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袁宏道墓碑记

2015-06-09 23:28白敬一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庙袁宏道二舅

白敬一

中秋节过后,从荆州起身去探望定居武汉的老友杨继泉。这个曾经享誉湖北省被誉为“文化全才”的老文化站站长,谈到他卸任公安县章庄文化站长之前,发现袁宏道墓碑一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杨继泉在章庄文化站任站长期间,从传闻中得知“公安三袁”中坚人物袁宏道的墓葬在章庄地界,具体地点却不得而知。

1999年冬季的一天,有个姓覃的石匠来文化站反映说,章兴村有块大石碑,他怀疑是袁天官的墓碑。出于一个有责任心的文化站长的职业敏感,杨继泉深知此信息非同一般,正如前年他顶风冒雪奔走数十里路,在一处偏远的废品收购站抢救回一把战国铜剑,这次依然不敢稍有怠慢。杨继泉迅即向镇领导作了报告,第二天清早,便同镇上的宣传委员一道赶往章兴村。经过反复查找,最终在章兴村一组一条旱沟上发现了当桥板用的大石碑。碑上糊满牛屎和稻草,杨继泉仔细扒开碑身上的渣草,碑的正上方显现出一个特别大的“明”字,再往下“袁公宏道”几个字次第映入眼帘。回镇上之后,杨继泉立马逐级作了报告。第二天,杨继泉找来一台拖拉机,拉了一块崭新的水泥板来到章兴村掉换石碑。石碑上车之前,杨继泉拿出一把准备好的新笤帚,提了一桶水,挥手对围拢来的县委宣传部、文化局、博物馆的一干头头脑脑说:“请哪位领导亲自来洗碑?”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这事非你杨站长莫属!”恭敬不如从命,杨继泉动手仔细清洗碑上污迹,在场记者的闪光灯“咔嚓、咔嚓……”第二天,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联播》播出“公安县章庄镇发现袁宏道墓碑”现场实况。

前几年,退休后的杨站长回过一次章庄,发现原来存放在文化站内的袁宏道墓碑不见了,一问才知墓碑被转移到镇南面的一座丘岗上。杨继泉特意去看了,感觉那个地方不应该是袁宏道墓碑应有的归属地。

国庆节第三天,惠风朗日,我从荆州出发,在节日免费公路上驱车70公里,不到一小时便到了章庄。我的二舅倌家住章庄街上,他的儿子外号人称“蒋博士”,天上晓得一半,地下他全知,寻访袁宏道墓碑,料想无须烦扰他人。在二舅倌家吃过中饭,我们便去找袁宏道的墓碑,谁知一镇子的人都说不知道,想找文化站站长,又没得他的电话。二舅倌把手一拍:“我晓得!文化站方站长就在旁边住,我带你去。”我当然是喜出望外,跟随二舅倌走了不到50米远,来到街边一座三层楼前,顶层悬挂着“综合文化站”大红字牌。二舅倌说,方站长住二楼,就是怕他出去打麻将不在家。上楼便听见麻将声响,二楼门开着,二舅倌指着背对门边坐着打麻将的人说:“那就是方站长。”我在楼道平台等着,二舅倌进去躬着腰低声跟正在打牌的方站长讲了几句话,方站长没怎么搭理,二舅倌立起身来,对站在方站长身后观阵的女人说:“你换方站长打一会,杨继泉、杨站长介绍来的人,想跟方站长讲几句话。”我对二舅倌说:“只问他一句话,袁宏道的碑在什么地方?”二舅倌再次进门问方站长,始终一动不动的方站长甩出一句话:“碑在街南边庙里。”二舅倌出来说;“章庄只有一个小庙,我晓得地方。”

走了约摸近两里路,朝东拐一小弯,出现一座坐东朝西的小庙。我急忙进到小庙寻碑,里面只有一通间屋,只见几尊菩萨不见有碑。绕过土堆和神像来到石碑的背面,猛地看见石碑上部斗大的一个“明”字,我断定眼前就是杨站长从章兴村寻找到的袁宏道墓碑。碑中间的字迹模糊难辨,我去往厨房打算弄点水,好让碑上的字清晰一点。这时一个光头黑汉子走出来说,用水洗不起作用,必须用青草擦。于是我就近在“船”边扯了两把青草,那黑汉子拿过去在碑身上擦拭了几下,果然碑上出现“吏部”“袁公宏道墓”等字样。紧贴碑身下面放着一个扁形石头香炉,香火熏得碑身下部有些发黄,我把香炉往外移了移,与石碑拉开距离,那黑汉子欲制止我,我对他说了不能让香火损伤石碑的道理,黑汉子不言语了,我有些担心,等我走后他会不会又将石香炉还原。既来之,总得捐点功德钱,花十元钱向黑汉子买了一把香,点燃之后,面对圣物般的袁公墓碑双膝下跪三叩首,我一生瞻仰的庙宇无数,朝谒的神佛无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怀着悲悯的心情,无比虔敬地参拜这位文坛大贤。水泥船墙边立着几块功德碑,有块功德碑放在狭窄的走道上任人践踏。石碑对面还有一间很小的石棉瓦盖顶的屋子,供着造型不甚佳的“三袁”塑像。与这条水泥船相邻的还有一条相同大小的水泥船,船上整体做了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屋,正中写着“西方佛船”四个黑色大字,内面供着七八尊说不出名称的菩萨。水泥船的地势比厨房低很多,四周杂草遍地、藤蔓丛生。

