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润民
“北外”1967 (六)
文 田润民
关于章含之给毛主席写信一事,当时担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吴德在回忆中说:“1968年的时候,具体月份我记不清了,外语学院‘红旗’造反派成员章含之向毛主席写信,告市里谢富治的状。她说谢富治支持的一派‘六一六’是反周总理的,是反周保谢的,海军宣传队进驻外国语学院后一屁股坐在‘六一六’兵团一边。……毛主席当时对她的信作了批示。批示大意是批评北京市不抓五一六,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容易,要周总理出面去解决外国语学院的问题。” (吴德口述:《十年风雨纪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经历》)
实际上,章含之就外语学院问题给毛主席写过两封信,第一封是1968年12月底写的,时间是吴璞自杀后的2-3天。第一封信毛主席批示后,军宣队既没有传达,也没有落实,“红旗大队”许多成员仍然在接受审查,只是章含之本人的处境有所改善。可见这些口口声声最忠于毛主席的“军宣队”、“工宣队”,声称对毛主席的指示要传达不过夜,执行不走样,是说给别人听的,他们自己并不那么做。在这种情况下,章含之和张幼云第二次给毛主席上书,时间是“九大”以后,也就是1969年的5月。吴德所回忆的毛主席的批示内容指的是对第二封信,和章含之的回忆基本吻合。章含之说:“这一次(指第二封信),毛主席似乎是下决心解决外国语学院的问题了。我们的信送上去不久,他就批示说:外国语学院的问题看来北京市委解决不了,拟派8341部队进驻。”(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直到这时,身为北京市第一把手的谢富治才感到紧张了。周总理亲自找谢富治谈外语学院的问题。吴德回忆说,谢富治传达总理的指示:要李作鹏(海军政委)、谢富治和吴德研究解决外国语学院的问题,并提了三条:一、海军军宣队作检讨;二、市革委会作检讨;三、海军“支左”人员撤出大部分,留下一小部分,派8341部队进驻外国语学院领导斗批改。
1970年元旦后不久,外语学院校园里出现了身穿绿军装的解放军(当时的海军穿的是灰色制服),他们是8341部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从此,8341部队支左的北京“六厂二校”变成了“六厂三校”。
2月5日,北京外国语学院举行了全院大会,原海军宣传队负责人曹亚民在会上作了检查,承认:“我们进院后,包庇了五一六,对毛主席抓五一六的指示,不贯彻执行,甚至采取恶劣的态度。我们压制打击了革命派,纵容包庇了五一六,坏人捣乱,好人受气。”在谈到错误的根源时,这位负责人说:“嘴上说紧跟毛主席,实际上是对抗。”“放松了思想改造,有特殊感,认为就是来改造知识分子的,不相信群众,只相信自己。”
吴德代表北京市革委会作检查,他说:“过去,外语学院宣传队在我们领导下,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主要责任由我们来负。”他还表示:“据外院革命派揭发,反革命两面派王、关、戚、五一六插手是很深的,疯狂地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疯狂地反对总理。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们必须把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在大会上发言和讲话的还有外交部军代表马文波,8341部队负责人孙泽福,“红旗大队”负责人何世德,他们一致同意海军宣传队负责人的检查。
北外开展清查“五一六”运动时,我正在唐山军垦农场“接受解放军再教育”,因为有周恩来总理 “每天要保证一小时外语学习时间”的规定,外语学院派出老师和我们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且每天给我们上一小时的英语课,他们是:张毓林、陈祖方、李金达、郑刚、吴青、王晋熙。由于这几个老师和我们在一起,所以北外和唐山军垦农场之间信息畅通。吴璞自杀,章含之给毛主席写信,8341进驻北外,这些消息很快传到了唐山,而且影响到在军垦农场的北外老师和学生。大约是1969年年末、1970年年初,陈祖方老师被调回北外,原来,他是英语系教师中“造反团”骨干成员,清查“五一六”运动涉及到了他,要他回校交代问题。接替他的是郑刚,她是我们英语系一年级党支部书记,“文革”期间是“红旗大队”成员,军、工宣传队进校后受迫害,被隔离审查。郑刚老师在唐山待的时间很短,不到两个月,就被调回,大概因为她是领导干部,随着清查运动的深入,可能要担负更重要的工作而返校。接替她的是“红旗大队”成员吴青老师。
外语学院在8341部队宣传队的领导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批极“左”、抓五一六运动,主要围绕着1967年7、8月几起重大事件展开调查,即:外交部安营扎寨揪陈毅,夺外交部大权,火烧英代办。从1970年1月13日开始,8341部队副政委孙泽福先后在院系各级大会上发表了5次讲话,强调“外语学院是‘五一六’的老窝”,号召全院师生员工要怀着对毛主席的感情和对阶级敌人的仇恨揭发隐藏在学院的“五一六分子”。清查先从“六一六兵团”入手,这个组织在1967年7、8月“外事口”几大事件中充当了先锋军角色,其头子刘令凯从1967年年初以来公开攻击周恩来总理。2月27日,全院召开了“清查五一六政策宽严大会”,会上从宽处理了5个人,刘令凯当场被公安人员戴上手铐逮捕。
