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
金圣叹《沉吟楼诗选》所涉交游六人考
陆林
《沉吟楼诗选》是考证金圣叹交游的基本文献,所交申垣芳、吴晋锡、朱茂暻、文从简、盛王赞、吴愉等人,学界向来语焉不详或缺乏深考。本文通过家谱、笔记、方志、别集等相关史料与《沉吟楼诗选》的对读,揭示此六人的生平遭际和精神风貌,也更加具体化地展示了金圣叹的生存环境以及明末清初江南文人的生活和心态。
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交游考证明末清初文学史实
《沉吟楼诗选》是金圣叹现存唯一的别集类著述,分体不分卷,收录诗歌三百八十馀首,涉及交游约七十馀人。20世纪50年代,俞鸿筹撰《沉吟楼诗选》“读后记”,对“诗中所述诸人,姓氏可考者”如王斫山、韩贯华先生、王道树、阎牛叟、阎百诗、邵僧弥、文彦可、金长文等数人,仅有极简略的介绍,尚有很大的研究馀地。在七十馀位交游中,大致可分为四类:亲属、师友、释道、官员。经过多年的研究,官员基本解决,僧人略有所知,亲属难得其详(如境哥、智哥),师友尚有魏德辅(魏风?)、周粟仲、升妙、泌斋、无动、圣月(钱光绣?)、冯鸣节、刘伯玉、闵康之、徐尔赞、舒伯顺、周顺庐、萍洲师、草座先生、李兴符、赵居士、若兰、失庵、慧开、闻琴先生、翼明大士(僧?)、周茂庐、周直夫、休老、杭若栋、季秋文、顾君猷等,毫无姓名、籍贯、生平等基本线索,恳切希望高明之士有以赐教。以下大约按照创作时间的先后,对前此文字中语焉不详或缺乏深考的申垣芳、吴晋锡、朱茂暻、文从简、盛王赞、吴愉等六人,考述其有关事迹。
金圣叹曾撰《题申蔤文像》诗:“不求成佛与生天,诗卷茶铫洞下禅。长夏《南华》新有注,中秋水观久无边。东坡误入梦中井,工部偶行天上船。借问先生谁胜负,牡丹陆亘老南泉。”末句用的是佛教著名的唐代池州南泉普愿禅师与宣歙观察使加御史大夫陆亘(764—834)参禅的故事,即明瞿汝稷《指月录》所谓“南泉与陆亘对牡丹花”(卷二二),典出《景德传灯录》:“陆亘大夫向师道:‘肇法师甚奇怪,道万物同根,是非一体。’师指庭前牡丹花云:‘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陆罔测。”可见申蔤文佛学造诣颇深,对道家亦有研究,曾经注释过《庄子》。笔者曾多次翻阅苏州申氏家谱而未得其人。直到2004年看到徐增《九诰堂集》中组诗《怀感诗》,其中有《申蔤文垣芳》一首,才轻而易举地找到其小传:“垣芳廷诰子,字维茨,号申如,生于万历己丑二月二十日,吴县庠生,卒于顺治壬辰七月十五日。”并进而发现金诗《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中的“维茨”就是申垣芳(1589—1652)了。
《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约撰于圣叹三十二三岁,时在崇祯十二三年间。此时正是作者出版《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的前夜。全诗共十二章,反映出圣叹与申垣芳、王希(约1610—1646,字公晋)的深厚友情。以下选录数首:
秋日凉风动,两贤同载行。缘江沙岸浅,迎楫水花平。独悟文言尽,相知心眼明。忽然逢旧事,元是石头城。(之一)
今年三十外,旧镜得新霜。同学渐有事,众经未成章。二公又离别,一秋无纪纲。得归幸及早,有约毋相忘。(之四)
频年入秋夜,夜夜共冷冷。二士今为客,孤灯谁说经?月明何处起,江响若为听。此义无遥近,今宵有梦灵。(之五)
日光媚禾黍,寒景开田园。我或读经罢,独行观水痕。忽忽念素友,双双留白门。白门不知处,水痕那可论?(之十)
庭月照江去,真成离别人。夜凉曾不減,君子叹何频。酒价今年重,菊花仍旧新。无因为九日,相望一沾巾。(十二)
组诗三次谈及自己释经、说经、读经之事,其主要内容是可以从《唱经堂遗书目录》的“内书”《涅槃讲场私钞》、《法华讲场私钞》、《法华三昧私钞》、《宝镜三昧私钞》、《一代时教私钞》、《第四佛事私钞》、《圣自觉三昧私钞》、《内界私钞》、《法华百问》、《南华前摩》、《五智印图》、《讲场仪轨》等佛道著述中看到端倪的。
垣芳卒于顺治九年七月,徐增该年二月撰写《怀感诗》怀念自己生平友人,咏申蔤文垣芳曰:“秉烛连宵游柰园,还如旭日照高原。庄严有路今超出,妙士由来自一门。”此诗上为《顾释曾参》、《金十力释弓》、《金长文昌》,分别是金圣叹的弟子、儿子和族兄,可见蔤文与圣叹关系的亲密。柰园乃“禅门”别号,说明晚年申垣芳更加沉迷于佛教的修行之中。金圣叹在《西城风俗记》里,记录了一些自己与友人学佛参禅的言行,其中有:
又一日,指帘子影,云:“若有人会向这里寻取释迦文佛,犹如拨云见月。”无动笑云:“拨个甚么那?”叹便休。明日,举向衍兄。衍亦笑云:“见个甚么那?”叹又便休。茨翁闻而笑云:‘圣叹买弄枪棒,不意遭此两扑。”
指残局云:“将谓是局残棋,元来却是一座古殿。”茨翁云:“既是古殿,还我佛来。”叹云:“有佛即倒却殿也。”
问茨翁云:“还晓得不落文字一句否?”茨云:“不晓得。”动云:“不晓得底是也?”衍云:“亦并不要汝晓得。”茨因问:“释迦当时还晓得否?”叹云:“晓得何以为释迦?适才致问,盖诚恐晓得耳。”
众生本住六波罗蜜海中,却是自己不会。因弹茶盏响不住,告茨翁云:“一声一声中,悉将全世界抛掷去也。”
清荫、无动齐呼圣叹。叹云:“如何得一声答话中,两边都周遍?”茨翁云:“止应一边,原来周遍。”
对话中“叹”乃圣叹自称,“茨翁”当即指维茨。维茨长于圣叹十九岁,称之为“翁”甚合!《题申蔤文像》诗末联“借问先生谁胜负,牡丹陆亘老南泉”,似乎以自己比陆亘,以南泉比年老的垣芳,以此概括两人谈经悟禅的美好经历。
