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虹
(法国南特大学,法国 南特44300;华南理工大学 广州学院,广东 广州510800)
汉语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的完结义
刘金虹
(法国南特大学,法国 南特44300;华南理工大学 广州学院,广东 广州510800)
汉语里存在着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从语义结构来看它不等同于动结结构的完结体动词,它的完结含义可被突显也可被取消。另外采用“主语+V1着V2”的伴随动作结构进行验证,把汉语里的完结体动词与活动体动词区分开。最后探讨为什么汉语里面的现在体标记“—在”能取消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而持续体标记“—着”却不能。
汉语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暗含的完结义;“主语+V1着V2”的伴随动作结构
在语言学领域,关于汉语是否存在着单语素(underived)完结体动词(accomplishment verbs),一直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基于前人的研究,本文论证在汉语里,即使没有单语素动词完全符合Vendler (1987)定义的完结体动词,始终有一类基本动词,它不等同于动结结构动词(resultative verb compound),也不等同于活动体动词(activity),它的完结义是暗含的(implied),而不是蕴含的(entailed)。这个完结含义可被突显也可被取消。
Vendler(1956,1967)从语态角度提出了英语动词的四种基本体(aspect):状态体(state)、活动体(activity)、达成体(achievement)和完结体(accomplishment)。根据他的阐述,完结体动词(accomplishment verbs)具有完结性(telic),有一个自然的内在的终结点(culmination/stopping point)。例如“walking to the store”走到杂货店(“到达杂货店”是其终结点),“singing a song”唱完一首歌(“完整的一首歌唱完了”是其终结点)。
在英语中,完结体事件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在时间上有其终结的一刻,达到自然的终点。当完结体动词没有与进行时态连用,它势必具有完结的含义。
(1)Iwrote a letter yesterday,#but Ididn’t finish writing it.[1]
“我昨天写了一封信,#可是没有写完。”
句(1)中,“wrote a letter”(写了一封信),具有明显的终结点,即“the letter was completed”(信被写完了)。所以我们不能否定信的完成,不能说“but Ididn’t finish writing it”。
Vendler对完结体动词的定义和分类是以英语(日尔曼语系)为标准的。因此,我们产生以下疑问:汉语是否也存在着完结体动词?如果有,其完结体动词是否也像英语中的一样具有自然的终结点呢?
孙肇春(2013)提出,汉语的完结体动词可分成两类:1.行为动词/状态动词+结果体标记词(了),如“抓了,吃了”[2〛。2.动结结构(resultative verb compounds):动作事件+结果事件,如“撕碎,安插”[2〛。在语言学界,富有争议的是第一类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到底汉语是否具有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呢?
有一派语言学家声称汉语没有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因为其完结含义不是绝对的。他们认为“画一幅画”只是一个活动体动词,因为它只包含了动作过程,而没有肯定结束点。为了保证完结含义,我们必须采用动结结构动词短语,例如“画画完了”。这一派的代表性人物有 Chu(1976),Tai (1984),Smith(1991,1994),Sybesma(1997, 1999),Jimmy Lin(2004),Chief&Koeing(2007),还有Tham(2008)。
另外一派语言学家则认为汉语是存在着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的,它是与行为体动词截然不同的,因为它的语义包括了动作过程和一个完结点(end-point)。但是这个完结点是非标记的,是暗含的(implied),而不是绝对蕴含的(entailed)。在特定语境下可被取消。例如:“画一幅画”只能暗示一幅画的完成(也就是说,这幅画可能完成了,也可能没完成)。这一派的代表性人物有 Talmy (2000),Chen&Shirai(2010),还有 Soh&Kuo (2005)。
本文认同后一派语言学家的论断,在下面章节,我们将证明汉语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一类基本的体类动词,不同于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和活动体动词。
