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星航
距离第一次回故乡许多年了,总想再次回去。
尽管我生长在湖北,但始终记得湖南才是我的根。1980年,那是我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虽然只待了短短的七天,但这足够了,足够我记住故乡了。千次万次,梦回故里,千言万语,难解相思。三十年了,我却始终没能再次成行。
母亲的乡愁更深。自上世纪五十年代离开家乡,记忆之中,好像也只回去过三次。五姊妹中,有四个在异乡,而在家的小弟因病早逝。我的大姨很早就随姨父去了甘肃白银,大舅也跟了去。小姨则和母亲在湖北生活了20多年后,与姨父一起到了辽宁油田,如今他们都有了孙子。相距千里,很难一见,他们的思乡思亲之情更加浓烈。大姨提议,在甘肃相聚,母亲积极响应,考虑到她年事已高,加上患有高血压,我自告奋勇,陪同前往。其实,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姨、姨父、舅舅、舅媽,更别说他们的子女了,真想他们哪!
为了不耽误飞机,临走的前天晚上,我们住在武汉天河机场的航天宾馆。那晚,武汉狂风暴雨,气温陡降,母亲怎么也睡不着,讲家乡故事,姐妹情谊,讲背着米走30里山路去读师范,讲自己的青春梦想,许久许久,她睡着了,并传来轻轻的鼾声。
由于是第一次坐飞机,母亲不免有些紧张,我教她如何系好安全带,如何放下台板,如何按亮头上的灯光。为活跃气氛,我还讲了个有趣的故事,说有两同事乘坐飞机,其中一人是第一次,另一人想调侃一下。在空姐送来点心和饮料后,那人问“这些东西要不要钱”,回答说“要20元,准备好零钱”,那人又问“什么时候交”,“下飞机时交给空姐”。于是,那人左翻右翻,总算找到一张20元票面的钱,生怕忘记,始终拿在手上。飞机到达后,那人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拿着钞票,经过第一位空姐,给钱,空姐白了他一眼,他想可能是下一位,另一个空姐瞪着眼问“什么意思”?那人觉得应该是机舱口吧,他再次递给空姐,“你们为什么不收钱”,“什么钱”,“点心和饮料费啊”,怕玩笑开大,同事这才告诉他,是闹着玩的,并向空姐说明了缘由,引来一片笑声。听完故事,母亲也笑逐颜开。
飞机穿云拨雾,终于稳稳停在了兰州中川机场。一出候机厅,母亲一眼就见到了她的大妹,两人立刻相拥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只往下流,当听说两姐妹几十年没见面了,周围的人也为之动容。表弟拿着摄像机将这一感人场面录了下来。
汽车经过一个多小时路程,越过一片片丘陵,我们来到了白银市大姨的家,见到了亲人们,十多个人聚集在一起,亲热之情难以言表。姨父因病长期卧床,他也强打精神,坐了起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过了一天,小姨和姨父从东北赶来了,我执意要去火车站接他们。
远远地,望见姨父姨妈肩扛手提,从车上下来了。依旧矮小的身材,黝黑的面庞,普通的着装,我老远便迎了上去。一路上,我始终控制不住情绪,两眼模糊,我怕他们看见,便戴上墨镜,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来,小姨则泪流满面。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记不清了。我是姨妈带大的,那年她随母亲来到湖北,边读书边照看我,一起熬过最艰难的日子,一起相依为命。特别是在母亲入学习班后,姨妈几乎每星期六晚上从三十里远知青队赶来,为我们洗衣服,弄点好菜,第二天清早又赶回队里上工,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她结了婚,跟着姨父去了东北,一晃几十年后我们才相见,能不激动吗?
姨妈老了,牙齿掉了四颗,嘴巴都瘪了,说话有点不关风,我算了一下,她今年应该61岁,1949年出生的。
不一会儿,他们四姊妹相见了,分别几十年后的一次见面,带来的是满脸泪水,无限悲喜,一阵哭泣,一片问候。也许是童年的记忆,父母的容貌,家乡的印迹,人生的经历,分离的痛苦,使他们格外亲切,格外欣喜。
小姨拿出了带来的丝绸披衣,一人一件,红的、绿的、蓝的、黄的、黑的,五彩缤纷,母亲、大姨、小姨、舅妈,包括表妹、侄女等,都立刻穿在身上,闪亮登场,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十几岁的小孩一同走起了模特步,并做出各种舞蹈动作,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我拿起相机,拍下了许多珍贵照片。
在白银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感动着。母亲和姨妈、舅妈们寸步不离,走在街上都是手挽手,晚上挤在一个床上,总有说不完的话,这里的亲人轮流接待我们,几乎尝遍了西北风味。
那几天,姨父也像没病似的,每日坚持坐起来和我们聊天,他是这座城市的开拓者和建设者,青春岁月全部献给了国家,如今老了,只能躺在床上,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药,但他一点也不后悔,我们听后都肃然起敬。三个表妹都已成家,购了房,小日子过得蛮红火,舅舅的儿子刚买了房,在一个学校的对面,马上就要装修了,年底准备结婚。
由于只请了四天假,我得先回湖北了。其实,我真不想走,在这里多好,充满着亲情,充满着温馨,远离尘嚣,远离市侩。尽管不在故乡,但在浓浓的亲情中,依旧听得见家乡河水的哗哗,闻得到老街泥土的芬芳。尽管不在故乡,但聆听的是乡音,触摸的是乡情,眷念的是故乡的一草一木啊,难舍的依然是血脉之情。
我走的那天早上,亲人们都来了,舅舅和姨父一同送我。原先考虑好好的,尽量控制情绪,与大家一一告别。临上车的那一刹那,我与姨妈拥抱时,她先哭了,我抑制不住,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和姨父道别,更是泣不成声,后来,其他人也眼睛湿润。我想,这次见面后,不知又等到何时再相见,他们都老了,今后身体不硬朗了,腿脚不灵便了,还能一起团聚吗?还能这样谈笑风生吗?那种风烛残年的日子是不是很快就到来了呢?不敢想象,确实不敢想象。我的长辈们都在外地,平时只能靠电话问候,这样的近距离拜访,这样整齐的阵容,真是机会难得,可一旦我坐上汽车,一切都变成美好的回忆,下一次是哪年哪月,真不好说。
汽车开动了,亲人们渐渐模糊了,那座我住过四天的简陋房屋模糊了,其实是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