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辉
国家、社会与文化:《红楼梦》的当代命运*
陈辉
《红楼梦》是20世纪中国最受重视的一部文学作品,它与近代以来中国的社会精英发生了紧密的“知识性”联系。本文围绕《红楼梦》研究所发生的,影响深远的“知识碰撞”,蔡元培与胡适的红学论争,两个“小人物”对俞平伯的挑战以及毛泽东的红学观,深入思考文化权力与社会嬗变的知识谱系,反思中国现代性的历程与经验,探究国家、社会与文化良性互动的结构。
红楼梦;社会变迁;现代性;知识谱系
《红楼梦》是20世纪中国最受重视的一部文学作品。鲁迅先生认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①不仅如此,《红楼梦》与近代以来中国的社会精英发生了紧密的“知识性”联系。本文围绕《红楼梦》研究所发生的,影响深远的“知识碰撞”,探究国家、社会与文化的互动结构。
蔡元培视《红楼梦》为政治小说,寄寓有相当社会现实深义,其考证疏解之目的出于民族主义思想。他在主观上力图追求严谨的治学方法,广泛征引大量史籍记载的相关史料,采用对比的方法,与小说情节相比附,以支持《石头记》为“政治小说”的观点:《红楼梦》中主要人物及若干小说情节皆影射康熙朝的知名人士及时事。贾宝玉,即传国玺之义也,即指允礽;林黛玉影朱竹宅也;薛宝钗,高江村也,薛者,雪也,用薛字以影江村之姓名也;王熙凤影余国柱也;史湘云,陈其年也。蔡元培认为:“所证明虽不及百之一二,然石头记之为政治小说,决非牵强附会,已可概见。触类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红快绿之文,春恨秋悲之迹,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旧闻记'读可也”。②
蔡氏《石头记索隐》将发端于清代徐时栋的“康熙朝政治状态说”齐集完备,汇于一说,比较细密而又全面系统地对《红楼梦》进行了索隐,可谓索隐派理论的典范(paradigm)之作。因而,蔡元培被看作索隐派红学的集大成者。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是在整理国故的背景下进行的。胡适于1919年11月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指出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在消极一面是反对盲从;积极的主张为“整理国故”,“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③从1920年起,胡适陆续对12部中国传统小说进行了考证性的研究,其中最重要的、影响最大的是对《红楼梦》的考证。与蔡元培孤立考索《红楼梦》的学术活动不同,胡适对古典小说的整理工作,有其一套科学考证的方法与文化启蒙之用意。
胡适提出了整理国故的具体方法:(一)“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研究的范围包括“儒家的群经,儒家以外的诸子,乃至于佛藏、道藏”,“古诗词与俗歌俚语既同时并重,古文与通俗小说也一视同仁。换言之,凡在中国人民文化演进中占有历史地位的任何形式(典籍)皆在我们研究之列。”(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具体提出“结账式”的整理、“索引式”的整理和“专史式”的整理——“诸如语言文字史、文学史、经济史、政治史、国际思想交流史、科技史、艺术史、宗教史、风俗史等等。这种传史式的研究,中国传统学者几乎全未做过。所以上述三种法则便可用来补救传统学术里缺乏有系统对研究的不足。”(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④在上述方法指导下,整理国故运动在短期内取得了重大而丰硕的成果。胡适研究《红楼梦》之目的教人独立思考,敢于怀疑,重视实证,打破蒙蔽与教条,追求真理,从而在思想习惯与方法上达到思想启蒙之目的。
红学家潘重规说:“我认为自从民国6年,蔡元培先生刊行了《石头记索隐》一书,引起和胡适之先生的论战。胡先生写的《红楼梦考证》,的确和清儒治学方法非常相似。而且经论战以后,引起全世界学人的重视。因此不断地搜求新材料,发掘新问题,造成了红学辉煌的时代。所以我认为真正的红学,应该从蔡、胡两先生开始。”⑤此一论断基本得到学界认可。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写成于1921年3月,随即发表在这年5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标点本《红楼梦》中。同年11月,胡适写出《红楼梦考证》(改定稿),编入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胡适文存》卷三。《红楼梦考证》(改定稿)构成了新红学派奠基的经典作品。
1921年9 月下旬,胡适将《红楼梦考证》一文送给蔡元培一份,蔡元培阅后复信说:“《考证》已读过。所考曹雪芹家世及高兰墅轶事等,甚佩。然于索隐一派,概以‘附会'二字抹煞之,弟尚未能赞同。弟以为此派之谨严者,必与先生所用之考证法并行不悖。稍缓当详写奉告。”⑥可知,蔡元培一方面赞许胡适考证《红楼梦》作者的方法,另一方面不接受胡适对索隐派的评判,并表示了自辩和讨论的意愿。1926年蔡元培为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正》作序,称寿鹏飞先生不赞成胡适之君以此书为曹雪芹自述生平之说,余所赞同。在序中蔡元培特别强调:“此类考据,本不易即有定论;各尊所闻以待读者之继续研求,方以多岐为贵,不取苟同也”。⑦“以多岐为贵”可视为蔡元培对发生于1922年蔡、胡红学之争的一种态度与回应。这亦是蔡元培一贯所秉持的自由主义的学术理念。