金圣叹晚明撰有《送吴兹受赴任永州司理》,这首被标为“沉吟楼逸诗“的七律是:“我欲治经今日始,君行折狱几年平。不劳添品定知吉,大畏无情方始荣。出处规模真越绝,弟兄意思各峥嵘。临行执手各珍重,岂为悠悠离别情。”吴兹受,名晋锡,长洲邻邑吴江人。早年入复社,明崇祯十三年(1640)庚辰科进士。因后曾参与抗清,康熙《吴江县志》无传,仅于卷二十八《科举表》中注“仕至永州府推官”而略其于南明朝最终仕履(乾隆《震泽县志》卷十六《人物》四有传,可见清朝政治风气的转移)。其生卒传记向无著录,今据乾隆吴江《吴氏族谱》,得其字号、生卒及著述:“晋锡原名锡福,士龙长子,字兹受,号燕勒。生万历己亥年十二月十二日……所著有《半生自纪》、《壬遁奇门》、《玉棹银河集》、《孤臣泣血录》,卒康熙壬寅年七月八日,享年六十四岁。”就公历算,其生卒为1600年1月27日至1662年8月21日,仅得年六十三岁。南明时,晋锡在湖南随何腾蛟(1592—1649)抗清,以郴桂道加大理寺卿。全楚既失,督师奔滇。南明朝任命其为衡永郴桂长宝巡抚,因见事不可为,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1647)削发为僧,间关回里,次年五月抵家,隐居而卒。死前语其子:“某生不能死国难,死当表我墓曰‘前进士某人之墓’足矣!”族谱卷十一收长洲韩菼撰《墓志铭》(韩氏《有怀堂文稿》、《慕庐文稿》不载),记其晚明镇压民变、收编义军事颇详,文长不录。吴氏自传《半生自纪》今存,所记诸事更为细致。如云“生而多神灵仙缘”,屡蒙乩仙降临,“教以为文之道”,“所师事者不一家”、“所兄事者不下数十家”,既可见晚明风气,又可与圣叹扶乩降坛之举参看。他最尊奉的是“玉云师”,授其《玉枢上灵经》(似为道士做派),曾赠其谶言:“燕山一片石,四海谁人勒?后先寻铁盟,道力真道力。”因此而自号“燕勒”。
吴晋锡既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按常例《送吴兹受赴任永州司理》即可系于该年。司理一作司李,即推官,掌理一府刑狱之事,明代多以新进士为之。清康熙时废。然据《半生自纪》载,晋锡三月传胪后,“以疾不得赴六月大选”,请假回乡,再上京城,只得永州一缺,九月离京,十月抵家。自此至次年正月中旬,皆在经营先人墓葬,“二月朔,余送余父祀乡贤,冠盖云集,称一时之盛云。二三日赴任永州,诸子送至芜湖”。故金诗可能的写作时间是崇祯十三年十月至次年二月,系在崇祯十四年一月下旬前后,或较接近实情;此年圣叹三十四岁,晋锡长其八岁。将金诗“临行执手各珍重,岂为悠悠离别情”,放在崇祯十三四年之间来看:此际清兵占东北,李自成下中原,张献忠侵西南,在整个国家即将分崩离析的前夜,友人此去五千里外的湖南赴任(“余家去永州五千里”),以一向“忧时闵世”的圣叹对时局的判断和预测,此时的心情,就不是一般和平年代执手相别那么简单了。金诗首句“我欲治经今日始”,与其《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第四首首联“今年三十外,旧镜得新霜”和颔联“同学渐有事,众经未成章”,可对读。
吴晋锡早年事迹,颇具时代色彩的,除了“余生而多神灵仙缘”外,便是自幼“喜习射”,按照韩菼所云,就是“微时见天下已乱,即讲习象纬、韬钤、骑射之学”。所著《壬遁奇门》,亦说明其对兵法颇有研究。在考进士的廷试时,他的武功是派上用场的。崇祯十三年三月“十三日,试步箭,十四日,试马箭”,虽然成绩中等(“步中一,马中三”),“在诸同年中则云仅矣”(韩菼《墓志铭》云:“殿试时,上亲临策问,试新进士骑射,公三发三中,天颜大喜”)。后来经历了种种兵燹战乱的艰难险阻而最终能全身返乡,与他的兵法和武功的修为应该存在着联系。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占领湖南荆襄常德,进逼长沙,吴晋锡受湖广巡按刘熙祚(1587—1643)派遣,前往长沙,与该府司理蔡道宪(1615—1643)谈兵甚洽,两人共赴岳阳见刘,“途行以策马为戏,两人策马驰,相去不离尺,以越尺许为负”。蔡道宪为撰《君马玄为吴燕勒作》:
君马玄,臣马黄,臣马不及君马良。君马迟,臣马促,臣马踟蹰让君足。歧路去东西,君行慎马蹄。不信观臣马,霜花破蒺藜。莫悲松锦长城下,汉上青磷栖殿瓦。骅骝带血独生还,不见将军归战罢。谁为君马秣生刍,鹿门山中草亦枯。古来隐士避兵处,尽资今人作霸图。只是英雄心未死,冢中兵气沉秋水。何劳仰面问苍天,功成不成止如此!君马自长鸣,臣马嘶无声。明河各回首,炯炯照平生。
诗歌写于戎马倥偬、危势逼临之际,以《诗经·卷耳》“陟彼高岗,我马玄黄”起兴,抒发了视死如归的豪气,同时掩抑着志不得展的怨愤、以身赴难的悲情,所以吴晋锡为此慨叹:“嗟乎!其音哀以怨。”蔡道宪、刘熙祚分别于当年九月张献忠陷长沙、永州时被捕死难。后来高承埏在悼念隆武、永历初年死难的抗清志士时,有两句诗“平章归武吏,战守付儒臣”,表达对南明朝政的愤懑,其实用之于晚明,亦是非常恰当的。
从顺治五年(1648)五月返乡,至康熙元年(1662)七月初八日卒,吴晋锡隐居不仕共十四年,韩菼仅以“终身闭户,蔬食以卒”八字了之,并冠之以“明故湖广永州推官燕勒吴公墓志铭”,隐蔽了他在南明抗清的行为,也掩盖了他返乡后遭受的冤案。此事被清初不少著名文士提及,今人不可忽略。吴晋锡家居的前几年,尚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在顺治九年五月三日写就的《半生自纪》中多次说明自己家产“久析诸子,不自留馀地,田无半亩,屋无数椽”,但是仍然享有园林度曲之乐。武进董以宁(1629—1669)《吴兹受先生席上听小史度曲赋示汉槎》之二“东山太傅旧风流,丝竹清风坐上头。听罢伊凉伤往事,苍梧一望不胜愁”,注云:“时先生话巡抚楚湘旧事。”可见在听曲品乐之风流的同时,难以掩抑其当年在南明朝大势已去时屡败屡战的悲愤,可以与《半生自纪》结尾“楚国之罪臣,生而死,死而生,不复闻天下事”的心境相映照。侯官许珌(1614—1672)《长至大雪,同年吴兹受中丞招饮园林观剧》末联云“一自五湖身退后,隐囊纱帽足生平”,恐怕未必能得晋锡之真心!两诗均涉及“巡抚”、“中丞”,当即指吴在南明官至衡永郴桂长宝巡抚,看来,当事人本人是很看重这一任命的。
可是,他虽不欲再闻天下事,却难免惹祸上身。顺治十四年(1657)江南乡试,其三子兆骞中式为举人。年底科场案起,次年定案,父母、妻子流徙宁古塔。十六年(1659)闰三月,自京师出塞,同案的圣叹友人,还有刘隐如。吴伟业《送友人岀塞》“鱼海萧条万里霜,西风一哭断人肠。劝君休望令支塞,木叶山头是故乡”,“此去流人路几千,长虹亭外草连天。不知黑水西风雪,可有江南问渡船”,便是为“吴兹受松陵人”所撰。周亮工顺治十五年十一月因在闽贪污案押至京师刑部候审,此际吴晋锡亦被押至,两位进士同年相见,周氏有诗记其事:
