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燕,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小说和湖北地方文化。先后主持《张天翼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研究》、《臧克家抗战时期长篇叙事诗研究》等多个研究课题,参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一项,在《湖北社会科学》、《名作欣赏》等期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参编教材两部。
在晓苏的一系列农村题材小说中,《成长记》无疑是一个特别的文本。小说巧妙借用了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眼光,冷静、客观、平实地呈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乡村的社会乱象——人性欲望如脱缰的野马无所约制,恶念如放肆的野草随处丛生,道德缺席,良知蒙蔽,封建思想流毒肆虐,一出出人生早逝的惨剧不断发生。曾有评论者这样描述《成长记》:“少年金门‘启蒙时代的故事,是一个个平常的、又令人无比感伤的苦涩的人性悲剧故事”,并进而指出“在金门童年、少年的‘启蒙时代与成长岁月里,他感受到的这些人性悲剧既有荒唐岁月对人性的禁锢,更多的是在生命的自然状态中,原始而愚昧的人性遭致自身的伤害的结果。”[1]的确,小说中不少故事讲述了鲜活生命怎样堕入非正常死亡的早逝悲剧,但若仅仅将这些“人性悲剧故事”归结为“荒唐岁月对人性的禁锢”、“在生命的自然状态中,原始而愚昧的人性遭致自身的伤害的结果”,这样的结论似乎有失简单。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并非处于蒙昧时期,晓苏笔下的这个榔榆树村庄也绝非沈从文笔下的未经现代文明开化的湘西,这是一个已经开启了现代教育的乡村,从小学、初中乃至高中一应俱全,这里的人们不可能处于“生命的自然状态”,简单地归咎为文革这段“荒唐岁月”或推究为“原始而愚昧的人性”都不甚准确。事实上,小说中叙述的那些乡间上演的人生悲欢,虽然以文革为故事背景,也充斥着批斗、告密、贫穷等文革符号,但人物悲剧的深层意蕴早已超出了文革创伤所能涵盖的意域。假借孩子的眼光叙事,作家成功回避了对叙事意义的阐说,但一个个悲剧仍然将叙事意义执着地导引到中国近现代思想领域。纵览文本,一个小小的榔榆树村庄就是一处传统思想文化已然支离破碎、现代文明思想又无处安身的思想废墟,其间上演的各种社会乱象所折射的正是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在经历了上半个世纪的巨大变动后演进到七十年代时的社会思想现状。正因为此,读者可以从那些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里寻觅到当时社会思想现状的踪迹。
一.人性欲望无所制约而导致的人性悲剧
《成长记》中的很多故事都值得反复揣摩。《一片粉蒸肉》中村民周年高为了得到两片粉蒸肉而在婚宴上吵吵闹闹,出演了一场斯文扫地的闹剧。《羞涩岁月》里女生王秋卉因午睡时尿湿了桌子而羞愧,金门愿以自己的衣服为代价换得同学刘云对尿桌一事的守口如瓶,然而刘云却将此事视作一个可以获利的把柄,最后为了得到一根麻绳而将此事宣扬出去,导致王秋卉羞于上学草草嫁人,最终因年龄太小难产而死。《玩火柴的小男孩》中小男孩傅康曾因玩火致火灾而受到家长的严厉惩罚,但家里却因火灾意外得到一笔可观的救济款,其父老傅因此放纵儿子的玩火行为,傅康玩火最终烧掉了父亲的弹花房也烧死了自己的父亲。
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无所顾忌,或斯文扫地,或践踏他人尊严,或者丢掉性命,文革期间在乡村里发生的这一幕幕用贫穷为理由来解释似乎理所当然,但作品并未直接或者间接地呈现人物的经济状况,似于隐约之间暗示读者贫穷未必是导致悲剧的首要原因。那么,抛却贫困的因素,导致悲剧发生的深层原因自然就剑指人性。为了能得到两片粉蒸肉,周年高机关算尽,丢人丢面,人性的贪婪暴露无遗。在王秋卉的辍学悲剧中,刘云面对同窗没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体恤之情,为得到一根麻绳而宣扬他人隐疾,在蝇头小利的蛊惑下人性的凶恶一面被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为了得到意外横财,老傅纵容儿子的玩火,最终因儿子玩火而丧生,吞噬老傅性命的与其说是顽童的一把火,不如说是老傅内心中膨胀的私欲。从这些故事里,我们看到人性中的恶被无所约束地释放出来,如放出笼外的猛虎野兽,伤人亦伤己。