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左
于亿万光阴之中,在时时分分妙秒的每个分际里,邂逅你所邂逅的。套用一句名人名言,你如是说。
你的朝之所企暮之所虑,你的心之所萦发之所系,你的行之所见归之所遇,令你喜生恨起,令你怨往怼去,是否皆因贯穿一切覆盖一切的缘?
这是一枚果壳中的宇宙,这是一粒沙尘中的世界。
当遥对一空星辉,在平地涌起的高山之上,满天星斗,灿放若三月桃花。你不学王粲登高作赋,也不学陈子昂登台做诗,只沉迷于那千万次幂的累积,忆万次幂的叠加,那星阵无以计数的庞大。
点点星光娇只盈握,是眼睛的错觉。银饰互击琅然有声,是耳朵的错觉。而此时此刻,身沐宇宙荒远的辉芒,才是错觉中的错觉。圣人的银亮长须掠过天际,泰姬陵荣矗丽日,始皇墓庄卧迷宫,江河日夜奔涌,而南国烟雨如织,阴山草正绿,钱塘潮正白。
倘恍迷离啊,多少代,多少纪,荒古的依然荒古,迢递的依然迢递。充塞于天地的,仍是那绵延的亘古之愁,那往来的花月之悲。
人生代代无穷已,而星空相似月空相似。芳林新叶催陈叶,只催老催皱了不甘老去的心。酸风射目,仰首仙槎已杳,唯余一条清亮的银河,等待有缘人隔岸呼渡。
每颗星是不是每个生灵留在天上的眼睛?当你俯身向那陌生的城市望去,以适度的距离适度的海拔适度的模糊,且见物候津津,一切变得虚渺。
当你置身其中,穿行于夜幕垂帷湿红流碧的街市,双眸浮起蓝色雾霭。霓虹灯犹自炫耀着繁华,人潮熙攘,车流成川。
你喜欢这样的穿越,或穿越一夕人群,或穿越一片草地,或穿越一段时光,仿佛银河穿越浩宇,里面藏有宇宙运转的苍茫。
似曾相识的城镇,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偌大的地球,共有多少这样相似的聚落?共有多少这样相似的脸庞?这里当有神奇的密码,若相异而又相近的星团,暗藏幽邃难解的密意。蓦然想起一篇散文,恰暗合你此刻的心迹。
山下的这座小城,是那么本土的,又那么世界的,是那么乡村的,又那么都市的,是那么悠闲的,又那么有秩序的。它有一切城镇的共性,却又只是它自己。
街市滚动的扬尘,一层层掩过去掩过去。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苦乐,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境遇。不同地域不同时间,他们的故事似曾重复,而他们又何曾重复?
自然的力量伟大神奇。一棵树上没有相同的叶片,一谷溪川没有相同的浪花。人类生生不息地代代繁衍,浩繁的基因孜孜不倦地拆分组合,在一张A4纸大小的方圆,变幻出亿万张生动有趣的不同脸谱。
可是,你也曾无数次惊讶地发现,周围许多熟识的人,不费很大力气就能够在别的地方,找到和他们相似的脸庞,有时是电影电视里的明星面孔,有时是百年前的政治家照片,他们可以是亚洲人与欧洲人之间的相似,也可以是亚洲人与非洲人之间的相似。你靠直觉大胆得出一个结论:东方的女娲,和西方的夏娃,甚至所有部族的人类之母,应该同是一个人吧。
曾几何时,你在一部美国大片中,看到酷似父辈的面孔,因为惊人的相像,顷刻之间泪如雨下。曾几何时,你在公交车上,半米之内看到酷似另一位至亲的形象,注目端详良久不愿离去。
人与人的相逢际遇,充满了神秘色彩,几十年内,能够两次遇到与至亲极度相似的人,是中彩一样的幸运几率。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通过细心观察发现,相貌极其相似的人,他们的声音与举止惊人的相似,性格与才能惊人的相似,甚至他们的命运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另一方面,假设每个人都自成一宇星象,外形与性格南辕北辙的固然易于辨别,相近相似的脸谱,内心的繁复视像,也可能千差万别。
对同一地点同一事件的反映,不同人表现会各有不同。性情舒缓与性情刚猛的,速度会有快慢之别;心思细密与心思粗粝的,程度会有深浅之分;胆量宏大与胆量不足的,气势会有强弱之别;感觉敏锐与感觉滞钝的,感触会有疏密之差;见识深厚与见识粗浅的,结论会有远近之别,心胸宽阔与心心胸促狭的,涵容会有大小之分;情操高尚的与情操鄙陋的,风度亦会有高下之异。
所以,同一场面有七嘴八舌的不同声音,同一事件有各种角度的不同看点。美人众多的《红楼梦》里,同一种矛盾冲突的本能反应,对于宝黛湘来说一定各有差异,因为她们心中的镜像本不一样。金陵十二钗,即使副册人物作为正册人物的影子,也只是在相像中微妙地相异着。
人们通过外化的表情语言行止,来绵绵不断地向外传递内心世界的形态,并证明他们与众不同的存在。高明的识人者,则通过人物的外在表现,判断其性情与才具。优秀的写作者,则通过言行的安排,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
通常情况,事物的涌现都是群体现象,所以,再个别的句子也有对偶。当你厌倦毫无生机的日常轨迹,逃出那方方正正的水泥城,刻意偏离规规矩矩的作息,一路行来却发现,一直相信是群体中异类的自己,竟有着那么多的同类。