衰年更遣度幽遐,泪眼平增雾里花。万里夕阳人抱病,一行断雁老无家。鹑衣密补关门雪,鸠杖牢扶塞外沙。报尔奇寒吴季子,穷边词赋艳如霞。
吴家桂树郁芳丛,荒憬因留作寓公。舐犊谁能容尔老,屠龙枉自教儿工。残书浊酒西曹雪,幞被黄沙绝塞风。莫忆松陵烟月好,管宁白帽旧辽东。
诗中所谓“吴季子”,指的就是其三子兆骞。值得庆幸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吴家父子兄弟,除了兆骞遭到流放,顺治十八年(1661)春天均被释放。黄冈王泽弘(1626—1708)此际撰《赠吴弘人闻夏伯仲》、《赠吴兹受先生》,前诗首尾两联云“归家犹作未归身,岁暮悲歌到暮春”、“莫道此行新识面,论心已是廿年人”,分别说的是吴氏父子获得自由的节令和作者与他们相识的时间。王泽弘“年十七,诗文为三楚第一,乃余(吴晋锡——引者按)观风所拔士”,崇祯十五年(1642)吴晋锡为湖广乡试同考官,又录取他为《礼》房副榜,入清后以黄冈籍鄱阳人身份中顺治八年江西乡试举人,顺治十二年中进士,此时为翰林院编修,从崇祯十五年(1642)算,恰为二十年。吴江叶舒颖(1631—?)撰《喜吴弘人、闻夏出狱,侍燕勒先生南还》,前四句为“圜扉忽散紫宸春,兄弟还乡奉老亲。已是破家三岁后,依然连袂五湖滨”,此诗写于顺治十八年辛丑春,正是金圣叹参与哭庙案的时间。当年七月,圣叹遇难;次年七月,吴晋锡逝世。
吴晋锡子多以文学名世。今人钱仲联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就收有两位,其中三子兆骞即吴伟业《悲歌行赠吴季子》之吴老三,是清初诗史上极有名的人物,兹不赘述;四子兆宜(1637—1709),字宪令,长于古代文学典籍整理研究,笺注有《玉台新咏》、《徐孝穆集》、《庾子山全集》皆存。今人已“不详”其生卒,据族谱知为1637年至1709年。另,长子兆宽(1618—1680),字弘(后避弘历讳,书作宏)人,复社成员,所著《爱吾庐诗稿》一册传世。有关吴晋锡诸子情况,当年撰《〈晚明曲家年谱〉史实研究献疑》限于篇幅未涉及,以下抄录《吴江吴氏族谱》卷十八“燕勒公一支”十四世小传,以飨读者:
兆宽,晋锡长子,字宏人,生万历戊午年八月三日,邑增广生,卒康熙庚申年五月三日,享年六十三岁。康熙丙寅年以第三子树臣贵,赠奉直大夫、四川汉州知州。著有《周易广义》、《古香堂文集》、《爱吾庐诗集》。入邑志《文学》传。
兆宫,晋锡第二子,字闻夏,号椒亭,生泰昌庚申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邑庠生,崇正壬午副榜,康熙己未年十二月七日卒于京邸,享年六十岁。——以上原配沈氏生
兆骞,晋锡第三子,字汉槎,生崇正辛未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邑庠生,顺治丁酉年同族叔兰友领江宁乡荐,被诬,夫妇同徙宁古塔,康熙辛酉奉诏归里,甲子年十月十八日卒于京邸,年五十四岁。所著有《秋笳集》。入邑志《文学》传。——侧室李氏生
兆宜,晋锡第四子,字宪令,私谥靖誉先生。生崇正丁丑年六月十三日,卒康熙己丑年八月二十二日,享年七十三岁。著有笺注《庾子山集》、《徐孝穆集》、《玉台新咏》、《才调集》、《致尧集》、《李义山集》。入邑志《文学》传。——继妻杜氏生
兆宸,晋锡第五子,字贡君,号玉亭。生崇正丁丑年九月二十二日,兵部候选,卒康熙壬午又六月二日,享年六十六岁。
兆穹,晋锡第六子,字弓高。生顺治庚寅年八月二日,卒康熙甲寅年八月五日,年二十五岁。——以上侧室李氏生
崇祯十一年(1638)戊寅,晚明吴江名妓柳如是(1618—1664)曾写过《朱子庄雨中相过》:
当年陈寅恪(1890—1969)先生在撰写《柳如是别传》时,认为“其诗颇佳”,全文抄录,并撰考证云:
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时早致身。”同书叁《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贰首略云:“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宫”门明知县栏载:“朱茂暻。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首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同书贰贰“名宦”门明朱茂暻传略云:“朱茂暻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莅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暻”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貌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胄。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
陈寅恪先生在晚年极其困难的著述条件下,查阅多种古籍,对朱子庄名茂暻,乃秀水朱国祚孙的考证,功力不凡。与秀水曹溶(1613—1685)一样,金圣叹也曾写诗《送朱子庄赴任宜春》:“定拟凌云备上方,却教列宿试为郎。晨朝着舄因辞帝,秋日鸣琴不下堂。从此果能为父母,彼中先已诵文章。自惭无楫犹桃叶,不及清樽渡淅江。”可以说,陈先生的考证事先已经解决了金诗“朱子庄”的基本问题。在当时的文献条件下,还可以指出柳如是此时二十一岁,表达了对刚刚考中举人(这在清代浙江通志、嘉兴府志和秀水县志的选举门中都会有记载)的朱茂暻在才华、气度、容貌等方面的爱慕(曹溶亦以“丰姿江左璧为人”形容其相貌),尽管感伤于自己的出身微贱,还是难以控制地流露出欲以身相许、同游江湖的愿望,就像西施陪范蠡那样。全诗结句“与尔笑傲观五湖”,大约是化用西施伴随功成身退的范蠡乘轻舟入五湖的民间传说。
对于研究朱茂暻至关重要的,是考证其中进士后的履历和生卒年。现据《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履历便览》和《秀水朱氏家谱》,列表比较如下:
续表