“六一六兵团”是公开反总理的组织,处理起来容易。接着,要处理和“六一六”有关系的“造反团”,就比较难。“红旗大队”说:“‘造反团’是‘六一六’的外围组织。”但,它毕竟不等于“六一六”。如同历次政治运动一样,随着抓“五一六”运动一步步地深入,出现了扩大化,“造反团”大部分成员在这场运动中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尽管孙泽福在讲话中多次强调“要掌握政策,不要搞逼供信”,但只要一搞运动,似乎避免不了逼供信,甚至出现打人现象。有一天夜间巡逻,有人摇摇晃晃走进崔定远的宿舍。崔是北外党委副书记,因支持“造反团”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来人把崔定远叫起床来,问:“你交代了没有?”答:“我交代完了。”“啪,啪”就是两个耳光,临走时还丢下了一句话:“你睡得倒挺舒服,我们这么冷还得值班!”有的在审查时搞马拉松式的“攻心战术”,从晚上8点一直攻到凌晨4点钟,到了5点钟,又拿来两包烟,翻来覆去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条毛主席语录,不听被审查者的解释,还威胁说:“从严法办,下次就轮到你了。明晃晃的手铐就要给你戴上。”被审查者吓得交代了,结果是假的。有的审查者对所谓的交代材料不做分析,不辨真假,得意地说:“我今天又挖了一个大碉堡,他交代了30个人。”于是,拿着名单到处对号,问:“你交代不交代,别人都揭发你了。”还有人喜欢罪恶多、罪恶重的,喜欢抛材料。
在唐山军垦农场和我们一起劳动锻炼的于某、池某、武某以及谢某于1970年被送回学校接受审查,他们不仅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分子”,而且还交代说:在1967年某月某日,某人准备了汽油桶,准备炸人民大会堂,谋杀周恩来。我们当时听了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但在当时那种气氛下,又不能不信,心想:“这样疯狂的阶级敌人竟然就在我们身边!”
几十年以后,曾经参与清查“五一六”的一位北外老师对当年的情况做了这样的描述:“我们‘红旗大队’的一些骨干,利用各种变相体罚,逼供诱供,从对立面几个人中先打开缺口,然后迫使他们一咬十,十咬百。牵连所及,五一六分子越审越多,强迫交代的罪行也越来越离奇。我对有些被揭发是五一六反革命集团分子的教师并无特殊好感,我也相信他们中不少人怀疑周恩来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这在当时怀疑一切的政治气氛中,也算不上滔天大罪。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些温文而雅、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教师,会暗藏剪刀,准备在人民大会堂批斗陈毅时刺杀周恩来。‘文革’的可怕在于,所有人都似乎丧失了常识和理智,一个个都疯了。记得‘文革’初期,郑刚(英语系一年级党支部书记)在家磨菜刀,对立面的教师居然一本正经地引用毛的话说,‘敌人在磨刀,我们也要磨刀。’现在,一个个系内的同事,都坦白承认了自己是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交代的材料一大摞,但这些交待几乎全都对不上,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清查“五一六”分子的扩大化在“红旗大队”(审查者)内部引起了不同意见。Y老师和M老师就此曾有过争论。Y老师说:“我看过现有交代材料,根本理不出头绪,明显地都在胡编乱造。我怀疑我们是否弄错了。”但M老师认为:“现在是两个阶级的大决战,斗争空前复杂。敌人的伪装也花样百出,其中一个就是尽量把秘密组织扩大,人越多,就越能把所有人都捆绑在一起。”
一个晚上,M老师对Y老师轻轻耳语,叫他晚上旁听他如何提审另一位女教师,并很有把握地说:“种种迹象表明,今晚,这个审查重点要交待实质性问题了。”这个被审查的老师“文革”前一年刚毕业留校,是个说话细声慢气的文弱姑娘,Y老师相信她一生恐怕连一只鸡也未曾杀过。可今晚,她将要交代参与谋杀周恩来总理的惊天大阴谋。审问进行到夜半时分,M老师给了她几分钟休息时间,然后满怀信心地告诉Y老师说:“回头这位审查对象就要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了。”Y老师回答说:“马上她就要彻底地胡说八道了。”
这种运动式的审查逼出了许多荒诞离奇的交代,只有三千多人的外语学院查出了一千多个“五一六”分子。这场运动持续了三年多,最后,审查者和被审查者都感到疲劳了,越来越多的人像Y老师那样开始怀疑。最后,有的审查者 ——“红旗大队”的骨干分子竟然和被审查者—— “造反团”骨干分子谈起了恋爱,结了婚。1972年的下半年,我在苏州街饭馆就遇到了这么一对情侣,男的本是“红旗大队”派去审查那位被称为“顽固不化的‘五一六’死硬分子”Z的,谁知,俩人竟产生爱意,堕入情网。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况,外语学院有好几对。没有人干涉这些颇有点“另类”的恋爱。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1973年3月,外语学院最后一批“文革”以前入学的大学生(1964年和1965年入学)被分配工作,他们当中包括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原“造反团”成员。他们在学校待了8到10年,其中6年多宝贵时光耗费在“文革”和清查“五一六”运动中,离校前,老师们送了他们一顶“太学生”的“桂冠”。随着“太学生”们的离去,“红旗大队”这个以学生为主的群众组织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在教职员工和干部中,两派斗争所留下的阴影和创伤并未完全消除,需要时间和岁月来渐渐弥合。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是哪一派,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6月到1976年10月,持续了整整10年。假如说“文革”是一场大运动的话,那么这场大运动是由许多小运动和事件组成的。清查“五一六”就是“文革”这场大运动中的小运动,由于它持续的时间长、涉及的人多,又堪称“文革”中的大事件。又由于这场运动最后草草收尾,许多人不免怀疑:“到底有没有‘五一六’这么个组织?”
