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
叔叔是大爷爷的独生子,60岁刚出头的人,头发已经完全花白。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独生子还真是少见。听爷爷讲过,大奶奶其实生了有十来个孩子,可是叔是唯一活下来的,在叔出生后的第三天,大奶奶却因为失血过多,家里又没有什么吃的,更没有见到一粒药、半个医生,最终撒手人寰了。是大爷爷既当爹又当娘的,把叔拉扯长大的。
叔10岁那年,大爷爷带着叔一直住在黄土高坡大山根底的土窑洞里。山崖上的土疙瘩时不时地就砸落在脑畔(屋顶)上,也有滚落到街畔(院子)上的。窑洞里墙上的泥皮早已脱落,窑洞内比叔还大的土块子也掉下了好几块,能插进去手指那么宽的裂口到处都是,为防止窑洞塌掉,屋子中间用碗口粗的树杆顶住了房顶。说这是危房,是对窑洞的过度褒奖,因为这根本就称不上是房,甚至也不能说是窑,充其量也就是个洞。
当时正值陕北的七月,大爷爷和叔吃完了晚饭刚上了炕,就听见“轰隆隆”的响声,以为是地震了,还没等看清是怎么回事,偌大的土块子就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大爷爷搂住叔蜷缩在角落里,飞扬的黄土呛得无法呼吸,大爷爷顺手拽过炕上那床仅有的烂棉被蒙住了头……大山倾倒,窑洞塌陷,叔和大爷爷一起被埋在了破窑洞里。直到第二天中午,当村里人挖开土堆后,发现爷俩靠着一床破棉被贴着窑掌,躲避了这场飞来的横祸。
活下来,就要承受更多的苦痛。
叔17岁便娶了第一个老婆,叔的老婆比叔还小两岁。结婚后不到半年,叔的老婆便因为疾病死了。她的死并没有得到大家的怜悯,而是更多的埋怨,村里人都说她原本就患有“肝子病”,就不应该结婚,还连累了叔。
叔19岁的时候,娶了第二个老婆。懂事儿的婶婶过门后,叔的日子渐渐地有模有样了。墙角植上了树,院内种起了菜,心中也要乐开花。结婚不久,婶婶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可婶婶却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终于熬过了十月怀胎,可是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婶婶据说是因为肾炎死了,孩子也因为没有奶水,跟着婶婶一起去了。肾炎本不应该要了人的命啊。于是,叔是“克妇命”的谣传便不胫而走。相继两个老婆都没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方圆几十里再没有人敢把姑娘嫁给叔了。此后20年,叔一直和大爷爷相依为命艰难地生活,打过工、种过地,也放过羊。可没有女人的家怎么过?
叔39岁那年,娶了现在的新婶婶。新婶婶的男人因为车祸死了,新婶婶拉扯三个儿子一起嫁给了叔。同样经历了数次磨难的新婶婶性格孤僻、脾气暴躁。从结婚的第一天起两人便天天吵架,也免不了大打出手。由于总是不停吵闹,新婶婶甚至因此流过好几次产,后来每次怀孕不到三个月便习惯性流产了。直到叔43岁那年,新婶婶总算给叔生了个儿子,晚年得子的叔别提多高兴了。可是孩子出生后就一直病着,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发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江湖医生看了无数,可是始终不见好转。叔说等攒够了钱带他到大医院看看,可是去大医院的钱一直都没有攒够,加上给新婶婶的三个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家里还欠了不少债。
话说祸不单行,叔的儿子三岁的那年,大爷爷又得了中风,最后偏瘫了,意识也有些不太清醒。叔一边拉扯着儿子,一边照顾着中风的老爹。这中间,叔也给大爷爷没少看过,可是始终没有好转,在炕上伺候了十来年,后来病情加重去世了。
叔的儿子长到快20岁了,个子愣是没长高,胆子却大得很。上学的时候天天跟同学打架,没少闯祸,成绩总是稳稳落在最后,学上不下去了,叔又送他去学汽车修理。那次,师傅让他外出修车,他一溜烟跑到县城的网吧里一玩就是好几天。在网吧里又跟别人打起了架,这次再也没有那么幸运了,就是这次打架,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给活活打死了。
那一刻,叔用生命支撑着的天空彻底垮塌了。
今年过年回家,我带了些东西去看叔。叔呆坐在炕上,手里拎着大爷爷活着的时候用的旱烟袋,一锅接一锅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叶子,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痰。双手被烟熏得焦黄,龟裂的纹路里渍满了刷也刷不掉的油烟灰。白色的棉线袜底像是上了鞋底似的脏硬,灰旧的牛仔裤被烟星儿烧开了很多个窟窿眼儿,裤缝儿也开了好几处。见我进来,叔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没带上孩子一起来,接着又是咳嗽个不停。我劝叔少抽点烟,叔也没有吭声,只是凝重地叹了口气。
走的时候,叔把我送出院子,新婶婶和儿子正在院子里收拾狗肉。我说怎么想起要吃狗肉呢,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病死了,連条狗都养不活……”
死了,都死了,只有痛苦还没有死。
古人谓人生有三大不幸,曰: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