据家谱记载,朱茂暻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顺治四年(1647),仅得年三十。进士履历云其为“丙寅年八月十二日生”,可正笔者多次指出的履历生年之月日记载的可供参考性,又再次证明了生年之不可信。作为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生人,茂暻十九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加之其样貌秀美,无论其实际年龄还是外在容貌,都是非常年轻的,哪里需要瞒报生年为天启六年(1626)丙寅出生呢?而且,减少年龄八岁之多,岂不是十一岁就中举人、十五岁中进士了?如此荒唐的履历,竟然无人过问,可见晚明科举之风。朱茂暻各级科考之顺利,固然与其聪明才智的超群不无关系,同时也要看到其祖父朱国祚人脉背景的深远影响。崇祯前期任南京吏部郎中的徐石麒(1577—1645),曾给进士同年李宗著写过一封信,托他向当时的浙江学政说情,将年少的茂暻拔为诸生:
兹启先老师朱文恪公,位至宰辅,家业萧然,殆国朝之所仅见。诸孙如某等皆名流,黉中称为渠帅,旦夕脱颖去,盖天所以报之也。弟辈师恩未酬,窃念惟有汲引一节,可效涓涘。……老年台持斧一方,笃谊不让古人,定能鼎致督学使者,悉置前茅,当合词以恳。至其幼孙茂暻,应童子试,翩翩能文,统望留神超拔。
信中“先老师朱文恪公”,指谥号文恪的已故宰相朱国祚。天启二年壬戌,朱国祚(1559—1624)以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充会试主考,廷试读卷官”,嘉善徐石麒和莆田李宗著都是此年进士。李宗著崇祯四年至七年任两浙巡盐御史(盐院),茂暻在崇祯九年前以“府庠生”的优秀身份补诸生,徐氏这封信应该也是发挥了作用的。
进士履历与家谱既可互为补充,又各有语焉不详之处。进士及第当年在兵部衙门实习政事(“兵部观政”),就回答了为何金圣叹七律首联云“定拟凌云备上方,却教列宿试为郎”,即惋惜以友人朱茂暻的才华未能直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同时解决了其实授知县为何会在次年的疑问。看来道光《宜春县志》时间的出入,应该以传为是,即曹溶《送朱子庄令宜春》和金圣叹《送朱子庄赴任宜春》的写作时间应该置于崇祯十四年。履历云“癸未调赣县,甲申革职”,在康熙《赣县志》卷八《秩官》中,是金廷韶从崇祯十五年任,后无著录;而家谱云“癸未罢官归,寻报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未赴任”,一个“寻”字,在时间上含糊其辞。据同邑盛枫(1661—1707)的记载:
(茂暻)年十九中崇祯丙子举人,庚辰进士。知宜春县,壬午充本省同考。甫出棘,献贼陷长沙。驰归防守,逻得奸细宋子凤斩之,又诛大盗蔡全六等。贼渐逼,乞师巡抚郭都贤。会都贤去位,师未及至,城破被论。总督袁继咸疏论杀贼功,乞弃瑕录用,不许。南台建,召为职方主事,不赴。卒年二十九。
益阳郭都贤(1599—1672)崇祯十六年官江西巡抚,当年十月袁州被张献忠攻陷,被议去官,朱茂暻罢官当在同时。所谓的“职方主事”,即兵部职方司主事,是南明弘光朝所任命,家谱不仅以“寻”含糊了时间,而且用“南京”与明朝的陪都官制相混,其实,他被任命的不是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而是自崇祯十七年三月皇帝自尽后,福王朱由崧五月十五日于南京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弘光的南明朝兵部职方司主事。南台,本指御史台,但在《嘉禾征献录》中都是代指南明的。如吴铸“壬午复充应天同考,癸未以卓异行取,未至而京师陷。南台建,补仪制主事”(卷四)。
作为名门显姓之子弟,茂暻在明末堪称风流倜傥的少年才俊,江南名妓柳如是赞其“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赴任宜春“时携广陵妓同行”,真是潇洒倜傥!可是入清后见大势已去,居乡隐居,卒于顺治四年(1647),仅得年三十。其死因据陈著所引曹溶《挽朱子庄》所云,乃是“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像这样的暴死,家谱中当然是讳莫如深的。只是无论他于晚明携妓赴任,还是在清初服药纵欢,均被文人雅士视为风流韵事而津津乐道或满怀同情。如此世风、如此官吏包容或构成的末世王朝,怎能敌得过那来自大漠的蓬勃向上、豪气逼人的铁马金戈之旅;更别指望在清人定鼎之后,偷安苟且的南明小朝廷能够翻盘了。曹溶《挽朱子庄》之一云:
长夜惨不舒,恸我同乡人。灵帐辟中堂,玉颜难再晨。昔为簪缨胄,今为一丘尘。贤圣有尽期,少壮多悲辛。筮仕出岩邑,抱愤郁未申。戢身槁壤内,万事勿复陈。有子仅垂髫,世业行复振。醴酒泛元席,哀挽盈四邻。大运讵终否,丧此经国宾。
曹溶以晚明进士和御史于顺治元年(1644)即在京仕清,三年迁太仆寺少卿。之所以在诗中直接悲叹友人“筮仕出岩邑,抱愤郁未申”,是指明朝对朱茂暻的不予重视。在有关诗文中,清初不少贰臣或新贵能够直接同情那些在晚明为官而又入清隐居者,多数是因为被同情者没有明显的抗清行为;即便有,贰臣或新贵们强调的也是他们与李自成、张献忠的斗争,韩菼为吴晋锡撰墓志铭便是这一基调。
朱国祚长子名大兢,三子名大治。大兢长子茂晖,次子茂曙,康熙宏博、著名学者、诗人朱彝尊(1629—1709)为茂晖长子、茂曙嗣子;茂暻为大治长子。值得一提的是,彝尊长子昆田(1652—1699)有《题金圣叹诗笺》:“锻冷嵇中散,须亡谢客儿。一笺遗墨在,肠断是朱丝。”此诗一方面是以嵇康的桀骜孤高和谢灵运的文学才华,赞美金圣叹的性格和评点;另一方面,是以嵇康被司马昭处死和谢灵运被宋文帝杀害,表达了对金圣叹死于非命的深刻同情。“锻冷”、“须亡”分别指:嵇康(官中散大夫)打铁之炉灶已冷,相传其锻灶处在今河南修武县天门山;谢灵运(小字客儿)须美,临刑施为菩萨像须。“朱丝”既可以说诗笺是织有红格的绢帛或画有红格的纸笺,亦可理解为“朱思”,即朱氏之思。茂暻为昆田的堂叔祖,诗笺的内容与情感的渊源,都是颇为令人遐想的,甚至不排除是金圣叹给其父朱彝尊的唱和诗。《题金圣叹诗笺》下第三首《同十八弟登金山》“廿载身为南北客,呼船屡渡杨子江”,如果朱昆田约二十岁外出谋生,此诗约写于康熙三十年(1691)。家谱载其小传为:“昆田,初名掌穀,字文盎,号西畯,太学生,著有《笛渔小稿》、《三体摭韵》,顺治壬辰八月二十六日生,康熙己卯十月二十一日殁。”
