的报答就是我那近万册的藏书是你的啦你如愿了你也是它们唯一的收养者我喜欢的几本会单独放在一边到时候你要烧给我不许你占有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钥匙在门旁边的一个墙洞里你知道的一直没有换地方黑夜已至死亡是一个通道向我敞开召唤我我将到达一个画十字的地方报信的乌鸦会到达你的上空狮子老虎熊将在前面的路口等我……
韩全
明莉莉看完吓坏了,脸色煞白,手里的信纸颤抖着,问,这人怎么?这是遗书吗?我们要不要阻止他。老朱说,对于一个一心向死的人,无法阻止。明莉莉说,那我们就眼看着他这么……老朱说,能怎么样?信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明莉莉几乎要哭了,紧张地说,看了这信你无动于衷吗?老朱说,你让我怎么办?明莉莉说,赶快去找到他,阻止他。老朱说,算啦。他是一个喊狼来了的孩子,这样的遗书我不知道收到几封了,他是一个遗书写作者。明莉莉不明白,问,你说什么遗书写作者。老朱说,他幻想死亡,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他给这个世界写挽歌,给自己写遗书。但在望城,我是这遗书唯一的阅读者,现在,多了你。仅有的两个读者。明莉莉说,还有这样的人,诅咒自己早死的吗?老朱说,韩全就是,也可能是望城唯一的一个。明莉莉问,他没有家属吗?老朱说,没有。好像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在望城大学教书。明莉莉说,哦。你是说,他只是这么写,而不会真去死,对吗?老朱说,不确定。明莉莉说,如果他真的死了,而我们又看到了他的遗书而没有去救他,是不是有些不人道和残忍了。老朱沉默。老朱抽烟。老朱喝水。老朱说,顺其自然吧,死对于他也许是最好的。他曾说过,他就是这个世界放出来的一个屁,时刻都会随风而逝。
班组的人看到两人亲密地说着,他们大口抽烟,插不进嘴来,尤其是在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跟前。有人企图用放屁和打嗝儿来冲断他们的谈话。但他们就躲在班组休息室的角落里,在外面嘈杂的机器声中,说着他们的。他们不像是两个轧钢厂的工人,倒像是两个在一起交流的男女同学。班长老杆子有时候看不下去了,用话敲打着老朱,这是工厂,谈工作,我当初派你给莉姑娘当师傅,是觉得你在电气方面还有几把刷子,让她好好跟你学学,而你们却老是谈工作以外的事情,这样不好吧?没事儿,教莉姑娘看看图纸什么的,别净扯淡。明莉莉脸色绯红起来,瞄了眼老朱,做了个鬼脸。老杆子说完从工具箱里拿出来几个坏了的电器元件,扔到桌子上对老朱说,你修理修理,这个月的修旧利废任务还没完成呢。老朱不吭声。老杆子指着明莉莉说,还有你,好好跟着你师傅学技术,啊——老杆子说话,总是喜欢说啊——尾音拖得很长。明莉莉连忙站起来说,是的。她这一站,尽管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有些肥大,但强烈的青春的蓬勃的身体气息还是让周围的同事目光颤抖,电流般让这些电工失去了绝缘。他们松弛下垂的脸显出饥饿和淫荡的表情,混杂着忌妒和仇恨。他们害怕这个姑娘身上的光,但对老朱他们是不屑的,瞧不起的,不待见的,目光的屠夫在老朱身上砍,剁,削,割皮入肉,砸骨头。老朱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所有的电工工具都是自己做的。其中一把螺丝刀被他弄成匕首的形状,加了绝缘套。半尺多长,上面的纹理是两条鱼刺,仿若镶嵌在上面似的。两边开了刃,前面是一个铲状的金属头,跟螺丝刀的尖部相似。鱼刺的脊骨是一道深深的血槽。他还自配了一个梨木的鞘。梨木已透出红色,是包浆过后,浸了人血气的红。有一次,这把螺丝刀被一个新来的青工偷走了,老朱找到保卫科的同学,才辗转弄回来。从那以后,他常常携带在身上。两个人在一张大铁桌子上拆卸着电气元件,有說有笑的,就好像没接到韩全的那封遗书似的。周围的人喧嚣着议论着政治,女人,以及退休年龄的延长。对于退休年龄的延长,他们是愤怒的。他们的青春已经被轧钢厂消耗掉,他们的青年时期也被轧钢厂消耗掉,他们的中年同样被消耗着,现在,他们的老年同样被消耗,被榨干……中国人的饮食结构使中国人没有这样的体质延续到那个年龄。很多人等不到这个年龄就已经驾鹤西游,钻烟囱了。这个问题,老朱思考过,还跟明莉莉说过,也许到那个时候,你看到晃动在轧钢厂里的工人多是没有退休就已经提前死亡的幽灵们。还有,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寿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尤其像我们这些被夜班消耗着精气神的人,很难熬到那个年龄的。再说,还有这抵抗黑夜的烟酒,女人,轧钢厂的噪音,粉尘,还有那些机器随时都可能吞噬我们,这些都在威胁着我们的生命。甚至这个世界存在的疾病也在侵蚀着我们。血栓。癌。糖尿病。你有能力的话,实习期满就逃离这里,尽一切办法。逃离。逃离。这个敏感的大男人已眼泪汪汪。明莉莉看在眼里,怜悯着。心疼。
4
一天,在一个小型的诗歌朗诵会上。明莉莉见到了韩全。老朱介绍说,这就是那个遗书写作者。明莉莉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一米六多,瘦小枯干。两只眼睛里混沌无光,脸色苍白得像个鬼。牙齿焦黄。蓬头垢面的。他伸出手跟明莉莉握手,明莉莉犹豫着,还是伸出手。那手是白皙的,柔软的,温热的。这让明莉莉感到意外。明莉莉胆怯地说,你好。她的胆怯因为她阅读过他的遗书,让她感觉这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活死人。后来,老朱说,其实韩全的外号就叫“活死人”。朗诵会在一家小酒馆里,是一个财政局写诗的老H拉的赞助。本来老朱不想来的,但老H说,韩全也来。在望城能让韩全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人不多。更多时候,他都隐藏起来。朗诵会的主题是对雾霾的讨伐。老朱还写了一首诗,让明莉莉在台上朗诵了。韩全对老朱说,不错,不错。韩全说,都不错。他混沌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韩全说,哪弄到的?老朱说,什么?韩全说,这个女的。老朱说,哦,我轧钢厂的徒弟。