汉语里面完结体动词可以分成两类:由活动体动词和状态变化(inchoatic)体标记词“了”组合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例如“画了一幅画”“写了一封信”“盖了一所房子”等),以及由活动体动词和结果状态体动词组合的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例如“画好一幅画”“砍倒一棵树”“做完一个蛋糕”等)。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不等同于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
动结结构动词短语蕴含了动作事件和结果事件,属于双事件(Bi-eventual)完结体动词,它的完结义是不能被取消的。而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即行为动词与结果体标记词的组合,其完结义的终结点是暗含的,不是绝对蕴含,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被取消而不会带来悖论。正如下面的语义表示:
汉语完结体动词:事件1—事件2—事件3…..—(终结点)暗含
(2)他画了一幅画,但是没有画完。
(3)﹡他画好一幅画,但是没有画完。
例句(2)中,“画一幅画”是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它的完结点“画画好了”是暗含的,可以被否定。但例句(3)的动结结构短语“画好一幅画”中,“画+好”包含了动作事件“画”和结果事件“画好了”,保证达到了终结点(endpoint):“画画好了”。双事件完结体动词是完结性蕴含的,我们不能对其否定。所以我们不能说“但是没有画完”。
我们可以用(4)a和b分别表示出(2)中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和(3)中的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的语义结构。ACT代表行为动词;BECOME代表状态动词;CAUSE代表致使结构。
(4)a.[[他ACT〈画〉一幅画]CAUSE[BECOME[一幅画〈被画〉]]]
b.[[他ACT〈画〉一幅画]CAUSE[BECOME [一幅画〈画好〉]]]
(4)b包括两个事件。事件一:施动者“他”发出动作;事件二:受事者“一幅画”发生实质状态改变。而(4)a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方式(manner)动词,只蕴涵施动者发出动作并且受事者发生了改变,但是不一定是实质性的变化。
我们可以在Ramchand’s(2003,2008)的完结体动词的事件结构函数上作出调整,使之适合汉语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例句(4)a的事件结构可表示为:
||他画了一幅画||=λe∃e1∃e 2∃e 3∃e 4…∃e 8[画-a(e 1)∧Causing(e 1)∧e=e 1→e 2∧ Subject(他)(e 2)∧ 画-p(e 3)∧Process(e 3)∧e 2∧…e 7⊆e 8[画好-s(e 8)∧State(e 8)∧Subject(一幅画)(e 8)]
“他画了一幅画”是一系列事件的集合,λe这个事件包括很多子事件,包括事件e1,e2,e3,e4,和e5。“→”表示事件之间的导致关系,画-a,画-p和画-s都是谓词短语,分别表示画的动作、画的过程和画好的状态。变量是一系列事件e1,e2, e3...。主语“他”起到控制这些变量事件的作用。这些事件将引起宾语“一幅画”的状态的变化,而⊆表明最后的状态e5“画画好了”可能达到了也可能没有达到。这个公式表明了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短语中主语发出动作会引发一系列子事件。
因此,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不等同于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它的完结义是暗含而不是蕴含,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被取消。
虽然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不能保证受事者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但是它与活动体动词是不一样的。我们提出新的诊断方法(“V1着V2”的伴随动作结构)把汉语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和活动体动词区分开来,从而证明汉语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一类基本的体类动词,还证明其双事件语义含义(过程+完结)。
“主语VP1—着VP2”用来表示两个同时发生的事件,VP2是主事件,而VP1是伴随的背景事件(Talmy2000)。现代语言学家把“—着”定义为持续非完结体标记词(durative imperfective marker),可粘附在动词的后面,表示一种持续稳定的状态。“—着”至少可分出“—着1”和“—着2”,“—着1”表状态持续,“—着2”表动作进行或持续(吕叔湘1980;木村英树1997)。