文从简,字彦可,晚号枕烟老人,“生于万历二年甲戌十二月十九日,卒于顺治五年戊子六月二十九日,年七十五”(1574年12月31日—1648年)。十五岁丧父,母为王稺登女,“甘贫守约,能训其子”。从简为明崇祯十三年(1640)贡生,已年逾六十,例得学博,“不就选而归。寻遭世变,隐于寒山之麓,居五年卒”,属遗民无疑。文彦可在明末清初文化史上有两点值得一说:一是崇祯十一年(1638)苏州承天寺僧人掘井得《心史》手稿,系交彦可保存,陆嘉颖录副,张国维刻印,始得流传;一是其曾祖征明(1470—1559)、祖嘉(1501—1583)、父元善(1555—1589)皆为书画名家。从简女文俶(1594—1634),字端容,擅画草木昆虫;嫁赵均(1591—1640),为赵宧光(1559—1625)子。其先人自征明以下,祖、父皆为书画名家,彦可“传其家法而少变,书则兼李北海,画兼云林、叔明”。后人评其画“笔墨简淡,略带荒率之致,想见此老淡于荣利,不同凡笔”。
据学者统计,陶渊明是《沉吟楼诗选》中“提及次数最多的古人”,共有十八首涉及。其中有《题渊明抚孤松图》七律一首:“后土栽培存此树,上天谪堕有斯人。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三径岁寒唯有雪,六年眼泪未逢春。爱君我欲同君住,一样疏狂两个身。”陶渊明抚孤松意象,典出其《归去来辞》“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画面当是写隐士在夕阳落山之际,手抚孤松,徘徊反复,以松树的独立不屈、坚忍不拔,映照隐者的精神境界。按照圣叹分解唐七律诗的认知方式,该诗前解四句是赞美陶渊明晋亡隐居的遗民精神,后四句是抒发自己的人生感受。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诗歌大约创作于何时;第二,“爱君我欲同君住”之君为何人。从“六年眼泪未逢春”句判断,当从崇祯十七年春三月十九日皇帝吊死在煤山开始算,大约是顺治七年(1650)所作。徐朔方就已指出“据第六句,诗作于明亡后第六年”,未及该图作者。诗中所说的“君”,或指古人陶潜,或指时人即画师。前者是一千多年前即已去世者,同住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同时的画师,则可能是圣叹同邑前辈文从简。这从圣叹另一首题画“逸诗”《题文彦可画陶渊明抚孤松图》可以间接得到证明:同样是题“渊明抚孤松图”,同样是一位疏狂高节的画师。唯一不同的是,在最初保存的《沉吟楼诗选》中无画师之名,在后人收集增补的“逸诗”中才直书画师之名。由此不妨推测圣叹所题《渊明抚孤松图》亦出自文彦可之手,原作应该是有画家之名的。据“六年眼泪未逢春”将诗系于顺治七年(1650)固无不可,然既知画作出文氏之手,此处“六年”是否有可能与其有关呢?例如《题文彦可画陶渊明抚孤松图》便是似乎兼赞画者和被画者而作:“先生已去莲花国,遗墨今留大德房。高节清风如在眼,何须虎贲似中郎。”后两句似暗讽鼎革之际缙绅士夫无忠义之心,否则何须“虎贲中郎将”才能保卫社稷。如果非要坐实“六年”之所指,考虑到文彦可卒在顺治五年,是否可能写于六年之后(1654)?睹画思人、怀念逝者而悲从中来,再加以适度或过度的艺术夸张(圣叹时常好此),写出“六年眼泪未逢春”之句,不是没有可能的。草此数句,以备一说,实不敢言顺治十一年之必是而顺治七年之必非也。
之所以说“六年眼泪”可能与文从简逝世有关,还因为圣叹对自己这位乡贤一向就十分钦佩。早在崇祯十七年末,他还曾为其潇湘八景图册撰写过画跋,将之与屈原并提:
皇舆纵横万里,其中名山大川,指不可胜屈。而相传乃有潇湘八景图,独盛行于世。创之者,吾不知其为何人,大约负旷绝之才,而不见知于世,如古者屈灵均之徒,于无端歌啸之后,托毫素抒其不平者也。顾后世手轻面厚之夫,既非旷绝之才,又无不平之叹,于是□(此字残,只存右旁页字)笔□(此字残,只有下半心字)纸,处处涂抹,容易落腕,唐突妙题。天下滔滔,胡可胜悼。此册出于彦翁先生手,仆从圣点法师许观之,又何其袅袅秋风、渺渺愁余也。上有屈夫子,下有文先生,必如是,庶几不负中间作潇湘八景题者。江淹有云“仆本恨人”,对此佳构,不免百端交集。又未知圣师将转何法轮,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队里耶?书罢为之怅然。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学人圣叹题。
此则佚文,见启功(1912—2005)先生《金圣叹文》,拙编《金圣叹全集》失收,由友人刘立志博士2011年秋提供。此画跋下押白文“金采之印”、朱文“圣叹”二印,是仅见圣叹自署“金采”的文献资料。文中“彦翁”即指文从简(字彦可);“圣点”之点,繁体作“點”,当为“默”字误认,圣默法师乃圣叹友人,无独有偶,文从简的《陶渊明抚孤松图》亦为某苏州高僧所收藏(大德是对佛菩萨或高僧的敬称);“崇祯甲申冬十一月几望”,指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1644年12月12日)。启功云:
金圣叹文名奇著,在后世,实以批小说、戏曲之通行,在当时,则以所批制艺,最为风靡也。而余近三十年搜罗八股文,略盈箱箧,竟不得金批一字。其他诗文,更无论已。偶于北京中国美术馆观所藏名画,见明文从简画潇湘八景图册,后有圣叹跋语。其文思剔透,与所批才子书呼吸相通;而笔调开阖,则俨然大家时文,亦足慰积时悬想矣。在过录全文后,启功评价其写作手法云:“此虽画跋,犹每见忍俊不禁处,与才子书批语正是同一机括。‘上有屈夫子’四句,综古今画史,以结此题,最见制艺之法,非名手不能。而两间作者,正前文所谓‘手轻面厚之夫’,声东击西,可称妙谛。读至‘帝子夫人队里’之说,尤属顶门针砭。此时余方将为友人题二姚图,不觉嗒然笔落,急毁其稿。”足见启功先生对此跋的评价之高。
