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昌有
在教育领域待久了,会渐渐地发现人们对于同一件事情的表达和认识可以很不一样,虽然用的是同一个词。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社会的所有领域都是这样?但无疑,我们需要更多的沟通来寻找共识,形成常识,建立基础。
比如“教育”,我们可能在以下情况中使用到这个概念:“用美的教育造就美的新人”“要上重点学校,才能有好出路、改变命运”“你现在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不要应试教育,要素质教育”“教育要注重人的全面发展”等。如果愿意多问几个“是什么”什么叫“美的教育”、“美的新人”、“出路”、“命运”、“素质教育”“全面发展”?“为什么”为什么是“才能”、“以后就明白了”?“怎么样”怎么样就“改变命运”、“注重人的全面发展”?的话,可能会发现需要思考的还有很多内容,而且这些内容需要作进一步的解释才变得容易理解。而那又是一系列的词,一系列彼此联系却多少没法清晰界定的词。
表达是跟词组、语境密切相关的,我们的逻辑、言行方式也建立在这些表达的基础之上。比如说,中国的教育制度、很多教育者、受教育者、关注教育者较少地会把教育测量(检测教育结果)、教育评价(对个人学习的评估)、教育选拔(选择一批人去占有有限而不均衡教育资源)当成一件事情,或者说建立起了较为单一的逻辑:考得好,就是学得好;学得好,就该上好大学、有好出路;进而,考得好,就能上好大学,会有好出路。恰恰是因为“要上重点学校,才能有好出路、改变命运”这种认识、判断,会让部分人觉得好的教育、负责任的教育应该是尽力让一个孩子上一个重点学校,进而使得他们把自己与此相关的系列行为界定为“好”“负责任”,以形成个人的自我认同。这种认同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而认同这一行为又强化了以上观念。
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存在也是正常的。教育除了“要适应个人成长需要“这个最重要的挑战之外,还担负着很多其他的功能。首先,是一些面向个人的功能。比如说,让个人社会化,融入社会(不论好坏);使个人地位提升,改变命运;或者,促进个体发展,包括保全自己、抚育子女、参与政治生活、休闲娱乐等。其次,教育还有政治伦理功能,从伦理教化、恪守道德到意识形态、维护统治;用人的发展来改造社会,推动社会变革与进步。最后,教育本身还有筛选和协调功能,所以教育有缩小差距的一面,也有竞争和选拔的一面。当然,在以前(血缘社会)或以后(社会资源与个人能够更好匹配,如果可以的话),这方面的功能会相对弱一些。
但是,目前中国的受教育者、乃至教育者的选择都极为有限,并不开放。很多人想要更好的教育,当前教育服务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愿望和需求。我们生活在朗格朗所说的“终身教育”时代:人口增长、变革加速、技术发展,政治、经济、文化全方面面临挑战,意识形态出现危机;个人拥有更多闲暇,但生活模式和相互关系出现危机。人类日益进入一个不太能靠单一逻辑去回应的复杂世界。如果不能更好地面向个人,帮助个人应对不确定性,教育就会显得日益粗糙。
这个时代的教育应该是开放的、多元选择的。要想建立这样一个开放的教育体系,起步的阶段可能是:让越来越多的人持续不断地思考、回应教育的基本问题。我以为,这将包含以下三层意思。
一是“问题要基本化”,让普通人都能够理解,不需要过于专业化。比如说,关于教育。我们可能要追问:人需要教吗?能教好吗?教育有好坏之分吗?什么是“好的教育”?怎么做到呢?怎么判断“做到”了呢?这自然与教育结果有很大关系,但问题接踵而至:要不要关注教育结果?可不可以不在乎学生学了什么,学了多少怎么关注教育结果?谁来关注?标准是什么?
然后,就是教育测量、评价和选拔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拔?为什么要分出优良中差?可不可以不选拔?可不可以有其他的选拔方法? 怎么选拔?谁来选拔?学校、国家?为什么是它们?是“每一个人都有优点”,还是“每一个人都是优秀的”?是只有少部分人是优秀的,还是说要看什么样的标准,标准不一样,结果不一样?客观评价不可能?不客观,就不能选拔公平?客观、公平很重要?“客观、公平”是可以达到的吗?如果能,怎么做到?如果不能,怎么办?你愿意相信哪一种?
当然,还有关于“学什么”的问题。学习的目的是不是只为了过好人生?一个人到底一辈子要学些什么,才能过好?什么东西重要,就学什么?不重要的就不学?怎么确定一个东西重要?由谁来确定什么东西重要?(国家、老师,还是学生)如果重要的东西很多呢?多到一辈子学不完呢?要学多少才算够?什么叫“够”?
二是要让更多的人遭遇、或者自己去发现教育的基本问题。这个不仅仅与媒体导向有关,也跟高等教育有很大的关系。这是一个普通人自然而然地接触到教育的两个非常重要的关口,个人阅读毕竟随性一些。对教育的认识和反思,更多地需要被普及。更多的人,去回应更多的问题,才能够有更开放的教育。
三是要“持久”,教育应该是要能“动人”的。不难发现,在今天的中国,要从事教育工作,要求或多或少地接触、学习、乃至研究过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但能够把所知所学运用到教育实践中的却少一些。
减少的过程,肯定不仅仅是简单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这里面的问题可能有:之前的教育经历使得新教育观念影响不深入,关于知识的教育更扎实;对教育的认识从来多样,教育实践领域对理论的校正;教育系统的各方面压力,使得个人开始在教育领域之外寻找人生,等等。
结果是,很多专业化的教育人士不再根据教育本身对自己的言行进行界定,“负责任的教育”可能与教育关系不大。换句话说,本来能够使得大家对“教育”有深切、复杂认识的人,很少再去思考教育的基本问题,使得整个社会的教育观念相对单一,并不开放。如果不持续不断地回应问题,人们该如何找寻答案?
重返教育的基本问题,不是对“何为基本”有一个准确的界定,而是不论什么人都可以自由地发问。不为正确答案,不为主导思想,思考本身即有价值。或许,当我们发现逻辑不是那么轻易建立起来时,当我们觉得很多东西都开始变得有疑问时,才会开始慎重地对待教育。而这种慎重的姿态,极可能产生开放、多元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