韩全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会走到一起的,她将引领你,是你的女神,但从她的眉眼里,我同时看到了危险……你将为这个人付出很多……很多……老朱问,付出什么?韩全说,我还看不明白,迷雾,迷雾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也许是你的一切。老朱看了眼台上的明莉莉,对着她摆了摆手。老朱说,那我也愿意。韩全抽烟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明莉莉朗诵完,台下响起一阵海浪般的掌声。韩全没有鼓掌,他用手指蘸着杯子里的白酒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爱与欲。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让老朱看。这时,明莉莉走过来。韩全连忙用手抹去了那两个字。明莉莉已经变成了明星般的人物。很多望城的所谓的诗人们蜂拥过来,甚至还有人要她签名的。明莉莉看了看老朱。老朱说,去吧。今天你是这里的明星。老朱和韩全在喝酒。老H过来请韩全说,全哥,你是否也上台给我们献声一首。韩全说,我还是算啦。我还要谢谢你,你找的那个民政局的人帮我办了低保,我可以有口饭吃了。老H说,有事你说话,全哥,只要小弟能办到的,刀山火海。还有你老朱。你还在轧钢厂囚着呢?你这个轧钢厂的囚徒是要把牢底坐穿吗?老朱笑了笑,没吭声。老H说,酒满上,我敬两位一杯。三人一饮而尽。老H对老朱说,那女的你带来的吗?不错。望城诗歌界的新星,好好培养。你们喝,我过去张罗,全哥,酒管够。有人给我送了二十斤铁刹山散白酒,哪天我叫人给你送去。韩全说,谢谢。老朱鄙视地看着老H离开的背影。老朱说,这样的小丑,你都能容忍,看来你是想出山了吗?韩全说,没有。我有时想,我们的做法也许不对,这个庙堂总是需要一些人来打理的,需要鼓手张罗着,才能存在下去。他们的存在不是坏事,而我们是镇宅的,没有我们,这庙堂同样会形同虚设,空空如也。老朱耳朵听着韩全说话,眼睛盯着人群里的明莉莉,她眉眼间已看出她在荣誉面前的虚荣和膨胀。老朱心里一凛,一种本能的占有欲让他产生了嫉妒心理。他不希望那青春的肉体被那些污秽的人沾染。这么想,老朱觉得自己有些虚伪。自己就是纯洁的吗?但动物的本能让他站起来,来到那些围着明莉莉的人群中间,对大家说,我徒弟不能喝酒,我替她喝了。有人小声在老朱耳边,恭维着说,老朱,你要好好培养啊,还有你跟韩全的关系,她很可能就是望城的诗歌教母。老朱反问,那教父是谁?那人说,当然是你。老朱拿着酒杯一阵狂笑。酒都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明莉莉过来问,你醉了吗?老朱说,没醉,离醉还十万八千里呢。你猜猜他们说你什么?说你是望城未来的诗歌教母。明莉莉脸烧得通红,说,他们是醉了。老朱说,你以为他们醉了吗?他们比不喝酒还清醒着呢。他们想干什么?我还看不出来吗?你是我的,我爱你。明莉莉说,你真喝多了。明莉莉搀扶着老朱回到座位,发现韩全已经不见了。很多人还苍蝇般追逐着明莉莉。她略带羞涩,娇滴滴地说,我喝多了,不能跟你们玩了。别那么说,我可不是什么教母,我根本不会写东西……不是谦虚,真的不是……哎呦,你们踩到我的脚喽……众声喧嚣,老朱认出了明莉莉的叫声,母猫发情似的。他趴在桌子上的头抬起来,盯着那些醉醺醺的脸。它们是扭曲的,变形的。有些只是局部。眼睛的局部。嘴的局部。耳朵的局部。鼻子的局部。颧骨的局部。老朱喊了句,莉莉你给我回来。声音炸开。那些脸的局部纷纷归位。明莉莉愣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从那些小丑的丛林中走过来。明莉莉说,老朱,你醒啦。我们走吗?这里好乱。她的声音怯怯的。老朱呕了几下,在明莉莉贴近的时候,实在控制不住,一口呕吐出来。他确实喝多了。那些污秽溅到明莉莉的身上。明莉莉皱了皱眉,满脸厌恶地看着老朱。她眼里的老朱变得丑陋不堪。但这样的情绪和表情面具般很快褪去。她迎上来说,老朱,你真是喝多了。来,我陪你去卫生间洗洗。老朱孩子般的眼神看着明莉莉说,对不起,莉莉。明莉莉搀扶着老朱朝着卫生间走去。老朱拖曳着脚步。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路过一个包间,门开着,老朱以为是卫生间就拖着明莉莉往里闯。没想到韩全在里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在他的两腿之间,用嘴捉住韩全的那活儿,像鸡啄米似的。韩全闭着眼睛,神仙般享受着。明莉莉羞臊得脸都红了,连忙拉着老朱出来。只听韩全在里面喊,老朱,老朱……明莉莉就当没听见,拉着老朱,拐进卫生间。老朱醉眼惺忪地问,刚才那人是不是韩全?是不是狗日的韩全?他在那干什么?干什么?他妈的,他堕落了,以诗歌之名。明莉莉没有回答他,给他擦洗着身上的污秽,还有自己身上的污秽。
这么多年过去了,明莉莉想起看到的那一幕,还有些心惊肉跳的。
没想到的是,在她给老朱擦洗的时候,老朱抱住了她,是的,粗暴地抱住她,亲吻她。嘴里说,我爱你。爱你,你白色的灵魂闪电般照亮我,你让我黑暗的生活,变得明亮起来。你是我晦暗天空的北斗……你打我,打得好,再打。我没有发疯,没有,疯了的是这个世界。打我,我是你的贱人。明莉莉扇着老朱嘴巴,要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老朱紧紧抱着她,抵在墙上,进入她。眼泪从她脸上落下来。乱雨。随着老朱的动作,她呻吟起来。呻吟。颤动遍布全身。老朱的两只手抓着她的两个手腕抵在墙上,她就像被迫投降似的。老朱撞击着。撞击。我是坏人吗?我会娶你的。我会。
