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瑗
“悬置名著”之后——关于新世纪名著研究的两个统计
邓瑗
1999年,郭英德提出了“悬置名著”的主张,通过对研究现状的反思,他认为,现有的小说史将过多的笔墨集中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名著的论述,“悬置名著”应成为化解研究困局的当务之急。之后,陈大康、苗怀明、齐裕焜等多位学者均对此做出回应,逐渐形成了一个关于古代小说研究情况与未来走向的讨论,“悬置名著”也因而成为小说研究史上的一个特定命题。如果说“悬置名著”较好地概括了20世纪90年代研究状况的某个侧面,为扭转困境提供了一条可能的思路,那么,在15年后的今天,再次面对这个命题,我们所面临的便不只是对它的理论争辩,而是应从新世纪名著研究的现状出发,考察“悬置名著”这些年来发挥的实践性效用。
为此,笔者以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提供的索引论文和转载论文为基础,做了两个统计,从不同的层面追踪新世纪以来名著研究的走向,以及“悬置名著”自其提出之后产生的实际影响力。首先是2000年、2013年《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索引中小说名著论文的统计。限于时间和精力,笔者无法应付2000年至2013年载录的所有索引论文,在此仅以一头一尾两个年份为代表,在一定程度上呈现新世纪名著研究的趋向,见表1、表2。
表1 2000年各名著索引论文数量及所占比重③
表2 2013年各名著索引论文数量及所占比重①
本文所谓的“名著”特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七部作品。据陈大康的统计,它们在“1990—1999年古典文学作家作品研究排行榜”中位列前三十,也是小说研究中能进入该排行榜的所有名著,其研究阵容之大,竟占到1950年至2000年明清小说研究的87.72%。从以上统计来看,这样的研究格局在新世纪得到了一定的调整,2000年七大名著所占的比重在2013年降低了大约10个百分点。但考虑到陈大康的统计是以明清小说研究为考察对象,笔者的统计则以古代小说研究为对象,所得数据必定比陈氏统计略小,并且近年来期刊数量的增加以及出刊周期的缩短为更多论文的出现提供了物质基础,2013年七大名著研究论文总数与13年前持平;可以说,这种调整的力度是比较微弱的,新世纪的名著研究依旧存在重叠与失衡的问题,“悬置名著”并未使原本拥堵的研究状况得到根本改善。
然而,数据的统计仅为考察新世纪名著研究提供了一个视角,从对索引论文的具体分析来看,名著研究以文本为中心,呈现出集成与扩散的两个趋势,展现了不同于20世纪90年代研究状况的新特点。所谓“集成”,是指由外围观内面,通过对名著周边文本或文学、文化环境的分析,切入对名著本身的研究,使其置身于宏阔的文学生态之中,成为一个代表性的集点。例如对“三国”、“水浒”、“西游”等故事系统的探讨,这些论文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名著放置在与之相关的系列文本中,观照彼此互文的文本之间故事的流变与呼应。在这样的论述中,名著往往是关注的焦点,周边文本为之提供了一个形成与发展的宏观环境,即便作者特别指明“《三国演义》的完成是三国故事漫长流播史的一个环节和支脉,它并不是三国故事传播的最后定本”,名著的解读依旧构成了论述的重要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是故事系列得以展开的起点与最终归宿。所谓“扩散”,是指从文学看文化,将名著视作审视民间传统、风俗习惯、区域性差异等的文化材料,探讨在文学文本中映射出的文化意味,如《〈儒林外史〉与明代民俗问题研究》、《〈红楼梦〉的围棋文化》、《伎艺戏法也在志怪——浅谈〈聊斋志异〉记载的坊间民俗文化》等。这样的论文以名著分析为中心,但其最终指向却可能逸出名著之外,走向文化研究。
内与外之间的相互渗透带来了新世纪名著研究的含混状态,事实上,在面对数量庞大的索引论文时,我们有时无法清晰地界定何谓名著研究或为其指划一条明晰的界限。例如对《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续书、仿作、戏曲改编、影视剧改编的研究。一方面,它们确实不是原名著,从作家作品论的角度来看,它们构成了一个个不同于《红楼梦》等原作的文学世界,应当得到独立的关注与重视;另一方面,这些作品又缺乏充分的自足性,它们不仅在人物设置、情节结构等方面摹拟原作,与原作存在无法分割的联系,而且只有被放置在原作的参照系中才能显示其重要意义——这也是研究者们对待这些续作、仿作与改编最常见的方式,甚至从它们对原作情节、人物的再塑造来看,也可以纳入《红楼梦》、《水浒传》等的接受史。如此看来,一篇题为“《聊斋志异》仿作中女性形象论析”或“从小说经验到大片奇观:聊斋小说《画皮》的新世纪电影改编现象解析”的论文是否属于研究《聊斋志异》的论文?虽然这里面涉及不同的文本,甚至不同的文体——如小说与电影、小说与戏曲等的跨界研究,考虑到这些仿作、改编与原作的密切关系,笔者仍将它们视作名著研究。因此,面对居高不下的新世纪名著研究数量,我们必须认识到其中的复杂性,54.92%这个数据是涵括了原名著的各种仿作、续书等之后得来的,它们的存在使新世纪的名著研究统计无法呈现一目了然的明晰性,事实上,尽管名著研究仍占据较大的比例,研究视角与方法的转换已使新世纪的名著研究展现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特点。