对于人性恶,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家思想体系中荀子一脉始终强调“人性本恶”,“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2]因之,荀子提出“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2]这就是倡导后天教育对人性恶的约制和压抑,以“师法”正其“恶”,以“礼义”治其“恶”。同时孔子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3],用推己及人的方式来防范人性恶的危害。此外传统文化还提倡知足常乐,道家思想以“退让不争”和旷达的人生信条来约束人性欲望。凡此种种,都是对人性恶和欲念的规约和遏制。不能否认,以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体系中的确包含有许多值得借鉴、传承的精华内容,这些精华思想在保持人心平和、维持社会秩序、维护社会安定方面起到了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虽然传统思想不能完全抑制、约束人性恶,但倘若没有传统思想的约束,人性恶就会如洪水一般无所约束地泛滥并导致极为恶劣的后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在“打倒孔家店”的时候,并没有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深入、细致地学理剖析和全面辨识,而是一味地全盘否定传统思想文化,即“整体性的反传统主义”,并且“在‘意缔牢结的层次上,整体性的反传统主义不允许任何传统成分得到正面的估价与理解”[4],这就必然导致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比如可以抑制人性恶的那些积极内涵也被一并剔除掉。到了建国后一场“文革”更是不加辨别地批孔批孟,将理应是理性的传统文化改造运动演变成一场革除传统文化精华的非理性的闹剧与悲剧。正是因为放逐了传统思想文化对人性恶和欲念进行规约和遏制的权威,人性中恶的部分才失去了应有的约束而得以张狂,人性的卑劣粉墨登场,如从魔瓶里放出的魔鬼。故而小说描写的卑劣皆有其因:刘云为蝇头小利而宣扬他人隐疾的恶毒、老傅因觊觎意外之财而纵容玩火的贪婪,周年高为占小便宜而大吵的贪心,一出出人性悲剧直指这样一个事实:失去了传统文化中精华思想的遏制,人性将会涌向无所约制的狂乱之野,恶会生恶,恶亦将嗜善。
传统思想文化被摧毁之后所带来的恶果不仅仅呈现在上述故事中,在小说叙述的“教师系列”故事中也有着触目惊心的表现。《课外游戏》中军训课教师余水多次猥亵女生,最终导致女生孙芬自溺身亡;《错误》里体育老师熊建编造假信件陷害音乐老师陈步高和女生冯玲,致使两个年轻的生命相继早逝;《校花》中体育老师张登玩弄女生并致其怀孕,然后又设计嫁祸于他人为自己开脱;《流氓》中副校长邹虎私生活混乱,与有夫之妇发生婚外情。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教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昭昭“师者”,而小说中描写的这些教师虽有教师名号,却私底下干着卑劣、龌龊的事情,教师职业已然成为这些人满足私欲与畸恋的堂皇招牌,他们的行径使教师职业蒙羞。之所以出现这种恶劣情状,就是因为传统思想文化体系被推翻、否定之后,作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职业高尚性已经无法控制人们内心中的私欲,亦无法遏制人们内心中恶的意念的生发。只有当整个社会有着强大的、向善的文明范式对人不断地施以正面的影响和引导,职业高尚性才能发挥规范和制约人性恶的积极作用。而在文革后期,自“五四”以来的批判乃至否定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诉求与文革期间盲目破坏传统文化的非理性行径形成一种无意识的合谋,彻底破坏了中国社会中既有的文明范式,在这样的时代里,教师的非教师化乃至禽兽化就成为随之孽生出来的恶疾。
可见,这些人性欲望无所约制下的悲剧故事必将引起读者对于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而且这种反思并不仅限于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的负面影响,还指向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现代性”的普及效果:尽管五四倡导者们极力推崇倡导现代文明思想,可是四五十年过去了,在中国乡村社会里依然难以寻觅到现代文明思想的踪影,《半夜猪叫》中外公自私自利的小农意识蒙蔽了正义担当的现代意识,《羞涩岁月》中刘云完全没有尊重他人隐私的意识,《玩火柴的小男孩》中老傅缺乏控制自我金钱欲望的理性意识。由是,《成长记》不仅剑指五四新文化运动,而且更将反思的笔触指向了现代文明思想的建构问题。