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冉
2014年10月27日,林兆华执导的易卜生话剧《人民公敌》开启全国巡演。首场演出安排在北京保利剧院,开场两分钟,灯光出现故障,演员摸黑表演了一段后大幕闭合,主演高亚麟带着歉意快步上台,请求观众体谅稍等。观众七嘴八舌,建议高亚麟先唱首歌救场,台上台下一片和谐。
大幕重新拉开后,剧情慢慢展开。斯多克芒医生发现小镇的海滨浴场遭到污染,原因是当初铺设的水管太低,无法避开皮革厂流出的脏水。当地的自由派报纸和业主联合会急忙凑上来表示支持医生揭露事实,打击当权政府。医生的哥哥、这座小城的市长则企图掩盖这个事实,为此撤免了斯多克芒浴场医生的职务。要彻底治理浴场污染就要重新铺设水管,不仅耗时费力,还会让小镇的经济支柱—海滨浴场关门大吉,小镇居民了解了这点,倒戈冲向斯多克芒医生,自由派报纸和业主联合会也表示不会再支持他,还带头指责他是人民公敌。戏的结尾,医生被居民们逼得走投无路,面临举家迁徙。
林兆华版的《人民公敌》扎实稳健,与原版剧本并无二致,只在人物服装上模糊了时代色彩,偶尔插入几句现代流行词句,整体感觉平实顺畅。易卜生大师在剧本结构上的娴熟功底显而易见,矛盾步步展开,剧情节节深入。很难想象,这样一部现在看来偶带小幽默和喜剧色彩的正剧,曾引发无数次观剧者的骚乱,进而成为一种为自由发声的政治符号。
一句台词引发骚乱
1875年到1878年,易卜生侨居慕尼黑期间,认识了一位叫阿尔弗雷德·梅斯纳的诗人,他的父亲爱德华·梅斯纳曾经是一位医生,也就是《人民公敌》中汤莫斯·斯多克芒的原型。梅斯纳生活在一个捷克小镇,几个世纪以来,小镇一直以温泉闻名于世。19世纪30年代,欧洲霍乱大流行,小镇开始大肆宣传当地明净的空气可以对霍乱免疫。1832年,这里零星爆发的几个病例都被政府部门掩盖过去,梅斯纳却不愿意隐瞒事实,逐渐有人因害怕传染而搬离。
小镇的温泉业遭到威胁,梅斯纳成为这里的人民公敌,晚上不断有人来敲碎医生家的玻璃,甚至以步枪相威胁,两天后,梅斯纳一家不得不打包好所有的家具仓皇离开。
剧中的自由派报纸主编见风使舵,灵感来自1872年丹麦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发动自由主义论争时,他自己的自由派报纸却拒绝为他发表文章。剧本中的市长和霍斯特船长也真有其人。
《人民公敌》于1882年11月28日出版。在最初上演的日子里,《人民公敌》如同飓风一般席卷欧洲。1887年,《人民公敌》相继在柏林和伦敦上演,广受观众好评。文学评论家勃兰兑斯说,人们应该感谢那些“愚蠢、虚伪、攻击《群鬼》的人,他们的百般阻挠促使易卜生写出了一部传世经典”。
1898年《人民公敌》在巴黎首演,当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波诡云谲,左拉抓住这一机会激烈抨击法国的司法体制。导演利格纳·波依便对该剧做出一些文字上的改动以加强现实性,结果造成一场骚乱。在观众看来,斯多克芒医生是左拉的鲜明化身,他以一种无畏的精神单枪匹马向权势者抗争。演出时不时被“左拉万岁”的口号声打断,剧终时观众高唱《马赛曲》,演出比正常时间延长一倍多。第二年《人民公敌》又在这家剧院上演,观众又一次激情澎湃导致了骚乱。
1905年1月22日,圣彼得堡天寒地冻,15万工人和家属走上街头向东宫广场汇集,他们要向沙皇提交百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实行8小时工作制,给人民土地和政治自由。这一天,军队向人群开枪,东宫广场尸横遍野。
当天晚上,《人民公敌》正在圣彼得堡演出,主人公斯多克芒医生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亲自扮演,这是他最情有独钟的角色,他不止一次表示,“演斯多克芒比我保留节目中的任何角色都自在”。当晚的观众是一群知识分子、教授和学生,由于白天的悲惨事件,观众特别激动,斯多克芒抗议的每一句话,甚至最轻微的关于自由的暗示都会引发台下观众的反应。