笔者没有读出“不落帝子夫人队里”的针砭之意,也许启功的理解与圣叹的原意并不完全吻合。“此册出于彦翁先生手……书罢为之怅然”一段,应该是对文从简潇湘八景直接赞美。潇湘题材起源于屈原笔下的《湘君》、《湘夫人》,金圣叹用《湘夫人》中的成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来概括文从简画作,自己的感受用湘君的“目眇眇兮愁予”一句来表达。金圣叹乃多愁善感、怜花惜玉之人,“对此佳构,不免百端交集”,为屈平借此寄托的不平而怅然,为人间美好屡遭唐突的世相而怅然。因此才发问:法师可有办法点化诸如自己这样的痴情人,让他们面对文先生的画册时不再感染“帝子夫人”们的愁怨?这是对画册艺术感染力的高度评价,并无针砭之意。这段话引发启功共鸣的,是金圣叹对“手轻面厚”之徒的批评。作为一代书画大师,启功先生碰到太多的庸才顺笔恣纸糟蹋好题材的现象,他理解的“超拔一切有情,不落帝子夫人队里”一句为:希望法师点化那些胆大妄为者不要轻易染指这些只有旷世绝才有资格染指的潇湘题材,所以他说这是“顶门针砭”。只是这种理解未必是圣叹本意,更多的是表达了启功自己的看法。
据《文氏族谱》载,文从简所著有《塞北事实》、《枕烟诗存》,皆未见;今存《文彦可先生遗稿》一册稿本,有邵弥跋,其中没有与圣叹唱和的作品。在同时代人的诗文集中,与文从简有题咏唱和关系的,除了金圣叹,还有徐增。不仅在其《九诰堂集》卷首“赠言”中,录有文从简《访子能兄词宗》七律,诗集中还有徐增崇祯十六年(1643)撰《文彦可先生今岁七十两举乡饮宾》,后四句“始知此席非虚设,共信名贤有独尊。圣主宵衣求治急,安车指日到高门”。固然说崇祯帝会亲临垂询治国方略近于梦话,亦可见从简晚年在当地的地位。顺治十四年(1657),徐增写诗给入清后一直隐居寒山的其子文柟(1596—1667):“忆昔过从日,君家有老亲。步趋皆法度,衣履尽精神。不以乍交忽,翻为古道邻。十年频洒泪,手笔至今新。”诗后有注曰:“彦可先生,君之尊甫也,与余最契。先生呼数年相与者为‘乍交’。”末联两句,是说其父从简虽然逝世头尾已经十年,睹画思友,仍令人伤怀感念不已,不禁让人联想到徐增挚友金圣叹《题渊明抚孤松图》“六年眼泪未逢春”的咏叹对象和写作时间,或许就是顺治十一年(1654)为感怀乡前辈文从简而做呢。
金圣叹“逸诗”有《怀盛柯亭》:“四邻祀祖邀皆去,一尺缝衣买不能。惭愧兰溪遗爱庙,宽柴宽米守门僧。”此人名王赞(1588—1652),字子裁,号柯亭,祖籍吴江,榜籍吴县,榜姓王名赞。明崇祯三年举人、十年(1637)进士,复姓盛,名王赞,崇祯十三年(1640)知浙江兰溪,南明弘光朝任东阳知县,丁母忧去官。入清削发为僧,衣每百结。王赞乃名门之后,曾祖盛应阳,嘉靖二年进士,官至严州知府,有清节。据同乡潘柽章(1626—1663)的记载,王赞“少贫苦,依外家阳城张氏,后徙郡城”。外家指外祖父,即其妻为张氏;所谓阳城,即阳城村,在苏州府城东北二十里阳城湖(今阳澄湖)滨,村以南为东湖,以西为中湖。道光二十八年沈藻采纂《元和唯亭志》,于《第宅园亭》著录“兰溪知县盛王赞宅在阳城”,当属于唯亭镇。
盛王赞的生卒是清晰的:顺治九年(1652)“壬辰六月卒,年六十有五”,五十岁中进士,五十三岁官知县。此后十二年,以顺治二年(1645)为界,前为县令,后为遗民。“强项之吏,洁己爱民”(《沧浪亭五百名贤像》石蕴玉书赞),可谓其从政特点的最好概括。王赞赴任兰溪离开苏州之际,亲友饯之胥江,王赞酹卮酒于江边曰:“与诸公盟:自今凡有利于民、无利于官者,不可不为;有利于官、无利于民者,慎不可为!”可见其为官理念是不唯上、只唯民。乔可聘(1589—1675)以御史巡按浙江,“尝出巡金华,舟阻水涨,求纤夫不得。兰溪县知县盛王赞持手板立雨中,大声曰:‘村民方事东作,县令请以身代役!’可聘立乘肩舆,冐雨去”。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时任刑部侍郎的徐石麒(1577—1645)曾撰《为纠劾有司不职等事》题疏:
浙江司案呈覆廵按浙江御史左光先题前事,看得盛王赞之令兰溪,以严冷孤介闻。忽
①徐增:《九诰堂集》诗卷二,清抄本。按:同卷还有《文彦可先生画山》。下引五律诗,见卷十一《寄文端文》之三。
②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四,《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1207页。
③[同治]《苏州府志》卷六十一《选举二》。
④[嘉庆]《兰溪县志》卷十一《职官》,嘉庆五年(1800)刻本。
⑤潘柽章:《盛王赞》,《松陵文献》卷七《人物志》七,康熙三十二年(1693)刻本。按:以下引文不注出处者,皆据此文。黄容《明遗民录》卷二小传,似据其压缩改写。
⑥沈藻采:《元和唯亭志》卷九,民国二十三年(1934)元和沈氏三益堂铅印本。
⑦陈鼎:《乔可聘传》,《东林列传》卷二四,《四库全书》本。点御史台弹墨,求其故,则以巡方道经其地,县官不能治供张挽留,几困飓风,乃移怒令。夫地主之谊不笃,令固洵有罪矣,然亦何至污其生平?讯不得实,而犹以上台体拟杖,恐将求县令益争事逢迎,以博阿大夫誉矣!今浙之人苦于墨吏,尚思得是令而父母之!则如王赞者,其可苛议乎?相应敕吏部严核,或调或降,付之吏议,无枉纵也。
此事当与潘柽章所记一事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巡按王范行部,访逮奸蠧,王赞独无所举,屡檄不应。范怒,监司素不快王赞者,从而构之,范遂言其偏执乖张,当调去。”此事后来惊动崇祯皇帝,“问辅臣:‘有一贤令未用,忘其名。’辅臣莫能对。上乃手出一折,具载劾疏始末,曰:‘盛王赞也,此人宜在铨部。’”任命书未下,而皇帝吊死煤山。
顺治二年乙酉五月,王赞丁忧里居,“闻南都破,闭阁自缢,为人救解,遂削发为僧,避居阳城湖滨,课村童自给。日无再食,尝采茨蒿之属,杂以麻麦,如僧家所谓璎珞粥者。家人或有难色,王赞先自饱食。衣每百结,辄自引线联络,负日于檐,栩然自得。时当道者多其故旧,尝遗书通问。王赞辄婉辞谢之,亦不复答。”圣叹《怀盛柯亭》诗,当为怀念僻居湖荡、足迹不入城市的友人,第三句“惭愧兰溪遗爱庙”,说的是王赞辞官回乡后,已被兰溪百姓立生祠以祭,“兰溪人立祠祀之,岁以生日为盛公会,民间吉凶事必告而祷焉”;第一句“四邻祀祖邀皆去”,是说他在家乡亦有神明之誉,时人徐树丕(1596—1683)即记其晚年轶事:
(王赞)当世鼎革,乃匿迹乡间,以教授为业七八年。至辛先三二年间,常梦身为城隍,受诸祭奠。有兰溪人来,云:“人传公已仙去,吾县民建祠,凡水旱疾病,祷之必应,今已三四年矣。”此后乃夜夜梦之,亡何而卒。
长洲徐树丕小王赞八岁,入清亦为遗民。他的这段记载虽然有迷信色彩,却对王赞晚年行迹记载得十分准确:“以教授为业七八年”,王赞顺治二年家居、九年卒,恰为八年;“辛先三二年间”,是指顺治八年辛卯之前的数年,等到“亡何而卒”的顺治九年,兰溪人来告知立祠事,“辛先三二年间”事,便是“今已三四年”,时间丝毫不差。依此,兰溪立祠当在顺治六年,金诗约写于顺治七八年间。
王赞家本“贫苦”,晚年始为官。“洁己爱民”的结果,在清初这个特殊时代,势必穷困潦倒。然其安之若素,不失己志。长洲友人郑敷教(1596—1675)记其“安贫得己,有为古人所难者”数端,潘柽章将其压缩为日无再食、衣每百结和不通当道等。与其颇有神通一样,在王赞生时,其穷不改志就闻名当世。“令兰溪,秋毫不缁。归家,败屋三间,风雨漂零,漠如也。兰溪人过而遗金帛,不受,今杜户不出。”是遗民谈迁(1593—1657)对他的记载。约在顺治五年,遗民金俊明撰《再寄盛柯亭》七律:“苦忆阳湖盛夫子,三年云卧狎渔矶。穷来吾道有贞吉,老去醉乡无是非。明月定知穿户入,白鸥长许望门飞。自惭旧志存沟壑,梦想沧江未得归。”金诗“一尺缝衣买不能”,是如实概括王赞“衣每百结,辄自引线联络”的窘状,尚不如兰溪生祠守门僧“宽柴宽米”的生活裕如,与晚年王赞每日仅能一餐形成映照。
顺治九年二月,友人长洲徐增撰诗怀念《盛柯亭王赞》:“解绶归田即授经,农夫牧子尽忘形。桃源只在公方寸,流水浮花绕户庭。”末注:“先朝令兰溪,有奇政,改革后授经村塾以自给。”六月,友人盛王赞去世。其屋旁有田一亩,卒之日嘱其子曰:“此吾祖父所贻也。”
宝林寺在苏州城内西北隅,属吴县,“在闾门内专诸巷东”,因建造者元代圆明大师宝林懋而得名。金圣叹五古诗有《敬生诵经宝林寺访之作》:“我心初欢喜,天云又骀宕。渡桥入萧寺,美人正梵放。潜气不可知,哀音一何畅!龙鬼失颜色,墙壁尽回向。信子满月人,前身莲花匠。不然何今日,含泪访方广?稽首释迦文,听我作是唱。生才有如此,吾道正无恙。”敬生,当即吴敬生。圣叹顺治十七年曾致函其人,与之商讨唐诗分解事:“唐人作诗会分解,故有好起好结;今人不会分解,故无好起好结也。唐人有好起好结,故三四五六,虽复堆金砌碧,皆如清空;今人无好起好结,故中间但有一珠一翠,皆可剔取作别处镶嵌也。新分李义山十馀首,先呈教。”吴敬生,名愉(1620—1689),其父临汉(1598—1640)有一妹,嫁太学生戴汝义,亦为圣叹友人。临汉生二子:长子吴愉,正妻姚氏(1600—1646)生;次子吴一蜚(1639—1713),侧室王氏(1620—1681)生。其异母弟一蜚为“崇祯己卯九月二十日生”,不满七月,即遭父丧“崇祯庚辰四月三日”,此年吴愉二十岁,真正是长兄如父了。
据光绪修家谱载:吴愉“字敬生,又字玉璐,号青尹,长庠生,岁贡生,溧水县训导。泰昌庚申十月二十七日生,康熙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门人私谥端仁先生”。这里,“己卯二月七日卒,年八十”有误,应为“己巳二月七日卒,年七十”。吴愉生于泰昌元年(1620)应无问题,其撰父母行状,云“壬申,顾侍御延(其父长明公——引者注)至家为公子师,时余年十三”,壬申指崇祯五年(1632),可见其生年不误。关于卒年,长洲彭定求(1645—1719)为其长子廷和撰墓志铭云:“甲子补全椒,又五载丁先生艰,壬申补泾县”,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1684),又五年恰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己巳。同邑顾汧(1646—1712)在有关文章中更直接说明:“康熙己巳春,先生卒;明年庚午冬,葬于虎丘新塘之阡门。”两人都是吴愉弟子,后者姊嫁吴愉长子为妻,所记不会有误。家谱之所以记错十年,当是受乾隆、同治府志云其“年八十卒”的影响。
吴愉早有文名,崇祯十年(1637)补长洲县庠生,近四十年后,康熙十五年(1676)始得岁贡,十六年五月起任江宁府溧水县训导。“顺治年间,乡贡进士吴愉,文章品行为士林冠冕,执经问业者户屦常满,弘奖后进。每月朔望,聚诸门人课文于(文星——引者注)阁中,先后掇科第者甚夥”。其“工举子业,授徒数十辈,日披阅数百牍,不少倦。每当省、会试,索阅闱牍,决其隽否,不爽毫黍,而愉独屡蹶”。设馆课徒,就是吴愉养母抚弟的主要方式。他在回忆继妻陆氏生平时曾写道:“(陆氏)年十七归于余,时余年已二十有三矣。甫匝月,余即至馆舍。三十馀年以来,余无岁不馆于外。其家居,夫妇相举案者,终岁未尝过六十日也。”长洲顾汧(1646—1712)为其弟子,庠名顾湄,在圣叹被杀的顺治十八年,与吴一蜚、彭定求(康熙十五年状元)等人同时考中长洲县学诸生,康熙十二年癸丑科传胪(二甲第一名进士),历任礼部右侍郎、河南巡抚等。吴愉弟一蜚七月丧父,“兼遇岁荒兵乱,迁徙流离,赖伯兄端仁先生讳愉,身代父师教养之任”,为顺治十八年诸生,康熙二年举人、六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可谓吴愉一生的最大成绩。
府志说他“生而端悫,言规行矩”,其实在中年以前还是苏州文坛的活跃分子。顺治七年(1650)曾参与十子结盟:“宛平金冶公鋐孝廉来寻盟,盟者十子:彭云客珑、缪子长慧远、章素文在兹、吴敬生愉、宋既庭实颖、汪苕文琬、宋右之德宜、宋畴三德宏、金及予(尤侗——引者注)也。”吴愉后又为慎交社首领,与亦为领袖之一的同邑彭珑为儿女亲家(长子娶彭女),彭珑子定求称之为“文坛祭酒”,可见其在当地的影响。亦曾自负大才,志向高远。康熙二三年间,吴江释晓青(1629—1690)撰诗劝慰他不要因科考屡屡失败而放弃人生追求:
吴子十年读书不得衣锦衣,尝疑所治圣贤之学将无非。彼胡为者市脍儿,目不识丁齿刺肥。髙牙大纛骄里闾,一承盼睐生光辉。丈夫堂堂七尺躯,食甘藜藿歌无鱼。出门局蹐亏安车,怀中揣摩发幽奇。无庸自轻借吹嘘,有朝鸿鹄青云飞。援焚拯溺跻康衢,天下熙皞归唐虞。当世舍我其谁与,而吾何为郁不舒?