五四新文化倡导者们所提倡的启蒙思想是来源于西方现代文明的,以自由、平等、民主为核心西方现代思想倡导对人的尊重,其中就包括尊重他人隐私、倡导社会公平、既正视个人利益需求的合理性又反对人性私欲的无限膨胀等。然而当新文化运动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之后,这些具有现代思想内核的新思想体系在中国并没有被及时建构并传播开来,而且由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惯性影响,这些西方文明被移植到中国社会中之后始终处于“无根”状态,难以在短时期内为普通民众所接受和吸纳,更无法成为能够内在地指导、规约民众行为的思想理念。当此时,中国社会里旧的思想体系被打破,新的思想体系未建立,便会徒然留下一片思想的废墟。《成长记》中人性悲剧无疑是以文学的形式呈现了思想废墟上的可怕现状,显示了作家对于五四以来的文化变革与建设问题的热切关注和深刻反思。
二.思想废墟上的道德悲剧
思想废墟上除了人性悲剧之外,还不断上演各种道德悲剧。小说中《雷声远去》讲述的小故事非常值得深思。金门的堂嫂楚凤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媳妇,遭雷击之后便对“不孝遭雷击”的说法笃信不疑,遂变成一个孝顺婆婆的女人,可是后来无意中得知雷击的科学原理之后,楚凤故态复萌,复又变成肆无忌惮地虐待婆婆的不孝儿媳。这个故事描写的是常见的乡间孝道主题,但是与其他同题材小说不同的是,作品并未着力于针对楚凤的道德批判,而是突出了楚凤从不孝到孝、转而又不孝的行为转变过程及其内在原因:一次偶然的遭雷击经历使民间流传的“不孝遭雷击”的迷信说法在楚凤的思想里具有了“真理性”,借助于偶然事件迷信思想在这个乡村里得以发挥维护家庭伦理关系的积极作用,然而当物理老师以科学知识解释了雷击的真实原因之后,迷信思想遭到了科学的无情祛魅,于是“不孝遭雷击”的迷信思想丧失了对不孝儿媳楚凤的约束力,楚凤复又开始不孝行径。
面对这样一个故事中,我们的疑问是,在迷信思想约束楚凤言行之前,为什么楚凤能够肆无忌惮地张扬其不孝之行径?当科学解除了迷信思想对楚凤的约束力之后,为什么就没有基本的思想律令、道德准则去规约楚凤的言行?在中国传统社会,儒家思想中的“孝道”是维护家庭伦理关系的主要思想准则,它要求子女对待父母应该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种孝道思想后来与忠君思想、夫权思想相结合,逐渐形成“三纲五常”这样的政治伦理和家族伦理的基本原则,成为全社会不可撼动的行为法则。尽管“三纲五常”有其腐朽落后、压制人性的消极一面,但其在维护传统社会家庭伦理关系方面仍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五四”新文化运动肇始,“孝道”思想由于被视为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的同构同谋而首先受到新文化倡导者们批判和否定,非孝被认为是破除父权的正途。随着新文化倡导者们对儒家思想的猛烈抨击和对“民主”思想的大力推崇,儒家思想在维护家庭伦理关系方面的积极意义逐渐萎缩、消失,孝道思想亦被作为儒家思想的一部分未经辨别便被抛弃,否定长辈对子辈的父权昭示着父母对子女的权威的解除,其负面影响就在于子女对父母的尊敬和礼遇也逐渐淡化、消退。“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儒家思想中的积极部分对于社会成员的思想约束力在逐渐消减乃至丧失,所以我们看到《雷声远去》中楚凤对于婆婆的不孝是无所顾忌的,毫无尊老之意。值得注意的是,当儒家思想被全盘否定且轻易抛掷之时,在这片人为造成的思想废墟上,并没有一种合理的、进步的思想体系被及时建构并传播开来,以至于整个社会陷入一种道德缺席、行为失据的混乱状态之中。此时,迷信思想顺理成章地充任了家庭伦理关系的维护者角色,并因某些偶然事件的发生被赋予不证自明的“真理性”,被奉为每个社会成员的行为准则。但是,随着科学逐渐普及,这种迷信思想对于社会、家庭伦理关系的维护作用也必然会丧失,而道德缺席的严重后果再次凸显,所以小说中楚凤在得知雷击的真实原因后马上又恢复到以前不孝作派。
传统文化被轻易抛掷、现代文明思想缺席的严重后果在别的篇什中也有体现:《第一次进城》里司机毕师傅觉得搭便车的小金门是小孩,就一味欺辱他,使唤小金门在烈日下提水,让小金门啃他吃过的骨头并且夜里睡在驾驶室里,甚至为了给一个女子腾出座位还要求金门坐进装猪的车厢里。总之,因为金门是小孩儿,毕师傅便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欺辱,在他的头脑里既没有儒家那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爱护幼小的思想,也没有尊重个体、体恤幼小的现代文明意识。《小偷》里“因材施教”的儒家教育思想完全被教育者抛掷脑后,而且除了顾老师之外大多数人缺乏尊重他人、爱护学生的现代思想意识,导致有偷窃习惯的学生杨雨霖未能得到恰当的引导最终含羞自尽。《爱吵架的女人》中环的热爱争吵也是儒家“礼”教思想崩毁、现代文明缺位的表现。
