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象作为古典诗学的中心,有时也是小说叙事的中心。对意象的真正把握,有赖于我们廓清并对所谓自然精神重新理解,在纯粹精神的界定上,将其理解为前者的象喻。在此基础上,重新论断意象叙事的本体论基础。
关键词:意象;意象美学;叙事本体;纯粹精神
铁凝的《麦秸垛》发表于1986年,《棉花垛》发表于1988年,《青草垛》则稍晚,发表于1995年。如果再算上发表于1982年的《哦,香雪》,铁凝展现的一种特殊的叙事美学类型,是相当完整的。这种小说叙事美学以特定意象为中心,构筑起了其思想深度和想象观照架构。我们在此将其定义为“中心意象美学”的小说叙事路径,做出深入细致的考辨,最终从本体论的角度,探寻其深层的叙事逻辑,有助于我们深化对小说叙事本体的了解和发现。
1 意象
意象何以存在?从经验的角度我们都很熟悉,但从本体论的角度思考,却未必如此了。古典诗歌之建构无从离开意象;现代性的诗思、叙事,意象的运作仍然绵延不绝。我们的美学,离开了意象,常常就束手无措。诗歌之感发,离开了意象,常常就进入一种“审美的平淡”。这一根本性的事实的思索,有赖于进入本体论的层次,才有可能拔除蔽障,对我们的文化和美学,有一种“重新发现”的观照。
朱光潜先生认为,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宗白华说:“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1]在二位先生的叙述里,意象即为美之本体。意象是如何成为美之本体的呢?美为何要借助意象来呈现?叶朗先生认为,“由于人们习惯于用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看待世界,所以生活世界这个本原的世界被遮蔽了。为了揭示这个真实的世界,人们必须创造一个‘意象世界。”[2]司空图所说的“妙造自然”,宗白华所说的“象如日,创化万物,明朗万物”,都是强调人创造了意象世界,这个世界正是“生活世界”之照亮和显现。
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即所谓二元论,随着人们把自己从世界中分辨出来,把世界外在化、对象化,就自然而然出现了,这是一个人类学的事实,中西皆然。只不过在中国文化中,这种分别始终在经受道禅思维的逆向回归和泯灭,一个生机勃勃的意象世界油然而生,它体现为李白诗中的飘逸狂放,也表征为王维诗中的空灵禅意。西方传统则不然,它较少体现为一种人向世界的回归,“西方传统的世界观,正与中国单元式或交融形态的世界观互相对立,而呈现出二元论(dualistic)的基调。”[3]西方人对自然人事,二元对立的倾向都更为明显。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创立了是非对错二元对立的古典形式逻辑,在西方的文化/哲学中,发展出来一系列诸如主体与客体,本体与假象,天启与理性,灵魂与肉体的对立并举概念。尤其是在宗教信仰与形而上学思想方面,更是体现出“超越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分离,天国与地狱断然隔绝”的倾向。西方人这种二元论世界观的渊源,可以推溯到古希腊的形上学理论与正统耶教思想。意象世界,正是在主体的瞬间直觉中,又泯灭了主客的分别,化除了物我的界限,显现/创造出来的一个真实的“生活世界”,并向此世界回归。
2 纯粹精神:何为意象
意象被创造出来,成为一个在美学中为我们的经验所欣喜的存在,成为我们诗学建构的一个关捩。但是何为意象,意象之为意象的必然性,仍是一个蔽而未明的问题。我们何以必须向世界回归,且是向意象的世界回归?我们何以是借助意象,而非其他,来表现和建构我们的心灵和美学中最为真挚、最为微妙、最为深厚的那一部分?
意象,是总体自然精神的一次显现。总体自然精神是一抽象性的存在,是我们心智中对命名为自然的那个对象的一种整体感受。文学的力量则在于直观,在于形象所包含的那种充沛饱满的言说力量。因此,总体自然精神必须一次次及物,呈现直观具象的形象,也就是化身为意象,诗和小说的本质架构才得以建立。
所谓总体自然精神,并非任何自在之物,并非任一超越我们而存在的价值实体。实际上,哲学上的后形而上学思维已经对源于柏拉图的本质主义做了有力反思。传统形而上学中,将事物的本质视为“实在”,也即某种“自在之物”,“这个思路在美学史上的经典表述,就是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怀特海说:“现在流行的哲学都是有缺陷的,因为它们都忽略了身体的相关性。”后形而上学的本体论强调以感同身受的体验为基础的认识论,强调不能将我们头脑的思辨活动与我们的感受和经验活动分离。也就是说,“任何形而上学都由人自己通过思维活动,思维不能脱离作为主体的思维者,这个思维者不能脱离其以身体性存在为基础的经验活动”。树立这一思维的方法论前提,有助于我们廓清某些流行、弥漫已久的思想迷雾,准确探寻所谓“总体自然精神”的真正意涵。
老庄思想讲“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虽不能直接理解为“自然界”的“自然”,但和我们一般所说的自然总有着充分的联系。道和自然,自主运作,无始无终,不依赖人的作为而影响万物运行的秩序,历史为这种无远弗届的道之精神所驱动,总有些“绝对实体”的倾向。小而言之,文化中的万物之自然观念也强调自然自身作为一种精神实体的演化。而诗人超脱自我,投入到这种演化的精神实体,大化宇宙,就实现了意象境界的创造。
