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琼
所谓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简单来说,就是喜事临门,好运当头,凡事皆能顺心如意。这样一些朴素美好的愿景,渐渐投射到周遭世界,获得了一些形体或图样,而与人们生存、生活须臾不可分离的动物群体,便最早作为吉祥的载体出现了。
最初,它们表现为图腾。远古先民对自身遭遇的疾病、瘟疫和死亡充满困惑和恐惧,于是为自己创造了一些超自然的神性力量,可以驱魔、降妖、除害,以安抚自身面对残酷大自然的忧惧,保佑族群平安。这些图腾中形成最早、影响最大、流传最广、意义凝聚也最博大精深的,莫过于龙。中国有“龙的国度”之称,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对龙的崇拜跨越时空,情深意长。闻一多在《伏羲考》里说:“龙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成的一种综合体。”归纳起来,龙的形象是古人对鱼、鳄、蛇、猪、马、牛等水陆动物和云、雷、电、虹霓等自然天象进行模糊集合塑造的神物,其中熔铸了先民们对身外世界的畏惧、依赖、疑惑、想象、崇拜、祈祷等种种现实感受、审美情感和宗教情结。龙可翱翔于天空、潜游于水底,可无足而行,亦可蛰伏而居,其内涵也就由此渐渐扩充延展,体现了人类精神的终极幻想:超越自身局限,摆脱现世束缚,天高水阔,任其驰骋。龙超越于一切禁忌和负累之上,成为人类最渴望和仰慕的生物,也渐渐稳坐吉祥动物中的第一把交椅,长久稳固地成为中国文化之象征。中国龙的身影自上古开始出现,在青铜器、玉器等器具上翩然飞舞,生生不绝,自汉代起日趋神圣化,成为帝王和皇权的象征,“真龙天子”、“龙体”、“龙袍”、“龙椅”、“龙辇”、“龙舟”等物事皆覆龙之名,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其尊荣权贵。龙的形象深入到社会的各个角落,龙的影响波及文化的各个层面,从宫廷到民间,从城市到乡野,包括服装、首饰、用具、建筑、典礼、习俗等各个方面,历久不衰。
另一享有盛名的吉祥动物,则当仁不让首推凤凰。《山海经》载:“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闻一多先生说:“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和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人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作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据《尔雅·释鸟》郭璞注,凤凰是“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在传说中,凤凰性高洁,非晨露不饮,非竹实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是祥瑞之鸟,喻示天下太平。凤凰现身,只在盛世。“天老曰:凤之象也……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五色”同时寓意德、义、礼、智、信,因此凤凰是至德、至慧、至情的统一体。又因凤凰是百鸟中最尊贵者,有“百鸟朝凤”之传闻,故而常和龙一起使用,用于皇后以示皇权,而“龙凤呈祥”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图腾。这在民间美术和社会生活中也有大量体现。此外,凤凰清音天下闻,《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凤凰雄鸣曰唧唧,雌鸣曰足足,雌雄和鸣曰锵锵,凤凰实为音乐之神。