而Xiao(2004)[3]则对持续体标记词“—着”作出以下分类。
I.“着”与动词或形容词连用,表明静止或运动的状态的持续。
(5)墙上挂着一幅画。(状态)
II.“着”不能与活动体动词(如例句7a)或者完结体动词(如例句7b)连用在主干句中(root clause)。
(6)a.∗他唱着歌。
b.∗他杀着那头牛。III.“着”与行为体动词V1连用,一起作另外一个主动词V2的伴随状语,也就是“主语VP1—着VP2”结构。这个动词短语用来表示同时发生、重叠的动作,交代同质(homogeneous)的背景信息。
这个用法中的“—着”是跟V1连用,构成修饰V2的副词短语。
(7)他笑着说。
(8)他唱着歌走进教室。
Talmy(2000)分析了短语结构“主语VP1—着VP2”。他认为VP1表示背景事件,而VP2指主事件。遵循 Talmy的主 -背景事件模式,Chief (2000)指出,相对于背景事件而言,“主事件的发生更具有显著性。而背景事件是提供一个稳定的背景条件。”[4]
Chief(2004)指出主事件更趋向于终结性(telic),而背景事件更趋向于非终结性(atelic):“就时间特性来说,主事件更趋向于具有终结点的(point-like),而背景事件是有延展性的。”[4]
因此,只有非终结性动词才能处于VP1的位置,与“—着”连用构成背景事件。
A.[VP1活动体动词(Atelic)+[VP2完结体动词(Telic)]]
(9)他[VP1唱着歌][VP2走进教室]。
B.[VP1状态体动词(Atelic)+[VP2完结体动词(Telic)]]
(10)他[VP1站着][VP2穿衣服]
C.∗[VP1完结体动词(Telic))+[VP2活动体动词(Atelic)]]
例如在教授三视图的画法的时候,首先不要直接将三视图的画法灌输给学生,而是利用小正方体让学生搭出一个立体图形,然后让他们分别站在正面,左面来看,再从上面俯视这个图形,这样我们不仅理解三视图的画法的由来,也完成了从实验操作转化为抽象的数学思维的过程,从而使学生的思维从感性上升到理性。
(11)∗他[VP1画着一个圆][VP2跟我聊天]。
D.∗[VP1达成体动词(Telic))+[VP2活动体动词(Atelic)]]
(12)∗他[VP1到达着山顶][VP2喘气]。
E.∗[VP1完结体动词(Telic))+[VP2完结体动词(Telic)]]
(13)∗他[VP1唱着一首歌][VP2走进教室]。
上述例句中,只有例句(9)和(10)是合乎语法的,因为它们的背景事件VP1是由非终结性动词构成。
只有非终结性动词短语才可以与—着连用,构成背景事件。因此,我们可以用“主语VP1—着VP2”结构来区分出完结体动词和行为体动词,并且分解出完结体动词的子事件。
行为体动词是非终结性的,不含有完结义,可以做背景事件。而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终结性的,含有完结义(有终结点),不可作背景事件。因此,行为体动词可以粘附“—着”,置于主动词之前,如例句(9)中的“唱着歌”,而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却不可以,如病句(13)中的“唱着一首歌”。
假设汉语的单语素完结体动词都是行为体动词,那么我们可以推导出,例句(13)中的“唱一首歌”也可以作为背景事件,与主句事件同时发生,就像例句(9)中的行为体动词“唱歌”一样。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例句(9)与(13)形成的鲜明对比表明,“唱一首歌”是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具有完结性。而“唱歌”是活动体动词,无完结性。“主语VP1—着VP2”中的VP1可以是行为体动词,却不可能是完结体动词。从这个差异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i)单语素完结体动词和行为体动词是汉语的两类基本体类动词。
我们从例句(13)的不符合语法性可以进一步推导出:
(ii)持续体标志—着不能取消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例句(9)合乎语法因为行为体动词是非终结性的,没有结束点,而例句(13)不合乎语法因为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终结性的,它的完结含义并没有被—着取消。
汉语里面,还有一个未完成体标志(imperfectivemarker):进行体小品词“—在”。与“—着”不一样,当“—在”与单语素完结体动词连用时,可取消其完结含义。正如例句(14)所示,与“—在”连用后,“写一封信”的完结含义“信写好了”被取消,只剩下过程含义。
(14)他在写一封信。
那么,为什么进行体标记“—在”可以取消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而持续体标志“—着”却不可以呢?
Woo(2010)尝试从句法结构层面作出解释。他指出,时态副词“—在”是一个显性的、外部体(aspect)的实现形式,其[+进行体(progressive)]表征处于主动词短语vP之上,如(15a)所示。相形之下,“—着”是一个隐性的内部体(aspect)的实现形式,其[+持续体(durative)]的表征处于主动词短语vP之下,如(15b)所示.
