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立明
下午躺竹椅上看闲书,忽闻敲门声,抬头看见荣兴傻笑着站在门口,扔掉书本,起身冲到门口和荣兴握手。荣兴站在门口边收雨伞,边呵呵笑道,你家蛮好找的。请荣兴进门,让座,泡茶,敬烟,两人隔着一只小方桌,脸对脸,同时开腔,又同时停住话谦让道,你讲你讲。荣兴见我真谦让,不客气地嚷道,你动作太快了,我眼乌子还没转过来,你已经请好假走了。我问,和谁一起回来的?荣兴骄傲道,和你一样,请出假就跑,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学校读三年书,荣兴在我脑子里没留下印象,去大兴安岭火车上与荣兴前后座才搭上话。荣兴双眼皮大眼睛,白净,话不多,嘴不停吃零食,不停抽烟,分香烟从烟盒边上撕开,一把烟攥在手里挨个扔。同车厢有一半浦东一所中学的同学,浦东同学说话浦东腔重,他们自成圈子,一路上彼此客气。荣兴与他们熟得快,先是撒香烟往他们堆里撒,人家分香烟自然也分给他,再后来扔零食往人家手里扔,人家水果糖块自然也扔给他,火车没过南京,荣兴和浦东同学吃东西不分你我了。到储木场,荣兴分二排我分三排,两人鬼使神差前后脚进帐篷。
浦东同学在山下还没看清楚东西南北,全部被分到山上百多里外的采伐队和养路点。山上人下山办事玩耍,白天好过,晚上到哪儿睡觉?山下人平白无故谁接待山上人?浦东同学开始乱搭山下朋友,有点儿认识就往前靠近乎,彼此间再互相介绍,一头热的关系总难持久,后来慢慢地荣兴这里朋友滚蟹球一样愈来愈多,朋友来了,一床被挤二个人、三个人,挤不开了他把被窝让给朋友,自己在帐篷里打游击,更多时候跟我挤一个被窝。碰到朋友来多了,我的被窝也被占去,只好到泡沫砖房里挤别人的被窝睡觉。
帐篷世外桃源,里面有几位好赌兄弟,常把外人引到帐篷里打牌。休息天人气旺,有时两边通铺上一圈一圈全坐的人,满帐篷只听唰唰唰扔牌声音。也有赌性大的嫌打牌慢,干脆以牌代骰子,打庄家、推牌九。碰到赌在兴头上上班时间到了,有人或找人代班,或找借口请假,尤其输钱的,轻易不下战场。荣兴算牌老道,牌好坐庄,牌差合伙,赢钱收进,输钱利利索索把钱放赢家面前,好牌坏牌波澜不惊。牌桌上发生歧义,极少与人争执,能让则让,赌钱人都说荣兴牌风好,输给他也愿意和他赌。
荣兴在制材台上锯原木,这是储木场最危险的岗位,非一般人能胜任。制材台上,一根根十几米长的落叶松堆在斜坡的高处,制材工手抱几十斤重电锯,或爬上高堆,或弯腰找准一个锯口,哗哗哗电锯一响,锯末飞扬,一抱粗的原木锯断后,有时一人高的原木堆会哗地散滚下来,电锯手刹那间必须眼疾手快抽身逃离,有时原木堆里一截原木锯开,不知何处压着的枝丫瞬间弹起,电锯手稍有迟疑,躲闪不及,伤筋动骨家常便饭。像我这样既笨又懒还没力气的人,别说当电锯手锯原木,制材台的边都靠不上,只能先在传送带后到绞盘机上混饭吃。荣兴干活有力气也舍得出力气,在制材台上爬上跳下身手灵巧。原木锯断,旁边倒木头的会把一截截锯断还有几米长的木头倒开,女检测工上去,在木头一端“啪”地盖上蓝印,倒木头的再用手或脚或用工具或手脚并用,一使劲,木头顺坡滚进传送带里。全套过程刹那间完成,哪个环节稍有闪失,断胳膊断腿分分秒秒。
电锯手吃下了这份苦,在台上自然赢得了尊者的位置。有的电锯手仗着体魄和地位显得霸气,荣兴不霸气,干活时全神贯注,休息时分香烟习惯性地轮圈撒,基层领导简单,谁活干得好谁英雄,班里排里开会,领导有话没话表扬他几句。
荣兴与众同学不同的是,他对我读书高看一眼,能跟我谈读书的事情。
和荣兴约好,去他家与他们班的康子认识。
