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艳（外一篇）

杨庆莲

一入牡丹园，沾染了尘世中无数浊风秽雨的凡身俗体，顷刻间被这里的国色天香净化得通体透明。那些用姹紫嫣红连绵成的花海，用她们的色、香、韵一起袭入我的身心，在应接不暇与手足无措中，就这样坠入妙不可言的意境里，被巨大的美笼罩得密不透风。花丛中，似有优美的音乐在延伸，有神秘诗句在延伸，阳光和风也在延伸，引领我在一个洁净无比而又簇锦堆芳的仙宫琼苑里流连忘返。

百花群中，牡丹的花型与花态最雍容。从宋代开始，也许更早，洛阳人对牡丹就不直呼其名，只叫“花”。看花、弄花，即为赏牡丹、种牡丹，乃天下真花唯牡丹之意。“春来谁作韶华主，总领群芳是牡丹”。四月的古都中京，所有的情感都与倾国倾城的牡丹花一起盛开。我见过湘绣、苏绣的牡丹，其针法细腻，配色和谐，可谓优美；也见过王绣、张志文的牡丹图，气韵典雅，章法严谨，也算高超。无论是针绣还是绘画，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已足够了，“如”并非“是”，开在眼前的生动花朵，才能用一种生命的力量将春天感动，让人亢奋，让人沉醉不已。很多高才杰儒用尽笔墨，均难形其色、摹其状，真个是“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我俯下身去与花亲密接触，在一片片绿叶之上，重重叠叠硕大的朵子绽放得绚烂至极，仿佛是这个春天一脉脉的心跳。痴迷在花的世界里，一切烦恼全部消失，除了牡丹，没有什么更能够打动我了，我用目光抚摸这些高贵的精灵，让枯竭了很久的思绪得到复苏。

百花群中，牡丹的花香与花色最超逸。在牡丹丛中徘徊，缕缕清芬氤氲在空气里，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霸气之香，亦非矫揉造作的媚俗之香。那味道，像朝霞里飘来的晨曦那样清新，像荷叶上滴下的露珠那样馨凉，有驱尘涤垢的魔力，有超凡脱俗的神奇。真可谓“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啊！“魏紫”的雍容令四月的季节仰望崇拜；“姚黄”的端庄令群花百草俯首称臣；“二乔”的柔媚犹如醉酒的贵妃；“玉版”的清幽恰似剪下来的一瓣月亮。在汉白玉栏杆围绕的“天香亭”边，“绿幕”捧着一泓清波，“水晶蓝”垂着一双纱袖，“赵粉”羞红了嫩嫩的桃腮，“金晃”着一袭公主黄罗裙。这是缘自苦难磨砺后的美艳，是冰冷岁月濯洗出的馥郁，她们把日子过在枝头上，簇锦扎绣，默默地争奇斗艳，却从未忘记对脚下热土的执著和深情。这时，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戛然停止，只有国色与天香才是整个世界的布景，只有浓茂的绿叶能盛纳我的陶醉与激动。

百花群中，牡丹的花韵与花骨最高洁。传说武则天冬日醉酒，令百花开放，唯牡丹抗旨未发，遂将牡丹贬出长安发配洛阳，并施以火刑。烈火中涅槃，逢春发时花更艳，被誉为“焦骨牡丹”，倒使洛阳牡丹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美称。严寒过后，悠悠的香韵一层层打开，抖落岁月的尘埃，这冰火淬炼的花朵啊，弥漫着人间四月最美的抒情。此时此刻，我以俯视的姿势拜谒，崇敬她们“品傲甘居桑陌苑，情高不慕帝王家”高风亮节。她们无声的语言穿越千年寂静，默默的拒绝攀附权贵，拒绝对淫威的献媚，不为困苦逆境所折服。就像高悬的菩提灯那样神圣，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情操与气节。没有喧嚣，没有浮躁，她们厮守着这一片净土，年年月月。一颗冰心，一根傲骨，以“天是有名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的气度，成就一次次完美的生命历程。

从铺着红毯的“芳纪桥”上扶栏而下，激动的笑靥也开成了一朵“洛阳红”。无论谁来到这片花海，都会被熏陶得飘飘欲仙、如醉如痴。千姿万态的牡丹花哟，即使祝允明的《牡丹赋》用尽了华丽的辞藻也难描其形与态；雍容富贵的牡丹花哟，即使陆游的《彭泽牡丹谱》运用了出神入化之功，也难写其色与香；倾国倾城的牡丹花哟，即使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费尽心思也难绘其韵与神。在牡丹花面前，俗尘中的我们如此渺小与卑微，在这个牡丹花捧出的春天里，我被这色、香、韵最和谐的组合，一点一痕地熏香了血脉，升华了灵魂，净化了尘心。我要挨着她们再坐一小会儿，合上双眼，聆听时间在每一朵花瓣上的璀璨，让想象抵达连梦都未曾到过的地方，我愿像薛涛那样“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而此时的我，不想作《醒世恒言》里月夜遇仙的秋翁，亦不想做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更做不了被人们誉为牡丹花神的李白，我只愿作一朵仪态万方的中国花——牡丹！