回到厨房与那黑汉子聊了一阵子,那黑汉子说自己是这个庙里的住持和尚,小庙是先修的,水泥船是后修的。我问他石碑是怎么弄到这里来的,这位和尚说,2003年他花了一千元钱,从章兴村拖来的,他还言之凿凿地说:“我还在墓地里捡了几块棺材板子,拿回来埋在石碑后面的土堆里。”这话说得太蹊跷了,我的老朋友当年的文化站杨站长,1999年章兴村寻碑是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这和尚怎么如此信口雌黄!我问他认不认识杨站长,他说不认识。接下来,这和尚说出的话更令人震惊,他说:“庙里香火不旺,我就全指望这块碑,好多人来这里看碑,还有一些领导,不管哪个人想要这块碑都可以,只要拿钱来,给我修一栋两层楼,上面是住人的厢房,下面做佛堂,我就把碑给他拿走!这碑是我花一千块钱从章兴村拖来的……”面对这个绝非善辈的小庙和尚,忽然想起外国的一句谚语:谎话,经过一千次地重复,也就成了真话!这个和尚与余秋雨笔下敦煌莫高窟那个王道人何其相似乃尔,鸠占鹊巢的王道人将藏经洞里大量珍贵经书拿去与外国人换银元;这个自称住持的小庙和尚,要拿文物价值不可限量的袁宏道墓碑换楼房。在厨房站定之后,令人诧异地闻到阵阵鱼、肉香味,寺庙清静之地,不沾荤腥是僧人的基本戒律,我问和尚怎么一回事?和尚有点慌乱地解释说:“附近的农户修房子,借庙里的厨房做饭。”在寺庙里杀鸡垛肉,恐怕有点荒唐。我又问他庙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和尚说还有一个徒弟小和尚,“走人家”去了还没回来。出家之人断绝尘缘,专心事佛,怎么还可以走亲串戚呢?难道不怕菩萨怪罪?

原来,袁宏道的兄弟袁小修在家道败落的情况下,给敬爱的兄长寻找了一个风水好的安息之地,劳神费力地将袁宏道的棺柩从孟溪迁葬到章庄,没成想好心办坏事,数百年后被挖坟毁墓、尸骨无存,袁天官成了不能入土为安的孤魂野鬼!“大跃进”年代毁掉袁宏道的坟墓,已经是罪不容恕,如今让仅存的袁宏道墓碑蜗居于无名小庙内,掌控于一个极有心计的和尚手中……

有一个现象特别发人深省,有些地方特别稀罕古代名人,愿意花巨资打造人文景观。前段时间真假曹操墓炒得沸沸扬扬,孝子董永墓冒出好几个,连毫无体面可言的西门庆墓也被争得不可开交。勿论是心存敬畏尊重历史名人,抑或是实用主义的利用名人效应“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只要是在探寻、抢救、保护历史文化遗存方面,只争朝夕地付诸行动,我以为都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我不由得想起了与袁宏道一样卓有名望的清廷重臣张之洞。张之洞逝世于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城,一年后归葬家乡河北沧州南皮县双庙村,“文革”初期的1966年,造反派、红卫兵捣毁坟墓,砸碎墓碑,尸体“抛在荒野”。张之洞的遭遇几乎与袁宏道一模一样,两者遭劫时间仅仅相隔八年。然而,所不同的是南皮县于1993年就在张之洞墓址原地建成了一座占地十多亩的墓园,修造了高達4米的坟台,并根据记载重刻了墓碑。此后不仅成立了张之洞研究会,张之洞书画院和张之洞展览馆,而且还将找寻张之洞遗骨提上议事日程。2007年南皮县县长挂帅,通过现场勘察、寻访知情人、动用机械设施,不到两个月时间,居然奇迹般地寻找到了张之洞及其夫人的遗骨。再看看袁宏道的恩师李贽,一代反封建思想启蒙运动先驱者李贽的坟墓位于北京通州北门外,也曾在劫难逃,墓碑被砸成三截。后由名人呼吁,政府出资,修复墓碑,建成“墓地宽阔,林木毓秀”的陵园。还有袁宏道的挚友大戏剧家汤显祖,十年动乱中墓毁碑残,1981年汤显祖诞生440周年之际,地方政府重建了汤显祖之墓……

2014年是袁宏道诞辰446周年,修复文坛巨星袁宏道陵墓,将袁小修亲手给胞兄立起的墓碑还原墓址,无疑是一件善莫大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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