在胡适影响下,俞平伯于1922年写成《红楼梦辨》,次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俞平伯的红学研究也是注重实证的,将考证与鉴赏、评论结合起来,并致力于从文学审美和小说创作的角度把握《红楼梦》。《红楼梦辨》是一部集考证、评论、辑录、校勘为一体的红学专著。在该书卷首,顾颉刚作序说:
红学研究了近一百年,没有什么成绩;适之先生做了《红楼梦考证》之后,不过一年,就有了这一部系统完备的著作。……我希望大家看着这旧红学的打倒,新红学的成立,从此悟得一个研究学问的方法,知道从前人做学问,所谓方法实不成为方法,所以根基不牢,为之百年而不足者,毁之一旦而有余。现在既有正确的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了,比了古人真不知便宜了多少。我们正应当善保这一点便宜,赶紧把旧方法丢了,用新方法去驾驭实际的材料,使得嘘气结成的仙山楼阁换做了砖石砌成的奇伟建筑。
蔡元培与胡适关于中国现代学术方法的争论是以《红楼梦》研究为发端的。以胡适“自传说”为代表的新红学在学术界影响愈来愈大,《红楼梦》的研究工作和中国近代学术的主流,从乾、嘉考据学到“五四”以后的国故整理予以汇合。根据可靠的版本与信实的材料,用实验主义的考证方法来研究《红楼梦》及其作者的身世,成为此后三十年红学界的主流。
1950年俞平伯将《红楼梦辨》进行了增删、补充,更名为《红楼梦研究》,1952年由棠棣出版社出版。俞平伯力图从细密考证、批评、校勘以及文学的视角研究《红楼梦》,其主要观点为:《红楼梦》是感叹自己身世的;《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其风格在于“怨而不怒”、“哀而不怒”。⑧他以科学考据的方法辨明“后四十回的回目决非原有”,因为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前后矛盾冲突,“可疑之处尚多”,具体证据如下:
资料来源:俞平伯《红楼梦研究》。
1954年,李希凡与蓝翎因合写两篇评论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论文,不期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毛泽东称他们为“两个‘小人物’”,把他们的文章称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一时之间,李希凡与蓝翎由默默无闻的业余文艺爱好者,成为文坛瞩目的《红楼梦》评论家。这以后“小人物”的称谓在神州大地不胫而走。李希凡、蓝翎这两篇文章的出现亦非偶然,依当时中国的政治形势,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研究《红楼梦》已逐步成为红学的主流。李希凡、蓝翎二人比较年轻,较少历史包袱,他们同深受胡适等人影响的中老年学者有所不同,比较能够从政治与阶级的视角看出俞平伯《红楼梦》研究问题之所在。他们不同意新红学家俞平伯文章中的一些观点,于是便写了两篇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评〈红楼梦研究〉》提出批评。其主要内容为:自叙传说的“感叹身世”和“情场忏悔”,不符合《红楼梦》对封建社会的典型解剖意义;强调“色空”观念抹杀了曹雪芹在小说中对整个封建时代政治经济文化全面批判的意向;“钗黛合一”的观点调和了宝钗和黛玉对立的意识形态;“怨而不怒”风格之说歪曲了《红楼梦》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⑨
1954年10月16 日,毛泽东写下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并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它》和《评〈红楼梦〉研究》两篇文章一并附上,给中央政治局的主要领导以及文艺界的有关负责人传阅。
各同志: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付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拦阻,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毛泽东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⑩
虽然这只是封书信,但在当时它实际上起到了中共中央文件之效力。从毛泽东的行文来看,一方面对李、蓝二人的文章评价甚高,上升为“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是一场“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另一方面,该信表现出对文艺界“大人物”与学术权威的不满。毛泽东称李、蓝二人为“小人物”,他指示《人民日报》袁水拍写文章对学术界、文艺界、党政机关不注意马克思主义新生力量,进行了严厉批评。文章中说“应该指出,这决不是《文艺报》的问题,许多报刊、机关有喜欢‘大名气’、忽视‘小人物’、不依靠群众、看轻新生力量的错误作风。文化界、文艺界对新作家的培养、鼓励不够,少数刊物和批评家,好像是碰不得的‘权威’,不能被批评,好像他们永远是‘正确'的,而许多正确的新鲜的思想、力量,则受到各种各样的阻拦和压制,冒不出头;万一冒出头来,也必挨打,受到这个不够那个不够的老爷式的挑剔。资产阶级的‘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在这里作怪。他们的任务似乎不是怎样千方百计地吸引新的力量来壮大、更新自己的队伍,反而是横躺在路上,挡住新生力量的前进。”在此之后,“小人物”往往被视为新生力量的代表,而大加推崇。