白色的垃圾山。一个小男孩在翻找着什么。他找到一把玩具冲锋枪,端在手上,对着四处射击。时而伏在地上,射击。跳起来,奔跑着,射击。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几个大孩子从垃圾山下面上来,他瞄准他们射击。他们看到他了,跑上来。他逃跑着。他们追赶。他被绊倒在垃圾丛中,怀里仍紧紧地抱着那把塑料的玩具冲锋枪。几个孩子扑过来,狼崽子似的,踢打他,抢过他的冲锋枪。鼻血虫子般流淌在他的脸上。他蜷缩在难闻的垃圾堆里,敌视地看着他们。他倔强地喊着,我捡到的枪,还给我,还给我。又是一顿拳脚相加,他不吭声了,羸弱的身体趴在地上。冲锋枪在一个男孩的脖子上挂着,他命令其他几个孩子站成一排,说,听我的命令,把老朱给我埋了……那几个孩子手捧着垃圾把小男孩埋起来。一个胆怯的小孩说,司令,死了怎么办?叫司令的男孩说,鼻子,嘴,给他露出来。他的身体在垃圾之中埋葬着。那些司令手下的小喽啰还垒了个坟包似的,在他身上。他的头露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五百年前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司令带着他的喽啰们跑开了。他哭泣着,谩骂着,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等我有机会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日光灼热。他在土里面挣扎着,尽管那些垃圾很轻,但他挣扎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蓬乱的头发上别着一枚塑料花的女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喊叫着,喂,喂,救救我,救救我。那女人也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他认识她,是垃圾山女王。一个疯女人。怎么疯的?各种传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跑过来,裙子拖在地上,用手把他挖出来。他躺在地上喘着气,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用裙角给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血水,泥土的混合物。他看到她的腿,那么白,那么白,他委屈地哭了。他听到了那几个孩子的声音,机敏地钻进她的裙子里面。他们喊着垃圾山女王,破鞋女王,跟我们玩玩,我们有钱,都是捡垃圾挣来的。她抓着垃圾扔他们,叫他们滚蛋。而他在裙子下面瑟瑟发抖。
老朱,老朱……明莉莉的嘴里喊着。老朱深入着,挖掘着,仿佛抵到了她的脊椎。她咬着嘴唇不敢大叫。殷红的血珠子,在嘴唇上悬挂着。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脸上。
司令带着他的喽啰扑过来,把女王扑倒在地上,他露了出来,被拽着,踢倒在地上,从垃圾山上滚下。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向山上爬。只见司令已经骑在垃圾山女王的身上,其他几个喽啰分别按着女王的胳膊和腿……
老朱的身体抽搐着,同样感觉到明莉莉的身体也抽搐着。她的表情是那样痛苦,令老朱战栗不已。是的,战栗。老朱泪流满面,就像那个羸弱的孩子。结束了。老朱倚在洗手池上,说,我会娶你的。明莉莉表情仍旧痛楚地,整理着裙子,推开老朱,在水池前,冲洗着自己。老朱说,对不起。明莉莉说,你滚,你个畜生。老朱点了支烟,身体的愉悦还没有散去,他看着明莉莉弯腰凸起的臀部,一脸的满足。老朱说,我怕,我会失去你。如果我不……他们早晚会……我不想你成为他们的……不想……老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害怕他们,我是一个羸弱的孩子。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而我只是一个躲在角落里的旁观者,所以,我必须提前占有你……
明莉莉一边洗着自己,一边说,别说得冠冕堂皇的,你同样是畜生。浑蛋。王八蛋。
是啊,我是,浑蛋,王八蛋,畜生。你如果觉得我冒犯了你,不,是强暴了你,你告发我吧。反正,轧钢厂和监狱没什么区别。老朱说。一会儿,你自己打个车回家吧,我不送你了。我会等着警察来抓我的。对于你,即使犯罪,也值得。
老朱转身从卫生间出来。酒馆里的那些人已经醉得人仰马翻。昏暗的灯光下,俨然地狱。韩全也不见了。老朱又转回来,在卫生间门口,直到明莉莉从里面出来。两人不说话,走出小酒馆。老朱说,你不告发我吗?明莉莉眼睛剜了老朱一下,一脚踢在老朱的屁股上,没有准备的老朱,被踢倒在地。他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像一只动物似的,在地上爬行。他扭头对明莉莉说,挥舞你的鞭子,鞭笞我吧。明莉莉看着老朱滑稽的样子,扑哧笑了,脸上的痛苦烟消云散。她用鞋尖又踢了一下老朱的屁股说,起来吧,送我回家。老朱还没有起来,嘴里说,主人,上来吧,我就是你的马匹,我驮你回家。没想到,明莉莉还真的骑在了老朱的背上,嘴里喊着“驾——”。老朱嘴里发出马的嘶鸣,向前爬着,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下来,趴在地上。明莉莉坐在他的身上,说,你这匹老马……老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满头大汗的。老朱说,主人,你让我歇歇,你坐在我的背上,我喘不过气来。明莉莉说,偏不。你刚刚考虑过我了吗?你……我就是要让你喘不上气来。老朱说,好吧,好吧。趴在石子的甬道上。四周是黑暗的夜。而他们就像是显影液里的两个人,在暗房里等着被冲洗,成为照片。老朱又开始说诗:这局部的黑夜,局部,因你而变得完整。你是救火队员里唯一的女性,你点亮我中年额头的灯。我因你而复活,重新拿起刀斩,做回我黑夜刽子手的角色。
明莉莉哼了一声,从老朱的背上起来。
怎么起来啦?老朱问。
明莉莉说,我害怕我把一个诗人坐在屁股底下会遭人唾骂的。
老朱哈哈大笑,坐起来。
一架飞机在天空的黑暗中,尾灯一闪,一闪。移动的星。
5
韩全死了。没有谁的消失会让一个时代结束。没有。韩全是自己吊死在屋子里的。这个消息是韩全的远房侄子找到轧钢厂通知老朱的。当时老朱正在一台大机器的下面的电缆沟里查看着线路。下身淹没在电缆沟的污水之中。脸上也是油污,明莉莉蹲在电缆沟壁凹进去的一块地方,能有两平方米左右的地方,给他照着手电。老朱说,莉莉你坐下。明莉莉问,干什么?老朱说,坐下。明莉莉坐下,说,我坐下了。老朱说,盘腿打坐。明莉莉说,你干吗?这里脏死了。老朱说,按我说的做。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了。没有婚礼。只领了证。明莉莉说,好了。老朱看着说,像,真像。明莉莉问,像什么?老朱说,菩萨。明莉莉说,去你的,赶快干活。你这一身脏,下班好好洗澡,要不,不让你上床。老朱甜蜜地笑。突然,明莉莉手里的电筒灭了。黑暗,黑暗一片。失去了空间。时间。明莉莉喊叫起来,手电筒不好使了。可以听到她拍打电筒的声音。啪啪的。明莉莉说,都是你乱说话,一定是亵渎了神灵。老朱在黑暗中说,怎么会。你坐着别动,小心掉到沟里。明莉莉恐惧地说,嗯。这时候,只听上面有人喊,老朱,下面怎么样了?有人找你。老朱说,手电筒坏了,里面什么都看不见,电路原因,电缆沟里都是水。上面的人说,那上来吧。找你们的人好像很急。一会儿,让老杆子下去处理吧。明莉莉还在拍打着手电筒,一闪一闪的,说,可能是电池没电了。老朱说,上去,不干了,有人找我们。明莉莉问,谁?老朱说,不知道。明莉莉说,不会是你离婚的老婆又来厂里闹吧?老朱说,不会。明莉莉握着手电筒,忽闪忽閃的,照着老朱的身体,从下面的梯子爬上来。一身油污的老朱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爬上来的时候,油污还在流淌,似沥青人。两人顺着另一个梯子爬上去。在梯子上,老朱从后面摸了一下明莉莉的屁股。