显然《雷声远去》、《第一次进城》等作品所反映的已经远远超过了痛陈文革苦难的范围,其触及的问题深达社会思想层面:其一,“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儒家思想的全面批判和全盘否定是需要反思的,当年那种摧毁性批判与否定不仅剔除了传统思想中的糟粕部分,也抛弃了传统思想中的精华部分,动摇了中国社会的思想基础,原来的儒家思想大厦被拆卸成一片废墟,社会与家庭陷入道德缺席、行为失据的无规范状态之中,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体人无所约束地按照一己私欲行事,其结果必然是对其他社会成员的伤害;其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相继经历了政治解放斗争和民族解放斗争,建国后又将主要精力放在政治运动中,从“五四”到文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社会没有及时建构新的、具有现代精神气质的思想文化体系,思想的废墟愈加荒凉。
三.封建主义流毒肆虐下的乡间悲剧
《成长记》中还有这样一些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启蒙时代》里小男孩金门最早的童年记忆来自启蒙老师宋春,他的无意间伤害导致宋春老师失贞并最终失去了爱情和婚姻,这给小金门留下了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困惑。宋春老师的恋人是一个“穿风衣的年轻人”,作品模糊了他的外貌、职业、性格,但正是这样的模糊处理使这个“穿风衣的年轻人”具有了一种代表性——他是这个弥漫着封建思想、崇奉着贞洁观念的社会的代表,他对宋春老师的抛弃意味着这个社会对失贞女子的否定,宋春老师后来下嫁给离异的安校长显然是失贞之后的无奈选择。另一个小故事《寒冬洗澡》也与贞洁观念相关。两位女性韩老师和田师傅寒冬洗澡煤气中毒,因为中毒时都是裸体,田师傅的婆婆拒绝其他男性救助导致田师傅中毒身亡,幸存的韩老师却因为被其他男性看到了她的身体而被丈夫嫌弃并最终上吊自尽。这两起悲剧,无论是爱情破灭还是生命逝去,其根源皆始于作为男权思想重要组成部分的贞洁观念,这说明以贞洁观念为重要内容的封建思想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乡村仍然非常盛行。
此外,两篇描写乡村干部的篇章也别有深意。《红南瓜》写村里大队长范正中霸占女性,偷窃金门家的红南瓜,暴露后还诬陷他人;《乡村强盗》写生产队长王立社与粮食保管员庞仁监守自盗,被发现后还反咬一口,栽赃陷害他人。作为乡村干部,范正中和王立社不仅没有全心全意履行自己的管理者职责,反而利用手中职权在偏远乡村营私牟利、颠倒黑白、横行霸道、为所欲为,成为不折不扣的乡村土皇帝;悲哀的是,村人们早已习惯了干部们的“土皇帝”作风,面对土皇帝们的盗窃、栽赃、诬陷等一系列违法行径和横行霸道的气焰,村民们往往“只当啥也没看见”,正如《乡村强盗》中村民刘贤水所言“我们惹不起呀!”一语道破事实,在土皇帝们统治下的乡村里,服从与退让是村民们必须遵从的生活准则,现代法治与民主在这里无迹可寻,封建社会里的顺民意识才是支配村民思想言行的主宰。
宋老师的爱情悲剧、韩老师田师傅的生命悲剧、以及乡村土皇帝的现实存在,均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在反封建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去近六十年之久,即使历史已经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大地上封建主义的思想包袱依然沉重。这一沉重的思想包袱同时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1915年,陈独秀、胡适、鲁迅等先进知识分子所发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率先将批判矛头指向以三纲五常、君臣父子为核心的封建社会思想体系,虽然攻击非常猛烈,但是由于运动自身的种种不成熟性,这场反封建思想文化的斗争“不论在广度或深度上都是很不彻底的。”[5]“这场运动所进行的反封建思想革命,并没有也不可能推倒封建主义思想的统治,更没有能彻底清除封建思想的流毒,它当时所产生的解放思想的作用又主要是局限在知识界和青年学生当中。因此,就其实际效果来说,这场思想革命又远远是不彻底的。”[6]此后,自1920年代后期开始,尤其是进入1930年代,伴随着国内阶级矛盾的日益激化和国际民族矛盾的不断上升,政治解放话语和民族解放话语相继成为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主流话语,以反封建为己任的启蒙话语陷入沉寂状态,在政治解放和民族救亡的时代洪流的冲击下,以反封建为要义的启蒙运动戛然而止,封建主义思想尚且没有在中国大地上涤除干净,便借机死灰复燃。