“三十多年以来”是指从1921年胡适创立新红学算起。书信的主体则是对拦阻两个“小人物”的《文艺报》及冯雪峰以严厉批评,认为这是“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在这里,毛泽东将胡适定位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这封信折射出毛泽东对发动《红楼梦》批判运动的目的与意图:借“两个小人物”批评俞平伯的文章为由,以此开展一场文化思想运动,以便清除三十多年以来胡适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判,选中俞平伯作为“突破口”,毋宁说看准的是俞平伯与胡适的师徒关系。此后,新红学影响逐渐式微,新红学的创始人胡适成为政治与学术批判的靶子。“阶级斗争论”为要旨的革命红学开始取得红学研究的正统地位,但这一地位的获取并非有赖于开放自由的学术争论。对于《红楼梦》研究而言,“是外加的,是根据政治的需要而产生的。它不是被红学发展的内在逻辑(inner logic)所逼出来的结论。”
1986年1月20 日,中国社会科学院隆重庆贺俞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政协全国副主席、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绳、副院长钱钟书等100多人参加了庆贺会,胡绳说:“早在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先生已开始对《红楼梦》进行研究,在这个领域里的研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对于他研究的方法和观点,其他研究者提出不同的意见或批评本来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因《红楼梦》研究而对他进行政治性的围攻是不正确的。这种做法不符合党对学术艺术所应采取的双百方针。”
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认为:“俞先生的研究着重从《红楼梦》这部作品的本身出发,以实事求是的方法和深刻的艺术辨析,探索了《红楼梦》的内蕴。这种研究,打破了“五四”以前《红楼梦》研究中“索隐派”的猜谜式的方法,把我国最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小说还原为文学现象来加以探讨,把作品同作者的身世、思想、生活联系起来考察,使《红楼梦》的研究比前人更加合理,从而走向科学的轨道。”
事实上,1978年以来“阶级斗争论”为核心的革命红学影响式微,随着学术思想的多元化,学术刊物的创办,学会的成立,学术队伍的壮大,海内外红学交流的增加,从各个方面将《红楼梦》研究推向了新的平台。在重视资料的发掘、编纂和考订工作基础之上,观念与方法问题成为红学界关注的焦点,各种新观念与新方法的引进,使红学领域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红楼梦》的研究领域不断扩大。研究《红楼梦》艺术世界的现实层面、思想层面、文学层面、政治层面、哲学层面,将《红楼梦》从置于清代的小历史氛围中去考察扩大到将其放在中华文化系统以至世界文化氛围里予以周密考察定位,从多方面、多维度来研究《红楼梦》。
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兴起,网络的普及,与专业的红学研究相对应,社会上出现了一个日益增长的“草根红学”,其基本特征为非专业化,大众化,娱乐化,注重趣味性。2004年,刘心武在央视百家讲坛,揭秘《红楼梦》,他从金陵十二钗中的秦可卿着手,观照《红楼梦》的全局,详细考证了书中各人物的生活原型,以求复原《红楼梦》诞生时的时代风貌,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与争论。“秦学”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刘心武自称为“平民红学研究者”。他既非红学研究机构的专家,也不是大学里讲授红学的教授,但正是他作为“平民”的发言以感性与亲和力赢得了民众的呼应。“平民红学”与“专家红学”的争论亦在一种热烈而有序的氛围中展开。
时至今日,红学愈来愈成为社会公众共享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在哈贝马斯的历史分析中,他主张“公共领域”和18世纪所兴起的“阅读的大众”有很大的关联性。特别是英国的咖啡馆、法国的沙龙、德国的文学论坛等方式,在公共空间形成舆论,在报纸等媒体方面通过大众的阅读、小说的叙述,特别是家庭小说对于伦理和美好生活的探讨,构成了中产阶层的“公共领域”,它在政治领域之外,发展出对于公共事务的关怀、参与。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了理性而又批判的话语(rational critical discourse)。人们可以作为一个群体来行动,因此,这种行动具有这样的保障,即他们可以自主地表达。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随着思想启蒙与放松管制,有助于理性而平和的市民社会渐行出现与成长。