回到班组,老朱看到那个文质彬彬的戴着眼镜的人。老朱说,你是?那人说,我是韩全的侄子,我叫韩晓清。我叔叔他……留下遗书,让我来找你,必须找到你,否则,他无法瞑目的。明莉莉张大嘴说,怎么可能?这么快。前不久他不还是好好的吗?韩晓清说,其实,他时刻都在准备着自己的死亡。老朱一边脱着身上的工作服,一边说,是的。脏污的衣服扔在地上,俨然一具尸体。老朱问明莉莉,你跟我去吗?明莉莉犹豫了一下说,去。也多个人手。现在人在哪儿?韩晓清说,在家。怎么?明莉莉问。韩晓清说,遗嘱里这么说的。明莉莉哦了一声。老朱说,莉莉,你把那次你看的韩全的遗书找出来,没想到那还真是他最后的遗书。放哪儿了?是不是在你的工具箱里。明莉莉在一个大铁箱子里翻找着,可以听到铁器碰撞的声音。明莉莉说,找到了。把纸页递给老朱。他看了一眼,揣在怀里,说,我们走吧。韩晓清掏出来一个纸条,递给老朱说,叔叔,你看看吧。“去轧钢厂找老朱,给他看这纸条,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老朱瞄了一眼,把纸条揣起来。老杆子这时候从外面进来,问,老朱你干什么去?电缆沟的线路解决了吗?老朱说,一个朋友死了,我必须去。老杆子瞪了眼老朱说,这轧钢厂是你家开的啊,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我操你妈。老杆子。你家不死人吗?老朱骂着。
老杆子说,我沒有这个权力,你去工段或车间请假吧。
好,我不跟你说。谁我也不跟谁说,随便怎么扣钱。你他妈的,你给我记着,你就是轧钢厂的走狗,你屁都不是。老朱火了。明莉莉在旁边拉着他的胳膊。老朱说,走。
带着明莉莉和韩晓清出了门,穿过机器的丛林,来到轧钢厂门口。门口的公园里,一辆吊车正把一座巨大的钢铁工人雕像连根拔起。老朱看到一个熟人,喊了声,这是干吗呢?熟人说,上面说这个破铸铁的工人雕像在门口影响了风水,让吊出来,切割了,回炉。老朱哦了一声。
三人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向韩全的住处而去。
6
在望城广场的转盘堵车了。很多人集聚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的。老朱对司机说,闭嘴。车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明莉莉用手捅了老朱一下。司机沉默了一会儿,车还停滞不前。老朱看着外面,有人举着白布上写着黑字的条幅。上面墨迹斑斑的。字迹还算清晰。原来是广场附近的一家诊所里给病人用错药了,死了一人。那些人是病人家属。前面的车流凝固了一般。老朱说,我们下车吧,穿过广场,再走十几分钟就到韩全的住所了。韩晓清说,好的。明莉莉给了车费,三人从车上下来。穿过人群,穿过广场。他们不想滞留。因为另一个死者还在那里等着他们处理他的尸体。那将是一个不同的葬礼。
看到韩全惨不忍睹的样子的时候,明莉莉控制不住哭了出来。老朱心里也堆积着悲伤的冰山。凌乱的屋子。凌乱的床。凌乱的书籍。韩全在临死前竟然换上一身中式的服装。还剃了光头。韩晓清说,我来的时候发现他吊在窗户上,把他放下来后就去找你们了。到底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样处理掉他吗?老朱点了支烟说,我给老H打个电话,他认识民政局的人,看看怎么办。明莉莉哭泣着,蹲在地上整理着那些凌乱的书籍。老朱打过电话,老H说,我跟我朋友马上赶到。过了一会儿,老H领着民政局的朋友过来,说有一些手续要办,否则,殡仪馆无法接收。韩晓清跟着老H的朋友去办事。老H问,还要不要叫一些人过来。望城那些写诗的人。老朱说,算了。我想,韩全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我们就这样安静地把他送走吧。老H眼含着热泪,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老H说,韩全这到底是为啥啊?老朱没有吭声。但他多少还是知道韩全离开的原因。那就是绝望。是的,绝望。老朱找出韩全写给他的最后一封遗书说,你看看吧,也许这里面隐藏着韩全死亡的秘密。老H看了韩全的遗书。沉默。把遗书还给了老朱。明莉莉在收拾的时候,在一个盒子里发现了很多蝴蝶的标本,是那么漂亮精致。如果注入灵魂的话,随时都可能扇动翅膀翩翩起舞。明莉莉问老朱,这些怎么处理?老朱看了看说,到时候都烧给韩全吧。他喜欢制作蝴蝶标本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不会是哪个女人送的吧?老朱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韩全没有死似的。但韩全静静地躺在那里。老朱说,这些书韩全答应我了,都是我的,但我会给他烧一部分的,没有书,在那个世界他会孤独的。老H接了一个电话,听声音是一个女人的。中午的时候,韩晓清还没回来。老H在附近的饭馆订了几个菜,端过来。饭桌上,他们同样摆上了韩全的碗筷。还有酒。韩全静静地躺在那里,睡觉般。也许因为悲伤,明莉莉几乎没吃什么。她不时用眼睛瞟一下躺在那里的韩全。她噙着泪。老朱说,韩全啊,以后你就只能这样躺着陪我们喝酒了,来,喝一口吧。老朱和老H举杯,对着韩全的杯子碰了一下。两人含泪一饮而尽。老朱说,韩全啊,以后,想喝酒了就托梦给我,我到你墓前陪你喝酒。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恸然而落。
韩晓清回来了。
老朱问,还没吃饭吧?吃一口吧。晚上还要守灵。
韩晓清说,事情都办好了,一会儿殡仪馆的车过来。叔叔的厂里用不用通知一声?