曾担任“五一六专案组”组长的吴德在回忆中这样说:“1967年5月底,北京钢铁学院的张建旗为首成立了‘北京钢铁学院五一六兵团’,6月2日,张建旗就贴出给周总理的一封‘公开信’的大字报,提出23个问题责问总理,大字报贴在了很多地方。紧接着,大概在6月14日,北京外国语学院‘六一六兵团’的头头刘令凯与张建旗等人,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筹划成立了‘首都红卫兵五一六兵团’。”(吴德口述:《十年风雨纪事——我在北京工作的一些经历》)
这就说明,确实有一个叫“五一六”的组织,其成立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负责人都一清二楚。这两个分别冠以“五一六”和“六一六”的红卫兵组织是公开的,并不是什么秘密组织。“北京钢铁学院五一六兵团”不过100多人,“北京外国语学院六一六兵团”也不过百人左右,这两个组织加起来也就是200多人,这也是有案可查的。吴德显然没有把这两个组织和“五一六反革命组织”划等号。几十年以后,这位当年毛主席提议的“五一六”专案组长、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兼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升为第一书记兼主任,政治局委员)自问自答:“到底有没有‘五一六’反革命组织?”“一时难说。”这位查了4年多“五一六”的专案组长最后困惑不解地说:“到底有没有一个经过填表的严密的‘五一六’反革命组织,这却是清查过程中的疑案,恐怕是逼供信的产物。”
那么,“五一六”和外语学院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呢?
吴德继续回忆道:“当时社会上反击所谓‘二月逆流’的风潮正趋于高潮,外国语学院的‘六一六兵团’就对陈毅发起进攻,矛头指向周总理。1967年七八月间,以北京钢铁学院的‘五一六’一派反总理为起端,许多污蔑攻击周总理的反动传单,贴到了北京市一些闹市区,什么‘周恩来是毛泽东主义的可耻叛徒!’‘揪出二月黑风的总后台——周恩来’,‘周恩来之流的要害是背叛五一六通知’等等。反动传单上署了‘首都六一六红卫兵团’的名。打击这些反动行为,打击这些造反群众组织里的坏人是必要的。”
真正的“五一六”组织情况、他们的活动以及目的,吴德在这里讲得十分清楚。
后来对“五一六”的清查大大超过了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五一六”组织及其政治目的,而是扩大为“三个指向”,即矛头指向 “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人民解放军,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凡是摊上其中一项,都以“五一六分子”论处。南京地区就把反许世友(南京军区司令员)的一派群众组织大部分打成“五一六分子”,涉及人数达20多万。
而且,在清查中还查所谓的登记表,人为地把“五一六”神秘化、妖魔化了。
外语学院“五一六”问题的受害者把这笔账记在了章含之身上。其实,出于保护自己的章含之写给毛主席的那两封信只不过是引燃了抓“五一六”这场“大火”的导火索,这场“火”究竟烧到什么程度,那就不是她个人能左右得了的。1970年3月,中央发出了《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全国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查“五一六”运动。后来,毛主席在一封信上又批示:“五一六”是极少数,早抓起来了,是不是没有注意政策,请市委酌处。北京市意识到抓“五一六”扩大化了,于是开始落实政策,统统把“五一六”分子的帽子摘掉。一场声响很大的抓“五一六”的运动就此结束。
吴德感慨地说:“留下的后遗症却不是一下子就能消除的,在一段时间里,人们要轮流地吃它的苦果。”
(完)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