晚清时节自秦以来的中国传统政治走向了衰败的终点,在传统的弱国家—弱社会背景下,以蔡元培为代表的旧红学“吊明之亡,揭清之失”,顺应了日渐兴起的民族主义浪潮。社会兴起、民国肇始。在弱国家—强社会的背景下民主与科学的影响渐行扩大,以胡适为代表的新红学主张“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专注于《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试图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
1949年后随着国家权力的不断集中,1950年代举国上下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以及随后对胡适思想的政治批判,对胡风文艺思想的声讨实为共和国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在批判过程中凸显的一元化意识,行政与司法相结合的处置方式,显示出从行政权力到文化权力不断集中的内在逻辑,革命红学反映了全能主义政治(totalism)贯穿于其中。随后中国社会文化与经济机制的僵化以致“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亦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它是在强国家—弱社会的机制(mechanisms)中开始逐步孕育成熟,聚沙成塔,以此入手似可厘清建国以来政治运动的发展轨迹与大时代中的人物命运。
1978年以后的拨乱反正,在《红楼梦》研究方面则开始挣脱政治化的枷锁,从文学鉴赏、历史考证、艺术世界甚至女性主义等多重面相来探讨。从政治化的红学逐步复位到在“回归文本”的前提下,将文本研究、文献研究、文化研究相互融通。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此种局面的出现,首先是渊源于1978年以来的思想解放,国家向社会的持续分权,多元红学的出现反映了强国家—强社会的格局渐趋形成,如下图所示:
图1 国家、社会与文化的互动结构
丹尼尔·贝尔认为:文化是一种借助内聚力来维护本体身分(identity)的连续过程,文化成为我们的文明中最具活力的成分,其能量甚至超过了技术本身。文化暗示着隐蔽的权力关系与价值体系。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认为下层阶级要获得领导权(hegemony),除了经济与政治上的努力,更重要的是获得文化领导权或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其意味着在某个单一群体影响下形成了一种为当代民众广为接受的主宰性的世界观(world view),深刻缝织在日常生活的纹理之中。民众视其为一般的事实(normal reality)亦或常识(commonsense)。革命不仅强调政治、经济权力的移位,而且存在于生动活泼的经验与意识形态之中,只有借着创造出另外一种领导权:一种崭新、优势的实践与意识,革命才可以达成。而在此过程中,组织化或有机化的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起着重要作用。他们通过获得政治支持,而掌握文化权力,通过这一阶层,政治权威将思想自上而下地贯彻到公共空间。由此,一批新的政治与文化精英阶层则应运而生了。
1949年以后曾在国统区写作影响较大的一批政治态度中性的自由作家、学者,开始受到冷落,他们也失去了自由写作的心境。作家沈从文改行研究文物,诗人陈梦家搞考古,朱光潜、陈寅恪、顾颉刚、钱端升等渐由中心退居边缘。最活跃的是延安文化人,他们年富力强,多处于组织管理的领导位置上。他们主要有两部分人组成,一是去延安的原左翼作家,二是由鲁艺(鲁迅艺术文学院)、抗大等校延安自己培养的作家。这两部分人包括周扬、丁玲、何其芳、康濯、张庚、严文井、贺敬之、贺绿汀、郭小川、刘白羽等。与沈从文、俞平伯等人不同,他们的身份是党内知识分子,其知识谱系(genealogy)源于革命的文艺,他们是积极参与社会变革的弄潮儿,置身于权力话语的风头浪尖中。但即使是这些人,迟至“文革”中也难逃厄运。
费孝通曾将中国社会的空间结构界定为“差序格局”,即类似把一块石头投入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从而形成了中国社会的尊卑、贵贱、亲疏、上下、远近的网络结构,由此构成了中国政治运行的基本秩序,即同心圆式的结构。这也说明了由最高领导人所倡导的改革往往可以取得较大成功,反之则往往功败垂成。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国家最高领导人对文艺知识的生产有了新的认知,作为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邓小平认为:“文艺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要日益丰富多彩,敢于创新”。这有助于通过增量改革逐步构建具备现代性的知识人及其在公共空间的合法性地位,从而形塑经济、社会与文学艺术不断发展的活力之源。