老朱说,那个厂子早破产了,现在那块地皮都盖起了沃尔玛超市了。
韩晓清刚吃了一半,殡仪馆的车来了。老朱、老H、韩晓清和一个工作人员把韩全的尸体抬到车上。老朱说,等一会儿。明莉莉问,还有什么事吗?老朱没有回答。老H在车旁边抽烟。只见老朱从床上揭下床单,在那些明莉莉整理的书籍中蹲下来,捡了近百本。那床单根本包不下。明莉莉问,你要干吗?这些书都是你的,等处理完葬礼再回来处理吧?老朱说,别废话,帮忙找口袋,把我选出来的这些装到车上。我有用。明莉莉只好帮着老朱把那些书装到口袋里。很沉。是的,很沉。韩晓清帮忙抬出来,装到车上。老朱跟老H的朋友沟通,没有把韩全的尸体盛装在玻璃的棺材里,而是,用书给韩全砌了一个棺材。让韩全静静地躺在里面。这个行为让很多路过门口的人感到新鲜,过来围观。老H的朋友过来把围观的人劝走。他问老朱还需要什么吗?老朱看了看说,不用了,麻烦你啦。那人说,老H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事,让老H找我。老朱说,谢谢。老H有事先走了,说,出殡的时候,他过来。老朱说,好的。韩晓清接到一个电话,说学校里突然出了点儿事,要回去。必须回去。老朱有些生气地问,什么事啊?韩晓清小声跟老朱说,一个老师性侵女同学,校长让回去协助调查。老朱说,不会是你吧?韩晓清说,怎么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是的,三个。老朱。明莉莉。韩全。明莉莉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老朱安慰着说,有什么害怕的,死也是一种生。明莉莉说,我还是害怕。老朱说,过一会儿就适应了。我们何尝不是行尸走肉呢?明莉莉沉默。也许是因为殡仪馆的气味,明莉莉阵阵干呕。老朱问,咋了?明莉莉说,不知道。老朱说,不会是……等韩全的事处理完,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明莉莉说,好的。干呕的原因,明莉莉眼泪汪汪的。老朱坐在韩全的身边抽烟,发现那些书有些摆放得不对。他整理着。他把《2666》枕在韩全的头下,把《追忆逝水年华》放到他身体的右边。左边是福克纳的全部小说,还有马尔克斯的。把村上春树的小说挑了几本放到脚下面。他还挑出加缪的小说看了看位置,后来放到韩全的两腿之间。他说,希望这样的摆放你能喜欢,兄弟。在一边的明莉莉看着老朱的荒诞行为,想笑,又忍住了。明莉莉说,真好笑,韩全已经死了,还需要这些吗?老朱郑重地说,需要,需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你也能这样……对我……明莉莉瞪了老朱一眼说,说什么呢?老朱狡黠地笑了。老朱说,韩全就这么走了,还有我可以做他的继承人,我死了……可能就……没这么好的……你可以吗?或者说,你会成为我遗书的诵读者吗?明莉莉说,我才不稀罕呢。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这些干什么?老朱失望。老朱沉默。老朱悲伤。老朱寂然。老朱坐在韩全的身边发呆。明莉莉说,看你们就像是疯子。老朱缓过神来问,你说什么?明莉莉说,看你们就像是疯子。老朱笑了笑说,疯子怎么了?明莉莉嘲笑着。她看上去不那么恐惧了。如果这时候,韩全从书堆里爬起来,没人会感到意外。这葬礼看上去更像是一次行为艺术。但,不是。那是真实的死亡。是一具肉身在告别这个世界。
夜。其他的房间守灵人的喧嚣传过来。还有打麻将的。韩全的房间是寂静的。明莉莉有些困了,不停打着哈欠。依偎在沙发上。明莉莉说,怎么那个叫韩晓清的也不来了。看来,这韩全在这望城真是一个孤绝之人。连几个朋友都没有。真是可怜。老朱听着明莉莉的话心生悲凉。是的,悲凉。自己呢?自己可能就是另一个韩全。眼睛看着明莉莉,他陷入空洞的迷惘之中。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值得托付自己的后事。他不知道。尽管他们现在是以夫妻之名存在。但他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他感到他们之间除了在床上彼此地镶嵌着,更多还是存在着彼此的疏离。疏离。年龄上的。志趣上的。那份维系在一起的可能不是情感,而是欲望。这么想,老朱不寒而栗,点了支烟,羡慕地看着躺在那里的韩全,说,兄弟啊,真羡慕你啊,离开了这个你一直在抵抗着的世界,而我没有你的勇气,没有啊……他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而明莉莉坐在那里睡着了。老朱感到无聊和悲观地看着明莉莉酣睡的模样。他从书堆里找出一本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找到那篇《死者》,给韩全朗诵结尾的部分:
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陰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老朱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在皱纹的沟壑里。他朗诵的声音很小,很小。他怕惊扰了明莉莉的睡眠。他小的声音更像是跟一个灵魂在交流。尽管声音很小,明莉莉还是被惊醒了,问,你嘟囔什么呢?在念经吗?老朱说,没,我给他最后朗诵一段小说。明莉莉说,有病。她疲惫地说,真没劲,陪着你来这里守着一个死人。她转过身去,又睡了。老朱不知道说什么。心里面就好像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自己会从那个缝隙掉下去。某种欲望驱使着他想跟明莉莉做爱。但他控制了。他知道这个时候明莉莉会反抗的。明莉莉的存在更像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梦。此刻,他们正在梦中。这梦中同样包括韩全的存在。
韩全的葬礼过后不久,明莉莉竟然调到了报社工作。对于老朱是一个意外。这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世界。但老朱还是很高兴,两人还特意去饭店吃了一顿庆祝。两人都喝得微醺。回家后,可想而知的是疯狂的床笫之欢。明莉莉安慰老朱说,这轧钢厂日益不景气,我们两个总不能都待在这里等死吧。老朱做过爱之后,倚在床头上吸烟,说,那轧钢厂的守灵之人还是让我来做吧。也许是做爱之后的疲惫,让明莉莉变得忧伤。那份忧伤是老朱喜欢的。他一只手抚摸着明莉莉的头发。明莉莉说,希望有一天你也能从轧钢厂逃离出来。老朱说,不,我要把牢底坐穿。明莉莉沉默。可以说,老朱的心情是复杂的,紊乱的火焰在烧灼着他。但他不想让明莉莉看出来。两人冲过澡后,又来了一次。这次,明莉莉的高潮来得很快,但老朱却一直没有喷涌。直到最后,都没有。明莉莉在下面已经求饶了。老朱只好放弃,像一个失败者,僵硬在那里。那晚上,老朱失眠了。明莉莉的鼾声却此起彼伏。他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把自己解决掉。是的。他就是这么干的。在水流中,幻想着……在高潮来临的时候,他竟然想起在韩全的葬礼上,那些蝴蝶标本被点燃的时候,蝴蝶竟然翩翩起舞……