剧本的最后一幕,斯多克芒医生在被砸碎玻璃的家躲过了一轮“袭击”,发现自己的衣服在昨天的争执中被撕破了,于是对妻子说:“当你去为自由和真理战斗时,千万别穿新衣服。”这句听起来颇具幽默感的台词,在林兆华版首演时获得的是观众的会心一笑,但在100多年前的彼得堡,却险些引发一场暴动。
剧场的观众立刻联想到了白天广场上事件,场下一阵喧哗。全场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奔向舞台的脚灯,斯坦尼“看见几百只手”向自己伸出来,他不得不一一握手。青年人跳上舞台,拥抱着斯坦尼扮演的斯多克芒医生,“整个剧场出现了真正的起义场面”。
虽然斯多克芒医生是反对多数人,支持少数人,但他毕竟大声说出了自己的主张,这应该是人民推崇他的原因。然而斯坦尼是一位拒绝政治的纯粹艺术家,“从那一晚起,曾经有许多次,有人想把我们的剧院拉到政治中去,但是我们懂得剧场的真正性质,我们的舞台绝不能变成宣传的讲台”。此后的演出,观众都异常热烈,“在戏进行中最料想不到的地方,掌声常会闯进来。这戏的政治性超越了艺术性,我们等待随时被捕和停演。检察官们在《人民公敌》各场演出都到场监视……如果我念出未经检查批准的一个字,就要找我麻烦”。
斯坦尼在回忆录中写道:《人民公敌》不仅有艺术意义,而且有社会意义,它广泛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直到1950年,美国戏剧家阿瑟·米勒还将该剧改编成美国版用以抗议“麦卡锡主义”的迫害。在人民聚会一幕中,米勒直言不讳地讲出了对美国的批评。
《人民公敌》在挪威演出时也曾引起骚乱,观众大打出手,易卜生为了避祸被迫移居国外。11年后易卜生第一次回到家乡,在访问特隆赫姆时,工人们高举旗帜欢迎他,易卜生则公开发表演讲,对挪威的当前和未来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流亡国外的爱国者。
《人民公敌》在中国
虽然易卜生不曾到过中国,但他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和中国话剧的影响却颇大。1906年5月23日,易卜生去世,日本掀起了长达六七年的易卜生热,他的20多部剧本被翻译出版,《人民公敌》也被迅速排成舞台剧。当时鲁迅正在日本留学,1907年,他写下长文《文化偏执论》和《摩罗诗力说》,两篇文章中唯一提到的剧本就是《人民公敌》,他借用剧中斯多克芒医生的故事向世人证明“地球生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
1918年,胡适在《新青年》向中国人引进了易卜生的《人民公敌》。胡适一再表达出他对斯铎曼(斯多克芒)医生的崇敬:“把自己铸成了自由独立的人格,你自然会不知足,不满于现状,勇于说老实话,敢攻击社会上的腐败情形,做—个‘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铎曼医生。”
曹禺首次接触话剧,便是出演这部《国民公敌》(《人民公敌》)。1925年,当时还叫万家宝的曹禺加入了张彭春组织的学生演剧团体—南开新剧团。1927年7月,18岁的曹禺在《国民公敌》中演了一个不太重要的角色。当时驻守天津的军阀禇玉璞,听说南开新剧团演出了《国民公敌》,十分生气,以为南开一个姓易叫卜生的青年写剧本攻击他,骂他是国民公敌,于是便派兵到学校抓人,抓不到人就勒令停演。直到过了一年,南开新剧团把剧名改成《刚愎的医生》,这出戏才得以重演。这件事情让曹禺印象深刻,他深切地感受到现实的黑暗,“仿佛人要自由地呼吸一次,都需用尽一生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