龙为“鳞族之长”、“众兽之君”,凤是“羽族之长”、“百鸟之王”,龙、凤所具有的美好深意被人们紧密融合在一起,“龙凤呈祥”成为最受崇尚的吉祥图饰。传说虞舜即位后,施行仁政,风化大开,天下大治,夔谱成了《九招》之曲呈献,音乐演奏正酣时,龙凤出现,回环逶迤。老臣苍舒认为龙至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凤来则国家安宁,万民有福,但万象明德,龙凤双双呈现,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自此,“龙凤呈祥”成为祝颂企盼国泰民安的表达用语。
《礼记》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孔丛子·记问》言:“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呈祥。”是以四大祥瑞神兽。传说麒麟是龙牛交合后诞下的神物,麋身,龙尾,马蹄(亦有说为“鹿蹄”),龙鳞皮,一角,角端有肉,黄色。其性温善,不覆生虫,不折生草。麒麟作为仁兽,同凤凰一样,只现身在和平盛世年代,礼崩乐坏之时是绝无其踪影的。古人创造麒麟,自然与盼望和平盛景的期待有关。孔子将生之夕,有麒麟吐玉书于其家,上写“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意谓他有帝王之德而未能居其位。此事载于王充《论衡》及晋王嘉《拾遗记》中,虽系伪说,麒麟送子的意象却流传下来,民间流行至今的“麒麟送子图”和“麟吐玉书”,都是寓意祥瑞降临和圣贤诞生,吉祥飞入百姓家。
吉祥文化中的动物群体,虽以“四灵”风华绝代,但其他动物也不逊色,比如鹿。鹿在人类生活环境中比较常见,但并不影响它成为祥瑞和平的象征。《宋书·符瑞志》云:“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瑞应图》亦曰:“王者承先圣法度,无所遗失,则白鹿来。”即为证明。待神仙家突起时,白鹿则成为仙家的神畜和坐骑。《述异记》载:“鹿千年化为苍,又五百年化为白,又五百年化为玄。”历千年而不死,鹿显然是神物,也顺理成章毫无争议地成为长寿的象征,以表达祝寿、祈寿的愿望。鹿又与“禄”谐音,因此,鹿集福、禄、寿三大美好寓意于一身,负载着人们如山如海的福愿。《诗·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虽是作诗的笔法,但鹿的出现的确在一开头就将无限祥和美好的气氛引入意境之中,也将它福、禄、寿的潜在寓意带入诗意里,怎一个美字了得。
又比如鹤。鹤乃天地间精气化生:七岁小变,十六岁大变,一百六十岁变止,至一千六百岁定型,可供仙人坐骑。凡人修道登仙后,亦化形为鹤,足见古人对鹤的推崇。《搜神后记》里有个人叫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为白鹤飞归故里。鹤和松树常在一处出现,即“千岁之鹤依千年之松”。《神仙记》载:荥阳郡南郊有一石室,室后有一棵高达千丈、覆盖半里的古松,常有晨必接翔比翼,夕则偶影双栖的一对仙鹤飞止其间,相传是在此石室隐居修炼的一对夫妇得道飞升后的化形。民间流传甚广的《松鹤长春》图即蕴含长生不老之意。
从远古狩猎、采集时代开始,鱼一直与人类息息相关。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鱼纹盆及人面鱼盆,反映的正是先民的鱼崇拜现象。湖南马王堆出土的汉墓帛画上的世界图像,描绘的人间大地正是驮在两条巨大的鱼背之上。古人赋予鱼以丰厚的文化内涵,鱼从来都是吉祥物、吉祥语和吉祥图案的内容,“鱼”和“余”谐音,象征富贵;“鳜”和“贵”谐音,取“富贵有余”之意;“鲤”和“利”谐音,“家家得利”,暗示招财进宝;“鲢”与“连”谐音,以莲花和鲢鱼构成的画面,取名为“连连有余”;“金鱼”和“金玉”谐音,画面绘童子嬉戏于养金鱼的水塘或鱼缸,则寓意“金玉满堂(塘)”。民间“鲤鱼跃龙门”的传说,则让“鱼跃龙门”一词成为仕途得意、飞黄腾达的祝福语。
其实飞禽走兽、游鱼爬虫,被人们赋予吉祥意义的动物应有尽有,每一种背后都是一种浩繁的文化,每一种文化都可能会将一支生花妙笔磨成秃笔才能基本说个明白。它们的形体状态、来龙去脉、原型与变形,种种印迹,种种变迁,若认真追究,大概得成厚厚一部人间大书。如此只言片语的勾勒,不过是将目光作一短暂停驻,流连其上,感受一下动物们给汉语言仓库和国人精神世界带来怎样五彩斑斓的图景,感受一下国人创造的智慧,面对生命的豁达乐观,还有那种雍容优美的游戏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