人海茫茫,群体里交汇碰撞,而根本上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即使环围亲眷朋友,最微妙的感触,最深刻的喜乐,懂得并与你全然分享的也仿佛只有你自己。
而因为你有同类,你的一丝一毫的微弱声音,明明只有你自己知道,是个体的,私密的,只如深夜树枝间的轻轻擦动,你却能够相信,在某个空间,一定存在遥远的却没有偏差的呼应。
每一座生命的天平,即使精密度各自不同,但与生俱来都是倾斜的吧,我们要做的就是挣扎着把它放平稳一些。不管有着怎样的相似与相异,你的禀赋性情,就是你的器具,能够盛装多少容量的幸福,主要在于你杯子的形状和大小。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啜饮还是酣醉,也全在你自己。
行走于苍茫的人世,我们从未确切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确切知道往哪里去。只知道,人生的欢宴上,我们来过,并曾经流觞曲水,随流年弹奏宫徵,随季节推杯换盏。这,就足够了。
桐花开
一开始并不知道它的名字,虽然习惯于问名。一开始也并不是为了去欣赏它,只是急着去开启一段尘封了的明代史。你和它的相遇,纯属计划之外的偶然。
可是,当你随着一队行人快步穿过那条清幽的石砌小径,无意间目光碰触到草坪上石径上,那些散落的紫色小花杯,你就再也不愿挪动脚步了。
细雨如丝飘扬,落花咂地有声。俯身拾起紫色的精灵,第一次如此贴近这玲珑的花钟,这精致的芳樽。
一朵花果然是一只蝴蝶的前世吗?在它优雅地坠落之后,哪里会飞起一只斑斓的蝴蝶?蝶须般的花蕊,蝶羽般的花瓣,蝶腹般深沉的花杯。
它们并没有枯萎,为什么不枝头抱香?一场斜风细雨,不需蓑笠不需伞,却足以催促生命的进程?
所有的树木都是令人喜爱的吧。无论是高大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
你抬头望去,以近乎180度的仰角。一株高大挺拔的树干,正撑起一片硕大的云冠,上面繁花烂漫,连成云霞之势。
它的伟岸仿佛是属于男子的,它的绚烂似乎又归于女子的,你不知选人字旁还是女字旁,所以第三人称用“它”。
美好的生命状态,自成一种气象。它一定有过寂静大地深处的经久酝酿,每一个节气,旋转自然的伟力,在冬的风里筹谋,在春的雨中舒展。它的根越扎越深,越布越广,紧紧扣住大地之脉。
停歇的鸟儿来自四面八方,拂过的气流传自天南海北,吸纳的氧分根于循环的自然,它与整个世界交流,却只站成一种飒然的姿态。
而今,它又把一切情绪荡开,把一切驳杂推开,这个时节只表达一个纯然的语句——绽放。试问,一段生命繁盛如此若何?一项事业繁盛如此若何?一代王朝繁盛如此若何?
枝叶不断地向上拔向上拔,树冠托起春花秋月,贮藏不老的光阴。是的,不老。也许只是错觉,它好像通体没有岁月的褶皱,只有日渐增加的喜乐与内涵。而它树下的时光,直如白驹过隙,转瞬就一毫一厘一春一夏地过去了。
半晴半雨,它的影子覆着你的影子,清凉而安静。如果此时此刻天地骤然定格于此,是个令人陶醉的遐想。穿着紫色纱裙清瘦的你,就可以永远怀着喜悦的心,虔诚仰望一棵繁花似锦的大树。
仰望这顶华盖,心中打起串串问号,漾起圈圈涟漪,以树冠的形状大小为界为岸。究竟是什么,迷香似的吸引着你,让你觉得跋涉千溪万岭,能看一眼这真实的繁花就足矣?是连成云阵的花海?还是这恬淡素雅的意象?
人们赋予许多花以不同的花语,它的花语多个层次,从花样年华的心事,到山林高士的隐逸,以及形势状态的暗寓。它既是豆蔻年华女孩子的心情,也是久经岁月磨砺后,炉鼎里那枚晶莹的琉璃。
站在它的面前,你可以毫不费力地回溯至少年时代,看到曾经如花的笑颜,看到曾经碧润的心。从时光的那端,遥看现在秋果般的你。有个意识深植于心里:只要精诚所至,一个人的淡雅气度,可以从少年延续到中岁,乃至延续一生。
然后你懂得了,那高高的树干撑起的大伞,月月年年,如此之内敛,又如此之绚烂。绚烂过内敛过,已经不再执于相的一端。
也许不同的心境,关注点会不同。沿着时间的长河漂流至此,在这里允许停留的时间也只能是一刻或几刻。
眼前是美好的景致与心情,回首就是断崖,就是汹涌的浪潮。多么割裂的时空与存在啊,如何跨得过去?可是必须向前走,即使没有宝马腾渊,翅膀也早被潮水打湿。
细细的花蕊,碧绿的花萼,盛满雨露的花杯。与春天欢快地呼应着,与鸟儿欢快地呼应着。其实,以你仅有的生物地理知识,你就能知道,它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样,生命的旅途,既会遇到平波上的风和日丽,也会遇到彤云下的浊浪排空。它只是淡淡的喜,淡淡的伤。阅尽千帆的眼里,一切皆为寻常。
读一棵树,然后,成为一棵树。像它那样坚定,像它那样绚烂,像它那样茂盛。
后来,知道它有一个诗般的名字——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