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无人是孤岛:侯孝贤的电影世界》(James Udden著,黄文杰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作为一部全面、详尽的侯孝贤研究专著,值得电影学界的专业研究者阅读参考,也同样,值得如你如我等电影爱好者一读。确实,如同大多数优秀的学术论著一样,作者扎实的档案工作与尖锐的学理论辩主要是在与同行对话,然而书中对每一部电影所作的细腻而富想象力的解读、对侯孝贤生平境遇尤其是心灵处境的勾勒,乃至对侯孝贤镜头中“历史”及其历史意义的体认—这一切,仍足以深深吸引任何一个热爱侯孝贤电影的读者。
译者在后记中回忆初次接触侯孝贤作品的情景:《童年往事》曾带来“如此巨大的感动与心灵冲击”,甚至“改变了对电影的看法”。而此般观影体验,想必也不只属于译者一人。本书依循时间线索,逐片解读侯孝贤作品,阅读的过程既是不断回到侯孝贤创作的历史情境,看他如何因应台湾政治与市场的限制,如何反抗这种限制,进而如何利用限制,成就自我;同时,在我,阅读的过程也是将往日的观影印象重新收拢起来,唤醒它们,让它们与作者的论解对话,并由此,再次与侯孝贤的电影相遇。
本书最先打动我的地方,或许是在对电影《风归来的人》(1983)结尾的解读:影片的最后六个镜头以一种近于纪录片的方式,呈现市场中人们的奔波,主人公阿清的叫卖声越来越轻,直至融入这样一个生活世界,而后被巴赫的Air所取代—“开头它们从那样的世界出现,结尾他们只不过回流进同一个世界。最后的镜头暗示,像这样的人生经验成千上万,每一个都稀松平常,但是每一个都独一无二,每一个都同样可以代表‘台湾经验”。而在我,这甚至不只是“台湾经验”。我仍记得自己看完这部电影的早晨,身边飞速驶过的自行车上,我来不及看清他们的神情,也或许永远不会听说他们的故事,正如我之于他们,也只是不知赶赴何地的陌生人而已—正如阿清之于市场中各自奔劳的人们。但我还记得那一天早晨的阳光,记得树的光影,有风与无风的沉默,在几个沉默的间隙里,我又听到了巴赫的Air。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巴赫的Air离阿清他们的生活、离我们的生活,是非常“远”的—它像是站在了叫卖声的对立面,又像是同构于侯孝贤看待生活时“远距的视点”(作者并且不忘提醒我们,这一视点或许与沈从文对侯孝贤的启迪有关)—但恰恰是这很“远”很“抽象”的音乐,又实实在在地是我们的生活、是片中人生活一种内在的韵律。
而不知作者是否知道,音乐在曾深刻影响了侯孝贤的沈从文心里,原也占着如此重的分量。他迷恋贝多芬,是那些音乐陪他度过了生命里极其困难、甚至近于疯狂失常的岁月。对沈从文笔下湘西地方的事与人,贝多芬的音乐也许非常“远”,但也许,又正与他们内在庄严而美的韵律同调。
此外,除了书中提及的曾受侯孝贤影响的亚洲导演(包括日本导演枝裕和,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马华导演李添兴,韩国导演洪尚秀,台湾导演蔡明亮以及中国大陆导演贾樟柯),不知作者是否知道,侯孝贤的作品对香港导演许鞍华也有特别意义。许鞍华曾自认其作《天水围的日与夜》是“最明显像台湾片的”,并明言“学了很久,看了很多次《童年往事》”—“那种结构是没有故事的,是怎样结构出来的呢?就是情绪的轻重与涨落,那它就可以不用通过故事而给你情绪。”(《许鞍华说许鞍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7页)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也正有这样一段音乐为种种情绪的轻重与涨落赋形,它勾连起贵姐与阿婆孤独的生活,勾连起贵姐年轻时辛苦做工的情景,勾连起生者与逝者与街旁无数的人们。从这反复出现的配乐,我们能听见许鞍华作品中日常生活的韵律与诗性,也能感受个人记忆与地方经验的共鸣,在这座阿巴斯眼里“尚未发生、既成过往”的城市中,重新发现那“每一个都稀松平常,但是每一个都独一无二”的“香港经验”。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本书作者从《风归来的人》中体验的“台湾经验”,如其是台湾的,也是台湾之外的“地方”的,也是我们的。本书虽在在强调侯孝贤电影的“台湾性”,然而末了也不忘提醒读者:“在某个时刻我们不得不摒除我们的先入之见、我们的预测,甚至是现成的偏见。而且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所有这些非常真实的文化和历史差异中也存在汇合处,台湾经验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但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共同的‘他者。”
而我们正不妨以此理解书名“无人是孤岛”。作为研究者,拒绝将研究对象视作“孤岛”,也即是选择将其研究对象处境化、脉络化,从而回到一个更大的时程,在种种限制、影响、形塑它的内外合力中,考察其形式、风格、美学背后的生命信息与历史契机。本书对侯孝贤长镜头风格的精彩分析,借助统计方法与历史档案,无疑是这一研究旨趣的最好表现。作者拒绝以往研究致力强调的侯孝贤作品的“中国性”,转而强调其台湾在地经验的独特意义,立场如此斩截,当然是容有商榷的。毕竟,正如标题所示,“无人是孤岛”,台湾也不是孤岛。但至少作者提示我们,无论是谈论“中国性”、“台湾性”抑或“东亚”,都必须回到历史与具体个人的生活和记忆。对“孤岛”的拒绝,其实是對“本质化”与“他者化”的双重拒绝。
并且,对“孤岛”的拒绝不仅是学理的,也是伦理的;是对经验的敞开与对话的期待。正如全书最后所说,“我们所有人应该分享一些侯的电影叫我们想起的东西—我们都是这个特殊时刻,以及那些永远不会进入编年史的日常生活时刻的经验的参与者。即便专家和他们的大部头书不关心,也不会削减那些时刻的任何重要性。也许最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生活在什么时候,或者一个人为什么生活,而是一个人只是活着。”