荣兴家在齐一小学隔壁弄堂里,我按约定时间早到半个小时,黑石库门半开着,门里没人影,刚想张口喊,忽然闪过一个意识,瞬间咽回声音,衬衣新买来还洗过,抻抻塞进裤腰里的衬衣下摆,撸撸袖口,假装绅士地拍拍门上铁环,清脆的金属声音传到里面,荣兴呵呵笑着从里面走出来迎我进去。
以前听荣兴讲过,他家住这幢房子底层二十多平方米的客堂间,家里人口多,客堂间一隔为三,前面一间前客堂,后面留出一条一人宽点儿的狭窄过道,过道旁边再隔出两间房间,我跟着荣兴走进客堂间,荣兴指着靠墙饭桌旁边的方凳叫我坐。
落座后,荣兴问泡茶还是咖啡?我对速溶咖啡块兴趣不大,说茶。荣兴帮我泡好一杯绿茶,又问,先来杯咖啡?兑点奶粉味道蛮好。我清楚荣兴做了准备,点穿道,有什么好吃好喝的,统统拿出来。荣兴心里那点得意被我一语戳穿,边往两只咖啡杯子里冲开水,边张嘴哈哈笑道,册那,上海有钱是好,什么都买得到。说着,变戏法一样又拿来两只饼干听头,往外一包包掏黄纸包。边掏嘴里边说大白兔奶糖、奶油西瓜子、浙江小核桃、酒心酥糖……
荣兴的嘴在林区苦熬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岂会轻饶南货店。我嘴里嚼着大白兔奶糖,问荣兴回上海肉吃得过瘾吗?荣兴夸张地叫道,天天吃,愈吃愈要吃,香啊,真香。你呢?我说第一顿家里买来一块肋条肉,被我割下一斤多清水煮熟,蘸酱油一口气吃光。荣兴赞叹道过瘾吧?我说卡里就那点肉,快被我吃光了。荣兴说上海计划归计划,还有的吃,外地计划都没有,比比外地,上海真是天堂。我们正聊得高兴,荣兴喊声“康子”,屁股从凳子上弹起来,一步跨到门口。
康子和荣兴同班,比我们晚两个月去崇明农场,荣兴在大兴安岭深山老林的破帐篷里和我谈读书,话题常常涉及到康子,言语间明显感到有这位老同学的自豪和骄傲。估计这大半里,我也早成了他们往来信函里的话料。荣兴一回来就约我与康子在他家见面,不会仅仅是偶然。康子白面斯文,个头略高于我,右肩背一只洗得泛白的军用书包。与康子在荣兴家天井里握手,我说康子你好,常听荣兴说起你。康子应道,也听荣兴经常提到你,久仰久仰。大兴安岭从来没见过人与人交往用过久仰这个文绉绉的客气词,平生第一次被人恭维久仰,不由得对久仰者产生出由衷的好感。
三人围荣兴家八仙桌而坐,荣兴给每人面前一杯绿茶一杯咖啡,绿茶玻璃杯,咖啡白瓷杯。方桌中间堆满各种零食。我喝茶吃香烟,康子不抽烟喝咖啡,康子像模像样地饮一口咖啡,咂咂嘴道,荣兴你到南京路“一食”买生咖啡回来煮多好,烧开满厢房都是香味。荣兴脸略红,憨憨道,刚回来,先速溶解解馋,过两天去买。边说边给康子剥糖纸。康子接过糖块,坏坏地看我一眼,继续说,我喝速溶足够了,十八块一月还想要什么,你们一个月挣五十几块钱回来不享受可惜了。说完自己先哈哈笑。
荣兴被逼到了墙根,闷声承认道,我还没喝过煮咖啡,你看还有什么好吃东西告诉我,我来买。康子撇下荣兴不答,问我在看什么书。我说出上海前看过几本书,随便报出几个书名,林场看不到什么书,碰到了还挑什么,有什么看什么,不像你们离上海这么近,看的东西多。康子双目注视我听我讲,边听边嗯嗯地应着。听我讲完,康子打开书包,取出两册油印本给我和荣兴。
康子写的叙事长诗《卖花姑娘》印成了书,薄薄一册油印,令我爱不释手。我忍不住默读起书里诗句,边读边抬眼看康子。书在我心里特神圣,尽管油印本,我想象着从写、改、校、刻,找油印机、印书纸……出一本书在一定范围内肯定是一个轰动,单位、领导、审查,出书过程遇到多少关卡啊。那个年代,油印本身带有极敏感性,有人因为油印被判反革命罪枪毙,牢房里关了多少与油印有关的犯人,别说油印,手抄本在那个年代也是敏感物。林区里不要说出本油印本长诗,即便看一本正正经经的书,也要做贼似的防着躲着藏着掖着。