无论从现象学还原的反思,抑或是从后形而上学对本质主义的反省,或是对“实体”本身的怀疑,还是诉诸我们的感同身受的直观经验,我们必须了解,自然本身一无所有,一无所是。属于自然本身的,只有其物质属性。所谓的自然精神,仅仅在人的心智观照中产生。这种心智状态,笔者称之为“纯粹精神”。一瞬间的直觉和澄澈,从狭窄的自我和具体时空中跃升,直接关联到超我的整体的时间、历史、生命。这种心智观照的高峰体验状态,类似于李贽所谓自然界是“我妙明真心的一点物相”,万事万物,山河大地就在一念之中,只是真心的显现物。所谓“真心”,就是“纯粹精神”显现的那一瞬。唯物主义在在解释这种“纯粹精神”的心智观照的时候,有天生的缺陷,从经验和现象上,“纯粹精神”并不难把握,而从本体论的角度来探寻这一概念之所是,只有另待他文了。
自然的精神,只有在“纯粹精神”显现的那一瞬才会显现。准确来说,自然之精神只是人的“纯粹精神”的一种象喻和投射,这种投射具体就体现在意象上。因此我们就发现了意象存在之基础:意象存在,绝非意象本身有何本然意义。意象存在,只是一个纯粹精神直观化和表象化的结果。意象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最高的心灵感受常常要借助于意象加以表现?并非意象本身本然的特殊性,而是人的纯粹精神的一面在诗学中需要一个直观化的过程。诗歌史上意象的一次次呈现,就是纯粹精神一次次的象喻和投射。也可以说,诗思的过程并非是人大化于宇宙,而是宇宙化于超我的精神,没有超我的精神,宇宙只是一堆物质聚合。
有趣的是,古希腊和希伯来文化将纯粹精神的象喻要么放置于一个人不可触动的“理念”世界,要么放置于一个超然的彼岸世界,中国文化却将其放置于一个此岸的自然世界。连最具超越性的纯粹精神,都和自然这一经验性的世界结合得如此紧密,这是否再次让我们体会到中国文化入世性的一面。
3 小说文本与中心意象美学的建立
借用人性的善和宽厚庇护,《麦秸垛》树立起了一种母性文化的人道力量,并以此抚平伤痕,褪除伤害的恶(无论来自人性的还是政治历史的),成为历史叙事和建构的基础。麦秸垛,作为小说叙事的意象中心,成为生命力生发和生命存在的现场性保证,总是以某种方式唤醒人物内心的紧张和生命力的萌动勃发。陆野明和沈小凤第一次一起夜归,就初次感受到了它那神秘的催化作用。“月光下它那毛茸茸的柔和轮廓,它那铺散在四周的细碎麦秸,使得他们浑身胀热起来。他们谁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住,为什么要贴近这里,他们只是觉得正从那轮廓里吸吮着深秋少有的馨香和温暖。”麦秸垛,是文明记忆源头的表征,或者说,是对文明的一种反拨。性本能和成人礼,总是与此有关。“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卧进去,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身上很暖,欲望便从身上升起来。”大芝娘的力量是母性的宽厚和善,是历史的边界和平衡,麦秸垛的力量是向生命追寻的满足,是生命力量的在场和勃动。小说的叙事建立在二者的一个包容性框架里。这个生命的故事在知青们离开端村后戛然而止,生活还在继续,生命却顿时褪色。麦秸变成了生产线上的工业品,“那包装纸总是分散着杨青的注意力。她想,她触及的正是他们厂生产的那种纸,淡黄,很脆。那种纸的原料便是麦秸。”陆野明也不再得到那种激动和那种安静,他们“摹仿着他们应该做出的一切”。离开了麦秸垛叙事的支撑,现代性图景的乏力与生存基础的脆弱成了生命的基本感受。
发表于1988年的《棉花垛》,和1986年的《红高粱》不同,它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对“抗日”叙事的极有艺术魅力的改写。一般抗日故事聚焦在敌我、强弱、正反关系,离开这种关系,人物的个性就坍塌了,失去存在价值。铁凝的写作对历史现场作了极有深度的还原,将对多元人性及其生存图景的深刻揭示展现为历史的前景。《棉花垛》也呈现了历史和土地缠绕之下的女性命运悲歌。一面是米子、小臭子的生存哲学,一面是乔在神性叙事中的人性绽放,铁凝以黑白对比的方式,为女性的历史和命运作了截然不同的画像。在其意象中心,在棉花/花/纯花的相互参照和转换中,建立起了一种灌注了历史性悲凉叙事的深度意象美学。棉花勾勒出了生存和人性的富于现实感的历史,使抗日叙事找到了真正的背景。棉花成了生存、堕落、出卖和杀戮的象喻,这一意象在小说结尾部分的神来之笔下形成了一个意象表现力扩张的高峰:
“考特恩”,棉。纯棉。纯棉不就是百分之百的棉花么?棉花——花。纯的花。
老有说:“不,目前我离棉花很远,可我懂,我小时候种过花。对。我们那个地方管棉花叫花。”
多年后,棉花在老有的生活中再次出现了,却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纯棉,纯的花,这个纯粹精神的出现,使人物形象在堕落与升华的象喻中,更为明晰地显现出来。《棉花垛》是铁凝“三垛”中意象叙事最有力量、最成功的一部。
《青草垛》发表于市场经济浪潮渐高的1995年。从土地文明到商业文明的急遽转换毫无过渡,生硬而粗暴,文明与人性的结合于是成为问题,人性的异化也不是一个陌生的话题。在这个中篇中,意象的力量却急剧隐退。
“三垛”的叙事以意象为中心。意象如此紧要,在小说的本体来讲,是因为小说必须有某种超越性的因素,这是小说的合法性所在,不然就没有叙事的必要了。这种超越性的纯粹精神显性为意象,就建立了整体叙事人物和故事的观照基础。
参考文献:
[1] 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358.
[2] 叶朗.美在意象——美学基本原理提要[J].北京:北京大学学报,2009,46(3):12-19.
[3] 傅伟勋.从西方哲学到禅佛教[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158.
作者简介:郑文浩(1978—),男,湖北石首人,海南热带海洋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