垂杨柳礼赞

据说，“杨柳”乃隋炀帝御赐的美称。柳树的生命力及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强，因此，祖国大地随处可见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在我看来，松柏是树木中的将军；榆槐算作树木中的莽夫；银杏、楠木为树木中的贵妇；紫檀、黄花梨居树木中皇帝的位置，唯有垂杨柳是一位宜喜宜嗔、娉婷袅娜而又风情万种的窈窕女子。

草色青青，唯有垂柳最入画。深秋过后，她熬过了寒冬的冰雪和阴冷，时令一到，便迫不及待地将枝条搓软，在人们毫无察觉中，先挑出一粒粒毛茸茸的小芽，接着长发一甩，飞絮漫天。哇，好一个春天的味道！柳韵如织，打开一种亮丽的心境，呈现一种悸动的心情，喻示一种生命的涌动。归雁排排，脆鸣长空，唤回的不止是水天一色的蔚蓝、万物复苏的鹅黄，还让最嘹亮的一声春雷，叫醒沉睡花蕾的香梦，拨亮躲在枯枝里嫩芽的困眼，从此柳暗花明！清湖畔，对镜梳妆的柳丝纤指一弹，那拍岸的水声就会一阵比一阵清澈，催春的蛙鼓就会一声比一声悠扬。亭廊边，翩然若仙的柳丝纱袖轻扬，那些斗拱雕栏就在半隐半现中生动起来。柳为花边框，人在画中游。

和风习习，唯有垂柳最多姿。心头上插柳，柳帘如梦，心曲款款，风情万种。她顺着春风的走向，柔柔地呼应阳光的心思，身姿盈柔而又飘逸，填充枯涩景物中的空白，点亮尘世的喧嚣。桃花太过暧昧，杏花太过娇艳，梨花太过素雅，还是拥一缕柳丝翠翠的表情吧。在这个季节，当我把蝴蝶的语言翻译给花朵；当西湖的“柳浪闻莺”成为经典；当花溪的“桃溪柳岸”成为传说；当大昭寺前的“公主柳”成为故乡的怀念；当“左公柳”列阵成为千里风景；当“官渡柳”成为一种慷慨的感怀。那股埋在心底的情愫，便会与之生成怦然心动的和旋，成为我钟爱垂杨柳坚定的理由。

艳阳依依，唯有垂柳最诗意。沿着一阕词牌的台阶，层层攀升，便有了“碧玉妆成一树高”的超脱。在跌跌撞撞的旧时光里，我看见孙敬书写在柳简上的墨迹，集萤映雪，编蒲缉柳，苦学的精神至今传扬。是“绿荫未覆长堤水，金穗先迎上苑春”的雅韵，惹我寸寸诗心的彷徨？还是“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的惆怅，惹我缕缕思绪的沧桑？抑或是“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的忧伤，惹我深深浅浅的乡愁。垂柳，是名词，但很多时候是动词。她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笔下的柳家新样里生香，在我诗词的柳花裙子上摇曳，在我散文的宠柳娇花中流青。有时候离我很远，在一叠三波的湖畔惊起令世人艳羡的水花，在名胜古迹的廊檐下与佛祖诉说着千载轮回。我在深思，我在沉醉，握一卷古书，品一杯柳茶，听一腔幽怨的柳笛吹弯天边的月亮。

细雨霏霏，唯有垂柳最善解人意。柳的谐音是留，因此便将灞桥折柳的典故演绎得淋漓尽致。“多情自古伤别离”的意象，在纤柔缠绵的青丝（情思）中，在纷杂流乱的思绪（丝絮）里。离别之时折柳相送，一截赠与游人表祝福，一截留在手中盼早归。当清凉的雨滴，敲碎一池荷梦，那些没来得梳妆的柳丝便以柳絮才媛的智慧，告别一朵开在鬓角的海棠，然后用缠绵悱恻的意蕴，为你铺垫一条怀旧的小路。当你忧伤的时候，她便与你一起忧伤，轻轻揽一抹回忆入怀，慢慢啜饮往事的清凉。当你喜悦的时候，她便与你一同喜悦，垂下无数条琴弦，等你弹奏新音。让你坐在姹紫嫣红为背景的柳帘下，笑靥如画，心里梦里百转千回，全是深情。

啊，柳树！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是拒绝攀庸附俗的树。她用堆烟的形式给人荫凉，用谦虚的垂态洒下浸入心脾的清幽。今日的我，在一幅画、一首诗里与梳理春风的柳丝一起陶醉明媚的春光。漫步在柳丛中，她们俏立水畔，飘逸洒脱的情怀足够将渺小的我淹没。我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法掀开春天一页一页的情书。此刻，我是如此富有。欣喜中，涌动的心情充满诗意，我画着杨柳宫眉，迈着杨柳姬的步子，手抚“带雨带烟深浅枝”，一缕一缕地爱，一根一根地数。语言已经苍白无力，唯有那种“色浅微含露，丝轻未惹尘”的神圣，在我的心底蔓延。拥着这样一种意境，飞短流长的韵脚又在眼前跳跃。柳丝动了，掀起一片幽雅，柳丝摇了，带我走进一个个美丽的传说，思绪乘着一朵朵柳絮，朝着彩霞升起的方向，轻盈地起舞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