(15)a.[OutAspP—在[vP[InAsp[VP]]]]
b.[OutAsp[vP[InAspP—着[VP]]]]
Woo[5]阐释了“—在”和完结体动词的兼容性。他指出,在(16)a中,有个显性的强制多态标记(covert coercion marker),缩写是 Cacc-act,使完结体动词转换成行为体动词,从而满足现在进行时态标记词“—在”的输入条件,如(16)b所示。
(16)a.他在写一封信。
b.[在[Cacc-act[他写一封信(Accomplishment)]]]
我们同意Woo把“—在”看作显性的外部体(aspect)的实现而把“—着”看作隐性的内部体的实现,但是我们不认为显性的强制多态标记Cacc -act能把完结体动词转换成行为体动词。因为如果显性的强制多态标记能把完结体动词转换成行为体动词,那么“—在+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的短语转变为行为体动词短语之后应该像行为体动词一样,能与“—着”连用。但事实上不行,如例句(17)所示,“写一封信”与“—在”连用后并不能与“—着”连用。
(17)∗他在写着一封信说。
我们认为Landman(1992),Condoravdi(2011)和 Altshuler(2011)在语义层面对进行时算子PROG的清晰阐述,能更好地解释为什么在汉语里,进行体标记“—在”可以取消单语素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而持续体标志—着却不可以。
他们一致认为现在进行时算子PROG(在汉语,就是“—在”)是一个分割算子,与动词短语搭配后把动词短语事件分解成一系列子事件。
事件可以按照部分(part)或者阶段(stage)进行分割。后者是前者的一个特殊情况。因为成为一个阶段,那这部分就要足够大,并且占事件e足够多的部分,这样我们才能称之为事件e的发展部充分的部分。[6]
Altshuler(2011)条理清晰地分析了当进行时副词粘附在完结体动词上的时候,完结含义给取消的原因。他认为完结体动词事件是有很多发展阶段的,也就是相当规模的动词短语部分。因此,当进行时算子“PRO”与动词短语搭配的时候,就把“动词短语事件分割成一系列子动词短语事件”[7]。任何动词短语子事件都能满足进行时的真理条件。因此,完结含义就给取消了。
(18)Maria在读《战争与和平》。
例句(18)中,与进行时分割算子“—在”连用,“阅读《战争与和平》”这个事件被分隔成一系列的子事件。任何阅读过程的子事件都能满足进行时的真理条件,可以表示阅读《战争与和平》的某些阶段已经完结,而“把《战争与和平》读完”的终结点还没有达到。
基于Altshuler,我们认为未完成体标志“—在”和“—着”的区别就在于,进行体标志“—在”是分解元,而持续体标志“—着”不是分解元,不能把动词事件分解成相当的子动词事件。因此,持续体标志“—着”无法取消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
我们从语义结构上把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与动结结构完结体动词区分开来,并提出了一个新的诊断方式,把单语素完结体动词与活动体动词区分开来。这样,我们证明了单语素完结体动词是汉语的一类基本体类动词,它具有暗含的完结义。最后,我们针对进行体标记“—在”能取消完结体动词的完结含义而持续体标记“—着”却不可以的原因提出了猜想。
[1]Smith,Carlota.S.The Parameter of Aspect[M].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1991.
[2]孙肇春.汉语事件结构研究[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3]Xiao,Richard&Mcenery,Tony.Aspect in MandarinChinese:A Corpus-based Study[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4.
[4]Chief,Liancheng.2004.Serialization of Simultaneity in Mandarin[J].Proceedings of the 30th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2004(30).
[5]I-hao Woo.Aspectual Coercion and Imperfectivity in Mandarin Chinese [P].Workshop on Tense and Aspect.2010.
[6]Landman Fred.The Progressive[J].Natural Language Semantics,1992(1):1-33.
[7]Altshuler,Daniel.A look at the so-called'neutral aspect 'in Hindiand Russian[R].2011,CHRONO 10.
On Culmination of Underived Accomplishment Verbs in Mandarin Chinese
Liu Jinhong
(University of Nantes,Nantes 44300;Guangzhou College,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Guangzhou,Guangdong 510800)
This paper verifies that Mandarin Chinese has underived accomplishment verbs.Even though no underived accomplishment is consistentwith Vendlerian classification,they are indeed one primitive aspectual verb class,whose culmination is implied.They differ from Resultative verbs compound in semantic structure.We use a novel diagnostic to distinguish accomplishment verbs from activity ones and prove the implied culmination:"Agent VP1-zhe VP2".This paper,furthermore,uses the neutral theories of Altshuler to explain why the progressivemarker zai can cancel the culmination implicature of accomplishment while the durative marker zhe cannot.
underived accomplishment verb;culmination;"Subject+V1zhe V2"
H109.4
A
1008-293X(2015)03-0083-05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3.17
(责任编辑 张玲玲)
2015-03-06
华南理工大学广州学院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英美文学)(XZD130011)
刘金虹(1981-),女,广东惠州人,华南理工大学广州学院教师,法国南特大学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