第二个统计以2000年至2013年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的转载论文为样本。由于人大复印资料的转载论文在学界拥有较高的认可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学界较新、较优秀的成果,因此,对2000年至2013年转载论文中名著研究数量及所占古代小说研究比重的统计,或可管中窥豹,有益于对新世纪名著研究状况的认识。具体统计见表3、表4。
表3 2000~2013各年古代小说、七大名著转载论文数量
表4 2000~2013年各名著转载论文数量及所占比重
由表3、表4可知,2000年至2013年人大复印资料共转载古代小说研究论文730篇,各年份的转载量有一定的波动——从一年80篇到一年26篇不等,并且近年来逐渐呈现出衰减的趋势。在这730篇关于古代小说的论文中,七大名著的研究有250篇,占古代小说论文数量的34.25%,相比于前一个统计得出的54.92%,数据有了较大幅度的变动:从转载的层面来看,七大名著在古代小说论文中的比重下降,研究格局似出现较大的调整。
两个统计之间的落差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趣的思考。一方面,名著研究在索引论文中占据的大比重与在转载论文中占据的小比重,让我们看到了编辑、刊物在转变研究格局上发挥的调整作用。以七大名著的论文为例,2000年人大复印资料载录了索引论文486篇,转载论文15篇;而2013年的索引论文与13年前持平——486篇,转载论文数量却不到2000年的一半——7篇。这其中自然不乏选录者的用意,郭英德在《悬置名著》中提出的问题得到了较多研究者的回应,虽然他们对“悬置名著”是否能化解困境仍存有争议,但经过一番讨论,学界确实开始对名著研究持有一份警惕。即便这样的转变尚未化为一种普遍性的趋势,大量的研究者仍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各种作家作品赏析,但在一些核心刊物那里,名著研究状况已得到了一定的调控。
另一方面,七大名著研究在人大复印资料转载论文中的衰减,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新世纪名著研究的困境。事实上,对这些转载论文的作者情况略做统计就会发现,作者的重复率比较高。以《三国演义》为例,2000年至2013年人大复印资料转载的35篇关于《三国演义》的论文由25位作者写成,其中发表论文两篇或两篇以上的作者(即重复作者)有5人,他们共发表了17篇文章。如果将重复作者人数除以作者总人数所得到的值称作重复作者比例,重复作者共发表的论文数除以总论文数的值称作重复作者的论文比例,那么,我们将看到,《三国演义》的重复作者比例是20.00%,重复作者的论文比例是48.57%。也就是说,五分之一的作者完成了近一半的论文。两个比例之间差距越大,重复作者出现的频率越高,越多数量的论文集中在越少数量的作者手中。以此类推,可得到其余六部名著的重复作者比例与其论文比例,见图1。
图1重复作者与其论文比例图
除《儒林外史》研究论文较少,未出现重复作者外,其余六部名著都保持着一定的重复作者比例,其中《三国演义》的重复率最高。若将七部名著视作一个整体,也大致保持着25.00%和51.85%的重复比例,即四分之一的作者写作了超过一半以上的论文。这意味着,新世纪的名著研究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作者群,他们在数量上也许并未居于主流,却掌握着名著研究的话语权,代表了学界在该领域最前沿、最优秀的成果。如果对这些重复作者进行更细致的分析,我们将会发现,他们大多是20世纪90年代或90年代以前已开始从事名著研究的学者,如杜贵晨(13篇)、冯其庸(10篇)、石昌渝(6篇)、李安纲(5篇)、张志和(5篇)、刘世德(4篇)、黄霖(4篇)、梅新林(4篇),等等;至世纪之交,他们已在名著研究方面积累了丰厚的学养,似无必要因“悬置名著”的提出而进行转向,反而是他们引领了20世纪90年代名著研究的发展与走向,也只有他们能够在名著研究依旧高度密集的今天,仍不断拓展出新的学术增长点,产生新的成果。
从以上两个统计来看,关于“悬置名著”的讨论在新世纪发挥了一定的效用,名著研究在古代小说论文中所占的比重略有下降,即便仍保持一个较高的比例,研究者们也已逐渐在集成与扩散两个方向上开拓名著研究的领域,使之呈现出内外之间相互渗透的含混状态。这也为重新思考“悬置名著”的命题提供了一种思路:也许我们不必“悬置”名著,而是应转换看待名著的视角或思维方式;当我们的研究不再以名著的先在意义为前提,而是将之视为在文学、文化史上逐渐建构起来的产物,我们自然会注意到名著周边的文本,扭转过于倚重名著的研究状况。这样的努力,部分归功于居于前沿地位的刊物在选载、录用论文方面发挥的引导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新世纪名著研究拘囿于已成名学者的小圈子的困境。
(邓瑗,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