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匹棕黄马

2015-05-30 00:00王文飞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牲口马儿草料

王文飞

1979年冬天,生产队的土地、牲口和农具等生产资料全部下放到户,为来年的大包干农业生产责任制做准备。

我们家所在的三小队中,牛驴骡马等大牲口少说也有三四十头。父亲作为“农业社”的末任队长,分家的组织者和执行者之一,只要偏心一点,略施小计,便可给自家分回一头上好的牲口。可是,让我们全家人大失所望,父亲竟然拉回了一匹走不动路的病马。

这是一匹棕黄色的成年骒马(母马),年龄不大,属于那种常见的杂交品种。据说是红旗牧场的一匹淘汰病马,低价卖给我们村的,左臀部还有明显的烙印编号。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匹马站着卧不下,卧下站不起来,走路左摇右晃,无精打采,那呆板的眉头,迟钝的眼神,低垂的脖颈,打卷的鬃毛,通身皮包骨头,骨瘦如柴,只有那转动的眼珠、额头那颗三角形“白玉点”,方才让人产生了一丁点儿喜爱。全家人都埋怨父亲有权不使,弄回了个半死不活的冲运东西。父亲却笑嘻嘻地说:“这是抓蛋蛋(抓阄)抓住的,手气不好,没办法,别人连这还没有抓住哩,这马肚子里没有大毛病,是吃不上草料,累着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父亲把院内磨房里的石磨搬掉,垒上马槽,做了马圈,再用秸秆把马圈外围四周堵得严严实实,生怕吹进半点冷风把马冻着。他把马儿当作孩子一样看待,自己吃饭前,先让马儿吃上草料,自己口渴时,先让马儿喝水解渴,正当午时,还得拉到街上遛一遛。他还牢记马无夜草不肥的古训,夜里再给马儿加一顿草料,而且日久天长,形成了默契。每当半夜,马儿“咴咴咴”地连叫三声,提醒主人:“该给我添草料了。”父亲也心照不宣,起床披衣,再喂一顿。数九天里,父亲还把自己的烂皮袄裹在马儿身上,天气最寒冷的那几天,干脆在马圈里生起了火炉子御寒。有几次,马儿病得厉害,父亲除了请兽医输液啖药外,昼夜蹲在马圈里观察病情,直至马儿草料进肚为止。

经过父亲一个冬天的精心饲养,马儿的体质有了明显好转,老毛逐渐褪去,新毛有了亮色,双眼添了灵气,站着挺胸抬头,走路趾高气扬。特别是父亲给马儿脖颈上挂了一只铜铃铛,那节奏嚓嚓,苍劲有力的马蹄声,伴随着清脆悦耳的丁当声,让人对马儿产生了一种活力四射、虎虎生威的感觉。马儿那“咴咴咴”的引颈长鸣,在春风得意地告诉它的同伴,我找到了一家享福的主儿,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

第二年春天,马儿刚刚恢复了元气,就承担起了全家的拉车耕田重任。父亲怕磨坏马蹄,花了四五块钱,专门钉了一副铁掌,马儿走路就更稳当了,也更踏实了。他怕马儿累倒,每次拉粪只装多半车,而且还备了一条绳子,遇到上坡用力时,总是同马儿一起拉车,即使马儿驾着空车,父亲还是坚持跟车步行,生怕把马儿累着。耕地是两头牲口合拉一张犁,父亲总要有意无意地将马儿的耕绳适当弄长少许,好让其节省体力。

可以说,这匹棕黄马为我们家的脱贫做出了贡献。父亲饲养这匹骒马除了让它帮助家里干活外,还想指望它繁衍后代,生几个小马驹来增加收入。可是,马儿好像始终不懂主家的心思,三四年里,虽然吃喝得膘肥体壮,却一直未能怀孕。父亲为此也绞尽脑汁,请了多名兽医诊治调理,但终无结果。于是,父亲心里打上了出手的主意,想用马儿换回一头能下驹的牲口。那年秋天,临近的福善庄乡举办商品交流大会,父亲终于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卖掉心爱的棕黄马,换一头能下犊子的乳牛饲养。

卖马的头天晚上,明月当空,凉风习习,父亲把马儿拴在院内的杏树下,一家人围坐在马儿身旁,横看了竖看,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马儿也好像心知肚明,转来转去,不食草料,在每人身旁喷着鼻息,闻来嗅去,“咴咴咴”地低鸣着,似在祈求主人再给它一次机会,再给它留点时间。父亲抱着马头,拍着脖颈,摸着鼻梁,喂着几只高粱穗子,唉声叹气地说:“全家人吃饱了肚子,还想挣钱哩,你却偏偏不能下驹,别怪我无情无义了。”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说:“三四年都等了,要不再等上一年吧。”我们弟兄也缠着父亲:“别卖了,别卖了。”尽管我们母子再三为马儿求情,可父亲主意已决,没有余地了。那天早晨,父亲给马儿添了最后一次草,饮了最后一次水,狠心地把马儿拉出了大门。马儿也很不情愿地在门口撒尿留念,“咴咴咴”地仰头长啸,与它热络的故居作了最后的告别。

在牲畜交易市场上,父亲通过与牲口贩子在袖筒里拉手切指一番后,最终以600元钱成交。正当父亲与买主交钱换缰之时,隔壁邻居姚文兵跑过来,问清价钱后,从父亲手中夺过缰绳,说是他买了。父亲也只好向买主道歉,很不情愿地把马儿卖给了姚文兵。姚文兵是本村的牲口贩子,经常团弄些大牲口贩卖。他听说父亲准备出售马儿的消息后,觉得有利可图,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价。那天,他悄悄地跟在父亲左右,专等父亲和别人把买卖搞成了,原价照买,省了讨价还价的啰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没有合眼,守着炕席底下那600块钱,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马儿虽然对一墙之隔的新东家并不陌生,从前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溜过去串个门子,但真正回到了未来的新家,却显得有些不大适应。半夜里,隔墙传来那“咴咴咴”的悠悠长歌,仿佛再次提醒它的老主人,“我该吃草了。”而躺在隔壁炕上的父亲也自言自语地说:“又该添草了。”母亲几次唠叨,这马儿不卖了,让父亲送过钱去,牵回马来。但父亲思来想去,喃喃地说:“已经卖了,不能退了。”马儿是有灵性的,也是有感情的。后来每当遇到它的旧主或路过我家门口时,总要回过头来,望上一望,“咴咴咴”地高亢几声。又过了一年,姚文兵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还是把马儿转手倒卖了。至此,那匹可爱的棕黄马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那“咴咴咴”的叫唤声再也听不到了……

30多年过去了,我们家先后饲养过十几头牛驴马等大牲口,它们一边干着农活,一边繁衍着子孙,给我们家减轻了许多负担,增加了不少收入。但是,我总是难忘那匹棕黄马,特别是它那“咴咴咴”的叫唤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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