一种空洞感占据他的身心。
之后,他一直都没有摆脱过。
甚至空洞感升级了,变成一种更宽泛的被剥夺感和失落感。这期间,还在升级,漫漶成被遗弃的失落感。他在其中挣扎和煎熬着。
7
两人矛盾的升级是因为“诗”。
那天,从护厂队下班,老H打电话来说一起吃饭。老朱拒绝了。等他从厂里洗完澡,出来,天下起了大雨。他没带雨伞。厂门口拦不到出租车。等他走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成了一个“雨人”。因为湿漉漉的在汽车上,碰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还跟他吵了起来。他要不看是个女人非揍她不可。下车回到家里,明莉莉没回。“诗”扑上来。老朱打了明莉莉的电话。明莉莉说,在外吃饭,要晚些回去。老朱生气地撂了电话。一脚踢开缠在身边的“诗”。屋子里是那么空荡荡的。冷清。“诗”目光怯弱、恐惧地看着老朱,躲在一个角落里。老朱翻了翻冰箱,除了一只冷冻的鸡,什么都没有。他去超市买了熟食和一瓶白酒。回来,开了电视。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那个时候,电视里多是“老虎”的事情。老朱换了几个台,最后,关了。“诗”在家关了一天,饿坏了。尽管恐惧,还是凑过来。老朱把熟食的骨头扔给“诗”。“诗”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九点多钟,一瓶酒没了。老朱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之前剩下的半瓶。喝。期间,给明莉莉打电话。未接。他谩骂着。踢了“诗”一脚。“诗”又跑到角落里待着。眼泪汪汪的。
老朱想起白天在护厂队,跟工友们绕厂巡逻。在七号门的墙外有一大片葵林。老朱喜欢那里。他们巡逻经过那里的时候,抓到两名妇女在偷铁。其中一个妇女卸下身上的铁块,就脱下裤子了。可想而知发生的事情。老朱在葵林边抽烟,看着工友们在葵林里忙活两个女人,直到她们提上裤子,目光盯着地上的铁块。工友们吼叫着说,看什么看?不抓你们已经不错了,还不滚蛋。两名妇女不舍地迈步顺着葵林间的小路走。其中的一个工友对老朱说,还不错,很紧的,你咋不来一火?老朱没吭声,吸了半支的烟扔到地上,碾灭。他对着那两名妇女的身影喊,回来。两名妇女转身,目光惊恐,撒腿就跑。老朱喊着,回来,把这些铁拿走吧。可是,两名妇女没听见。消失在葵林深处。他们巡逻回来,老朱一直闷闷不乐。工友说,下次,再抓到的,你先来。老朱骂了句,去你妈的。
半瓶酒也快喝光了。
老朱又给明莉莉打电话,仍旧没人接。他拿起酒瓶子对着瓶嘴一口干了,把酒瓶子摔在地上。“诗”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哆嗦。也许是“诗”的瑟瑟发抖让老朱更加生气,他喊着,“诗”过来。过来。你妈那个婊子养的,说不定干什么去了。你过来。“诗”害怕,不敢过来。老朱不知道喊了几遍,“诗”都没过来。老朱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扑过去。“诗”躲开了。他穿着袜子的脚踩在了地上的玻璃碴子上。血立马透过袜子渗出来。他坐在地上,脱了袜子,把带着鲜血的玻璃碴子拔出来。等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屋子里追赶着“诗”的时候,“诗”已经感觉到他的杀气,在屋子里拼命奔逃。毕竟是一只羸弱的小狗。老朱把它抓住,拎起两条腿,一挥,往墙上掼去。也许是着力点没在致命部位。“诗”从墙上弹回来,落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老朱看到挂在墙上的那把螺丝刀。从墙上拿下来,握在手里,扑向颤抖的“诗”。一螺丝刀扎进了“诗”的头盖骨里……头盖骨被刺破的声音……鲜血喷在老朱的脸上……因为用力过猛,螺丝刀的刀尖透过“诗”的头盖骨镶嵌进复合地板里。老朱醉眼蒙眬地看着。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找到手机,拍了张照片,微信给明莉莉。他看着手机上的照片笑了笑,爬回到床上,死猪般睡了。
老朱没有想到,一觉醒来,明莉莉还没有回来,而那张照片竟然成了网上的热门。是明莉莉发上去的。配的文字是,我丈夫对我家小狗“诗”的杀戮。哗然的谴责声,遍布网络。老朱颓然地从手机上卸载了微博和微信。但那股子被晾晒的耻辱感更加根深蒂固,几乎是仇恨了。他打明莉莉电话,仍旧不接。不接。不接。黑暗的墙。黑暗的墙。透不过一丝光。世界变得黯然下来。他看着地板上“诗”的尸体,骤然恸哭起来。他怜悯着“诗”,同时也想到了自己。这可能才是他恸哭的真正原因。他找来一个纸盒箱子,把“诗”放进去。然后,开始擦洗着地板。在擦洗的过程中,他再一次被之前摔碎的酒瓶子扎伤。等一切收拾好了,他抱起“诗”出了门。满天的星光。他在小区里找到一棵树,用铲子挖了个坑,埋葬了“诗”。坐在树下,老朱变得清醒了。点了支烟,慢慢吸着。错误。劫难。这是他想到的两个词语。也许遇上明莉莉就是一个错误。可这是不可逆转的。也许离婚跟明莉莉结婚就是一个劫难。在劫难逃。这么想,并不是他在忏悔。他的心里是真爱明莉莉。但自己在喝醉后丧心病狂地杀死了“诗”,这是明莉莉不能原谅的。不能。“诗”刚拿回来的时候,明莉莉也不喜欢,慢慢竟然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所以,老朱对“诗”的这次毁灭性作为,可以说是在杀死明莉莉的一部分。小区里的人家一片黑暗。他俨然幽灵般坐在黑暗中抽烟。泥土的土腥味透着潮湿侵入鼻孔。他打了一个喷嚏,身体跟着颤抖了一下。响亮的喷嚏消失之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他成了寂静的一部分。物化。他想到这个词语。但这是不可能的。除非自杀。他还没有这个勇气,像韩全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黑色的世界显得苦闷地置身于冷月和闪烁的星星下面。
凌晨,一个捡垃圾的人看到他,吓了一跳说,你装神弄鬼啊?老朱说,去你妈的。捡垃圾的人识趣地走开了。他才从树下离开,回屋。
那种空洞感,还有更宽泛的被剥夺感和失落感。这期间,还在升级,漫漶成被遗弃的失落感。他在其中挣扎和煎熬着。
诗和“诗”在不同程度地让老朱沉入生命的困境之中。