1949年建国后,共产党发起了一次次政治运动,其斗争目标却是指向资产阶级思想,“以‘批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为特征之一的整风或思想改造运动,在革命战争时期曾大收实效;在和平建设时期的一再进行,就反而阻碍或放松了对比资本主义更落后的封建主义的警惕和反对。特别是从五十年代中后期到‘文化大革命,封建主义越来越凶猛地假借着社会主义的名义来大反资本主义,高扬虚伪的道德旗帜,大讲牺牲精神,宣称‘个人主义乃万恶之源,要求人人‘斗私批修做舜尧,这便终于把中国意识推到封建传统全面复活的绝境。”[7]由于始终没有深入、彻底地根除封建思想毒痈,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社会意识的诸多层面仍然可见封建主义的魅影游荡。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七十年代中国社会思想状况就是一片荒芜的思想废墟,传统思想文化已然支离破碎,现代文明思想尚未落地生根,所以传统思想文化的糟粕部分——封建思想得以在这片废墟上如野草一般肆意疯长、横行,《成长记》中的篇什真实地反映了封建思想在废墟上蔓延肆虐的可怕情景。黎澍先生在文革结束后指出:“必须采取恰当而有效的方式,彻底地清除一切封建思想残余及其影响,把六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的反封建思想革命进行到底。”[5](p277)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高高举起反封建的启蒙大纛,无奈时过六十年,启蒙仍是一场未完成的历史任务,《成长记》以文学的形式忠实地记载了这些。作者晓苏说他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没有事先设定什么主题或者意图,只是客观地记录他眼中所见到的乡镇与县城的真实状态。然而,恰恰是因为这种未预设主题的写作将“未完成的启蒙”这一半拉子思想工程暴露在读者眼前,也真切地展现了文革期间中国社会思想层面的废墟状况,引人深思。
纵览整部作品,《成长记》虽写文革期间的故事,却未以控诉的笔调指向文革,是真正地跳脱出文革题材小说的窠臼,而且小说中很多故事不独在文革期间出现,即使在文革之后仍时有发生,这样“文革”的背景就只是提供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时间范围,并不构成叙事的目标。作品真正的叙事目标在于通过故事引导读者将思维的触角伸向更加杳远的历史深处,站在更高的历史角度审视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思想领域,并藉由“文革”这一特殊时期来反映五四以后中国社会思想发生的深刻变化和后续影响,在文学中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社会的思想废墟状况留下真实的影像,这才是小说的真正主题。新时期之后,中国思想界掀起了“重估五四”的高潮,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之后,对于五四的认识逐渐由从以往的高度赞誉转向客观品评功过,对于“五四”的认识更趋于理性和深度化,出版于2001年的《成长记》亦可视为对这一思想潮流的文学回应,表达了作家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及其后中国社会思想现状的真知灼见。
注 释
[1]王泽龙:《俗世的精神与俗世的审美——评晓苏〈人性三部曲〉》,《小说评论》2002年第1期。
[2]张觉,《荀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97页。
[3]孔丘,《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193页。
[4]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75。
[5]黎澍:《关于五四运动的几个问题》,《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76页。
[6]徐宗勉,朱成甲:《论五四时期的反封建思想革命》,《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65页。
[7]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李泽厚十年集(第三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