康子看我看得入神,谦逊道随便写写,解解厌气。我从心底里赞叹诗写得好,边赞叹边读了几句,康子被我捧得舒服,给我和荣兴讲起写和印这本诗集的经过。由康子的诗讲到我们读过的诗,康子几乎整首背诵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得深情忘我。受康子感染,我背诵了回沪前刚读过的泰戈尔长诗《吉檀迦利》,里面“我的赞颂像一只欢乐的鸟,振翼飞越海洋∕我知道你欢喜我的歌唱。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我用我的歌曲的远伸的翅梢,触到了你的双脚,那是我从来不敢想望触到的∕在歌唱中的陶醉,我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早刻进了心里,背诵得也流畅惬意。
那个年代读过的好诗,尤其长诗要熟记背透的,台面上,比赛背老三篇背毛语录不稀奇,七十岁老阿婆两手往胸前一搭,头一抬,开口“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一篇接一篇,人像只陀螺,摇头晃脑背得满口吐白沫翻白眼嘴都停不下来。私底下,喜欢读点书,也以读点书为乐为荣的我们,同好之间即景大段背名著,背名人长诗,最有面子。
我们彼此为对方的背诵鼓掌,康子说他们农场里有上海出版社下放的老编辑,有一帮人在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平时有交流,他这部长诗就是在老编辑帮助下写出来的。康子还以诗歌里具体句子做例子,给我们讲解提炼修改过程,听得我羡慕不已,问康子,你们写诗印书没人管啊?康子头一梗,没有反动内容怕什么,我们交流的时候特别注意别被抓到把柄。我说蛮难把握的。康子说去年《人民日报》登出毛主席题词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下面人都懂的,再说我们那里的老编辑有经验,稍微有点敏感都挑得干干净净。康子侃侃而谈,我听得醍醐灌顶,人家都已经讲人民日报里毛主席题词了,我还根本没读过《人民日报》,在林区我生活的范围内就没见过《人民日报》。想到大兴安岭且不说生活单调枯燥,文学是偷偷摸摸连小众都谈不上的散兵游勇,自己的眼界在康子面前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脑子里不禁把崇明农场想象成了人间天堂。康子像老师给我们围绕文学授业解惑,我和荣兴听得心悦诚服,大家吃吃喝喝下午才散。
两年后,康子被推荐到华师大读音乐,毕业后分配到中学做音乐老师,又听说进了什么机关,做了什么官,又下了什么海,开了个什么像模像样的公司做起什么生意,玩起什么古董,几十年里,在上海的马路上与康子匆匆见过几面,见过他蓬头垢面的落魄相,也见过西装革履的得意相,我不知给康子的是何印象。荣兴回上海后去过康子的公司,说康子还很恋旧,找机会和康子聚聚。我不知道再和康子见面说什么,见不见其实已经无所谓。去年荣兴突然长途电话里告诉我,康子死了。死前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怪病。
我电话里嗯嗯着,有点儿麻木,近年死人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阴阳两界的边界线越来越模糊,活蹦乱跳的人说过界就过界,越来越无厘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