其实,明莉莉跟单位里的人喝完酒,就要回家的。那个长得像野猪的男人是新来报社的。看着他的牙齿就让明莉莉感到恶心。但当明莉莉收到老朱微信发来的“诗”的尸体的照片,明莉莉觉得相对于死亡和杀戮,这个世界是那么美好。她对野猪男人也不那么厌烦了。野猪男人要比她小几岁。一口一个姐地叫着。明莉莉在酒桌上,就已经把老朱的微信照片公布了。很多同事都说,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说得明莉莉又喝了几杯啤酒。眼泪盈盈的。后来,野猪男人提出来喝过酒后去唱歌。明莉莉没有反对。她甚至恐惧那个杀害了“诗”的现场的家里,还有那个大自己那么多的老朱。厌恶的情绪滋生着,根深了,蒂固了。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明莉莉竟然把老朱送的戒指从无名指上摘下来,戴在了食指上。野猪男人也从男卫生间出来,对着洗手池的镜子看着明莉莉。一只手不安分地抚摸着明莉莉的臀部。明莉莉醉酒后眼神迷离地看着他问,干什么?野猪男人说,让我想起我大学时候弹过的一把吉他。明莉莉说,你还会弹吉他啊?野猪男人说,会啊。明莉莉说,不会也是……野猪男人说,不是,是真的吉他。也许是微醉的原因,明莉莉的身體晃动着,脚下不稳。野猪男人没有搀扶她,而是,搂住了她柔软的腰肢。明莉莉的眼神看着他,他野蛮地贴上去,在她的嘴唇上亲吻着。他勾引着她的舌头。她顺从地接受他舌头的邀请。舌头的战争。明莉莉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连忙从他舌头的纠缠中撤离。他意犹未尽地看着她,甜嘴巴舌的。他眼里,明莉莉是那么美。他低声说出一个字,姐。明莉莉感觉到这个字里百转缠绵的恩爱了。明莉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竟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光,是灿烂的。口腔里疲惫的舌头有些微疼。她嗔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说,你弄疼我了。他憨笑。是的,憨笑。那憨笑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头被驯服的猪了。两人回到KTV包厢的时候,坐在一起。明莉莉还唱了一首《盛夏的果实》。而他给她讲述了那年夏天,那个六月,他的彷徨、焦躁、悲观、恐惧……明莉莉心疼他了。她褪下高跟鞋的脚在桌子下面踩在他的鞋上。没有人注意那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的动作。他,他心领神会。脚从自己的鞋里拿出来。那里变成了两只脚的战争。他竟然提到明莉莉的诗歌。他说他喜欢。那文字里的情绪切合他某个时期的心境。明莉莉没有说破那是老朱的手笔。她打开手机看着那么多陌生的网友在讨伐着老朱的行为,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报复的快感。她的脚趾在下面用力了。老朱的电话打过来,她按了。再打进来,她再一次按了。那一刻,她觉得老朱只是一个骚扰她的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手机的微信响了一下。明莉莉看。是他——野猪男人。其实他的名字叫陈牧野。他给明莉莉的微信写着这样的话:从夜的广场上,我逃离出来,直到遇到了你,你,伟大的女性是否会引领我?明莉莉没回,用眼神看了眼陈牧野。她的答案在桌子下面的脚上。从KTV出来,陈牧野主动提出来送明莉莉回去。在其他的人打车走了后,两人马路上散步。一只夜鸟从路边的树上惊飞。明莉莉问,你看清是什么鸟了吗?陈牧野说,乌鸦。明莉莉就笑,说,黑夜里的鸟就都是乌鸦吗?陈牧野就笑。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星空。明莉莉问,你什么星座?陈牧野说,摩羯。明莉莉说,哦。陈牧野问,你呢?明莉莉说,不告诉你。陈牧野对着星空发呆,嘴里喃喃着,星星是一种陌生的慢。明莉莉问,你嘟囔什么呢?陈牧野说,我说星空是一种陌生的慢。明莉莉在陈牧野说的慢中,依偎在陈牧野的怀里。明莉莉说,此刻,只有你的怀里是温暖的,我不想回家。不想。那个血腥的黑暗的家,那有着神经病人、疯子的家……她眼睛里闪着泪光了。陈牧野不知道说什么,手在抚摸着明莉莉细嫩白皙的脸。明莉莉轻声说,我要睡一会儿。真累啊!陈牧野说,好的。他把她的腿抬起来,抱着她在自己的怀里。睡吧,他说,病了的夜,只有我们自己疗伤和取暖。明莉莉是被噩梦惊醒的,她的嘴里喊着,我的“诗”,我的“诗”……陈牧野问,做梦了吗?明莉莉说,是的,梦见我的那条小狗。明莉莉哭了。
一辆汽车的强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瞬间,转移,开走了。
强光像一棵倒伐的戾气之树。
第二天是星期六。
两人吃过早餐,又回到宾馆的房间里。
老朱几次打来电话,明莉莉果断关机。
8
老朱和明莉莉两人进入冷战时期。明莉莉三天两头不回家了。老朱多次表示忏悔。可是,明莉莉根本不肯原谅他。直到老朱注意到了明莉莉手上的戒指换了手指。他明白了什么。他就像是一条窒息的鱼。老H组织的一次聚会,在酒桌上,老H说了某一天晚上看到了明莉莉和一个男人……他还形容那个男人的脸长得就像一头野猪。老朱说,不会的。老H较真起来。酒没喝完,老朱就离开酒桌,闷闷不乐的。他自己找了一家小饭店又要了瓶白酒,要了油炸花生米、炝菠菜、海带丝,自斟自饮。刚才,他只是脸上挂不住。他不希望人们知道明莉莉给他戴绿帽子了。但这样的事情,犹如四月的柳絮,很快就会飞遍望城的大街小巷。毕竟明莉莉也算是望城一个小有名气的人。但这样的事情相对于雾霾、“老虎”、还有明星的嫖娼案件的吸引力还是小多了。老朱这么想着。在他的心里,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喧闹,他和明莉莉的事根本就不是个事。但他仍是懊丧的。酒精加速了他懊丧的膨胀。他感到头疼,脑袋要裂开似的。窗外的夜黑沉沉的。小饭店里是冷清的。只有他。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吧台后面抽烟,看电视。电视背对着他,他看不见里面演的什么。不时有声音传出来。
“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你谁都占有不了。你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发狂,你也占有不了她,哪怕你疯狂跟她做爱,一夜七次,第二天穿上衣服,她也还是她,她也绝对不会变成你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属于她自己,你能做的只能是陪伴。任何试图宣布占有对方,都会最终被挫败,沦为感情的囚犯。”
他问了句,电视里演的什么?
中年女人说,一部电视剧。
他说,哦。
那莫名的话刺疼了他。
他号啕大哭起来。
中年女人问,你怎么了?