康熙六年又撰《赠吴敬生》:“澹薄儒门内,如君有几人。器成宁悔晚,蠖屈始能伸。膏泽千秋志,云霄七尺身。文场重战捷,夺得锦标新。”连看破红尘者都如此谆谆劝勉,固然说明被劝者的才华不群,亦显示出其事业功名之心的殷切勃郁。释晓青两次作诗的时间,分别是小弟一蜚考中举人和进士的年份。作为如父的兄长,固然会为弱弟的成就由衷高兴,但亦难免感伤自己的文运不济。
可是,造化弄人,吴愉始终科举不利,如其所云:“余自壬午后,十试棘闱:乙酉误中副车,丙戌、戊子、辛卯俱守制,甲午至乙卯,每科望捷辄报罢,庚子、辛丑以来,门下执经受业者,每榜必发二三人,而余则犹然初服,与孺人相对叹息,甚至泣下。”但是,随着年龄的老大,其心态也渐趋平和淡然。康熙十二年(1673)因事赴京,与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昆山徐元文(1634—1691)相会。这位顺治十六年状元赠其诗,有句云:“青云岂惜遭时晚,白发应知感遇深”,“帝城四月啼莺满,烂熳看君桃李阴”。末句注曰:“敬生门弟子多登第、官京师者。”五十四岁的吴愉,只能以弟子多成就来证明自己了。吴一蜚康熙十四年任山西大同府山阴知县,吴敬生视弟云中,居留五十日,赋诗十三首,题名《云中草》,尤侗为之题词,认为能够不受“塞垣萧条”的风物景色的影响,超越“吴越君子偶适其地往往感激而伤怀”,喜作“短歌长叹,多变徵之声”的窠臼,所作“大都天真烂熳、和平淡泊之言。信乎性之至乐,非山川所得而移也”。这种冲和淡定、自然洒脱的精神状态,在同年三月为长洲友人曹林(1612—?)《洗砚图小像》的题词中,亦有同声之应的表白:“冠晋人之冠,寄托在嵇琴阮啸之间;服野人之服,位置在一丘一壑之麓。其骨清而不靡,其神闲而欲止。课涤砚于池头,坦幽人之素履。至其笃气谊而重人伦,乐诗书而敦善行,则又斯图所不尽传,而识者亦可见其表以得其里,所谓仪一而心结者耶。”既喜魏晋风度,又重人伦气谊,也算是自我写照了。
吴愉逝世后的第二年冬季,诸弟子在苏州东城长洲县学附近的文星阁内“设主以祀”,这是他生前三十多年来几乎“每月朔望聚诸门人课文”之地。受众人的推举,顾汧追述其一生的道德文章:
我师敬生吴先生,德业行谊,为世模楷,学术纯正,专务躬行心得,教人子弟,咸有成法。其造就人才最多。从游者虽各因材质而受益,大都笃实斌雅,无伪学浮靡放诞之习。……先生孝于亲,友于弟,教子以义方,其内行淳如也。方社学争鸣,先生负才名,四方士无不愿交先生,而先生不立异、不苟同,务以诚信相与,道义相劘切,令人可亲可敬而不可狎。虽跃冶佻达者,接其词色,未尝不中心折服也。于书无所不读,尤精邃于洛闽之学。每会讲经书竟,必折取《性理》、《近思录》、《程朱遗书》,讲说一二篇。其教人专主居敬存诚,凡发言举步,默坐凝神,动静一于是。月举会课,必身自为文,无或敢笑语喧哗。一堂之上,俨若棘闱。每觇其甲乙评骘为轩轾,人莫不自奋。故登其门者,类皆醇谨自好,义命自安,不以名位之髙卑、科第之得不得为荣辱也。其司训溧水,又能勤于课诵,不以微秩隳厥职,由是文教聿兴,尝见奖于学使者。而卒不得膺卓荐,惜哉!
由此可知吴愉治学走的是传统儒家之路,学术纯正,“无伪学浮靡放诞之习”,当年含泪访方广、诵经宝林寺,当与追祭祖父母(俱顺治八年辛卯卒)或母亲(顺治三年丙戌卒)之丧有关,而非笃于信佛者。
(陆林,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员)
Survey On Six Literati in Jin Shengtan’s 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Lu Lin
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is thought to be the essential document for the study of Jin Shengtan’s friends circle.Less academic materials can be found for the scholars like Shen Yuanfang, Wu Jinxi,Zhu Maojing,Wen Congjian,Sheng Wangzan and Wu Yu,who oftern associated with Jin Shengtan.Referring to genealogy,local chronicles,corpus,and anthologies,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 providesmainly short sketches of life stories and mental outlook of six scholars,showing Jin Shengtan’s living environment and lives and mentality of the literati in the south of the Yangtse River area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Jin Shengtan;Selected Poems Of Chenyinlou;Textual Research on Personal Communication; Historical Facts of Literary Circle during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本文系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学术史编年”(13YJA751033)、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事迹影响编年考订”(13ZWB004)、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年谱长编”(14BZW08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