行动者的观念在制度中所发挥的作用,要比其在技术变迁中所发挥的作用更为显著,因为意识形态信念(ideological beliefs)影响着决定选择的主观模型建构。现代社会涵盖诸多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因素,健康的现代社会并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式的让某一种因素或价值压倒其他因素与价值,而是要尽量形成各种因素和价值相互平衡与制约(check and balance)的格局。回顾20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当社会处于开放性、多元性之时,各派文化力量通过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制衡、相互竞争,从而形成有机性的制度联系与良性互动的生态格局;当社会从开放性走向封闭性,多元性走向排他性与单一性时,由于缺乏异质力量的制约与妥协,失去了平衡的张力与法治理性的流程,胜利的一方在获胜之时也开始向自身负面的转化。因此需要同构宽容、法治、多元一体的文化发展之路。
《红楼梦》的当代命运涉及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甚至一个民族在不同时段所形成的主流价值、政治信仰和态度观念,亦即政治文化。政治文化与政治制度之间形成了相互作用与强化的有机关系,制度建构在文化之上,制度的健康发展取决于健康文化的形成,因为“文化为体制之母”。一国的制度可以在形式上借鉴甚至模仿别国,惟有精神熏陶与文化建设方可让制度落到实处,文化与社会具有双向的互动性。中国若能自觉地将西方现代文化与自身传统文化溶为一炉,这种有意识且有节制进行的恰当融合取得成功,其结果则可能为人类文明的发展提供全新的文化起点。此若形成,这必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打下最为坚实的文化基础,从而为构建现代性的国家与社会提供指导。
注:
①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学术经典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232页。
②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62页。
③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57页。
④胡适:《从整理国故到研究和尚》,《胡适文集》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72—376页。
⑤潘重规:《红学六十年》,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74年版,第1页。
⑥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9页。
⑦宋广波:《胡适红学年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页。
⑧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21页。
⑨李希凡、蓝翎:《评〈红楼梦研究〉》,《光明日报》1954年10月10日。
⑩《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574、575页。
〔责任编辑:丁 远〕
State,Society and Culture:the Contem porary Fate on the Red Chamber Dream
Chen Hui
The Red Chamber Dream is themost important literature since 20th century for the close connection with the social elites ofmodern China.Based on the contemporary debates and fate of the Red Chamber Dream,the paper explores the genealogy and interactive structure between the state,society and culture to reflect Chinesemodernity,which offers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ultural power and social change.
The Red Chamber Dream;social change;modernity;Knowledge Genealogy
K27
A
1001-8263(2015)06-0143-07
陈辉,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大学-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南京210023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城市基层治理的双重逻辑与善治的路径研究”(13BZZ05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