老朱沉默。
哭过之后,他结了账,从小饭店里走出来。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辆大卡车开着大灯,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他吓出一身冷汗,瘫坐在马路边。抽烟。想到韩全,想到自己的命运比想象中的要孤独得多。也许将来的哪一天,连韩全都赶不上。韩全还有我给他处理后事,自己呢?这么想,不觉悲伤涌上来。肉身荒芜。
马路上,老朱犹如一条仓皇之犬。
他给明莉莉打电话,接听了,但明莉莉就是不说话。不说话。一分钟左右,明莉莉按了。
被明莉莉掐灭了电话,老朱的黑夜更黑了。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了河边,看到有人划船在水中夜渔。那人头顶的灯,灯光微弱。就像是黑夜里的矿工。他坐在岸边抽烟,直到把兜里的烟吸光。
老朱问,河里的鱼多吗?
那人说,不多。
小船慢慢划向河中央。
那灯光像一个巢穴隐藏在黑暗之中。涟漪波动。小船和捕鱼者,闯入者,河流变得恐惧颤抖起来。那河底更大的梦被鱼群拖曳而去。也许捕鱼者只能空手而归。
9
明莉莉一身黑色,从屋子里走出来,关上门。在小区的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明莉莉说,卡尔里海。
司机说,那里很远的。
明莉莉说,我知道。
司机说,拉你去可以,但回来我就空跑了。
明莉莉说,多少钱?你说个数。
司机说,二百。
明莉莉说,走。
也许是洗了澡的原因,明莉莉感觉到一丝疲惫,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恍惚中,陈牧野竟然爬上她的身体,两个人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亲吻、交媾。在高潮来临后,车窗外下起了雪。陈牧野在飘忽的雪中,消失了。明莉莉还沉浸在余潮之中。老朱蹒跚着,从大雪中走过来,上了车。他跟明莉莉重复着陈牧野干过的一切。在那一刻即将来临的时候,老朱双手紧紧掐住明莉莉的脖子。明莉莉挣扎着,喘不上气来。
明莉莉从噩梦中惊醒,心有余悸。
出租车已经驶出了望城。高楼大厦不见了。
因为那件事,明莉莉已经递交了辞职书。在思考去处的时候,她想到之前的一次聚会,有个同学从外地回来在卡尔里海边办了一个“幸福之家”孤儿院。她给那个同学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情况。那个同学同意了接纳明莉莉。
明莉莉想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她跟陈牧野走进宾馆,她在洗澡,听到敲门声。陈牧野在床上抽烟问,谁?门外说,服务员。陈牧野生气地问,干什么?服务员说,昨天烧水的水壶坏了,我送一个新的过来。打扰了。明莉莉在浴室里还是紧张了一下。她听到陈牧野去开门,听到“啊”的一声惨叫。陈牧野惨叫过后,问,你是谁?你是谁?那人说,我是谁重要吗?接着,又听到陈牧野的喊叫声。他开始呼喊救命了。明莉莉赤裸着身体从浴室里冲出来,身上还滴着水滴。只见陈牧野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明莉莉不顾羞耻地看着那个手里拿着螺丝刀的人。明莉莉恐惧得几乎失声地喊着,老朱,你干什么?老朱坏笑着说,干什么你已经看到了。你个婊子。你看你多么无耻,连衣服都不穿,赶快穿上衣服吧,警察一会儿就会到。老朱在衣服上擦着螺丝刀上的血迹。明莉莉脸色苍白地慌张穿衣服。明莉莉说,你会坐牢的。老朱说,那有什么?從轧钢厂的囚徒,变成监狱的囚徒,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明莉莉躲在沙发上,像一只惊恐的猫,盯着老朱。老朱手里在转着他的螺丝刀。陈牧野身上的几个窟窿还在汩汩地冒血。明莉莉说,赶快叫120吧,他不死,你也许……老朱说,没必要。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已经想好了。我接受那一颗子弹结束我的生命。明莉莉蜷缩在沙发上,沉默。一丝光从窗帘的缝隙闯进来,映射在地上,陈牧野的血是那么红,那么红,像另一条地毯了。明莉莉只套了件裙子在身上,两条腿细嫩白皙。老朱从椅子上站起来,踢了踢陈牧野,关上门。明莉莉紧张地看着老朱问,你要干什么?你不会……老朱说,不会。那不是我们的结局。我们的结局应该是……
明莉莉问,什么?
老朱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点了支烟,说,雾霾还没有散去。没想到,这个宾馆的位置竟然可以看到破败的轧钢厂。据说,这里将成为一个工业博物馆。那个写着革命口号的大烟囱你还记得吗?你看,它就像……耸立在那里,充满了雄性的力量。那是一个时代的标志。可惜,现在的轧钢厂即将被市场经济吞噬掉了……但牺牲的是我们这些人,这些在工厂里干了二十几年的人……牺牲……是的……我们……这些中年人……
老朱叹息着。
明莉莉盯着老朱悄悄从沙发上下来,要去开门,逃走。
老朱说,你别动。你要是敢动的话,我就连你一起……
明莉莉的身子僵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法。她光着的脚底踩到了陈牧野的血。黏稠的。热的。她尖叫着,跑回到沙发上。
明莉莉问,你到底要怎样?
老朱沉默。
他从窗前转身,看到明莉莉脚上的血。
老朱说,你不洗洗吗?
明莉莉说,不。
老朱说,看着还蛮性感的,像彩绘。
老朱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局,但这还不是真正的结局。
明莉莉问,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结局啊?
老朱说,这样的,我要这样的。
老朱变得愤怒起来,扑过来,撩起明莉莉的裙子,撕下她的内裤……明莉莉先是挣扎,直到顺从……在老朱的动作中,他在她的肉里。她竟然呻吟起来,两手捧着老朱的屁股,气息急促。他们就像之前一样。此刻,只是地上多了一具陈牧野的尸体。她战栗了。战栗了。她的表情是那么痛楚。老朱控制着,没有喷涌。他喘息着,看着明莉莉脸上的一丝潮晕。他说,莉莉,你真美。明莉莉被这么一说竟然更加害羞了。
在老朱点烟的时候,火机的火苗在烟上颤动。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明莉莉整理着裙子变得紧张起来。
老朱说,找我的。
是兩名警察。他们带走了老朱。老朱临走扭头说,这才是我们的结局。二十几分钟后,又涌来十几个警察,在现场。明莉莉也被带走了。
这件事在望城还是引起不小的轰动。
出租车还在继续行驶着。明莉莉的眼泪涌出来。窗外是一些即将拆迁的房屋。破败的屋顶。断壁残垣。墙上面画着圆圈。圆圈里面写着一个巨大的“拆”字。但在一个侧面的山墙上,明莉莉看见画上去的一个红色的“十”字。刺眼。那山墙是三角形的,看上去,那十字又像是囚禁在那个三角形之中。随着出租车速度加快,那三角形在向上延伸着,直抵天空。十字恍惚。
幽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闲散地飘浮着,改变着形状,像“诗”在奔跑。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